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我把自己的童年时代比喻成蜂巢,形形色色平凡又普通的人们如同蜜蜂,把各自采集到的生活和知识的蜂蜜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为我的成长提供丰富的养料。尽管这养料又脏又苦,但只要是知识,它就是蜂蜜,虽苦犹甜。

自从“好极了”离开后,我又跟彼得大叔成了好朋友。他长得很像外公,瘦削、利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整个人都比外公小一号。他就像一个专门为逗人乐而装扮成老头儿的调皮孩子,他的脸像由无数根细条编成的鸟笼子,在这些细道道背后凹着两个小雀似的、乐呵呵、骨碌碌的眼睛。他的头发灰白、卷曲,胡须也卷成一个个小圈圈。他抽烟斗时冒出来的烟圈跟他的头发一个颜色,缭缭绕绕盘旋而上,像他说话似的要绕许多有趣的弯子。他说起话来,嗡嗡的低沉嗓音让人听着倒还和气,可我总觉得他言语之间都在揶揄人。

“刚起头儿,我亲爱的主人,那位伯爵夫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吩咐我说,‘你去做铁匠吧。’我才开始做,她又发话了,‘帮园丁干活去吧。’我倒没什么,反正天生的穷人命,到哪儿不是给人卖命。可还没干出个名堂来,她又命令我说,‘彼得鲁什卡,你好去捕鱼了。’去就去吧,可我刚喜欢上这一行,就得跟鱼儿说‘拜拜’了,这回让我进城去赶马车,缴我的代役租。当车夫也行,让干啥就干啥呗。但她还来不及叫我再改行干别的,农奴解放了,我也只剩下这匹马了,如今它就成我的伯爵夫人啰!”

这匹马上了年纪,好像原本该是白色的,只不过被一个醉鬼画匠涂得乱七八糟,好像还没涂完似的。

它的腿因为脱了臼而蜷曲着,仿佛由破棉絮拼补而成,枯瘦的脑袋悲哀无力地耷拉着,眼神浑浊迷茫,脖子松弛,青筋暴起,干枯贫瘠的身躯上烙着累累伤痕。彼得大叔对它恭敬有加,从来舍不得打它,给它起名叫“塔娜娅”。

“你怎么给牲口起个教名啊?”外公有一次这样问他。

“哪有啊?瓦西里·瓦西里耶夫,这怎么可能呢?我尊敬的老兄,教名里有塔季扬娜,可没有塔娜娅!”

彼得大叔识文断字,还通晓《圣经》。他经常与外公为哪一个圣徒最神圣而争个没完。

在指责《圣经》里的罪人时,两人都不留情面,尤其在谴责押沙龙是罪魁祸首的时候。有时他们争论的纯粹是个语法问题:外公认为“作恶”、“犯法”、“欺骗”这三个词的词尾应该是“霍姆”,而彼得大叔却一口咬定是“瓦沙”。

“我说这样,你偏要那样!”外公争得面红耳赤,暴跳如雷,“让你的‘瓦沙’见鬼去吧!”

彼得大叔处变不惊,抽着烟斗,吞云吐雾地嘲讽道:“那你的‘霍姆’就好了?在上帝眼里还不都一样吗?上帝在听你祷告的时候或许就想:说了这么多,尽胡说八道!”

“阿列克塞,你给我滚!”外公对我大吼大叫,气得绿眼发直。

彼得大叔很爱干净,路过院子看到地上有木块、骨头和瓦片之类的统统踢到一边去,嘴上还抱怨着:“没用的东西,尽挡道!”

他能说会道,笑呵呵的样子和蔼可亲。但有时他也会两眼浑浊无光,像个僵尸似的一动不动,常常呆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他的聋哑侄儿一样,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彼得大叔?”

