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是,外公竟把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然后又在缆绳街上新添了一处住宅。这条街道一直通向田野,虽然没铺石子,遍地是草,但是既干净又安静,街道两侧分布着一幢幢五颜六色的小房子。
新房子比原来那所更漂亮、可爱。房子的正前方涂的是暖洋洋的深红颜色,在三扇天蓝色的窗扉和阁楼上那扇带栅栏的百叶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左边的屋顶被榆树和椴树的浓荫形影不离地覆盖着。院子和花园里有多处绝妙的藏身角落,像是特意用来捉迷藏的。
花园不大,却其乐无穷。连那儿的灌木丛也长得枝繁叶茂,惹人喜爱。园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一间清清爽爽的小浴室,像座玩具房子。另一个角落里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大大的深水坑,依稀可辨从前浴室失火后残余的木炭痕迹。
园子的左边是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马厩的围墙,右边是贝特连家的房子,花园深处连着的是卖牛奶的彼得罗夫娜家的屋子。这个胖乎乎的红脸女人,有着一副喋喋不休的大钟似的嗓门,让人受不了。她家的小屋破旧阴暗,爬满了青苔,有相当一部分已经陷入土里,两扇窗户像眼睛似的,一眨不眨地望着田野。田野里整天有士兵在那儿操练,明晃晃的刺刀在秋日的斜晖里更觉得耀眼。
整座房子住满了人,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前边住着的是个鞑靼军人,他有个长得像小肉球似的妻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弹她那把装饰考究的吉他,她常常引吭高歌的便是下面这首:
去爱一个你不爱的人?哦,不!如果你是聪明人,就该另觅佳人。找个意中人,她有多动人,倾国又倾城!
她的丈夫,胖得也像个肉球,这会儿正坐在窗边, 鼓着发青的腮帮子, 一个劲地抽着烟斗。一对快活的棕色小眼睛滴溜溜地转,咳嗽起来声音怪得像狗叫:
“汪呜——汪——呜呜——”
搭在仓库和马厩上方的一间暖和的简易棚屋里,住着两个马车夫和一个高高的鞑靼人。鞑靼人叫瓦列伊,是个勤务兵,一脸的愁苦相。那个头发花白的小个儿车夫,人们都管他叫彼得大叔,另外一个是他的聋哑侄子斯捷潘,长得魁梧结实,面若铜盘。所有这些陌生人都让我捉摸不透。
但是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一个外号叫“好极了”的搭伙房客,他住在后屋厨房边上一间狭长的屋子里,两扇窗户一扇朝花园,另一扇朝院子。
此人是个驼背高个,两撇分开的小黑胡子把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他戴着眼镜,目光和善。总的来说,他言语不多,为人谨慎。当人家告诉他茶饭已备好时,他总是说:“好极了!”于是,外婆就在人前背后都这么叫他。
“阿列克塞,去叫‘好极了’喝茶。‘好极了’,多吃点,你怎么不吃啊?”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木头箱子和一些我看不懂的书,到处散落着装有各色**的瓶子,还有一些铜丝、铁块和铅条。
他老是穿那件棕色的皮上衣和灰条子的裤子,浑身沾满颜料,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
他从早到晚就站在那儿忙着熔化铅条、焊接铜丝什么的,或在小天平上称东西,也不知道嘴里在咕哝什么,有时烧伤了手指就吹几下,跌跌撞撞地走向挂在墙上的图表,擦擦眼镜,凑近了细看,那粉笔似的白灰鼻子都快要撞到墙了。有时候,他会突然在屋子中间或窗户边上停住脚,闭上眼,抬起头,不声不响,像座雕像。
我穿过院子爬到他的屋顶上,从开着的窗子里观察他。
我看到桌上的酒精灯闪着蓝色的火焰,他弓着黑乎乎的身影在一个破本子上记东西,镜片像清冷的冰块,冽着寒光。
也不知道这人变的什么戏法,我好奇得不得了,常常趴在屋顶上一连几个小时都不愿离去。
有时候,他会呆立在窗户中间,双手搭在背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屋顶,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我,这让我很恼火。忽然,他又会急匆匆地回到桌子边上,使劲地弯下腰,把桌上的东西乱翻一通。
我想,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戴得体,我或许会怕他。可他是个穷光蛋,又脏又皱的衬衫领子从外衣领口上露了出来,裤子打过补丁还满是污迹,光脚穿着双很破的鞋子。我从外婆的同情和外公的鄙夷中得知,在穷人身上没有丝毫危险或可怕的东西。
整座房子的人都不喜欢“好极了”,大伙都嘲讽他。快乐的军人妻子笑他是“粉笔鼻”,彼得大叔说他是药师和巫师,而外公认为他是法师、共济会分子。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我问外婆,可被她厉声喝道:
“没你的事。不该问的就别问,知道吗?”
