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下起了雨——雨大得无法出门,对于一个对水如此敏感以至于几千万年之后还觉得自己曾经沾了水的左边胡须还在隐隐作痛的沙滩仙子来说,这么潮湿的天气去打扰他更是想都别想。这一天非常漫长,直到下午孩子们才突然决定要给自己的妈妈写一封信。可是罗伯特却不小心把墨水瓶打翻了——那个墨水瓶又深又满——墨水径直洒到安西娅桌子上一块儿特殊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个表面涂了墨汁用胶粘起来的纸板玩艺儿,安西娅一直假装那是自己的秘密抽屉。其实也不怪罗伯特:正巧安西娅拉开抽屉的一瞬间,他伸手拿起了桌子另一边的墨水瓶,而偏偏拉姆选在这个时候钻到桌子下面折断了自己的玩具鸟;又碰巧将鸟肚子里一根很锋利的金属丝扎到了罗伯特的腿上;因此,虽然不是故意的,安西娅的秘密抽屉里却顷刻间水漫金山,到处是黑墨水。同时,还有一小股流到了安西娅没写完的信上。所以,安西娅的信最后是这样的:
“亲爱的妈妈,我希望您一切都好,我也希望奶奶的病好些了。前几天,我们……”
接着是一大团墨水,信的末尾是铅笔写的几个字——
“不是我弄翻的墨水瓶,但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擦干净,邮差马上就来了,所以只能写这么多了。——爱您的女儿, 安西娅。”
罗伯特的信甚至还没开始写。他一边在吸墨纸上画着小船一边想着该写些什么。当然了,弄翻了墨水瓶后,他就只能帮着安西娅清理抽屉,同时答应给她再做一个比这个更好的秘密抽屉。可安西娅却说,“现在就做。”所以邮差来的时候他的信还没写呢,秘密抽屉也没做好。
西里尔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而且很快就写好了,然后去设陷阱抓鼻涕虫,他刚从《家庭园艺师》上读到一个方法。邮差来的时候,他的信却找不着了,以后也没找着。说不定被鼻涕虫们吃掉了。
只有简的那封信发掉了。她本想把找到萨姆亚德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妈妈——实际上,所有的孩子本都打算这么做——但是她想了很长时间萨姆亚德这几个字该怎么写,所以没有剩下多少时间好好讲这个故事,所以最后她的信只能是这样:
“最最亲爱的妈妈,
我们都非常听话,像你嘱咐的那样,可是拉姆有一点感冒,玛莎说不要紧,昨天早上他把金鱼缸打翻了弄了一身水。前几天我们在砂砾坑玩的时候,我们是沿着手推车走的小路安全地绕下去的,我们发现了一个——”
半个小时过去了,简终于肯定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拼萨姆亚德这几个字。尽管他们查了字典,可没找到。然后,简匆匆忙忙地把信写完。
“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不过邮差马上就到了,所以现在不能再写下去了。你的小女儿,
简。
附:如果可以让你实现一个愿望,你会许什么愿?”
然后就听到邮差按喇叭的声音。罗伯特急忙冲进雨里拦住邮车把这封信交给了他。事情就是这样,尽管所有的孩子都打算把沙滩仙子的事告诉妈妈,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她却没能知道。还有其他的原因使她没能知道,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第二天,理查德叔叔来了,驾着一两双排座的四轮轻便马车拉上所有的孩子到梅德斯通[1]去,除了拉姆以外。理查德叔叔属于那种最好的叔叔。他在梅德斯通给孩子们买了玩具。他把他们带进一家商店,让他们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不用担心价钱,也没规定只能买对学习有帮助的东西。让孩子自己挑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非常聪明的,因为他们很无知而且没有经验,有时候会无意中选上一件实际上对学习非常有帮助的东西。罗伯特正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慌慌张张拿定主意买了一个画有图案的盒子,图案里是人首飞牛和鹰首飞人。他以为盒子里会有动物,像盒子上画的一样。当他回到家打开一看,发现是一个关于古代尼尼微城[2]的星期日猜谜游戏。其他人也是急急忙忙地选了礼物,但却可以从从容容地享受。西里尔挑了一个模型火车头,女孩们挑了两个洋娃娃,还有一个陶瓷的上面带勿忘草的茶具用于日后‘分享’。男孩们‘分享’的则是弓箭。
