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公心中有一个上帝,外婆心中有另外一个上帝。
每天早上醒来,外婆都要花很多时间,坐在床头梳理她的长发。有时候她的头发打结了,她扭着头,咬着牙,扯下几绺黑发,悄声骂几句,生怕惊醒我:
“讨厌的头发,倒霉的头发,真该死!”
她理顺了头发之后,便很快编好辫子,抹一把脸,睡眼惺忪的脸上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神色。她站到圣像面前,开始了早晨的祷告。只有祷告才能真正带给她一天的活力。
她挺直背脊,仰起头,热切地望着喀山[22]圣母的圆脸,一边画着十字,一边低声地祈祷:
“万能的圣母啊,请您赐福新的一天吧……”
说罢,她以头磕地,然后慢慢直起身来,开始更加热切地祈祷:“您是快乐的源泉、美丽的化身、花朵盛开的苹果树……”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能找到新的语句来赞美圣母,每天我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她的祷告。
“您最圣洁的心灵啊,那么纯洁,那么神圣!指引我的灵魂,护佑我的心灵!您是太阳,明亮、灿烂。尊贵的上帝的母亲啊,您为我们清除恶魔,为我们挡住欺凌,也让我们免遭无故的厄运……”
她的双眼透着笑容,当她再次抬手,在胸前缓缓画着十字时,我觉得她好像年轻了许多。
“耶稣啊,上帝的儿子,看在您圣母的分上,对我这个罪人发发慈悲吧……”
她的祈祷总像是一首颂歌,一首朴实虔诚的礼赞。
早上,外婆不会花很多时间做祷告,因为家里已经没有用人了,外婆还得去烧水备茶。要是到时候外公喝不上茶,那他又会发上半天脾气的。
有时候,外公比外婆醒得早,他会到阁楼上来。如果正好看到外婆在祷告,他会静静地站在一边听,发黑的薄嘴唇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等到早餐喝茶的时候,他便会说:
“我教过你多少遍了,该怎么做祷告,你这个木头脑瓜,还是按你自己那一套来,嘀嘀咕咕的,简直就是个异教徒!我都听不懂,你叫上帝怎么受得了!”
“他能听懂的。”外婆自信地回答,“不管人们对他说什么,我相信,他都会懂的。”
“你这个疯婆子,什么德行!咳!”
外婆的上帝永远和她在一起,她甚至会和动物们讲起上帝。我感觉她的上帝能轻而易举地让一切生灵都服从于他——不论是人,还是狗、鸟、蜜蜂,甚至是花草树木。她的上帝对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慈祥、亲切。
酒馆老板娘养了一只淘气的公猫,又馋又懒,还特别会巴结人。它一身灰毛,非常可爱,虽然它喜欢谄媚,又狡猾贪吃,大家还是很喜欢它。一天,这只猫抓了一只八哥,外婆见了,硬是从它嘴里夺下了那只受尽折磨的鸟儿,生气地对猫说:“你就不怕上帝惩罚你吗?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恶棍!”
看门人和老板娘听了她的话,都笑话她,但她怒气冲冲地回敬道:
“你们以为畜生就不知道上帝了吗?任何生灵都和你们一样知道上帝,你们这些冷血的家伙……”
给发福的沙拉普套马具的时候,她会对无精打采的马儿说:
“上帝的仆人啊,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呢?是不是觉得自己老啦?……”
老马叹口气,摇摇头。
不过,外婆提到上帝的名字倒不如外公多。外婆的上帝我能够理解,我也不觉得他可怕,可在他面前你绝不能撒谎,因为那是可耻的。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来没有对外婆说过半句谎话。在这样一个慈祥的上帝面前,任何东西都无法隐藏,我记得,我甚至连要隐藏什么的念头都没有过。
一天,酒馆女老板和外公吵了一架,把外婆也一块儿骂了进去,甚至还朝她扔胡萝卜。
“太太,你真糊涂啊!”外婆一点都不生气。
可我却为外婆抱不平,我决定要报复这个红头发、双下巴、眼睛细成一条缝的胖女人。为了找个整她的最佳方案,我考虑了很久。
根据我的观察,邻居们互相报复的手段不外乎剪掉仇家的猫尾巴、在狗食里下毒、杀鸡,或者半夜里潜入对方的地窖,把煤油倒进泡菜缸里,或者把装格瓦斯的木桶的塞子拔掉,等等。可这些我觉得都不好,我要想一个更大胆、更厉害的办法。我终于想出了下面的点子:
我瞅准了酒馆老板娘爬下地窖的时候,盖上了地窖的盖子,上了锁,在上面跳了一通复仇之舞后,把钥匙扔上了房顶,然后便一溜烟跑回了厨房。外婆正在厨房里做饭。
起先,她并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兴高采烈,可当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她二话不说就先给了我一巴掌。她把我拉到院子里,叫我爬到屋顶上把钥匙找回来。我虽然对外婆的反应很意外,却只能一声不吭地取下钥匙。随后,我跑到院子的角落里,眼看着她放出那个令人讨厌的胖女人,两人一路说笑着朝我这边走来。
“看我怎么收拾你!”老板娘威胁地朝我挥挥拳头,可脸上却是笑盈盈的。
外婆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拎回了厨房,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不是拿胡萝卜打你吗?”