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来到他的窗边。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吃了一惊,在镜片后打量我很久,然后才伸出那只满是烫伤疤痕的手,对我说:
“来,爬进来吧。”
他居然让我爬窗进去而不是走正门,这让我觉得他好了不起。他自己坐在一个箱子上,让我坐在他前面,一会儿把我挪到这边,一会儿又把我挪到那边,最后问我:
“你从哪儿来啊?”
这话问得多奇怪!要知道,我每天四次在厨房里吃饭喝茶, 回回都是挨着他坐的。
“这儿是我外公家。”
“哦,是的。”他说,随后就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出声了。
但我觉得有必要让他明白:“不过,我不姓卡希林,我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用错误的音调重复了一遍,“好极了!”
他把我推开,起身来到桌子边上,“好了,坐下,别吭声。”
我一坐就是很久,看他用钳子把一根根铜丝锉成碎屑,锉够了,就把这些金黄色的碎末掸到一块,倒进一个大杯里,再从一个罐头里倒出盐一样的白色粉末,加到铜屑里,最后又倒入黑色**。杯中的混合物开始扑哧扑哧地冒烟,发出刺鼻的怪味,呛得我拼命咳嗽。
“不好闻吧?”这个怪物竟然得意地问我。
“难闻极了!”
“啊哈,这就对喽, 小朋友,好极了!”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这么难闻,怎么会好极了!”我生气地问他。
“可不是?”他眨了眨眼,大声道,“凡事并不都这样啊,小朋友,你喜欢玩羊拐子吗?”
“你是说羊拐子游戏?”
“对,就是它。”
“玩啊。”
“我给你用铅灌一个,一扔就中的,喜不喜欢?”
“喜欢!”
“那我就动手做了。”
他再次走到我身边,手里拿着那个冒烟的大杯,用一只眼睛瞟着我。
“我给你做了以后,你就不要来我这儿了,行不?”这可把我气炸了。
“你就是不做我也绝不再来了!”我毫不留情地回敬他,气冲冲地去了花园。
在那儿,外公正忙着给苹果树施肥。已经是秋天了,树叶早就开始落了。
“来,把马林果的枯枝剪掉。”外公把大剪刀递给我。
“‘好极了’是干什么的呀?”我问道。
“鬼知道,”外公生气了,“简直是在糟践房子,烧焦了地板,弄脏了墙纸,还被他撕破了一大块。得让他滚。”
“对,让他滚。”我一边剪着马林果树枝,一边应道。
但是我太性急了。
雨天的晚上,如果外公外出,外婆就会在厨房里开聚会招待所有的房客们,包括两个马车夫、勤务兵、快活的军人妻子、卖牛奶的大嗓门彼得罗夫娜等都常来。这时还能看到“好极了”也坐在角落里的炉子边上,不动弹也不出声。
聋哑人斯捷潘跟鞑靼人瓦列伊在玩牌,瓦列伊刮着哑巴的大鼻子,说道:
“你这个鬼东西!”
彼得大叔带来一条长白面包和一罐马林果酱,把面包切成片,涂上厚厚的果酱,放在手上,一一递给客人。
“请您尝尝看。”他边说边深深地鞠躬。
当有人从他手中拿走面包片后,他会仔细查看他黝黑的手掌,如果有果酱滴在上面,就立刻舔干净。
大嗓门彼得罗夫娜带来的是樱桃酒,快活的胖女人带的是坚果和糖果。就这样,丰盛的宴会开始了,这可是外婆最喜欢的活动。
就在“好极了”拍我马屁,要我离开他那儿不久,外婆办了这样一个聚会。那晚,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秋风簌簌掠过,树枝摇摇晃晃地倒向墙壁。厨房里却温暖如春,大伙儿彼此紧挨着,人人都笑脸盈盈,格外亲切。此时的外婆兴致大增,打开了故事匣子,一发不可收拾。
她坐在炉炕边上,脚踩炉阶,俯身向着大伙儿,她的脸被一盏小铁皮灯照亮了,在她兴致正浓的时候,她都习惯这样坐,还不忘对大伙儿作一番解释:
“我喜欢坐高了讲,这样讲起来好些。”
我就坐在她脚边的炉阶上,刚好在“好极了”头顶的上方。
外婆讲起武士伊万和隐士米龙的故事来,朗朗上口,如行云流水。
有个将军叫戈尔将,
他亵渎真理害忠良,
他欺压百姓狠心肠,
他像躲在洞里的虎豹豺狼。
隐士米龙捍卫真理有声望,
戈尔将一直伺机把他伤。
将军招来忠实的武士名伊万,
“快叫那傲慢的老儿刀下亡!