接着理查德叔叔带他们坐船在美丽的梅德微河上游览了一番,然后大家在一个漂亮的女糕饼师那里喝了下午茶,当他们到家时天色已晚,不可能再去许当天的愿了。
孩子们对理查德叔叔只字未提萨姆亚德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敢说你能猜出来。
被理查德叔叔盛情款待后的第二天,天气十分炎热。一帮决定老天爷应该怎么变化并把命令写在每天早晨报纸上的人事后说那一天是几年来最热的一天。他们命令“气温更高——有时有阵雨”。气温的确更高了,实际上,老天爷忙得把温度拼命升高以至于无暇执行下雨的命令,所以说,一滴雨也没下。
你有没有在晴朗的夏天早晨五点起过床?那时的景色太美了。阳光略带粉红和橙黄,所有的小草和树木上都闪着钻石般晶莹的露珠。所有的影子都朝着和傍晚相反的方向移动,看上去很有趣好像你在另一个新奇的世界里。
安西娅五点钟就醒了。是她命令自己五点钟醒的。我必须告诉你她是怎么做到的,即使这要耽搁你听下面的故事。
你晚上上床睡觉,仰脸躺在**,双手直直地放在身体两侧。然后你说‘我必须五点钟起床’(或者六点、七点、八点、九点、或者任何一个你希望的时间),与此同时,努力勾起头,然后再把头使劲往枕头上一摔。你希望几点钟起床,就重复这个动作几下。(这个数字很好计算。)当然了,这完全取决于你是否真的希望五点钟起床(或者六点、七点、八点、九点):如果你不诚心,那就一点效果也没有。如果你诚心——那就试试看。当然,做这件事就像用拉丁语写散文或者调皮捣蛋那样只有熟才能生巧。安西娅已经是一个行家了。
她刚一睁开眼睛,就听见楼下厨房里的挂钟敲响了十一下,挂钟是黑色的,还混杂了一些金黄色。所以她知道差三分就到五点了。这个老挂钟总是敲错点,不过,你要是熟悉了它的规律就没多大关系。它就像一个说外语的人,如果你懂这门语言,那理解起来就像母语一样简单。安西娅就懂挂钟的语言。她很困,但她跳出被窝把脸和手放到一盆冷水里。这是一个仙法,可以打消你重新回去睡觉的念头。接着,她穿上衣服,把睡衣叠好。她不是抓着睡衣的两支袖子随手一卷,而是从睡衣边缘沿着衣服上接缝的地方把它折好,一看就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小姑娘叠的衣服。
然后,她手上拿着鞋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她打开厨房的窗户爬了出去。其实从大门出去也很方便,但是爬窗户更富冒险色彩,而且玛莎也不会发现。
“今后我要天天五点钟起床,”她自言自语。“这时候一切都漂亮极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因为她要执行一个自己的计划。她不敢肯定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但她十分肯定要是把计划告诉了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且她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管对错,她宁可自己单独执行这个计划。在铁架走廊的下面,站在红红黄黄闪着亮光的瓷砖上,她穿好鞋子一口气跑到砂砾坑,找到萨姆亚德的藏身之处把它挖了出来;它显得非常生气。
“太冷了,”它边说边像圣诞节的鸽子那样弄松身上的毛。“这个天冷得像北极圈,而且现在还是半夜呢。”
“太抱歉了,”安西娅温柔地说,然后脱掉自己白色的围裙把纱仙子裹了起来,只把头,蝙蝠一样的耳朵和蜗牛一样的眼睛留在外面。
“谢谢,”仙子说,“这样好多了。今天早上要许什么愿?”
“我不知道,”她说;“真的。你看,最近我们的运气非常差。我想和你谈谈。但是——你可不可以早饭以后再实现我的愿望?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可能跳起来实现你并不真心想要的愿望,那是很难和他谈话的!”