“走开。”他低声呵斥道。

我们这条街上的一所房子里,搬来了一位额头上长瘤子的老爷,他有一怪癖:一到节日,就守在窗口,举着把猎枪,朝猫儿、狗儿、小鸡儿和乌鸦开枪,有看不顺眼的过路人也照打不误。

一天,他拿枪瞄准了“好极了”,幸好皮上衣完好无损,但几粒子弹落到了衣袋里。我记得,当时这位房客翻来覆去地看手上那些蓝色的铅砂。外公催他去告发,他随手把子弹扔到了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说:“不值得。”

另有一次,这个枪手打中了外公的腿。外公岂肯罢休,盛怒之下告了官,还召集了所有的证人,可那个老爷却离奇消失了。

从那以后,只要街上一有枪响,彼得大叔即刻戴上他那顶褪了色的、只有节日里才戴的阔沿帽,冲出家门。

他走到人行道上,双手叠在后背,挺胸凸肚、威风凛凛地从枪手窗下经过。如果第一遍没有引起注意,他会接二连三地重来。我们整座房子的人都挤到门口瞧热闹,枪手和他的黄毛太太也会从窗口窥视。住在我们右边的贝特连家也有人出来探个究竟,只有左边的奥夫相尼科夫上校家,阴沉沉的灰色房子里没有丝毫动静。

有时彼得大叔是白费力气,也许那猎手对此等儿戏不屑一顾,但有的时候双筒枪也会突然开火:

“砰——砰!”

彼得大叔仍不急不忙地朝我们走来,洋洋得意地说:

“只打到下摆。”

一天,子弹终于穿进他的脖子和肩膀。“你何苦去招惹那禽兽?”外婆边用针把子弹挑出来,边问他,“等着他把你的眼珠子打出来!”

“哟,那怎么可能呢?阿库琳娜·伊万诺夫娜!”彼得轻蔑地说,“他根本不会!”

“可你干吗由他胡来呢?”

“胡来?我只不过想要试试这位老爷!”他仔细瞧了瞧手上的子弹,又说,“他根本不会打枪。我从前的主人、伯爵夫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有个临时丈夫,她换丈夫就跟换仆人似的。我说的这个临时丈夫是个军人,叫马蒙特·伊里奇,可了不得了!老太太,您听说了吗?他一枪就能命中,简直就是神枪手!有一回,他叫傻瓜伊格那什站到约四十步开外的地方,在他的皮带上吊一个瓶子,就挂在两腿中间,那傻东西张开双腿,只知道嘿嘿傻笑。这时马蒙特·伊里奇瞄准目标,砰的一枪,不偏不倚正打中瓶子。只有一次例外,有个牛虻一样的东西叮上了伊格那什,他避来避去,结果刚好打到膝盖,在膝盖骨上中了一枪,虽然医生在眨眼的工夫里赶到,可还是不济事喽!锯下的腿给埋了……”

“那傻子呢?”

“哼,还那样。反正傻瓜要手脚也没用,向来靠傻混日子,谁都愿意同情一个傻子。不是有句老话吗,‘兔子急了也咬人,只有傻瓜不欺负人。’”

外婆对这个故事不以为然,她自己知道的还数不过来呢。倒是我有点害怕。“老爷会打死人吗?”

“怎么不会?当然会。有时老爷们还互相残杀。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家来了个枪骑兵,他跟马蒙特打了起来。两人拔出手枪,来到花园里的湖边小路上,那枪骑兵砰地就给了马蒙特一枪,好家伙!打在了肝脏上。马蒙特去了西天,枪骑兵也被流放到高加索,这就完了!看出来了吧,那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人。杀的要是庄稼汉什么的,哼!再多也不会有事的。尤其到了现在,因为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农奴了。以前多少还顾着点,总算还是自己的财产嘛!”

“以前也不会心疼的。”外婆插了句。

“一点没错,”彼得大叔附和道,“虽说是财产,可根本不值钱。”

他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说话比对其他大人要温和,眼光也会注视我,可他身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我不喜欢的。

他请我们吃他心爱的果酱时,常常在我的面包上涂得比别人的更厚些,每回他去城里也会给我带麦芽糖饼和罂粟籽饼。他老是喜欢慢条斯理、正儿八经地问我:

“告诉我,好孩子,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当兵还是当官?”

