第十三章(1 / 1)

我又住到了外公家。

“好啊,你这个小强盗,”他一见我就直敲桌子,“我再也不想养活你了,让你外婆养活去吧。”

“我养就我养,”外婆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行啊,那你就走着瞧吧!”外公嚷道,不过他向我解释的时候就平静多了,“我们现在什么都分开了,各管各的。”

外婆坐在窗下织花边,木棒发出欢快的撞击声,小枕头似的针线包上插满铜针,在春日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像一只金色的小刺猬。外婆自己也像座铜铸的雕像,她倒是一点没变。外公更瘦削了,添了许多皱纹,头发也脱落了不少,昔日的胸有成竹已**然无存,现在变得毛手毛脚、焦躁易怒。

一对绿眼睛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外婆呵呵地笑着,跟我讲述了他俩分家的前前后后。

他把锅碗瓢盆和瓶瓶罐罐都给了外婆,说:

“这些都是你的,其他的什么也甭想要了!”

他把外婆所有的旧衣服、物件统统拿走,连同那件狐皮斗篷大衣,一共卖了约有七百卢布,借给了他的教子—— 一个卖水果的犹太人去放利钱。他已经无可救药地钻到钱眼里去了,连廉耻都不顾了。

他到处去找老关系—— 一些有钱的商人和过去行会里的同事,问他们借钱,称被儿子败光了家。出于往日对他的尊敬,个个慷慨解囊。回到家里,他拿出一张大钞票,在外婆的鼻子底下晃来晃去,像个小孩似的幸灾乐祸地说:“瞧见了吧?老傻瓜,人家可是连百分之一也不会给你哦!”

他把要来的钱一部分借给了他的新朋友—— 一个细细长长的光头皮货商,人称“鞭子”,另一部分借给了“鞭子”的妹妹,此人红脸蛋、褐眼睛,是个胖乎乎、娇滴滴、糯滋滋的店铺老板娘。

家里的一切都分得清清楚楚,今天用外婆的钱买菜做饭,明天就轮到外公给家里买食物。每次外公买的东西总要差些,外婆总要挑些好肉,可外公买的全都是没人要的肺、肚之类的内脏。

茶叶和糖也是各归各管,但煮茶的茶壶是共用的,外公常常会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等等,让我瞧瞧,你放了多少茶叶?”

他把茶叶撒在手心,一粒一粒地数,说:

“你的茶叶小,我的大,所以味道才会浓,你得多放几片。”

外婆倒茶的时候,他盯得紧,确保两人的茶一样浓,杯数也要一致。

“最后一杯了,要不要?”外婆在茶壶快要倒空的时候问他。

“好,你也最后一杯。”外公瞥了一眼茶壶里剩下的水。他们连供奉神像的灯油都是平摊的,这竟然是共同厮守了五十年的夫妻!

我觉得外公这样做既可恶又可笑,而外婆只是一笑了之。

“不要提了!”她劝我说,“提了又怎么样呢?他年纪大了,一上了岁数,就稀里糊涂了。都八十的人了,活到这份上也不容易,由他胡闹去吧,还不知谁倒霉呢?至于咱俩,你不用担心,有我吃的,就饿不了你的!”

我也开始挣钱了。每到节假日,一大清早就背起麻袋,走街串巷地去拾牛骨头、破布、废纸以及废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一普特破布、废纸和废铁能卖二十戈比,一普特骨头只有八个或十个戈比。我每天放学后都去捡破烂,每个礼拜六我就能挣到三十到五十个戈比,运气好的时候还要多些。

外婆接过我的钱,马上装进裙子的口袋里,垂下眼睛,一个劲地称赞道:“太谢谢你了,小乖乖,我们饿不死的,不是吗?瞧,没什么过不去的!”一天,我碰巧看到她望着手心里我给她的几个五戈比硬币,正在偷偷流泪呢,有无数个小孔的海绵样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浑浊的老泪。

我发现比收破烂更有钱赚的活计,是去奥卡河边的木材场或沙岛上去偷木板。沙岛上每年都有一次铁器交易的集市,所以要搭许多临时的木板房。集市一结束,这些木板房就会拆了,堆在沙岛上,一直要堆到来年春汛来临的时候。