“哦,原来你是为了我才那么干的,啊?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去喂老鼠!那你就会清醒了!你真是英雄啊!我要是告诉你外公,他非扒掉你一层皮不可!还不上楼看书去!”
一整天,外婆都没再和我说话。直到晚上做祷告前,她才坐到我床边,和我说了些我永生难忘的话:
“听着,小家伙,你要记住:大人的事你永远都别管!大人们历尽磨难,受尽**,都学坏了。而你没有,还没有。所以,你要继续以一个孩子的思想去生活,等着上帝来开启你的灵魂,为你指明你该走的路、该干的事。听懂了吗?至于谁犯了什么错,该受什么罚,这和你没关系。上帝会裁决的。这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点鼻烟,然后她眯起眼睛加了一句:
“有时候连上帝都很难判断谁该受罚。”
“那么,上帝什么都知道吗?”我惊讶地问。
她悲伤地回答:“要是他什么都知道,很多事情人们就不敢去做了!他在天上俯瞰着我们这些罪民,看着看着,有时候就会流眼泪,就会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哦,我的子民啊,我亲爱的子民啊!我的心在为你们流血啊!’”
说着,外婆自己也哭了起来。她就这样泪流满面地走到圣像面前去做祷告了。
从此之后,我觉得外婆的上帝跟我更加亲近了,也更好懂了。
外公给我上课的时候,也和我说过,上帝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在人们遇到困难的时候上帝会提供他的帮助。可外公的祷告却与外婆的截然不同。
每天早晨,在祷告前,他总是要先洗漱穿衣,梳理好头发胡子,在镜子面前打理好衬衫领子,小心地把黑色三角围巾塞进背心里,一切打理停当之后,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走到圣像前面。
他每次都站在地板上同一块大木疤的位置上,双臂垂在细瘦的身子两边,人像个士兵似的站得笔直。他默默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儿之后,便庄严地开口道:“以圣父、圣子及圣灵之名!”
我老觉得,他一开口,屋子里就变得特别安静,连苍蝇都不敢出声。他仰着头,竖着眉毛,吹着胡子,坚定有力、一丝不苟地背着祷告词,像是学生背书那样:
“审判日必将来临,每个人的行为终将暴露……”
他轻捶着自己的胸口,提出他的请求:
“我只对您,只对您一个人有罪……求您转过脸去,不要看我的罪恶吧……”
当他念着这些“信条”的时候,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一边念,他的右腿还一边打着节拍。他衣冠整洁,整个身子向圣像倾斜着,似乎被渐渐拉伸,越来越高,越来越瘦,越来越僵硬。他用权威的口气祈祷着:
“是您,生育了伟大的救世主,来医治我内心的罪恶。我从灵魂深处呼唤您,圣母啊,发发慈悲吧!”
接着,他会满含泪水,伤心地哀号几声:
“别管我做了什么,我对您的信仰胜过一切,哦,我的上帝啊,请您不要再给我施加我无法承受的压力……”
他抽搐着,不停地画着十字,急促地呜咽着,一个劲儿点着头,像一头想要撞人的羊。后来我有机会去参观了犹太教会堂,才知道外公的祈祷方式和犹太人的一样。
桌上的茶壶早已在冒气,屋子里弥漫着奶酪黑麦馅饼的香味。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外婆倚着门,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唉声叹气。阳光欢快地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树枝上的露水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早晨的空气中散发着茴香、醋栗和熟苹果的香味。外公还在左摇右晃地大声祷告:“熄灭我热情的火焰吧,因为我卑鄙可恶!”
所有的晨祷词和晚祷词我都会背了,不但会背,我还能仔细地听外公的祷告,检查他有没有念错、念漏什么。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可一旦发生,我就抑制不住一种幸灾乐祸的成就感。
外公做完祷告,才会扭头对我和外婆说:“早!”