“当兵。”

“当兵好,这年头当兵也不难了。当个牧师更容易,喊几声‘上帝保佑’,就算完事了,比当兵还省事。最好就是去做渔夫,什么都不用干,习惯了就行。”

最有趣的是他跟我讲钓鱼的事情:他会像模像样地学鱼儿围着诱饵转,告诉我鲈鱼、鳊鱼、鲭鱼上钩时是怎样挣扎的。

“你外公打你的时候,你生气了吧?”他安慰我说,“其实,这种事根本用不着生气,好孩子。大人都为你好,不打不成器。就说我以前的主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吧,她还专门养了个打手,叫赫里斯托福尔,他可是个打人的高手,附近庄园里的主人常向公爵夫人借用此人:‘我亲爱的塔季扬·克列夫谢娜,请把你的赫里斯托福尔借我用用吧,我要收拾一两个奴才。’于是她就派他过去。”

他还不动声色,详尽无遗地给我讲述公爵夫人监督打人的一幕幕:她坐在圆柱门廊下的红色安乐椅里,穿一袭白色长裙,肩披天蓝色纱巾,雍容华贵。她下令让赫里斯托福尔当着她的面,痛打她的农夫和农妇。

“那个赫里斯托福尔,听说是个梁瓒人,看着却像是吉卜赛或乌克兰人。嘴上的胡须一直蓄到耳边,下巴刮得光溜溜的,脸色铁青,怪吓人的。也不知他的脑子真有病,还是装傻充愣,不想被人问。他时常溜进厨房里,装满一盆水,把抓到的苍蝇、蟑螂、甲壳虫之类的,扔到水里,用一根木棒按住很久不放,直到淹死它们才肯罢休。要不然就是从自己的上衣领子里抠出一个虱子来,也把它淹死……”

这些故事我都能倒背如流,光从外公外婆那儿听来的就不计其数。听来听去,讲的都是穷人怎样饱受折磨和凌辱。我不想再听这样的故事了。

“跟我讲讲别的吧。”我央求他。

他先是紧闭嘴唇,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嘴边,等到他张口说好,皱纹又跑回了眼角。

“好吧,你这个贪心鬼,这儿有个新的。从前有个厨子……”

“谁的厨子?”

“公爵夫人塔季扬·克列夫谢娜的。”

“你为什么老叫她塔季扬,听上去像个男人,而不叫她塔季扬娜?她难道是个男的?”

“当然不是,她是夫人啊,不过她也留黑黑的小胡子。她祖上是德国的黑人,一个类似黑人的种族。嘿,再讲讲我们这位厨子吧,这个故事可有趣了,好孩子……”

这个所谓有趣的故事,无非就是有个厨子把一个馅饼做砸了,就得被迫一口吞下整个饼,结果人一病不起了。

“这算什么有趣啊。”我恨恨地说。

“那什么才算有趣呢?你倒说说。”

“我也不知道。”

“那就乖乖地闭上你的嘴。”说完,他又讲起了他那些瞎编乱造、没劲透顶的故事。

逢年过节,我的两个表哥会常过来玩儿。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愁眉惨目、懒懒散散;雅科夫舅舅家的萨沙认真细心、聪明懂事。

有一天,我们仨爬到了外屋顶上,发现贝特连家院子里的柴堆上,坐着位穿绿色毛边礼服的老爷,发黄的小脑袋光秃秃的没戴帽子,正在那儿逗几只小狗玩呢。

我的一位表哥提议,我们也去偷一只小狗来玩。于是我们很快定下妙计:两个表哥马上跑到街上去,等在贝特连家的大门口,由我负责去吓唬那老爷。等他一受惊逃跑,表哥们就立刻冲进院子,抓一只出来。

“可我要怎样去吓他呢?”

“啐他的光头。”其中一个说。

对着人的光头吐唾沫能有多大的事儿?我还看过、听过比这更缺德的。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去执行分配给我的任务。

可这事却闯了大祸了。一位年轻帅气的军官领着一队男男女女从贝特连家出来,直冲我家院子,兴师问罪来了。由于我被逮个正着的时候,他俩还在街上伺机逛悠,自然看着像无辜的了,而我却成了被外公暴扁一顿的可怜虫。他也想借机讨好贝特连家,平息这事带给他们的耻辱。

正当我浑身伤痛趴在厨房里的炕铺上,彼得大叔乐陶陶地看我来了,穿得像要过节一样。

“好孩子,这主意实在是太绝了!”他低声说,“活该,这个老公羊。他们这伙人就该啐,最好用砖砸烂他那破脑袋!”

