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去双翅(1 / 1)

不管是否有人哭了,肯定在一段时间里这群孩子都相当失常。等他们稍微平静了一些,安西娅把手帕放进口袋里,双臂搂着简说:

“我们只在这儿呆一个晚上。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挥手帕求助。那时候手帕也干了。总会有人上来放我们出去的。”

“还会发现这个弯管,”西里尔沮丧地说;“而且还会因为偷东西送我们去监狱。”

“你说那不是偷。你说你肯定那不是偷。”

“我现在不肯定了,”西里尔没好气地说。

“我们把这个讨厌的东西扔到树丛里去吧,”罗伯特说,“那样就没人能抓住我们的把柄了。”

“没错,”西里尔的笑声毫无轻松可言——“然后正巧打在哪个家伙的头上,罪加一等变成杀人犯兼——再加上刚才说的那个罪名。”

“可是我们不能一整夜都呆在这儿,”简说;“我想喝我的下午茶。”

“你不可能想喝下午茶,”罗伯特说,“你刚刚才吃过午饭。”

“但是我现在就想,”她说,“尤其是你说要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哦,潘瑟——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安静,安静,”安西娅说。“别闹了,亲爱的。我们会没事的。别哭,别哭——”

“让她哭吧,”罗伯特绝望地说;“如果她扯开嗓门叫,也许会有人听见来把我们弄出去。”

“然后看见这个吸管的家伙,”安西娅飞快地说。“罗伯特,不要这么残忍。哦,简,努力作个男子汉!我们大家都是一样。”

简的确努力“作个男子汉”——把她的大哭减为抽泣。

接着是一段沉默。然后西里尔一字一顿地说,“听着。我们只能冒险一试了。我会把吸管藏在夹克里——也许没人会注意。你们其他人挡在我前面。牧师的房子里有灯光。他们还没有上床睡觉。我们必须用尽最大的力气大声叫。我数到三大家一起叫。罗伯特,你模仿火车头的声音,我学爸爸吹口哨的声音。你们女孩随便怎么叫。一,二,三!”

一个混合了四种声音的尖叫撕破了夜的寂静,正站在牧师房子里一个窗户前拉窗帘的女仆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一,二,三!”又是一声尖叫,刺耳又花腔,吓得下面钟塔里的猫头鹰和欧椋鸟拍打着翅膀飞了出去。那个女仆飞快地逃离牧师家的窗边,冲下牧师家的楼梯,跑进牧师家里的厨房,刚刚向牧师家的男仆、厨娘还有厨娘的表弟解释完她刚才撞见鬼了,就晕倒在地。她的话当然不是事实,但我猜这个可怜的姑娘被尖叫声吓得有点神经错乱了。

“一,二,三!”牧师此时正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传到他耳朵里的尖叫声听得真真切切。

“我的上帝,”他对自己的妻子说,“亲爱的,有人正在教堂里被谋杀!给我帽子和一根粗棍子,叫安德鲁跟在我后面。我猜是偷口条的那个疯子。”

牧师打开家门的时候孩子们看见灯光一闪。他们看见他的黑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他们正停下尖叫喘口气,也打算看看牧师的反应如何。

当牧师转身回去拿帽子时,西里尔急促地说:

“他以为自己听见的声音是错觉。你们别这么有气无力!再来一次!一,二,三!”

这一次绝对是使劲全力的一声叫喊,牧师的妻子一下抱住自己的丈夫,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像孩子们的声音遥远的回音。

“你不能去!”她说,“不能一个人去。杰西!”——女仆从昏厥中惊醒走出了厨房——“马上叫安德鲁来。教堂里有一个危险的疯子,他必须马上去抓住他。”

“不能一个人,我可不干!,” 安德鲁用低沉的声音坚决地说。而面对他的主人时,他只说了一句,“是,先生!”

“你听见那些尖叫了吗?”