一块好的木板,小市民房主肯出十戈比,我们一天偷个两三块不成问题。

不过,干这种营生,一定要在大雾天或狂风暴雨天,等看守的人躲进屋里去才行。

和我一起干的这帮孩子都很团结:讨饭女人莫尔多瓦十岁的儿子桑卡·维亚希里,很讨人喜欢,安安静静的,脾气好得像只鸽子;孤儿科斯特罗马,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一对黑眼睛大得出奇,十三岁那年,因偷了两只鸽子被送进少教所,后来自己在那儿上吊死了;十二岁的小鞑靼人哈比,心地善良,是个大力士;塌鼻子亚济,大约八岁,不声不响地像条鱼,他父亲在墓地里掘墓、看墓,癫痫病老要发作。我们这伙人里年纪最大的是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沙·丘尔卡,为人正直,讲道理,是个斗拳的高手。我们大家都住在同一条街上。

在这个镇上,偷不算犯法,而是司空见惯的事,几乎成了填不饱肚子的老百姓用来充饥的唯一的办法。一个半月的集市交易所赚的钱还不够一年糊口用的,许多体面的小业主就在河上打起了主意,打捞被汛水冲来的木柴和原木,用小船搞点零星的货运,但主要是偷大驳船上的东西。他们一般都在伏尔加河和奥卡河岸上“蹲点”,一旦有下手的机会,绝不手软。

一到节假日,大人就吹嘘自己的收成,孩子在旁边边听边学。到了春季,忙着准备集市开张的时候,每天傍晚,街上熙熙攘攘的全都是醉醺醺的工匠、马车夫和各行各业的工人,镇上的小孩公然掏起了他们的口袋。这是合法的勾当,孩子们在大人和路人面前干得毫无顾忌。

他们偷木匠的工具、马车夫的扳手、货车上的轮轴和螺钉,但我们这帮人绝不干这种事。

一天,丘尔卡宣布:“我可不去偷东西,我妈不让我去。”

哈比说:“我也怕。”

科斯特罗马厌恶小偷,他一提到“小偷”两字,声音就特别响。看见别的孩子在偷醉汉的东西,就把他赶走,要是抓到了,还要揍他一顿。

这个愁眉不展的大眼睛男孩老喜欢学大人样,走路的时候学装卸工摇摇摆摆,说起话来声音尽量装得低沉沙哑,像个小老头似的,活得太累。

而维亚希里坚信偷就是干坏事。

可我们认为从沙岛上拖木板和木条算不上什么坏事,没人不敢,我们还想出了许多办法,这样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趁傍晚天黑或者风雨天,维亚希里和亚济沿着河湾先走,踩过潮湿突起的冰面,堂而皇之地来到沙岛,就是为了引起看守人的注意,我们四个才能够偷偷地分散了爬进去。

趁看守人正忙着盯紧他们,我们四个在预先商量好的地方集合,各自选好要拖走的木材,派一位腿快的朋友同看守的那些人周旋,其余的趁机溜之大吉。

我们每人都带一根绳子,末端扎一个弯钩钉子,钩住木板,在冰雪地里拖行,很少会被看守人发现,就算发现了,也已经追不上我们了。

我们把卖木材所得的钱分成六份,有时一人分到五戈比,有时能分到七戈比。

这就够我们一天吃的了。但维亚希里如果不给她母亲买伏尔加,就会挨打;科斯特罗马攒钱要养鸽子,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丘尔卡的母亲病了,所以他要省下所有的钱给她看病;哈比也舍不得花一分钱,他想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他舅舅带他出来,可到了尼日尼不久,舅舅却淹死了。老家的那个小镇叫什么,他也忘了,只记得在卡马河边上,伏尔加河附近。

我们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那个小镇挺好笑的,所以就编了顺口溜,常常取笑这个鞑靼小白眼:

有一座城镇美丽非凡,

可谁也不知它在哪边,

手摸不着来眼瞧不见,

原来只在梦里会过面。

起先,哈比生我们的气了,可有一次维亚希里像只鸽子似的在他耳边叽里咕噜了一阵:

“得了吧,谁还生哥们的气啊?”