我眼前又浮现出穿绿礼服的老爷那个像孩子似的、圆圆的光脑袋,当他伸出小手去抓发黄的头皮时,像小狗一样轻声哀叫起来。

这件事让我恨透了两个表哥,也羞愧不已。可当我看见马车夫这张刻满皱纹的老脸,我又忘记了这一切。他脸上的皮肉令人作呕地颤抖着,可怕极了,就跟外公揍我时一模一样。

“出去!”我对他大声嚷道,手脚并用地把他使劲推开。

他朝我挤眉弄眼,得意地笑着,从炕铺上起身走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他讲话,开始回避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啐光头老爷的事过去没多久,我又在静悄悄的奥夫相尼科夫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我总觉得那所灰房子里的人过的是神秘兮兮的童话里的生活。

而贝特连家的房子里却是一天到晚欢声笑语,吵吵闹闹。一群年轻貌美的女子引得许多大学生和军官纷至沓来,他们有说有笑,又唱又跳。这房子本身也一脸的喜气:明晃晃的窗子照得里面的花花草草娇艳欲滴,可外公很不喜欢这家人。

“一群异教徒,不信神的人!”他这样称屋子里的人,还用了一个肮脏的字眼来形容这家的女人——彼得大叔曾幸灾乐祸地用不堪入耳的脏话向我解释过这个词的意思。

但外公对死气沉沉的奥夫相尼科夫家却充满敬意。

这是一所高耸的平房,庭院深深,芳草萋萋。院中有口井,井上支着个井棚,由两根小木柱撑着。

房子位于街后,仿佛像要躲着这条街似的。三扇狭促的拱形窗玻璃被阳光涂得色彩斑斓,泛出彩虹的颜色。

大门的右侧有间仓库,也有三扇窗,不过全是假的:墙上钉着贴板,用白漆在上面刷出窗框和窗扇的形状。这三扇瞎眼窗户看着怪别扭的,整个仓库仿佛在向世人宣称:房子的主人想要过与世隔绝的日子。院子里的一切,空空如也的马厩、紧闭的大门、空****的仓库,无不散发出隐忍的伤痛和无言的傲慢气息。

有时候,有个高个老头一瘸一拐地在院子里走动,下巴光溜溜的,嘴上雪白的胡须像松针一样竖立着。也有的时候,有个满嘴络腮胡的歪鼻子老头,从马厩里牵出一匹灰色的马来。

这匹窄胸细腿的马来到院子后,对周围的一切不停地点头,像个谦恭的修女。那跛脚老头用手掌响亮地拍打它,吹了吹口哨,又长吁了一口气,就把马牵回到黑咕隆咚的马厩里。我总觉得这老头想要逃离这所房子,可又像是被魔法镇住了似的,连大门也迈不出去。

几乎每天中午到傍晚,都有三个小男孩在院里玩耍。他们穿着同样的灰色的上衣和裤子,戴着相同的帽子,长得又是如此相像,都是圆圆的脸蛋,灰褐色的眼睛,我只能从个子高矮来区分他们。

我从围墙缝里观察他们,可他们好像从未注意过我,这让我别提有多失望了。

我好喜欢看他们快乐又亲密地玩着我从没玩过的游戏,还喜欢看他们穿的衣服,特别喜欢看他们互相照顾时的模样,尤其是两个哥哥对小弟弟——?一个活泼可爱的小东西。如果他摔倒了,他们也会哈哈大笑,像平常人家笑话摔跤的人一样,可他们并不幸灾乐祸,而是赶紧把他扶起来,用牛蒡叶子或手帕替他擦去手上和膝盖上的泥土。“瞧你那笨样!”二哥还不忘要说他一句。

他们仨从不打架,也不捉弄谁,个个聪明机灵,劲头十足。

一天,我爬到一棵树上,朝他们吹口哨。他们听到声音后,不慌不忙地走到一块儿,瞄了我一眼,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我原以为他们肯定会朝我扔石子,这样我就可以爬下来,在衣服和口袋里兜满石头,再溜回树上去。谁知他们竟像忘了有我这个人似的,早就去了一个更远的角落里玩儿。这使我没劲透了,可我又不想挑起战争。正在这时,有人从窗口叫他们:“快回家了,孩子们!”他们慢腾腾地朝自家房子挪去,活像三只听话的小鹅。

好多次,我坐在围墙上方的树枝上,总盼着他们能叫我一起玩,可惜他们从来都不叫我。有时候,我老想着已经在跟他们玩了,想得出神时,情不自禁大笑大叫起来,引得他们纷纷朝我看,还互相嘀咕了一阵,我觉得好没面子,就自己从树上滑下来了。