我们鞠躬,这才终于可以坐下来吃早饭。
“今天您漏了‘胜过’这个词。”我立刻对外公说。
“你胡说八道吧?”他有点怀疑。
“真的漏了!您应该说,‘愿我的信仰胜过我的需求’,可您漏掉了‘胜过’。”
“是吗?”他心虚地眨眨眼睛。
我这样揭他的短,他肯定会记得报复我的。但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看到他的窘态,并以此为乐。
有一天,外婆打趣地说:
“孩子他爸,你的祷告大概连上帝也听腻了吧,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
“什么?”他拖长着声音气势汹汹地说,“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对造物主从来都没说过掏心窝的话!”
他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他跳上椅子,抓起一只碟子朝外婆扔去:
“臭婆娘,你给我滚出去!”他声音尖利,好像锯子锯玻璃的声音。
每当他讲到上帝的无边法力时,他总是同时强调他的残酷无情。
比如,有一次,他说,人们如果犯了罪过会被洪水淹死;再犯,上帝就会烧毁他们的城市。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惩罚人类。对他来说,上帝是一把高举的宝剑、一根责打罪人的皮鞭。
“任何违背上帝意愿的人都必将遭受恶果!”他用柴棒一般的手指敲着桌面,警告我。
我很难相信上帝会如此残忍。我怀疑,这些都是外公自己编出来吓唬我的,目的也不是让我惧怕上帝,而是让我怕他。
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您告诉我这些是不是想让我听你的话?”
“当然!你敢不听吗?”他的回答同样干脆。
“那外婆呢?”
“你别听她那个老糊涂的!”他厉声道,“她没脑子,没文化—— 一辈子都这样。我会让她知道她没资格和你讲那些大事儿!来,回答我,天使一共分多少等级?”
我回答以后,又问:
“高官是什么意思啊?”
“你的问题可真多!”他嗤笑一声,避开我的目光,咬咬嘴唇,想了一想,不太情愿地解释道:
“当官和上帝没关系,这是人世间的事。做高官的人——比方政府官员什么的,都是吃法律饭的。”
“啥是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人们引以为习惯的东西!”老人说到这里,目光犀利,聪慧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眨着,“人们生活在一起,时间久了就达成了协议:哪类事应该怎样解决最好,这就是习惯,立下个规矩,就成了法律!这就好比小孩子玩游戏,事先得说好游戏的规则。那个规则就是法津。”
“那官员呢?”
“官员就是最调皮捣蛋的孩子,专门破坏法津。”
“为什么?”
“这你还不懂!”他皱着眉头说,“上帝掌管着人间的一切事务!人们想要这样做,上帝却要那样做。人世间的事没什么是可靠的。只要上帝吹一口气,那一切都会像尘土一样随风吹散!”
我有充分的理由对官员发生兴趣,所以我继续追问:
“雅科夫舅舅唱过一首歌:
“圣洁的天使,你是上帝的仆人,
“人间的官员,你是撒旦的奴隶!”
外公双目紧闭,捧起胡子塞进嘴里。从他抖动的腮帮子,我知道他在笑。
“真该把你和雅科夫捆在一个麻袋里扔下河去!”他说,“他不该唱这种歌,你也不该听他唱。这是异教徒唱的,他们编的恶意的玩笑!”
外公的视线穿越我,他陷入了沉思,接着又叹口气加了句:“咳,什么人!”
尽管在他的心目中,上帝凌驾一切,他还是和外婆一样,认为上帝掌管他所有的事务——不仅是上帝,还有很多其他的圣人。
外婆知道的圣人不多,只有尼古拉、尤里、弗罗尔和拉夫尔。他们都慈善可亲,走遍乡村、城市,具备人类的一切特点。
而外公的圣人几乎全是殉难者,不是捣毁了神像,就是和罗马皇帝争斗,为此他们饱受磨难,经受火烤和剥皮之苦!有时,外公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要是上帝能帮我卖掉这所房子就好了,哪怕只卖五百卢布也好。我愿为尼古拉圣人做感恩的祷告!”
外婆在我面前取笑他:“这个老糊涂!好像尼古拉闲着没事呢,还会来帮他卖房子!”