“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一个愿望,就不要说我希望这几个字。过去,人们几乎总是知道他们午饭是想要大地懒还是鱼龙。”
“我会努力不说的,”安西娅说,“但是我的确希望——”
“当心!”萨姆亚德用警告的口吻说,接着就准备发力了。
“哦,这不是一个要实现的愿望——只是——如果你不要现在就开始发力几乎把自己涨破来实现我的愿望,我会非常高兴的。等到其他人来了再说。”
“好吧,好吧,”它宽容地说,但随即打了个冷颤。
“你愿意,”安西娅友善地说——“你愿意过来坐到我的膝盖上吗?你会暖和一点的,而且我可以把连衣裙的裙边搭在你身上。我会很小心的。”
安西娅以为仙子根本不会这样做,但它却做了。
“谢谢,”仙子说“你的确是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孩子。”它爬到安西娅的膝盖上依偎下来,安西娅则既害怕又小心地伸出胳膊围住它。“接着说!”仙子说。
“好吧,”安西娅说,“迄今为止,我们的每一个愿望结局都很可怕,我希望你会给我们提一些建议。你年纪这么大,肯定积累了不少智慧。”
“我从小就很慷慨,”沙滩仙子说。“我所有醒着的时间都用来给人们实现愿望了。但有一样东西我从不会给——那就是,建议。”
“你看,”安西娅接着说,“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多么精彩和令人愉快的机会。你又是那么慷慨、善良、可爱,愿意帮我们实现愿望,所以,仅仅因为我们太傻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让这些愿望白白浪费掉太可惜了。”
安西娅一直想这么说——但她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说。说自己傻不要紧,可说别人傻就另当别论了。
“孩子,”沙滩仙子一脸瞌睡地说,“我只能建议你说话之前先想一想。”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提建议呢。”
“这一条不算,”仙子说。“反正你也不会听。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新的建议。所有的字帖上都有。”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觉得要一对翅膀是一个很傻的愿望吗?”
“翅膀?”仙子说。“我觉得这还不是最傻的。不过,你要小心日落的时候不要飞得太高。以前我就听说过一个尼尼微小男孩。他是塞纳克里布王[3]的一个儿子。有个旅行者带给了他一个萨姆亚德。他常常把它放在皇宫阳台上一个装满沙子的盒子里。当然了,这种待遇对我们萨姆亚德来说是很失身份的,不过那孩子毕竟是一位亚述王子。一天他许愿说要翅膀,于是就长出了一对翅膀。但是它忘了日落时翅膀会变成石头,所以,翅膀变成石头以后,他就重重地摔在蹲在他爸爸巨大的皇宫楼梯顶上的一头带翅膀的狮子身上;他的石头翅膀和狮子的石头翅膀撞到了一起——唉,那是个很惨的故事!不过我认为直到最后一刻,那个孩子还是很开心的。”
“告诉我,”安西娅说,“为什么现在我们的愿望不变成石头了?为什么它们只是消失不见了呢?”
“奥特赖斯坦普斯,奥特赖斯坦普斯,”那个东西说。
“那是尼尼微人的话吗?”安西娅问,她在学校里除了法语没学过其他外语。
“我的意思是,”萨姆亚德接着说“过去人们都许愿要实实在在的日常的好东西——长毛象啊、翼龙啊还有其它东西——很容易就能变成石头。可现在的人要的都是一些野心勃勃虚无飘渺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把像天仙一样漂亮,还有人见人爱这些东西变成石头呢?你看根本不可能。可是有两套规定又不行,所以它们只能消失了。如果像天仙一样漂亮真的能变成石头,那可得变很长时间——比变你花的时间要长多了。只要看一眼希腊的雕像就知道了。它们还和当初一模一样。好吧,再见。我太困了。”
它从安西娅的膝盖上跳了下去——拼命地挖了一阵,然后消失了。
安西娅早饭迟到了。罗伯特若无其事地把一勺糖蜜沿着拉姆的罩衫从上往下浇了下来,所以一吃完早饭,他就立刻被抱走彻彻底底地洗涤一番。尽管这件事很顽皮,却达到了两个目的——它让拉姆很高兴,这孩子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弄得浑身粘乎乎的;其次,它转移了玛莎的注意力,这样孩子们就可以偷偷溜出门到砂砾坑去而不用带上拉姆。
他们这样做了,站在房子外面的小路上,因为刚才慌张地偷跑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西娅气喘吁吁地说——
“我建议我们轮流许愿。不过,如果其他人都不认为那是个好愿望,那就不能许愿。你们同意吗?”