一天,他们玩起了捉迷藏。轮到老二找人了,他用手老老实实地蒙住眼睛,站在仓库的一个角落里,一点儿也不偷看,他的两个兄弟就四处逃散躲了起来。老大机灵地钻进被仓库屋檐遮着的一个大雪橇下,可小三绕着口井转来转去,不知道该藏哪儿好。

“一!”蒙着眼的老二数数了,“二……”着急的小三爬到井栏上,抓起绳子,伸出两脚,用力挤进一个空桶里,只听到空桶扑通扑通地碰撞着井壁,转眼就沉了下去。

我吓得目瞪口呆,眼看抹足了油的辘轳毫无声响地飞速旋转着。我立刻意识到要出事了,赶紧跳了下来,大声喊道:“他掉井里了!”

老二几乎与我同时跑到井边,他死死抓住绳子,一个劲地踮起脚尖,手也被勒得火辣辣地疼,亏得我及时拽住了井绳。这时候,老大也赶到了,和我一起使劲把吊桶往上拉。

“请你拉轻点。”他恳求我。

我们终于把小三救了上来,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右手指渗出了血,半边脸也被划出好几道伤,脸色惨白,下半身都湿透了,可他还是笑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说:“我——我怎么——就掉——掉下去了……”

“你疯了吗!”老二嘟哝着抱紧了他,轻轻为他拭去脸上的血痕。老大愁眉紧锁,开始发话了:“好了,反正也瞒不住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会打你们吗?”我问。

他点点头,向我伸出了手,说:“你跑得可真快。”

他的话让我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握他的手,他就对老二说:“走吧,他会着凉的,就说只摔了一跤,别提井里的事。”

“噢,”小三答应道,“就说我掉到水坑里了。”说着,他们就走了。

这一切真是转瞬即逝,我抬头望了望刚才我纵身一跃、此刻仍在微微抖动的树枝,有一片黄叶正悄然飘落。

这以后,大约有一个礼拜,我没在院子来里见着他们,等他们再次出现时,比以前闹得更欢了。老大一看见我,就很热情地对我喊:“下来跟我们一块儿玩吧!”

我们爬进仓库屋檐下的大雪橇里,聊了很久,彼此熟悉了起来。

“你们挨打了吗?”我问。

“打了,没事。”老大说。真不能相信这么好的孩子也像我一样要挨打,我为此愤愤不平。

“你为什么要抓鸟啊?”小三问我。

“因为它们叫得好听。”

“别再抓它们了,让它们自己飞好了。”

“好吧,我再也不抓了。”

“不过,再抓一只让我玩玩。”

“你要哪一种的?”

“要叫起来很好听的那一种,关在笼子里。”

“噢,那是黄雀。”

“猫会吃了它的,”老二说,“爸爸也不会答应养的。”

“是啊。”老大也表示同意。

“你们没有妈妈吗? ”

“没有。”老大说,但随即就被老二更正道:

“有是有,不过,是另外一个,不是亲妈,我们的亲妈已经死了。”

“这种女人叫后妈。”我说。“对。”老大点点头。

兄弟三人顿时满脸愁云,默不作声。

我从外婆的故事里早就知道什么是后妈,所以知道他们这会儿为什么沉默不语了。

三兄弟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三只一模一样的小鸡。我想起了故事里会巫术的后妈,用卑鄙的手段取代了亲妈的位置,就安慰他们:

“不用担心,你们的亲妈她会回来的。”

“可是她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回来呢?”老大无奈地耸耸肩。

真的不会?天哪,多少次,不仅是那些死了的人,就连被碎尸万段的,只要洒上几滴圣水,也就能起死回生了。更何况很多人的死不是真死,而是被巫婆巫师施了魔法。

我于是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外婆讲过的故事,可是老大却讥笑说:

“这些我们也知道,可它们只是童话!”两个弟弟一声不响地听着,小三蹙紧了眉头,抿紧了嘴。老二的一只胳膊肘抵在膝盖上,另一只手臂勾住了弟弟的脖子,不知不觉地在向我靠近。

天色已晚,绯红的云霞低垂在屋顶。这时,那个白胡子老头突然出现了,他像个牧师似的穿了件褐色长袍,头上戴了顶乱蓬蓬的皮帽子。

“他是谁?”他指着我问道。

老大站起身来,朝着外公家的房子点点头,说:

“他是那儿的。”

“谁让他来的?”