有一本教堂日历我保存了很多年,上面有外公亲笔写下的很多注释。比如有这样一句:“恩人救我于灾难。”我记得这个“灾难”指什么。那阵子,外公为了帮助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开始放债,偷偷接受人家的典当。有人告发了他。一天晚上,警察冲进来搜查。慌乱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平安无事。那晚,外公一直祷告到早晨太阳升起,然后当着我的面,在日历上写下了这句话。
晚饭前,外公和我一起念圣诗、念祷告词,或者念那本厚厚的叶夫列姆·西林的著作。
晚饭以后,他又开始做祷告,在寂静的夜晚,他单调的忏悔久久回**在屋子里:
“我该如何供奉您,该如何报答您,最仁慈、不朽的上帝啊……保佑我们不再受**吧……保佑我们不再受人欺负吧……让泪水洗刷我的罪恶吧……”
外婆却常常会说:
“哦,我累坏了!看来今晚我做不了祷告了,我要睡觉了。”
外公会带我去教堂:周六是去做晚祷,周日则是去做晚弥撒。甚至在教堂里,我也能分辨出人们在向哪个上帝祈祷:神甫和助祭是在对外公的上帝祈祷,而唱诗班颂扬的则是外婆的上帝。
当然,我只是在粗略地描述一个孩子眼中的两个上帝的区别。我记得,正是这种区别曾在我的内心产生过激烈的冲突。
我不喜欢外公的上帝,他让我惧怕,因为他没有爱,永远严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他关注的只有人性丑恶、堕落的一面。他不相信人类,时刻等待着人们向他忏悔,他以惩罚人类为乐。
在那些日子里,上帝成了我最主要的精神食粮,他是我生活中唯一美好的东西。其他所有的记忆都只留给我残酷、污秽的印象,令我感到悲哀和厌恶。
上帝——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灵的朋友,是我身边最美好、最光辉的事物。我不明白,为什么外公就看不见这个仁慈的上帝。
大人不准我到街上去玩,他们说街上太乱了。我每次出去就和喝醉了酒一样,打架、胡闹。
我没有朋友,邻居的孩子们都敌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希林,他们知道这一点,就叫得越发起劲:
“嘿,小气鬼卡希林的外孙来喽!快来看哦!”
“揍他!”
我就这样和他们打起来。
按照我的岁数,我算是长得壮的,打起架来力气也不小。我的对手也承认这点,所以他们从来不和我单挑。因此,每次栽在他们手上,我都被打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狼狈地逃回家里。
我的样子每次都把外婆吓坏了,她会心疼地说:“怎么啦!小家伙,又打架啦?让我看看!这可如何是好呢?”
她给我洗脸,帮我处理伤口,一边说:
“你为什么老要去打架呢?在家倒是老老实实的,怎么到了街上就那么不像话了!真不害臊!看来我要告诉你外公,不让你再出去了!”
外公看到我又青又肿的脸,从来都不生气,只是咕哝几句:
“又挂彩啦!好你个勇敢的斗士,不许再上街了,听见没有?”
我对空无一人的大街是没有兴趣的,但只要一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我就会把外公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跑出院子去。我一点都不在乎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我无法忍受男孩子们残忍的恶作剧:他们让狗和公鸡打架、虐待猫、追打犹太人的山羊、戏弄喝醉的乞丐和虔诚的“死鬼装在兜里”的伊戈沙等等。
伊戈沙高高瘦瘦,浑身脏兮兮的,瘦削的脸上胡子拉碴。他常驼着背在街上踱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身上的羊皮长大衣摇来摆去的,样子很奇特。
他铁灰色的脸上一双忧伤的小眼睛,令我肃然产生敬畏的感情。我总觉得这个人正在做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谁都不该去打扰他。
但是孩子们跟在他身后跑,朝他的驼背扔石子。他并不在意,似乎也不觉得疼,但他会突然站定,转过头来颤抖着拉拉破帽子,环顾四周,好像刚刚睡醒一样。
“伊戈沙,死鬼装在兜里!伊戈沙,你去哪儿啊?看看你兜里,有个死鬼啊!”孩子们叫喊着。
他抓住衣兜,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或者土块,笨拙地挥动长长的手臂回击,嘴里骂骂咧咧的。他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而孩子们还击他的语句则丰富多了。
有时候,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一不小心被长袍子绊倒,跪倒在地,两只干柴棒似的手臂撑着地面。
这时候,孩子们便朝他扔石头。胆大的甚至跑到他跟前,抓起泥土朝他头上撒过去,然后飞也似的闪开。
街上最让人痛心的要数看到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父了。
他全瞎了,沦落在街上以乞讨为生。他高大清秀,沉默不语,由一个矮小、不起眼的老太婆领着,挨家挨户地要饭。每到一户人家窗口,那个老太婆便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可怜可怜这个瞎子吧,看在耶稣的分上……”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什么也不说。黑镜片后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家的墙壁、窗户,还有过往的行人,被染料浸透了的手轻轻拽着自己的大胡子,双唇则始终紧闭着。
我常见到他,可从来都没听到过他发出一点声音。这种沉默令我无比压抑。
我从没有走近过他——我做不到——相反,每次我见到他,都会跑回家去告诉外婆:
“格里戈里来了!”