头颅砍下,胡须拔光,
我等他的脑袋把狗赏。”
伊万奉命前去杀米龙,
一路上苦思冥想意彷徨:
并非是我要他亡,
而是将军的命令难违抗,
也许命中注定就这样。”
伊万来到米龙的地方,
手握利剑襟下藏,
鞠躬请安礼周详,
“正直的老人,您一向可安康?
最近过得怎么样?”
隐士呵呵一笑神色安详,
未卜先知,机智对他讲:
“伊万努什卡,你不肯把实情讲,
可你的来意我早已知端详,
万事万物上帝来执掌,
是善是恶难逃他手掌。”
说得伊万羞愧难当,
抽出宝剑露锋芒,
用衣襟擦得亮晃晃。
“我本不想叫你剑下亡,
就让你最后一次求上苍,
为你,为我,为人类的安康……”
米龙双膝跪倒在地上,
再起身来到橡树旁,
橡树躬身对他表敬仰,
老人含笑把话讲:
“伊万,为人类祈祷时间长,
你还要等上许多时光!
不如一刀送我见阎王,
免得你受累又遭殃!”
伊万怒气冲冲眉一扬,
夸下海口不思量:
“君子一言岂能忘?
等你祷告百年也不算长!”
老人从清晨祈祷到晚上,
再从深夜祷告到天亮。
春去夏来秋风送爽,
送走冬日又迎春光。
小橡树吸风饮露茁壮成长,
圣者的祈祷年复一年不改样,
直至今日他还是这模样。
老隐士哀声对上帝讲:
求您让苦难的人们把福享,
求圣母让人间远离悲伤。
武士伊万静候他身旁,
戎装盔甲早已腐烂光,
手中宝剑锈得像根棒,
可怜一身臭皮囊,
风吹日晒寒来暑往,
蚊叮虫咬遍体鳞伤,
才离虎豹又来豺狼,
一动不动痛苦难当,
就是不能立即命丧。
瞧吧,这就是他的下场,
谁让他听从恶言当替罪羊,
谁让他昧着良心为虎作伥!
为给我们这些有罪之人添吉祥,
老隐士直到如今还在祈祷上苍,
祷告声如潺潺溪水汇入了汪洋!
可她的故事才开了个头,我就发现“好极了”开始不对劲了:双手不停地将眼镜拿上拿下,随着外婆动听的故事节奏,他的两条胳膊东挥西舞的,时而点点头,用手压压眼睛,时而擦擦额头和脸上的汗。这时倘若有人咳嗽、走动,脚擦到地板发出声响,他会极不耐烦地小声警告你:“嘘——嘘——”
外婆的故事讲完了,他挥动着手臂乱跳一通,还激动地转了几个圈,自说自话道:“这故事好极了!一定得把它记下来,简直太逼真了!”
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竟然哭了,眼里噙满泪水,一直淌到脸颊。
这副怪模样让人想笑又不忍心,看着他在厨房里跳来跳去的滑稽样,想把眼镜戴上,却怎么也够不到耳边。彼得大叔第一个笑出声来,其他人觉得尴尬都没出声。
“对,赶紧把它记下来,”外婆忙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故事我多着呢!”
“哦,不!只要这一个,只有它是地地道道俄罗斯的。”“好极了”兴奋得大声嚷嚷。
他突然在厨房中间停了下来,开始大声讲话,右手使劲地挥动着,颤动的左手握住眼镜,慷慨陈词,滔滔不绝,伴着他的嘶喊和跺脚,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不能让人牵着你的鼻子走,不能,万万不能!”
后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没了,看看周围一张张惊愕的脸,他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偷偷溜走了。大伙儿极不自在地相对苦笑,外婆也挪到了炕上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长吁短叹。
“他这是怎么了?生什么气了吗?”彼得罗夫娜用手擦着厚厚的红嘴唇问道。
“没事,”彼得大叔说,“他就这德行。”
这时外婆从炕上爬了下来,给茶壶加柴添火,一声不吭。
“文人先生们都这样——喜怒无常的。”彼得大叔不紧不慢地说道。
“光棍就这么怪!”