三兄弟立刻不声不响地从雪橇里爬出来,乖乖地回家了。那模样,又让我想到了三只听话的小鹅。

那老头毫不客气地拎起我的肩膀,提着我从院子里一直向大门口走去。

我被吓得直想哭,但是他大步迈得飞快,我还来不及哭出声,就已经被带到了大街上。

他停下来,站在门口,指着我恐吓: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我找的根本不是你,老妖怪!”我毫不示弱地朝他大吼。

他那只长手再一次抓起了我,拖着我沿着人行道走, 还不断地问我同一句话,而那句话就像有重锤敲我脑袋似的,让我眼冒金星。

“你外公在家吗?”

我真是倒了天大的霉了,外公偏偏就在家里。他站到凶神恶煞的老头跟前,抬起头,翘起胡子,看着他呆滞无神、瞪得跟铜铃似的眼睛,慌忙赔礼道:“您瞧,他母亲不在,我又忙不过来,没人管他。务必请您原谅,上校!”

上校大声哼了一声,震得屋子发抖。接着,就像根木桩似的向后转了个身,扬长而去。

没多久,我就被扔到彼得大叔的马车上了。

“又挨揍了,孩子?”他边卸马具边问我,“这次又遇上什么倒霉事了啊?”

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谁知他气得直咬牙,愤愤地说:

“你干吗要跟他们在一起?他们是少爷羔子。你这顿打是为他们挨的,就得去问他们讨回来!”

他不停地咕哝着,这话触到了我的痛处。起先,我也觉得他说得有理,可他那张皮肉纵横的脸不住地抖动,让人恶心。我还想到了那三个男孩也会因我而挨打,可他们也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

“我为什么要打他们,”我说,“你就会瞎说。”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突然对我吼道:“给我滚!”

“你这个傻子!”我跳下地,大声叫嚷。

“我是傻子?我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他就满院子地追我,可怎么也追不上。

这时,外婆来到厨房的走廊里,我朝她扑了过去,他便一个劲地向外婆诉起苦来:

“这小子一刻都不让人歇,听听他都说了些什么浑话——他竟敢对我骂娘,骂我是骗子,我这一大把岁数可是他的五倍哟!”

每当有人当着我的面撒谎,我会不知所措。我站在那儿,慌了神。幸亏外婆一口回绝他:“彼得,你说得也太离谱了点儿,他可不会说这么没轻没重的话!”

若换了外公,他一准儿就信了这个马车夫的满嘴胡言了。

从那天起,我和他的关系也陷入了恶意冷战中。

他会假装撞我一下,或用缰绳抽我一鞭;他故意放走我的鸟儿,将它们全喂了猫;他还时不时地跑到外公那儿告我的状,次次都编得天花乱坠。

我越来越觉得他其实跟我没什么两样,像个孩子,只不过扮成了老头的样子。

我一有机会就拆散他的草鞋,捻松绑鞋的绳子,叫他一穿上去,鞋子绳子通通断开。

一天,我在他的帽子里洒了胡椒粉,这老头足足呛了有一个小时。不管怎样,我都要绞尽脑汁一报还一报。一到礼拜天,他什么也不干,一整天地死盯着我。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我在跟小少爷们偷偷来往,每次都跑去外公那儿告密。

我还继续同小少爷们一起玩儿,玩得乐此不疲。

在外公家和奥夫相尼科夫家的院墙之间,有个隐蔽的小角落,掩映在榆树和椴树的浓荫里,四周还长满了茂密的接骨树丛。我就在这树丛后的围墙上凿了一个小洞,蹲在这个洞口跟他们说悄悄话。他们常常一个个地轮着过来,或两个一块儿,但总有一个人是要站着望风的,否则被上校抓到,就大祸临头了。