“谁是第一个呢?”罗伯特警惕地问。
“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安西娅满怀歉意地说。“我仔细想过了——我希望要一对翅膀。”
没有人答话。其他人很想挑刺,但发现很难,因为‘翅膀’两字一出口就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了一阵兴奋的激动。
“不算坏,”西里尔大度地说;罗伯特补充说,“潘瑟,你真的不像看上去那么傻。”
简说,“我想会肯定会美妙无比。就像一个好梦。”
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沙滩仙子。潘瑟说:
“我希望我们都有一双美丽的翅膀可以飞翔。”
沙滩仙子开始发力膨胀,接着孩子们感到肩膀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时而轻,时而重。萨姆亚德将脑袋歪向一边,蜗牛一样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算坏,”它有些陶醉地说。“不过,罗伯特,说实话,你跟这副天仙的模样可不太相配。”罗伯特几乎害羞地脸红了。
一双双翅膀非常大,美丽得超乎想象——又柔软又光滑,每一根羽毛都整整齐齐地躺在自己该躺的地方,混合了各种可爱的颜色,不断变换着色彩,像彩虹,像虹彩玻璃,像有时水上漂着的五彩泡沫,尽管喝到嘴里味道极差。
“哦——但我们能飞吗?”简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的先是站在一只脚上,然后再站在另一只脚上。
“当心!”西里尔说;“你踩在我的翅膀上了。”
“疼吗?”安西娅很感兴趣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因为罗伯特已经张开翅膀跳了起来,现在他正向空中缓缓飞去。穿着灯笼裤的他看上去非常不协调——尤其是他的鞋子,无力地耷拉在下面,比罗伯特站在地上时似乎大了许多。但是其他人无暇顾及他的样子——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样子。因为此时他们都已经张开双翅朝天上飞去。你们当然都知道飞翔的感觉,因为每个人都曾梦到过,那似乎是一件美丽而轻松的事——只不过,没人记得是怎样飞起来的;况且,在梦里飞翔通常是没有翅膀的——那是一种更加聪明而奇特的方式——但却不太容易记住要领。现在,四个孩子拍打着翅膀飞到空中,你简直无法想象迎面抚过他们脸庞的空气感觉是多么奇妙。他们的翅膀张开后异常宽大,为了防止相互碰到,每个人要和其他人隔开相当大的一段距离飞行。但这种小事情很容易学会。
我发现找遍英语字典里的所有单词和希腊语里的所有词汇都无法向你形容飞翔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所以我就不白费力气了。但是我要说,从空中鸟瞰树林和田野,与平视的感觉相比,就好像在看一幅美丽生动的地图,上面不是各种枯燥乏味的颜色标记,取而代之的是洒满阳光的树林和翠绿的田野真真切切的从眼前经过,一个接着一个。正如西里尔所说,我不知道他从哪想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真让人大饱眼福!”这是孩子们迄今所有的愿望中最奇妙也更像魔法的一个。他们在蓝天碧野之间,拍打着巨大的彩虹般的翅膀,飞翔着,前进着;飞过了罗切斯特的上空,然后掉头朝梅德斯通飞去。不一会儿,他们都开始感到饥肠辘辘。奇怪的是,正当他们在低空飞行,而且刚刚穿过一个枝头挂满红润饱满早熟的梅子的果园时,这种饥饿感突然降临了。
他们拍打着翅膀停在了空中。我无法解释是怎样做到的,有点像游泳中的踩水,老鹰干这个非常在行。
“好吧,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西里尔说,尽管没有人开口。“但是偷就是偷,长了翅膀也不例外。”
“你真这么认为吗?”简轻松地说。“如果长了翅膀,你就是只鸟,人们不会介意鸟破坏了不偷盗的戒律。至少,他们可能介意,但鸟总是在破坏戒律,既没有人抓它们也没有人把它们送进监狱。”