小鞑靼人怪不好意思的,后来他自己也慢慢地唱起了这首“卡马河边的城镇”。

比起偷木板,我们还是喜欢捡垃圾。特别是到了春天就更有趣了,冰雪消融,集市上空寂无人,雨水把铺街的卵石冲洗得干干净净。集市的水沟里随处可见钉子和铁块,有时还能捡到钱,铜币、银币都有。但为了不让看街的人把我们赶走,抢我们的口袋,就得分给他们两个戈比,不然就一个劲地朝他们点头哈腰。

总之,赚钱不容易,好在我们几个关系都很要好,虽然偶尔也会吵几句,但我记得从来没有打过架。

维亚希里是我们这儿的和事佬,他总能说出些中听的话来,把事情化解。话虽然简单,但足以令我们震惊,也感到难为情。

他说的那些话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对亚济的恶作剧,他向来不拿它当回事,他心平气和地认为一切坏事都是愚蠢和徒劳的。“有什么必要呢?”他反问道,我们也都恍然大悟了,想想确实没必要。

他称自己的母亲为“我那莫尔多瓦女人”,我们也没觉得可笑。

“昨晚,我那莫尔多瓦女人又喝醉了才回来,”他眉飞色舞地讲着,圆圆的眼睛里闪着金灿灿的光。“砰的一声推开门,坐到了门槛上,在那儿咿咿呀呀唱起歌来,嗬,这只老母鸡!”

“她唱什么了?”丘尔卡认真地问他。

维亚希里一边拍打着膝盖,一边学着母亲的样子尖声唱起来:

嗳,来了年轻的牧羊人,

挨家挨户来敲门,

我和心上人,

上街关好门,

动听的芦笛声,

送走红日往西沉,

大家听了直出神。

他还会唱好多好听的歌,唱得很投入。“就这样,”他接着说,“她在门口睡着了,冷风嗖嗖直往里钻,差点把我冻死,可我又拖不动她。今天早上我问她:‘你怎么醉成那样?’她说:‘没什么,你再熬几天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嗯,她是快要死了,全身都肿了。”丘尔卡不容置疑地证实道。

“你会难受吗?”

“当然喽。”维亚希里一脸诧异地望着我,说:“她对我不错。”

尽管我们知道莫尔多瓦女人老要打他,但还是相信她是个好人。运气不好挣不到什么钱的时候,丘尔卡就提议:“我们每人省下一个戈比给维亚希里,否则他又要被打了。”

我们这儿只有丘尔卡和我能识字,维亚希里羡慕得要命。

他拉着自己那对老鼠似的尖耳朵,嘀咕着:“等我葬了我那莫尔多瓦女人,我要跪着求老师收留我。上完学,我就给主教大人当花匠,或者干脆去沙皇那儿。”

那个春天,莫尔多瓦女人带着一瓶酒,和一个为建教堂募集资金的老头儿一块,被忽然倒塌的柴垛压死了。丘尔卡对维亚希里说:

“住到我家去吧,我妈会教你认字。”

没过多久,维亚希里就神气地扬起头,念杂货店的招牌:

“货杂店……”

“杂货店,你这讨饭胚!”丘尔卡纠正道。

“我知道,可这些母字乱跑。”

“是字母!”

“它们跳来跳去的,就喜欢被人念!”

他对花草树木的爱惜程度让我们既好笑又好奇。

我们这个小镇到处是沙地,植物少得可怜,只有少数几家的院子里能见到几株病恹恹的白柳,一些歪歪斜斜的接骨木,或从篱笆脚下偷偷探出一小簇枯萎的干草。如果我们有谁坐到这些草地上,维亚希里会毫不留情地指责:

“干吗要跟它们过不去?坐在沙地上不也一样吗?”

当着他的面,我们不好意思去拗白柳枝,采接骨木花,也不敢去奥卡河岸上折柳条。“你们能不能不搞破坏啊?讨厌!”他惊愕地耸耸肩,两手一摊,冲着我们说。

看他这么吃惊,我们也都自惭形秽。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沿街收集各种破草鞋,堆在僻静的角落里。等到星期六,就打一场精彩刺激的草鞋仗。星期六傍晚,当一群鞑靼装卸工人从西伯利亚码头下班回家时,我们躲在各个十字路口的街角,朝他们猛扔破草鞋。

起先,他们很恼火,对我们连追带赶,破口大骂,后来他们自己也迷上了这种游戏。路过战场的时候,也用草鞋武装起来。他们偷窥我们的军火库,不止一次地偷走草鞋。我们强烈抗议说:“这还有什么可玩的呀!”