他们向我描述日子过得有多么枯燥乏味,听了怪叫人难受的。

我问起抓给他们的鸟儿怎么样了,还讲了许多孩提时的趣事。但他们就是只字不提自己的父亲和继母,至少我不记得他们曾经说起过。

通常,他们只想听我讲故事,我就责无旁贷地把从外婆那儿听来的故事,一股脑儿都跟他们讲了。如果有什么忘了的,就让他们等我一会儿,我跑去问外婆,这也是外婆最乐意的事。

我不时地向他们提起外婆。有一次,老大唉声叹气道:“外婆都是最好的,我们也有过一个好外婆。”

他总是很伤感地重复着这些话:“也有过。”“以前也有过。”“在很久很久以前。”让人觉得他好像活了一百岁了,哪像只有十一岁。

我记得,他的手掌窄窄的,手指又细又长,人也很瘦弱,可一双羞怯的眼睛却像教堂里的长明灯一样清澈闪亮。

我也很喜欢他的两个弟弟,他们深得我的同情,我总要想方设法逗他们开心。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他们的大哥。

每当我和他们谈得正起劲的时候,彼得大叔却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吓唬我们:

“什——么?又——在—— 一块儿了?”

最近,我发现彼得的忧郁症时不时地发作。这一点,我从他干活回来的开门声一听便知。平常他都会不紧不慢地开门,门钮只是懒懒地“吱——呀”一声;但如果他的心情糟透了,门钮就冷不防地厉声尖叫起来,像是有人大声喊疼。

他的聋哑侄儿去乡下结婚了,彼得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马厩上一间低矮的棚屋里,窗户小得可怜,屋里混杂着呛人的焦油味、发霉的毛皮味、刺鼻的烟草味和难闻的汗臭味。这股味道,使我对他的屋子避而远之。现在,他连睡觉也不熄灯,这可惹恼了外公。

“彼得,你小心点,别烧了我的屋子!”

“不会有事的,我晚上把灯放水盆里。”他回答时眼睛却瞥向一边。

这段时间,也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老朝边上张望,有日子没来参加外婆的聚会了,也不再请大伙儿吃果酱了。他的脸更干瘪,皱纹也更深了。走路时,摇摇晃晃像个病人。

一天夜里,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清早,我跟外公在院子里铲积雪。忽听得门闩咔哒一声,进来一个警察,他关上门,用背挡住,伸出个灰不溜秋的肥手指,示意外公过去。外公靠近他后,他的大鼻子紧贴外公的脸,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外公连声应道:“这儿?什么时候?让我想想……”

突然,外公滑稽地跳了起来,嘴里喊道:“真的吗?不会吧?”

“嘘!”警察警告他别出声。

外公四下里望了望,发现了我,说:“带上铲子回屋去!”

我躲到一个角落里,他们去了马车夫的脏窝。那警察脱下右手手套,用力拍了拍左手掌。

“他也不笨,连马都不要就逃了。”

我飞快地跑到厨房,把耳闻目睹的一切告诉外婆。她正缠着头在揉面粉,头发和脸上都粘着面粉疙瘩。

“是偷东西了还是怎么了,”她只是一如平常地说:“出去玩吧,没你的事。”

我又连蹦带跳回到院子里,外公站在大门口,帽子也摘下了,正仰头望天画着十字。他脸色大变,怒气冲冲,一条腿止不住地在哆嗦。

“我不是说过了吗,回去!”他一跺脚,对我呵斥道。

他自己也跟我去了厨房。一进门,他就喊:

“孩子他妈,你来一下!”

他们去了隔壁房间,悄悄低语了一阵。

等外婆出来时,神色慌张,我就知道出了可怕的事了。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呀?”我问她。

“闭上你的嘴。”她有气无力地说。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紧张得让人提心吊胆,外公外婆总是偷偷地使眼色,说些支离破碎让我听不懂的话,越发地叫人担惊受怕了。

“孩子他妈,把家里的长明灯都给我点上。”外公清了清嗓子,吩咐外婆。

吃午饭时,他们只是急急忙忙地扒了几口,没什么胃口,倒像是在等什么人。外公疲倦地鼓着腮帮子,咳了几下,喃喃自语道:

“魔鬼到底比人厉害啊,瞧瞧,表面装得够虔诚的,还教徒呢,可背地里呢,都干了些什么!”