“我的确觉得听到了一点动静,” 安德鲁说。

“好吧,那跟我来,”牧师说。“亲爱的,我必须去!”他把妻子温柔地推进客厅,砰的一声关上门冲了出去,拉着安德鲁的胳膊。

一阵连珠炮似的叫喊声冲进了他们的耳朵。叫声平息后,安德鲁大声喊,“喂,那儿有人吗?是你们在叫吗?”

“是的,”四个遥远的声音同时嚷道。

“他们好像在天上,”牧师说。“真不可思议。”

“你们在哪儿?”安德鲁接着喊:西里尔用最低沉的嗓音,缓慢地大声回答:

“教堂里!塔楼!顶上!”

“那就下来呀!”安德鲁说;同一个声音又回答:

“不行!门锁上了!”

“我的上帝!”牧师说。“安德鲁,去拿马棚里的油灯。也许再从村子里找一个人帮忙。”

“附近说不定有同伙,很有可能。不行,先生,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我可不会自投罗网!厨娘的表弟正在后门那儿。他是个管理员,过去常和邪恶的家伙打交道。而且他还自己还有枪,先生。”

“喂,那儿的人!”西里尔从教堂塔楼里嚷着;“上来弄我们出去。”

“我们就来,” 安德鲁说。“我去找个警察再拿把枪。”

“安德鲁,安德鲁,”牧师说,“不要胡说。”

“也差不多,先生,对他们这种人。”

所以安德鲁带来了油灯和厨娘的表弟;牧师的妻子再三请求他们要非常小心。

他们穿过教堂的院子——现在天已经很黑了——边走边商量。牧师肯定教堂的塔楼上有一个疯子——就是给他写了一封满纸胡话的信还拿了放凉的口条和其它东西的家伙。安德鲁认为那是一个“陷阱”;只有厨娘的表弟思维正常。“雷声大,雨点小,”他说;“越是危险的家伙越安静。”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不过他有把枪。因此,他被要求走在最前面爬上了教堂塔楼破旧、陡直又黑暗的楼梯。他的确走在最前面,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拿着枪。安德鲁第二。后来他假装说这是因为他比自己的主人勇敢,其实他是害怕如果走在最后,会有人在黑暗中悄悄走到他的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腿。他们爬呀爬呀,沿着螺旋形的楼梯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穿过敲钟人的小屋,挂在小屋里的钟绳一端毛绒绒的,像巨型的毛毛虫——接着又上了一级楼梯来到钟楼里,教堂的大钟安安静静地吊在那里——接着再往上爬,爬过一个很宽的梯子——再爬上一个很小的石头台阶。台阶的顶端是一扇小门。小门面朝台阶的一面上了锁。

厨娘的表弟是一个猎场管理员,他踢了一下门说:

“喂,你们在吗?”

孩子们在门的另一面互相拥成一团,因等待而激动地发抖——因尖叫而声嘶力竭。他们几乎说不出一句话,但是西里尔挣扎着用嘶哑的嗓音回答:

“喂,你们也在吗!”

“你们怎么上来的?”

说“我们飞上来的”显然没用,所以西里尔说:

“我们爬上来的——然后发现门锁上了,所以下不去了。放我们出去——求你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管理员问。

“只有四个,”西里尔说。

“你们有武器吗?”

“我们有什么?”

“我手上可有把枪——所以,你们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管理员说。“如果我们打开门,你们能保证安安静静地下去,不说一句废话吗?

“是的——哦,我们保证!”所有的孩子一齐说。

“天哪,”牧师说,“那肯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要我打开门吗,先生?”管理员说。安德鲁退回去几级楼梯,他后来说那是“给其他人腾出地方。”

“当然,”牧师说,“打开门。记住,”他对着钥匙孔说,“我们是来放你们出来的。你们可要遵守自己的诺言,不要使用暴力哦?”

“这个门闩怎么这么结实,”管理员说;“就像半年都没打开过一样。”事实的确如此。

所有的门闩都抽走后,管理员用低沉的胸腔音对着钥匙孔说了下面的话。

“你们都站到塔楼的另一头我再开门。如果你们中有人敢袭击我,我就开枪。现在走吧!”