瓦列伊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惹得大伙儿都笑了。彼得大叔又补充说:“哭成那样了吧?钓惯了大鲟鱼,吃不惯小鲱鱼喽!”
厨房里顿时变得索然无味,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震。“好极了”大出我的意料,又深得我的同情,他那浸满泪水的双眼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天他在外面过的夜,回来已是第二天午饭后了,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我昨天不该闹的。”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满怀歉疚地对外婆说,“您生我气了?”
“我生什么气呀?”
“我当时说那样的话。”
“您也没伤到谁。”
我总觉得外婆有点怕他,说话时不看他,声音也轻得出奇。
他靠近外婆,毫无掩饰地向她吐露:
“您瞧,我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的,一个人压抑久了,受不了的时候就爆发了……那个时候看到树,看到石头,都想跟它们说话。”
外婆避开几步,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唉!”他摇摇手,紧皱着眉头,叹了叹气走开了。
外婆望着他走远后,吸了口鼻烟,转过身来,严厉地告诫我:
“别老跟着他转,天晓得他是干什么的。”
但我对他的好奇心却有增无减。
我注意到,在他说了“我孤苦伶仃”这句话后,脸色都变了,而这句话里的有些意思我能听懂,也被触动了,我决定去找他。
我站在院子里从他的窗口望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到处散落着稀奇古怪、毫无用处的东西,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我又去了花园,在那儿的土坑里找到了他。他正蜷身坐在一道烧焦的横梁上,双手抱住脖子,手臂支着膝盖。横梁上沾满泥土,一端翘起,底下杂草丛生。他坐在那儿显然是不舒服的,这让我更加怜悯他。
他坐在那儿,睁着猫头鹰似的空洞的眼睛,好久都没有看到我。突然,他令人生厌地问道:
“来找我?”
“才不。”
“那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摘下眼镜,用一块布满红黑污点的脏手帕擦了擦,对我说:
“那,你爬过来吧。”
我坐到他身边,他搂紧我,说:
“我们就这样坐着,别说话,好吗?…… 你很犟吧?”
“嗯。”
“好极了。”
我们就这样坐在那儿好久也没说话。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温和、静谧、冷冷清清。花木虽妍,咫尺间却已零落成泥。也许是盛夏让大地耗尽了元气,如今她只有力不从心地呼出阴冷的潮气。晴空如洗,寒鸦划过落霞,勾起人缕缕惆怅。万籁俱寂,悄无声息。细微得如小鸟抖羽、落叶飘零声,也能让人为之一震,但瞬间又被卷入无边无际的沉寂中去。
此时此刻,思绪飞扬,轻盈、空灵、纤如蛛丝,无以言表,转瞬即逝,宛若流星。这绵绵思绪灼痛人的心灵,爱抚它又灼伤它,使它沸腾,使它熔化,直至铸就永恒,人性由此定格。
我依偎在“好极了”温暖的怀里,和他一起透过苹果树乌黑的枝丫眺望漫天红云,一行忙碌的白腰朱顶雀在云中穿梭,几只红额金丝雀在啄食牛蒡干果里青涩的果瓤。田野上升起一片片灰蓝色的云彩,云彩的边缘红霞飞涌。群鸦归巢,缓缓飞向墓地。一切那么美好,那么纯净,又那么不同寻常。
有时候,他会深深地叹息,问我道:
“好极了,不是吗,小朋友?很潮吧?你冷不冷?”
当天色渐暗,周围的一切隐入夜幕时,他说:
“好了,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走到花园门口,他停了下来,说:“你外婆人真好,呵,大地多美啊!”
说着他就微笑着闭上双眼,声音不高但念得铿锵有力:
“瞧吧,这就是他的下场,
谁让他听从恶言当替罪羊,
谁让他昧着良心为虎作伥!
……”
“你一定要记住,小朋友!”他警告我,把我往前一推,问我:“会写字吗?”