你可能以为落在一棵梅子树上会很简单,其实不然,因为彩虹般的翅膀太大了,但孩子们终于还是做到了;当然,梅子吃起来非常香甜多汁。
幸运的是,直到每个人吃下的梅子几乎要把胃撑破时,他们才看见一个矮壮结实,看上去很像梅子树主人的人,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木棍穿过果园大门急匆匆地向他们跑来,顿时,孩子们集体从挂满梅子的枝头间拔出自己的翅膀开始起飞。
那人突然停下脚步,张大了嘴巴。他刚才看见自己果园里的树枝晃来晃去,心里暗想,“这帮小淘气,又来偷果子了!”于是立刻冲了出来,因为村里的孩子在过去果子成熟的季节已经教会他梅子需要留意照看。但当看到一对对彩虹般的翅膀从梅子树间拍打着飞向空中时,他想自己一定是发疯了,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安西娅在空中看到他的嘴巴越张越大,怎么也合不拢,他的脸也变得一块儿绿,一块儿紫红,于是她大叫道:
“不要害怕,”然后连忙在口袋里找一枚有小孔的三便士硬币,她本打算用丝带把它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招来好运。她在不幸的梅子树主人的头上盘旋着说,“我们吃了一些你的梅子。这有一点钱,就当作补偿吧。”
她飞身冲向惊恐不已的种梅子人,把硬币塞进他上衣夹克的口袋里,然后扑打了几下翅膀,飞回到其他人中间。
果农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到草地上。
“天呢!我完了!”他说,“我猜这就是人们说的幻觉吧。可这枚三便士硬币”——他把它拿出来咬了一下。——“这可是真的。好吧,从今天起,我要改头换面。今天的事足以让任何家伙这辈子重新做人,没错。好在只是翅膀,我宁可看见鸟也不愿看见叫得出名字的东西,尽管刚才那些不是鸟,也不可能是鸟,即使它们假装说人话。”
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家门。那一天,他对自己的老婆非常好,弄得她也十分开心,心想,“上帝,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还在衣服上别领子的地方打了个蓝色的丝绸蝴蝶结,这样一来越发漂亮,她的丈夫对她也比以前更好了。所以说,长了翅膀的孩子们也许那一天的确做了一件好事。真是如此的话,那也是唯一的一件;因为说实话,没有比翅膀更容易惹麻烦的东西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惹了麻烦,也没有什么比翅膀更容易让人脱身。下面这件事就是很好的证明。当孩子他们尽可能地收紧翅膀走到一个农夫的门前想要一点面包和奶酪吃时,毕竟已经下肚的梅子无法抵挡胃里又一阵饥肠辘辘的感觉,突然一只凶狠的狗跳起来就朝他们扑过来。
如果这些孩子是没长翅膀的普通孩子,现在看来,毫无疑问那只凶狠的黑狗就会在离它最近的罗伯特穿着棕色长袜的小腿上狠狠来上一口。但当它发出第一声狂吠时,一对对翅膀就开始忽闪,这只狗只能扯着身上的链条站在后腿上拼命往前扑,好像它也努力要飞起来一样。
孩子们又试了几座农舍,但在没有狗的地方,那儿的人除了害怕地尖叫之外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快到四点钟的时候,孩子们的翅膀已经变得僵硬无比又疲惫至极,只好落在一座教堂的塔楼上召开一个军事会议。
“我们不可能既不吃午饭,也不喝下午茶就这么一路飞回去。”罗伯特绝望而又肯定地说。
“没有人愿意给我们任何吃的,或者午饭,更别提下午茶了。”西里尔说。
“说不定这里的牧师可能愿意,”安西娅建议说。“天仙的事他一定全知道。”
“谁都看得出我们不是天仙,”简说。“看看罗伯特的鞋子还有斯奎勒尔的方格领结。”
“好吧,”西里尔坚定地说,“如果你所在的地方不愿意卖粮草,你就只能动手拿了。我是说在打仗的时候。你肯定会这么做的。甚至在其他的故事书里,也没有哪个好哥哥会允许自己的小妹妹们眼看着这么丰盛的食物而挨饿的。”
“丰盛?”罗伯特饥饿地重复了一遍;其他人则茫然地环视了一圈教堂塔楼上空无一物的铅板屋顶,小声嘟囔,“眼看着?”