“啊!”外婆痛苦不安地惊叫一声,“拿着,快把这个送去给他!”
我就是不肯去。于是,外婆亲自走到门外,她会在那里和格里戈里谈很久。我看到他带着笑,抖动着胡须,但话很少。
有时候,外婆会把他拉进厨房来吃东西。有一次他问起我。外婆叫我,但我跑开了,躲到了柴火堆后面。我无法面对他,在他面前我会觉得很惭愧,我知道外婆也很难堪。
我们很少谈论格里戈里,只有一次,外婆目送着他离开之后,慢慢地穿过院子走进屋里,低着头暗自啜泣。我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
“你为什么老躲着他?”外婆轻轻问我,“他很喜欢你的,他是个好人……”
“外公为什么不把他留下来?”我反问。
“你外公?”
她停下脚步,把我搂在怀里,凑在我耳边说:
“记住我的话:上帝一定会狠狠地惩罚我们的!一定会惩罚!”
外婆没有说错。十年以后,那时外婆早已长眠地下了,外公疯了,在城里的街道上游**,凑到人家窗口讨东西吃:
“好心人啊,给点吃的吧,就一点点……咳,什么人!”
从前的他全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这么一句苦涩而令人心碎的话:“咳,什么人……”
除了伊高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另一个让我避而远之的是一个叫沃罗尼哈的浪**女人。
每到礼拜天她便出现在街头,她身材高大,头发散乱,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尖声唱着下流的小曲。她走起路来很特别,脚不沾地,好像是一朵乌云在往前飘。街上的人都躲着她。
她从街上走过,就好像把街道清扫了一遍。她的脸肿得像个皮球,脸色铁青,瞪着一双骇人的灰色眼睛。有时候,她又哭又叫:“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你不该知道!”起先外婆是这样回答我的,可后来她还是简要地向我解释了一下:
这个女人曾经有个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为了升官,他把自己的妻子送给了自己的上司,那个上司便把她带走了。两年后,当她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孩子——?一男一女——都死了,丈夫则因为赌博,输光了公款,进了大牢。
她伤心极了,开始酗酒,过着**不羁的生活。现在每到礼拜天,警察就会把她抓走。
毫无疑问,家里还是比街上要好。特别是午后的一段时间。外公去雅科夫舅舅的染坊了,外婆就坐在窗边给我讲故事,讲我父亲的事儿。
那只从猫嘴里救下来的八哥,在外婆的治疗下已经恢复,外婆剪掉了它折断的翅膀,它受伤的腿则被巧妙地用一截木棍固定住。外婆已经在开始教它讲话了。
鸟笼子挂在窗台前,外婆常常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想教会八哥的话:“喂,快说:八哥要吃饭!”
八哥眨巴着圆圆的眼睛,斜睨着她,忽而用那条木腿敲敲笼底,忽而伸伸脖子发出黄莺的叫声。它还会模仿松鸦、布谷鸟甚至小猫小狗的叫声,可它好像就是学不会人话。
“别淘气了!”外婆会很严肃地和它说,“试试看,说‘八哥要吃饭’!”
这只长着羽毛的小猴子要是突然大叫一声,叫声像极了外婆要教她的这句话,外婆便会高兴得哈哈大笑,用手指给它喂一点燕麦粥。
“我就知道你会说,调皮鬼!只要你想学,什么话都能学会!”
外婆真的教会了八哥说话。一段时间以后,它能很清楚地要饭吃;老远看见外婆,还会扯着嗓子喊:“你好!”
原先,鸟儿挂在外公屋子里,可不多久,外公就把它赶到阁楼上来了,因为它开始学外公说话。外公的祷告词念得清清楚楚,八哥会从笼缝里伸着它黄蜡的嘴巴模仿外公的祷告。
外公觉得鸟儿在戏弄他,有一天,终于一跺脚,发了火:“把这个小魔王给我拿走,不然我杀了它!”
家里还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但我时常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包围,近乎窒息。这种感觉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包袱压迫着我,好像我一直生活在漆黑的坑底,看不见,听不到,没有知觉——我像个瞎子、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