“不会。”
“一定要学,一旦你学会写字,就把你外婆讲的写下来,那很有用。”
打那以后,我们成了朋友。
我可以时不时地去找“好极了”,坐在他塞满破烂的箱子上,看着他旁若无人地把铅丝熔化,给铜丝加热,然后用一把有着漂亮锤柄的小锤子敲打烧红了的金属,再用锉刀、砂纸和其他的器具加工,其中有样工具细得像头发丝似的。他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在那架精确的铜天平上称量过,再混合各种**,倒入一个很厚的白瓷杯,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接着,他皱起眉头去翻一本大部头的书,抿着嘴唇,喃喃自语,或低声哼唱起来:
“啊,沙朗的玫瑰……”
“你在做什么啊?”
“一样东西,小朋友。”
“什么东西?”
“哦,你看,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可外公说你在造假钱。”
“你外公?哼,胡说八道。钱这东西,小朋友,不值得这样。”
“那没钱你能买面包吗?”
“不错,没钱是买不了面包。”
“我说对了吧。那肉呢?”
“没钱也买不了肉。”
他轻声笑了出来,这让我感到惬意。后来他又像给小猫挠痒似的挠我的耳后根。“小朋友,我说不过你,”他求饶了,“每次你都让我无话可说,我们还是别说了吧。”
有时候,他也会放下手里的活,陪我坐到窗边来,我们俩一起望着窗外的苹果树落叶翩翩,望着屋顶上雨滴纷纷,洒落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好极了”话虽不多,可句句都很关键。通常,如果他想让我去注意某样东西,就推推我,或朝我眨眨眼,使个眼色就行了。
我本来看不出院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从他的轻轻一推和片言只语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不同寻常,而且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一次,有只猫儿在院子里追逐,突然停下来盯着自己在水坑里的倒影,抬起爪子就要朝影子打过去。这时,“好极了”轻声念道:
“猫是骄傲多疑的动物。”
还有一次,有只叫玛玛依的金红色大公鸡,飞到篱笆上,还没站稳,就扑腾着翅膀,险些掉下来。这个笨家伙恼羞成怒了,扯长了脖子,咯咯咯地傻叫个不停,想要发泄。
“它是将军,自视甚高,但愚蠢极了。”
再有一次,笨手笨脚的瓦列伊像匹老马,慢悠悠穿过泥地来到院子里,抬起他浮肿的胖脸睥睨着天空,一束秋阳的白光正射在他胸前,照得上衣那几枚铜扣仿佛火烧似的。鞑靼人停住脚步,弯曲着手指抚弄那些扣子。
“他以为别着军章,正陶醉着呢。”
很快,我对“好极了”的依赖变得寸步难离,我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要与他分享。他自己虽然寡言少语,可从不阻止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而外公就没这么好了,总是骂我:
“别烦了,叽叽喳喳跟个麻雀似的!”
外婆满脑子装的都是她自己的想法,也听不进别人的。
只有“好极了”总能耐心地听我讲,还常常笑着对我说:“小朋友,这哪是真的,你自个儿编的吧。”
他话虽不多,可句句及时又有理,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思。在我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看穿了我所有的谎话,只用了三个字就使我无话可说了:
“你撒谎。”
有时候我故意编些故事,讲得跟真的似的,去试试他的魔力,可他一听就摇着头对我说:
“你撒谎,小朋友。”
“你怎么知道呢?”
“哦,我当然知道了。”
外婆常带我去干草广场挑水。有一天,我们看到五个城里人在殴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他按在在地上,像一群疯狗似的撕打他。
外婆赶紧甩掉水桶,抄起扁担,向那几个城里人冲了过去,大声让我“闪开”!
可我害怕极了,躲在她身后跑,朝敌人扔石子。她用扁担奋力地戳他们,狠狠地打他们的头颈,后来其他人也过来帮忙,城里人最终被赶跑了。
外婆给那个乡下人洗伤口,他那张脸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了,用脏得发黑的手指堵住被打烂的鼻孔,迸出的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溅到外婆的脸上和胸口,他不住地咳嗽、哀号。外婆也战栗不已,惊叫起来。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回家后,跑到“好极了”那儿,把这件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他停下活儿,站到我面前,手上像举剑似的高举着一把长锉刀,透过镜片,一脸严肃,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他打断了我的话,超乎寻常地大声说道:
“好极了!就应该这样!很好!”
由于那件事对我的震撼实在太大,我顾不上“好极了”说些什么,仍一个劲地往下讲。可他抱住我,在地上来回走动。
“够了,够了,”他大声喝道,“该说的你都说了,明白吗?够了!”