“是的,”西里尔郑重其事地说。“牧师房子的旁边有一个食品间的窗户,我看见里面有吃的东西——牛乳布丁,冷鸡肉,口条——还有馅饼——还有果酱。那个窗户很高——不过有了翅膀——”
“你真聪明!”简说。
“过奖了,”西里尔谦虚地说;“每一位天才的将军——拿破仑或者马尔波罗公爵——都会像我一样看到的。”
“这样做好像很不好,”安西娅说。
“胡说,”西里尔说。“一位士兵不愿意把水让给菲利普·锡德尼爵士[4]喝时,他是怎么说来着?——‘我比他更迫切需要水。’”
“我们把所有的钱凑起来留下算是买了这些东西,好吗?”安西娅很有说服力,几乎声泪俱下,一边是饥饿难奈,另一边是罪孽深重,两种感觉同时存在逼得她难受至极。
“一部分钱,”众人小心谨慎地纠正。
每个人现在都坐在塔楼铅板的房顶上开始掏口袋,柔软的铅板上到处都是最近150年到过此地的人用小刀刻下的自己的和恋人的名字缩写。钱的总数是五先令七个半便士,即使是正直的安西娅也承认这些钱付四个人的午饭太多了。罗伯特说他认为十八个便士就够了。
最后,一致认为半个克朗是“拿得出手”的。
于是安西娅在碰巧装在口袋里的上学期的成绩单背面写了一封信,她把学校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撕掉后开始写:
“尊敬的牧师先生,
我们一整天都在空中飞,非常饥饿,而且我们认为人在挨饿的时候拿东西不能算偷。我们不敢问您索要,担心您会说“不行”,因为虽然您知道天使的事情,但您不会认为我们是天使。我们只拿填饱肚子所需的东西,不拿布丁和馅饼,以此证明是真的饥饿而不是贪婪,不是因为贪婪迫使您的食品间“不许动,交出东西”。但我们不是职业的拦路抢劫犯。”
“废话少说,”其他人齐声指责。安西娅匆忙又加了几句:
“您要知道,我们的本意是非常高尚的。这里有半个克朗用来表达我们的真诚和感谢。谢谢您的善良款待。
我们四个。”
那半个克朗被包在这封信里。所有的孩子都感觉牧师读了信后会明白一切,和所有没见到他们长翅膀的人一样。
“好了,”西里尔说,“这的确有点冒险;我们最好沿着塔楼的另一边直接飞下去,贴着地面穿过教堂的院子飞到灌木丛那里再进去。附近好像没有人。但谁也说不准。窗户面向灌木丛的方向,隐蔽在树叶中间,像故事书里的窗户。我飞进去拿吃的。罗伯特和安西娅在窗户边接着我递出来的东西;简把风——她的眼睛最尖——如果看见人来了就吹口哨。闭嘴,罗伯特!不管怎样,她吹口哨的本事应付这点事还绰绰有余。不用吹得很好听——这样听上去更自然,更像鸟叫。好吧——现在出发!”
我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偷东西是对的。我只能说在这种情况下,对四个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这不像偷,反而好像一桩公平合理的买卖。他们碰巧从来不知道一根口条——还附带很大一块肉在上面——还有一只半鸡,一条面包,一大弯管的汽水只用半个克朗在商店里根本买不到。这些就是填饱肚子所需的东西,当西里尔神不知鬼不觉、没有阻碍、无惊无险地把大家带到这个欢乐的地点后,他就从窗户里把这些东西一一递出来。他觉得忍住没拿果酱、苹果卷酥、蛋糕和蜜饯果皮拼盘的确是很高尚的行为——我也赞同他的看法。他也很得意自己没拿牛乳布丁——这一点我就不赞成了——因为如果他拿了,就要面临归还盘子的问题;任何人,不管多么饥饿,都没有权利去偷粉红色小花点缀的馅饼瓷盘。吸管就不一样了。他们总不能空着手喝水,况且弯管上还有工匠的名字,他们深信不管它被丢在哪里最终都会回到工匠的手里。 如果有时间,他们会亲自把它送回去。那个工匠好像就住在罗切斯特,回家的时候也算顺路。
每样东西都被拿到塔楼顶上,摆在西里尔从食品间最上层的架子里发现的一张餐桌纸上。西里尔打开餐巾纸的时候,安西娅说,“我可不认为那是填饱肚子所需的。”
“当然是的,”他说,“我们总得把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才能切呀。有一次我听爸爸说雨水里的细菌能让人生病。这里肯定落过很多雨水——雨水干了以后,细菌就被留下来了。它们会钻到这些吃的里面去,那我们都会得猩红热死的。”
“什么是细菌?”
“用显微镜才看得见的一些扭来扭去的小东西,”西里尔以一副科学家的口吻说。“它们会让你生各种各样所能想象的疾病!我敢肯定餐桌纸是必不可少的,就像面包、肉还有水一样。好了!哦,瞧瞧这些东西,我真的饿极了!”