他们只好把偷来的破草鞋分我们一半,战斗又开始了。

通常,他们在空旷的地方作好防御准备,我们追着他们尖叫奔跑,狂扔“炸弹”。他们也大声喊叫,如果我们当中恰好有谁踩到扔在脚下的草鞋,一头栽到沙地里,摔个底朝天,他们就得意得哈哈大笑。

游戏经常要玩到天黑才肯罢休,引得一帮小市民纷纷从角落里冒出来,聚在一起驻足观战,嘀嘀咕咕说我们不像话。沾满尘土的灰色草鞋像一群乌鸦没头没脑地乱飞,有时候我们的人被重重地砸到了,可玩得兴致正浓,哪里还顾得了疼痛!打完仗,我们常去他们落脚的地方,他们请我们吃甜马肉,还有一种别有味道的蔬菜羹。晚饭后,还能尝到香浓的砖茶,夹有核桃仁的奶油甜面点。

我们很喜欢这些人高马大的鞑靼汉子,他们个个都是了不起的大力士。他们生性纯朴,就像孩子似的。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们敦厚善良,重情重义。

他们一旦笑起来就怎么也止不住了,非笑到憋出眼泪,喘不过气来才能收场 。其中有个歪鼻子的卡西莫夫人,是个顶级大力士。有一天,他把一口重达二十几普特的教堂的大钟,从驳船上一直拖到岸边很远的地方。一边笑,一边喊着号子:

“哼唷——哼唷——说空话呀,活不干!说空话呀,不值钱!金币也扯淡呀!”

有一次,他把维亚希里托在手掌上,举得老高老高,说:“瞧,你都碰到天了!”

要是遇上阴雨天,我们就去墓地,挤在亚济父亲的小屋里。

他的骨骼已完全变了形,胳膊很长,衣服破破烂烂像个乞丐,肮脏的头发像灌木丛似的从头上、脸上窜出来。小脑袋活像干枯带刺的牛蒡草,细长的脖子就是牛蒡的茎。他满足地眯起发黄的眼睛,嘴里飞快地念念有词:“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嗬呦呦!”

我们买了些茶叶、糖和面包,给亚济父亲带了点伏特加。

丘尔卡常常板着脸命令他:“生茶炊去,没用的人!”

那没用的人便笑呵呵地遵从命令干活去了。我们一面等茶开,一面商量事情,他也会给我们出出主意:“听好了,后天特鲁索夫家做四十忌日,要大办宴席,你们就有骨头捡了。”

“特鲁索夫家的骨头都归他家的厨娘。”无所不知的丘尔卡说。

维亚希里望着窗外的墓地,浮想联翩地说:“等天晴了,我们就能去森林里玩了,太棒了!”

亚济很少说话,神色忧郁地望着大家,不声不响地拿出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玩具给我们看,有木头士兵、断腿的马、纽扣和铜片。

他父亲把各式各样的杯子放到桌上,拎上茶炊,等科斯特罗马站起来斟茶时,他已经喝光了那瓶伏特加,爬上炉炕,伸长脖子,像猫头鹰似的打量着我们,咕哝说:

“哎,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还是小孩子吗?呸!一帮小偷!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

“我们才不是小偷呢!”维亚希里说。

“那就是小小偷。”

如果亚济的父亲实在是太烦了,丘尔卡会喝住他:“闭嘴,没用的人!”

维亚希里、丘尔卡和我都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说起哪家有个病人,哪里有个快要死的人。他一说起这些,就津津有味,毫无同情心。见我们不想听,故意逗弄我们:

“啊哈,害怕了吧,小鬼?有个大胖子快要死了,恐怕很长时间还烂不掉呢!”

我们不让他说,可他偏要说:“你们也要死的,总不能在臭水沟里泡一辈子啊!”

“那又怎样?我们就是死了,也是去当天使的……”维亚希里说。

“你们?还当天使?”他大笑不止,继续折磨我们,讲些毛骨悚然的死人故事。

有时候,他忽然压低了嗓音跟我们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听我说,孩子们,前天刚葬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我已经全打听到了,你们猜她是怎样的人呢?”