我这才停了下来。起先我心里很不痛快,可想起那事,我突然惊奇地发现,他打断的的确是时候,我也的的确确把事情都讲了。
“不要老想着这些事情,”他说,“忘了它们吧。”
有时,他会说些出其不意的话,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一次,我跟他讲起我的冤家对头克留什尼科夫,这个大头胖墩是新街上一个打架的好手,我总是赢不了他,他也别想赢我。
“好极了”倾听我的苦恼后,跟我说:
“这没什么,那样用力只是白费劲,真正用力出手要快,越快你就越有力,懂了吗?”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我试着挥拳快些,果然轻易就把那小胖墩打得趴下了。这使我对这位搭伙房客的话更奉为神灵。
“你要知道怎样去抓住每一件事物,懂吗?这点很难——要学会抓住事物。”
我虽然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可类似的这些话我都记下了。看似平淡无奇,可总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抓一块石头、一片面包、一只杯子、一把锤子,这难道还要学吗?
这所房子里的人越来越不喜欢“好极了”,就连快乐的女房客养的那只可爱的猫咪也这样,它会爬到其他所有人的膝盖上,就是不肯去“好极了”那儿,轻轻唤它也不理睬。为此,我还打它,揪它耳朵,好言劝它不要害怕这个人,就差没哭鼻子了。
“我衣服上有股酸的怪味,它就不肯来了。”他这样解释。但我知道别人,甚至包括外婆,都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敌视他,这不公平,我难过极了。
“你怎么还跟着他瞎混啊?”外婆生气地责问我,“当心,他把你教唆坏了!”
外公这个红毛吝啬鬼,只要一听说我去找过“好极了”,每次都把我往死里打。
我当然没有把大人不许我去找他的事儿对他说,但我坦率地告诉他人们对他的看法。“外婆怕你,说你会施魔法。外公也是,他还说你对上帝不敬,和你有关的人都会遭殃的。”
他甩甩头,像要赶走苍蝇似的。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微笑的红晕,这使我头晕目眩,心都快揪起来了。
“我早知道了,小朋友,”他心平气和地说,“这太糟了,不是吗?”
他们到底还是把他赶走了。
一天,吃过早饭,我发现他坐在地上正往一个箱子里理东西,嘴里哼着那句“啊,沙朗的玫瑰”。
“嘿,再见了,小朋友,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回答说:“难道你不知道,这房间你妈妈要来住。”
“谁说的?”
“你外公。”
“他撒谎。”
“好极了”把我拉到身边,我依偎着他坐在地板上,他平静地说:“别生气了,我以为你知道这事而有意不告诉我,这样不好,小朋友。”
我有点委屈,不知为什么,还有点生他的气。
“听我说,”他面带笑容,近乎耳语地问我,“还记得我叫你别来找我吗?”
我点点头。
“我那时伤你的心了,是吗?”
“嗯。”
“我不是有意要这样,但我知道如果你跟我做朋友,大人就要骂你。”
他像我的同龄人一样和我说话,这让我喜出望外,好像我也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了。于是,我告诉他:“这个,我早猜到了。”
“好,那就好,事情就是这样的,小朋友。”
但此时我的心却在隐隐作痛。
“可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你?”
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使劲眨着眼睛,回答说:
“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明白了吗?就因为这个,我跟他们不是同一类人。”
我默默地扯着他的袖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别难过了,”他劝我,凑到我耳边说,“也不要哭。”
可泪水还是从他已然模糊的镜片下悄悄滑落。
我们像从前一样坐在那儿,好久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交谈了几句。
那晚,他高高兴兴地同大伙儿告别后,又紧紧地抱了抱我,就这样走了。
我偷偷跟到大门外,望着他在大车上四处颠簸,车轮吃力地碾过冻结了的泥地,艰难地前进着。
他一走,外婆就忙着打扫这间脏屋子,我在各个角落间窜来窜去,想要挡着她,不让她扫。
“走开!”外婆一绊到我,就大声嚷嚷。
“你为什么要赶他走?”
“碍你什么事了!”
“你们这群傻瓜,全都是!”我也嚷嚷。
她抓起一块湿布就朝我扔过来,厉声喝道:“你中了什么邪啦?”
“我说他们都是傻瓜,没说你。”我纠正道,但还是没能让她消气。
“哎,谢天谢地,他总算走了,”外婆在晚饭桌上说,“每回我见到他,心里就跟被刀扎似的。嘿,早该撵他走了。”
我气得拗断了勺子,也因此挨了打。
就这样,我们之间的友谊结束了。他是我所结识的祖国大地上无数特殊却最优秀的儿女中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