外婆连连叹气。

这个白茫茫的冬日可真难熬啊!家里的气氛已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时每刻都能让人窒息。

傍晚时分,家里来了另外一个警察,是个红毛胖子。他一直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打盹,还不时地打呼噜,头一歪一歪地像要掉下来了。

“你们是怎么查出来的?”外婆问他。

他停了片刻,粗声粗气地说:“别着急,我们什么都能查到。”

我记得,当时我就坐在窗边,嘴里含着一枚旧硬币,不停地朝它呼气。我要把硬币上打败毒蛇的基督教徒、大英雄格奥尔吉的头像映在结满霜花的窗玻璃上。

突然,门口传来了大声喧哗声,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彼得罗夫娜站在厨房门口,打雷似的对着我们喊道:

“还不快去看看,你们房子后面是什么!”

她看到有警察,一转身想往过道里跑,可警察抓住了她的一个裙角,吃惊地大声责问她:“站住,你是干什么的?都看见什么了?”

她在门槛上一绊,跌倒在地,就索性跪在那儿,号啕大哭,气喘吁吁地说:

“我去挤牛奶,忽然就在卡西林家的花园里发现了有像靴子样的东西。”

“一派胡言,你这臭婆娘!”外公大发雷霆,“我们花园里不可能有任何东西,院墙这么高,连个窟窿眼儿都没有,满嘴疯话,你能看见什么!”

“哎哟,老天爷啊!”彼得罗夫娜一只手指指外公,另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脑袋,哭天抹泪道:“天地良心啊,我没有撒谎。我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有一串脚印通向你家花园,有个地方的雪被踩得严严实实,我就爬到围墙上想去看个究竟。谁知,他竟躺在那儿……”

“谁——”

这一声叫喊拖得让人毛骨悚然。突然,大家都像疯了似的,推推搡搡地挤出厨房,直奔院子而去。

在一个积雪覆盖的土坑里,大家发现了躺在那儿的彼得大叔。他后背靠着根烧焦的木桩,脑袋垂落在胸前,右耳下方有道深长的口子,血盆大口似的张着,几块发青的东西像牙齿一样从口子里露出来。我害怕得赶紧闭上眼,从睫毛缝里我见到了那把我熟悉的马具刀正放在他的膝盖上,落在刀边的是他的右手,乌黑的手指蜷曲着。而左手已埋在雪地里。身下的积雪一点点地在融化,他短小的身躯在松软的雪丛里愈陷愈深,看起来更像个孩子。右边的雪地里,留着一块像小鸟一样的红色痕迹,怪怪的不知是什么。左边的雪地完好无损,滑溜溜的泛着白光。他无力地耷拉着脑袋,下巴抵着胸口,鬈曲的胡子已被压得乱糟糟的。**的胸前挂着个大大的铜十字架,沾满了一道道凝固了的血痕。

我被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头都要裂了。彼得罗夫娜的大嗓门压根儿就没停过。警察也高声叫着瓦列伊,要他去个什么地方。外公大吼道:“不要踩到脚印!”

他突然皱起眉,看了看地上,威严地大声说:“老总,就算叫破了嗓子也没用。这是上帝的事儿,得由上帝来管。你们这伙人,唉,一个劲地瞎折腾!”

这时,在场的人都寂静无声,有连声叹息的,有画着十字的,还有盯着死者看的。

还有些人,从彼得罗夫娜家的围墙翻过来,踉踉跄跄地冲到花园里,嘴里还低声咕哝着。外公环顾四周,绝望地叫了起来:“街坊邻居们,你们怎么就把我的马林果树踩死了,你们好意思吗?”

外婆拉起我的手,领我回家了。

“他到底干了什么呀?”我不解地问道。

“你没看见吗?”她抽泣着答道。

整个晚上直到半夜里,奇奇怪怪的陌生人在厨房和隔壁的房间里穿进穿出,警察在那里发号施令,有个执事模样的人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不停地像鸭子似的叫着:

“啥?啥?”

外婆给每个人都倒了茶。厨房的桌边坐了个圆脸麻子,留着小胡子,细声细气地跟大家说着:

“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晓得他是耶拉吉马人。还有,他的聋哑侄子根本就不聋,全招了,整件事情知道的就这些。另外,还有个人也招供了——这事一共牵扯到三人。他们很早就开始抢劫教堂,专干这一手……”

“老天爷哪!”彼得罗夫娜长叹一声,红红的脸上顿时泪流满面。

我躺在坑板上望着下面的人们,一个个都变得又矮又胖,丑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