他总喜欢讲女人,而且脏话连篇。不过他的故事却充满了哀伤、悬疑的色彩,仿佛在请我们帮他一起解开谜底,所以我们听得都很仔细。

他讲话杂乱无章,常常话还没讲完,就被自己提出的问题打断了。不过听了以后,总还能记得一些心惊胆战的片段。比如:“‘谁放的火?’有人问她。‘我放的。’她说。‘怎么可能呢?傻瓜,那晚你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吗?’‘就是我放的!’她一口咬定。可她为什么非要这样说呢?啊呀,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

在这光秃秃、阴森森的墓地里,几乎每一位由他埋葬的死者,他对他们的生平都了如指掌。他在讲述的时候,仿佛向我们打开一扇扇门户。我们依次而入,观察各家的生活,感受到了某些庄严凝重的东西。

看起来他能一直讲到大天亮,可暮色正从窗口渐渐浸润开来,这时,丘尔卡从桌边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我妈会着急的,谁跟我一块儿走?”

大家都想走了,亚济送我们到栅栏口,关上门,把瘦得只剩骨头的小黑脸贴在门栅上,轻轻说了声:

“再见!”

我们也对他喊:“再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墓地里,总觉得于心不忍。有一次,科斯特罗马回头看了看,说:“也许我们明早起来,发现他已经死了。”

丘尔卡常常说我们几个当中亚济最苦,可维亚希里不同意,他说:“我们一点儿也不苦。”

我觉得也是。我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街头生活,我也喜欢我的同伴们,他们唤起了我心中的热情,我总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我在学校又遇到了麻烦,同学们讥笑我,叫我臭要饭的、捡破烂的。有一次,吵过架后,他们还去老师那儿告状,说我身上恶臭难闻,实在没法跟我一起坐。

我记得,那次诬告深深伤害了我,我没有勇气再进学校。他们这么做绝对是恶意中伤,我每天早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去上学,从来不穿那身拾破烂的衣服。

不过,我还是通过了升三年级的考试,获得了奖品:一本福音书、一本带硬壳封面的《克雷洛夫寓言》和一本没封面、也看不懂的《摩根蜃景》。另外,还有一张奖状。

我把这些奖品带回家,外公欣喜若狂,激动得不得了,说这些书该好好保存,得锁到他的箱子里去。

因为没钱,外婆卧病在床好些天了。外公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号叫:“我要毁在你们手里了,你们把我吃空吃穷了……”

于是,我把书拿到书店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都给了外婆。

我在奖状上乱画一通,交给外公,他看也不看就藏了起来,什么都没发现。

离开学校后,我重新回到了街头生活。正值春光融融的大好时节,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挣的钱也多了。每到礼拜天,我们大家就去野外,到树林里去,通常要玩到很晚才回家,虽然精疲力竭,可个个兴高采烈,彼此的关系也更亲密了。

可是好景不长。继父丢了工作,又不知去向。母亲只好带着小弟弟尼古拉搬到外公家来住。外婆去了一个富商家,绣祭坛圣棺上的盖布,我只好做起了保姆。

母亲整日呆坐不语,身心憔悴,几乎连走路都力不从心了。小弟弟患了瘰疬病,脚踝溃烂,虚弱得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饿了也只能颤颤悠悠地呻吟几下,吃饱了就睡,像只小猫似的轻轻打呼噜。

外公仔细摸了摸他,说:

“得好好喂他,可我上哪去弄这么多吃的养活你们啊?”

“他吃得很少……”母亲嘶哑地叹了口气说。

“这个很少,那个很少,加起来还少吗……”他厌恶地挥了挥手,对我说,“尼古拉需要晒太阳,把他放在沙地上。”

我装了一袋干燥洁净的沙子,倒在窗户底下太阳晒得到的地方,按外公说的,把弟弟放进沙堆里,让沙子一直淹到他的脖子。小家伙好像很喜欢这样,坐在沙堆里,喜滋滋地眯起眼睛望着我,他的眼睛很怪,没有眼白,只有一对蔚蓝色的瞳仁,周围有一圈浅蓝色的光晕。