“我们都在另一边了,”所有的声音一齐说道。

管理员很得意,觉得自己的确是一个勇敢的人,然后打开门走出去,踏上铅板的屋顶,马厩的油灯直直地对准塔楼另一边靠着栏杆站着的一群亡命之徒。

他把枪放下,手里的油灯也差点扔了。

“我的老天,”他大声说,“那不是一群小娃娃吗?”

牧师现在走了上来。

“你们怎么上来的?”他厉声说道。“快告诉我,”

“哦,把我们带下去吧,”简边说边拉他的衣服,“然后你想知道什么,我们就告诉你什么。你不会相信我们的,但没有关系。哦,把我们带下去吧!”

其他人围在她的周围,同样哀求着。只有西里尔除外。吸管足以忙得他手忙脚乱,因为吸管总是从夹克衫里滑出来,他得用两只手才能让它呆在原地。

但是,站在尽量远离油灯光线的地方,他说:

“请一定把我们带下去。”

于是,他们被带了下去。在黑暗中走下一个教堂的塔楼决非一件简单的事,但是有管理员扶着他们——除了西里尔,因为吸管的缘故,他不得不靠自己。吸管总是企图逃走。刚下了一半楼梯,它差点整个滑了出去。西里尔刚刚来得及抓住管口,同时也差点一脚踏空。当总算下完了曲折幽长的楼梯,踏到教堂走廊的石板上时,他已经全身发抖,脸色苍白。

突然,管理员一手抓住西里尔的胳膊,一手抓住罗伯特的胳膊。

“你带上女孩,先生,”他说,“你和安德鲁可以对付她们。”

“放开我们!”西里尔说;“我们不会逃跑的。我们没有弄坏你们的老教堂。让我们走!”

“你只管跟我走,”管理员说;西里尔不敢动手反抗,因为这时弯管又开始往下滑。

所以,所有的孩子都被带进牧师的书房,然后牧师的妻子冲了进来。

“哦,威廉,你还好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罗伯特急忙减轻她的担心。

“是的,”他说,“他很好。我们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求求您了,我们已经在外面呆得太晚了,他们在家里会着急的。您能用您的马车送我们回家吗?”

“或者附近有什么旅馆可以让我们弄一辆马车,”安西娅说。“就是现在,玛莎肯定也已经急坏了。”

牧师此时已经坐到了椅子里,又是激动,又是震惊,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西里尔也坐下了,因为夹克里的弯管,他朝前探着身子把双肘撑在膝盖上。

“可是你们怎么会被锁在教堂塔楼里呢?”牧师问。

“我们爬上去,”罗伯特慢慢地说,“然后我们累了,后来都睡着了。我们醒来以后发现门上锁了,所以我们就叫了。”

“的确是叫了!”牧师的妻子说。“还叫得那么可怕,把每个人都吓得半死。你们真应该感到羞愧。”

“我们是感到羞愧,”简轻声说。

“但是,是谁锁的门?”牧师问。

“我也不知道,”罗伯特非常实事求是地说。“请您一定送我们回家。”

“好吧,的确,”牧师说,“我想我们最好送你们回去。安德鲁,把马套上车,然后你就送他们回家吧。”

“不能一个人,我可不干,” 安德鲁自言自语。

“还有,”牧师接着说,“希望这次能让你们接受教训……”他开始不停地说,孩子们难受地听着。但管理员没在听。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不幸的西里尔。他当然对偷猎者了如指掌,所以他知道人们偷藏了东西时是什么表情。牧师刚刚说到要努力成长为一个令父母骄傲的而不是令他们头疼或让他们丢脸的孩子时,管理员突然开口说:

“问问他夹克底下藏的是什么东西”;西里尔知道自己的隐蔽工作到头了。所以他站起来,挺直身子,努力装出一副大无畏的表情,就像故事书里的那些男孩子——任何人看着他们的脸都不会怀疑他们来自勇敢高尚的家庭,会忠诚正直一直到死——然后他把吸管拉了出来,说:

“好吧,给你。”

屋子里一片寂静。西里尔接着说——已经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是的,我们从你的食品间里拿了这个,还有一些鸡肉、口条和面包。我们很饿,但我们没有拿牛乳布丁和果酱。我们只是拿了面包,肉和汽水——拿汽水也不是我们的错——这些都是填饱肚子需要的东西;我们还留了半个克朗付账,我们还写了一封信。我们非常后悔。我爸爸会付罚款或者接受任何你想要的惩罚,但是千万别把我们送进监狱。妈妈会很生气的。您知道您刚才说的不该让父母丢脸是什么意思。所以,您可不能说话不算数这么对待我们——我只能这么说了!我们已经后悔的不能再后悔了。您看着办吧!”

“你们是怎么爬上食品间的窗户的?”牧师的夫人问。

“我不能告诉你,”西里尔坚决地说。

“你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我了吗?”牧师问。

“没有,”简突然说;“这些都是实话,但不是所有的实话。我们不能全告诉你。问也没有用。哦,请一定原谅我们送我们回家!”她跑到牧师妻子的身边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牧师的妻子也伸出双臂抱住她,然后管理员手捂着嘴对牧师说:

“他们没事,先生——我相信他们是在护着一个朋友。有人教唆他们这么干,但是他们不愿意揭发。一帮贪玩的小孩子。”

“告诉我,”牧师和蔼地说,“你们是在袒护什么人吗?还有其他人参与这件事吗?”

“是的,”安西娅说,突然想起了萨姆亚德;“但不是他们的错。”

“很好,亲爱的孩子们,”牧师说,“这个话题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写了一封这么奇怪的信?

“我不知道,”西里尔说。“你看,安西娅是匆匆忙忙地写的,而且当时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偷东西。不过后来,当我们发现自己没法从教堂塔楼上下来时,看起来就真像偷东西了。我们都很后悔——”

“不要再提了,”牧师的妻子说;“不过下一次拿别人的口条之前要好好想一想。现在——回家之前,要不要来点面包和牛奶?”

等到安德鲁进来说马已经套好,是不是要他独自一人被带进这个从一开始他就看得一清二楚的圈套里时,他发现孩子们正吃着蛋糕,喝着牛奶,听着牧师的笑话哈哈大笑。简还坐在牧师妻子的膝盖上。

所以你看,他们得到的待遇比理应得到的好得多。

那个管理员,就是厨娘的表弟,也告辞要搭马车一同回家,安德鲁则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总算有人保护他不会落入他认为肯定存在的圈套里。

当两排座的轻便马车到了孩子们位于采石场和砂砾坑之间的家门前时,他们都已经瞌睡得睁不开眼了,但他们觉得自己与管理员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

安德鲁一言不发地在铁门前把孩子们丢下。“你直接回家吧,”牧师家厨娘的表弟说,他是猎场管理员。“我会两条腿走回家的。”

所以,安德鲁只能独自驾车回去,满脸的不高兴,还是牧师家厨娘的管理员表弟把孩子们送到门口,又在孩子们被一阵责骂的旋风吹上床以后留下来向玛莎、厨娘和女仆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解释得很好以至于第二天早上玛莎居然十分和蔼可亲。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过来看玛莎;最后——用亲爱的吉卜林[1]先生的话说,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玛莎不得不执行自己头天晚上所说的话第二天把孩子们关在家里作为惩罚。但她不是一点也不能通融,她答应罗伯特出去半个小时去拿一件他特别需要的东西。当然,那就是当天的愿望。

罗伯特跑到砂砾坑,找到了萨姆亚德,很快许了愿,要求——不过,那也是另一个故事了。

注释

[1]吉卜林(1865-1936),英国作家,其主要作品包括短篇小说《想当皇帝的人》、儿童故事集《丛林故事》以及描述英国占领下的印度的小说《吉姆》。他获得了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