我不想描述塔楼顶上这群野餐的人。你可以很容易地想象用一把只有一侧有刀片的刀切开鸡肉和口条会是什么样子——而且刚切下去一半刀子就突然折断了。但最终还是切好了。用手抓着吃既困难又会弄的满手是油——纸盘子上很快就沾满了油腻腻的手指印,看起来非常可怕。但有一件事情你想象不出,那就是,直接从吸管里——尤其是里面装的满满的——喝水会有什么下场?如果想象力不帮忙,经验可以帮忙,只要你可以让大人把吸管给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试试。如果你想来痛痛快快地体验一番,可以把管子塞到嘴里,猛然用力压一下把手。最好一个人的时候试——户外是做这个实验最好的场所。
不管用什么方法吃,口条、鸡肉还有新鲜的面包都是好东西,也没有人介意在一个晴朗无云的炎炎夏日身上溅了几滴汽水。所以每个人都吃得很尽兴,拼命地往肚里塞,因为他们的确饿极了,还有,我刚刚才说过,口条、鸡肉还有新鲜的面包都是好吃的东西。
现在,我相信你会发现,如果一直等到早过了正常的吃饭时间才吃午饭,而且还比平时吃得多,接着又坐在塔楼顶上热烘烘的太阳地里——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很快你就会莫名其妙地犯困。此时的安西娅、简、西里尔和罗伯特就在很多方面与你相似。当他们把所有能吃的、能喝的都一扫而光之后,很快,他们开始莫名其妙地犯困——;尤其是安西娅,因为她起得太早了。
一个接一个,他们停下讲话,身子往后靠。所以吃完饭后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每个孩子已经开始呼呼大睡了,身体蜷缩在巨大柔软而又温暖的翅膀下面。而太阳也正缓缓地西沉(我必须说西边,因为书里通常都这样讲,为避免一些粗心的人以为它是在东边落山。其实严格地说,也不是西边——不过差不了多少。)我再说一遍,太阳正在缓缓地西沉,而孩子们还在温暖香甜的睡梦中——因为翅膀比鸭绒被舒适多了。塔楼的影子穿过教堂的院子,穿过牧师的房子,穿过远处的田野;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太阳已经下山了,翅膀也消失了。可孩子们还在睡着。不过没过多久。暮色十分美丽,但是带着几分寒气;你知道,不管自己有多困,如果碰巧你的哥哥或妹妹先起床了,掀去你身上的毛毯,你很快也会醒的。四个没了翅膀的孩子打着寒战醒来了。他们坐在那儿——朦胧的暮色中一个教堂塔楼的屋顶上,头上的天空中蓝色的星星开始隐现,一颗两颗,十颗二十颗——家在几十英里以外,口袋里仅存三先令三个半便士,如果被人发现手里拿着吸管,还要准备如何解释‘填饱肚子所需’的可疑行为。
他们面面相觑。西里尔拿起吸管第一个开口:
“我们最好下去把这个讨厌的东西处理掉。天已经黑了,我想可以把它放在牧师家门前的台阶上。来吧。”
塔楼的一角有一个小角塔,角塔里有一扇门。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没有进去看,如果换了你,也许会进去。不过这是很自然的,如果长了一双翅膀可以在无边的天空随意探险的话,地上的门似乎根本不值得一看。
现在,他们朝门里走了进去。
“没错,”西里尔说,“这是下去的路。”
的确如此。但是门的外面上了锁。
周围的世界越来越黑。他们离家几十英里。还拿着一个吸管。
我不打算告诉你是否有人哭了,或者几个人哭了,或者谁哭了。你最好想一想要是自己面临同样的处境该怎么办。
注释
[1]梅德斯通是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为肯特郡的首府。
[2]尼尼微是古代亚述帝国的一座城市,位于底格里斯河沿岸,与今天伊拉克境内的摩苏尔城相结,曾为亚述帝国的首都,在当时影响极大且极其兴盛。
[3]塞纳克里布亚述王(公元前704-681年),曾入侵犹太王国,击败巴比伦,重建尼尼微城。
[4]菲利普·锡德尼(1554-1586)是英格兰诗人、军人和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