我很快就对小弟弟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我觉得,他好像能明白我所有的心思。我挨着他躺在窗下的沙堆上,直到窗口传来外公的尖叫声:“要死还不容易吗?有本事你给我活下去!”只听到母亲不停地咳嗽……尼古拉从沙堆里抽出手来,晃着苍白的小脑袋,要我抱他。他的头发稀疏斑白,脸蛋像个小老头,却一脸聪明样。如果有小猫、小鸡靠近了,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朝我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这一笑让我心有不安,莫非弟弟已经觉察到,我厌倦了这样无所事事地守着他,想丢下他跑到街上找伙伴们去玩。

小小的院子垃圾遍地,从大门口起,有几间摇摇欲坠的棚屋、柴房和地窖,最后拐弯处是一间浴室。屋顶上堆满了破船板、劈柴、木板和潮湿的碎木块,这些都是在流冰期和春汛期间从奥卡河上打捞上来的。整座院子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各种木材,这些在水里浸泡久了的木料早已发了霉,一晒太阳,便散发出阵阵腐臭味。

隔壁是一家小牲口屠宰场,几乎每天早上,我都能听到小牛哞哞、小羊咩咩的哀叫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像是在尘土飞扬的天空里撒了一张无形的血红的网。

每当牲口被斧背猛击头顶、发出阵阵惨叫时,尼古拉也皱起眉、撅起嘴,好像要学牲口叫,可他只能“噗……噗……”地吹气。

中午,外公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吃饭了!”他把小孩抱在膝盖上,自己喂他。先把马铃薯和面包嚼烂,放在手指上,再塞进小孩两片薄薄的嘴唇里,结果把小嘴和尖尖的下巴弄得黏糊糊的。才喂了几口,他就掀起小孩的衣服,轻轻按他鼓胀的小肚子,自言自语地说:“够了没?不会还要喂吧?”

这时,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她正躺在**。

“您又不是没看到,他在用手够面包呢!”

“小孩子哪知道饱了没有啊……”

随后,他又把嚼烂的东西塞到弟弟的嘴里。见他这样喂,我像是受到了奇耻大辱,只觉得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想要把它吐出来。“好了!”外公终于说,“给他母亲抱过去吧。”我抱起他,可他哼哼唧唧地还想回到桌边去。母亲迎面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地伸出枯瘦的胳膊,人干瘪得像一株枝叶凋零的细云杉。

母亲几乎成了哑巴,很难再听到她激动得呼哧呼哧的说话声了,整天就静静地躺在角落里。我觉得她快要死了,外公也没完没了地提到死,尤其一到晚上,当一股难闻的熟羊皮的腐烂味钻进窗户的时候,他谈死谈得最起劲。外公的床在角落里,几乎就在圣像底下,他躺在**,头朝窗户和圣像,咕咕哝哝地说道:

“看来,死期快到了,可我们有什么脸面去见上帝呢?怎么跟上帝说呢?一辈子瞎忙活,什么也没干成,到头来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我睡在炉炕和窗户间的地板上,地方太短,只好把脚伸到炉炕下的缝隙里,常有蟑螂爬到脚趾缝里来搔痒。可在这个角落里,我遇见了很多让我幸灾乐祸的事。外公做饭的时候,炉叉和火钩把儿常常一不小心就碰碎玻璃,像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也不知道把炉叉截短一点,真是件好笑的怪事。

有一天,炉子上什么东西煮过了头,他手忙脚乱地将瓦罐猛地一拉,结果瓦罐摔得粉碎,炉叉还撞断了窗框上的横档,打碎了两块玻璃。这真是飞来横祸,老头子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哦,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后来趁他不在,我用面包刀把炉叉柄砍掉一截。被他知道后,骂个没完:“该死的小兔崽子!要用锯子锯,听到没有?用锯子!锯下来的一截还能做擀面杖,还能卖几个钱,你这个丧门星!”

他说完就跑进过道里去了。母亲说:“他的闲事你不要管……”八月份的一个礼拜天,大约中午的时候,母亲去世了。那时,继父刚从外地回来不久,他又混了份差事。外婆带着尼古拉已搬到他那儿住,就在火车站近旁一套干净的房子里,过几天准备把母亲也搬过去。

母亲去世的那天早晨,她轻轻地对我说:“去把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叫来,就说是我要见他。”她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要清亮得多。说完,她一手扶住墙壁,从**坐了起来,又加了一句,说,“快去!”

我觉得她似乎在微笑,眼里闪现出从未有过的亮光。

继父正在做弥撒,外婆让我去犹太女人开的小店里买鼻烟,可那儿没现成的,我只好等老板娘把烟叶磨碎了,给外婆带回去。

等我回到外公家,母亲已坐在桌子边上,换上了干干净净的雪青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跟从前一样神清气爽。

“你好些了吗?”我问她,心里有丝莫名的胆怯。

她可怕地瞪了我一眼,说:“过来!你又跑哪儿去了,啊?”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抓起桌上那把又长又韧的刀子,用刀背狠狠打了我几下,直到刀子从她手里滑落了。

“捡起来,给我……”

我拾起刀子,放到桌上。母亲推了我一把,我坐在了炉阶上,战战兢兢地打量着她。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挪到角落里,在**躺下,用手帕擦脸上的汗水。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两次无力地垂落在枕头上,手帕只擦到了枕头。

“水……”

我从水桶里舀了一杯水。她费力地抬起头,咂了一小口,用冷冰冰的手把我推开,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她望了望屋角的神像,又瞧了瞧我,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要挤出一丝笑意,长长的睫毛慢慢地盖住了眼睛。她的两肘紧贴在腰间,手慢慢地移向胸口和喉咙。脸上渐渐蒙上了一层阴影,逐步渗入到脸庞深部。枯黄的皮肤绷紧了,鼻子变尖了,嘴巴奇怪地张着,但已经没了呼吸。我拿着杯子,在母亲身边不知站了多久,望着她的身体渐渐僵硬,脸色渐渐灰白。

外公进来了,我对他说:“母亲死了……”

他看了看**,说:“瞎说什么?”

他走到炉炕前,拿出烤好的馅饼,把炉门和烤盘碰得乒乓乱响。

我望着他,希望他明白母亲已经去世了。继父进来了,穿一件白色帆布上衣,戴一顶白色制帽,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把椅子,放在母亲床边。突然,他把椅子往地上一扔,像吹铜喇叭似的大喊一声:“她死了,你们看哪……”

外公瞪大了眼睛,手里拿着炉门,从炉边跌跌撞撞走过来,像个瞎子。

往母亲的棺木上撒干沙土的时候,外婆仿佛什么也看不见,踉踉跄跄地朝乱坟堆里摸过去,一头撞到了十字架上,磕破了脸。亚济的父亲把她搀到他的小屋,外婆洗脸时,他低声在我耳边说了些安慰的话:

“唉,上帝保佑我别睡不着觉!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嘛!外婆,您说是不是啊?人活一辈子,还不都一样!管你是穷是富,谁也逃不了要进坟墓。我说的对不对啊,外婆?”

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突然跑了出去,很快和维亚希里一块儿进来了。他拿了一个断了的马刺递给我,眉开眼笑地说:“瞧瞧,多好的东西,这是我和维亚希里送给你的。你瞧,这小轮子,怎么样?这准是哥萨克骑兵戴过的!我想出两个戈比,让维亚希里把这玩意儿卖给我……”

“你干吗要骗人!”维亚希里生气地咕哝着,亚济的父亲在我面前窜来窜去,朝他挤眉弄眼道:

“维亚希里,你至于吗?好,你厉害!这不是我,而是他送给你的,是他……”

外婆洗好了,用头巾裹住青肿受伤的脸,叫我回家。可我不想回去,我知道在丧宴上又有人会喝醉酒,也许还会大吵一场。还在教堂的时候,我就听见米哈伊尔舅舅跟雅科夫舅舅说:

“今天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维亚希里为了让我高兴,把马刺套在下巴上,伸出舌头拼命想去够它,亚济的父亲故意高声大笑起来,对我喊道:

“你瞧瞧他在干吗,瞧瞧!”他见这些还是不能把我逗乐,索性严肃地对我说,“好了,好了,你振作一点吧,谁都会死的,连鸟儿都有这么一天。你听我说,你要是没意见,我想在你母亲坟上铺一层草皮,怎么样?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墓地,你、维亚希里和我,我家亚济也去,铲些草皮,铺在你母亲坟上,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和他们一起去了墓地。

母亲下葬后没几天,外公就对我说:“阿列克塞,你别像枚奖章似的老挂在我脖子上,这儿没你待的地方了,你还是去人间自谋生路吧……”

就这样,我走向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