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孩子们醒了,有了昨天腰缠万贯却买不到任何真正有用或好玩的东西,只是多了两副棉手套,十二个小圆面包,一个仿鳄鱼皮的钱包和坐在小马车上兜了一圈儿的经历以后,今天早上的孩子们全无昨天早上醒来时突然记起自己幸运地发现了一个萨姆亚德,也就是沙滩仙子,而且从它那得到承诺每天可以实现一个新的愿望时那种欢呼雀跃的快乐。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实现了两个愿望,美貌和财富,但没有一个给他们带来真正的快乐。可是,只要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即使并非全是好事,也比除了吃饭以外无事可做的日子强,尤其是有些日子连吃饭也只能吃冷的羊肉和大杂烩。
早饭时间根本没机会说话,因为碰巧每个人都起晚了,好不容易强打精神、努力挣扎着爬出被窝穿好衣服下楼才得以在开饭后十分钟赶到餐桌旁,而不是更晚。吃饭期间,大家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做到以平静的心态进行关于萨姆亚德的讨论,但是任何讨论都无法彻底地进行,如果同时还要腾出精力小心翼翼地给嗷嗷待哺的小弟弟喂饭。那天早上,小宝宝出奇地淘气。它不仅坐在高高的婴儿凳护栏后面像蚯蚓一样扭动身体,还头朝下往下栽,呛了一口饭,咳到脸色发紫,还突然死命地抓住一个大汤匙把儿,重重地打在西里尔的头上,然后在汤匙被从手中夺下后嚎啕大哭。他把胖嘟嘟的小拳头插到牛奶面包里,嚷着“我要吃火腿”,公然挑衅只有喝下午茶时才能吃火腿的规定。他不停地哼哼,把脚放到饭桌上,嘴里大叫“我要出去玩儿。”孩子们的讨论是这样进行的:
“好吧——说到那个沙滩仙子——当心!——它要把牛奶弄翻了。”
牛奶被拿到了安全的距离之外。
“是的,说到那个仙子——别动,拉姆亲爱的,把那个可怕的汤匙交给潘瑟。”
然后西里尔企图继续这个讨论。“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愿望都没有好下场——他刚才差点抓到芥末瓶!”
“我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希望——哎呦,这下你可闯祸了,小家伙!”随即,玻璃杯和粉红色的婴儿手指在眼前一晃,桌子中央的金鱼缸歪倒在一边,又是水又是金鱼全淌到小宝宝的膝盖上,其他人的膝盖上溅得也是。
每个人都像鱼缸里的金色鲤鱼一样惊恐万状:只有拉姆镇定自若。当拖干了地上的水,到处乱蹦,极度缺氧的金鱼也被捡起来放到水里以后,小宝宝被玛莎抱走了,从头到脚的衣服都要重新换,其他人大部分也要换衣服。刚才溅了金鱼和鱼缸水的围裙和夹克也被挂到外面晾着,结果大家发现简要么必须把昨天弄破的裙子补好,要么就要一整天都穿着她那件最漂亮的衬裙。衬裙是白色的,非常柔软,镶有褶边,还缝了一圈儿花边,非常非常漂亮,几乎和连衣裙一样漂亮,反正差别不大。问题是它不是连衣裙,而且玛莎的旨意不许违抗。她不许简穿那件最漂亮的连衣裙,当罗伯特建议让简穿着这件最漂亮的衬裙就当是条裙子时,玛莎一句也不愿听。
“太不体面了,”她说。只要人们一说这句话,谁说什么也没用。有一天你会亲自发现这一点。
所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简补好她的连衣裙。昨天在罗切斯特的大街上,她不小心在水车刚洒过水的地方滑了一跤,连衣裙被撕破了一个洞。她的膝盖擦伤了,她的丝袜也被刮得不成样子,而她的外套则被擦伤她的膝盖,刮破她的丝袜的同一块石头给割破了。当然其他人不是丢下不幸的同志转身就逃的那种小人,所以他们都在日晷周围的一小块草地上坐下,简则拼命地飞针走线。拉姆还在玛莎的手上换衣服,所以谈话此时得以进行。
安西娅和罗伯特胆战心惊地企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那就是他们不应该相信萨姆亚德;但是西里尔说:
“好好说——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讨厌说话拐弯抹角还有‘我不知道’这一类躲躲闪闪的话。”
于是罗伯特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只能说:“你才躲躲闪闪呢——安西娅和我不像你们两个弄得满身鱼腥气,所以我们换衣服比你们快,而且有充分的时间好好想了想,如果你要我说——”
“我没问你,”简边说边把线头咬断,尽管大人总是严厉禁止她这样做,她还是把针上剩余的很长一截线咬断扔掉。
“我不管谁问谁没问,”罗伯特说,“但安西娅和我认为那个萨姆亚德是一个可恶的坏蛋。如果它能让我们实现愿望,也许也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我几乎可以肯定每次它都许愿我们的愿望没有好下场。我们别去理那个令人厌烦的家伙了,还不如开开心心地在采石场自己玩儿打仗游戏。”
(你也许记得孩子们度假的这座房子正好方便地位于采石场和砂砾坑之间。)
西里尔和简更乐观——他俩通常如此。
“我想萨姆亚德这么做不是故意的,”西里尔说;“而且,毕竟,希望有花不完的钱是一个很傻的愿望。更理智的做法是要五十英镑的两先令[1]硬币。还有,希望像天仙一样漂亮更是愚蠢到家了。我不想指责谁,但实事就是如此。我们必须先找到一个真正有用的愿望,然后再许愿。”
简放下手里的活说:
“我也这么想。有这么好的机会不用简直太傻了。我从没有听见故事书以外的人说他们有过这样的经历;肯定有一大堆我们想要的东西,而且结果不会像这两个愿望一样让人失望。我们好好想一想,想点好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快乐地享受一天——起码在剩下的时间里。”
简接着又拼命地补起来,因为时间的确已经不早了,这时每个人都开始说话。如果当时你在场,你可能一点都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些孩子已经习惯了“四人同时”说话,像士兵习惯了行军一样轻松;每一个人都可以毫不困难地说出自己所想,听着自己美妙的声音,同时两只警觉的耳朵还要腾出四分之三的听力借给其他人。这是简分数相乘的一个很简单的例子,但是,我敢说你甚至连这个都做不出来,所以我不会让你告诉我3/4 X 2是否等于1 1/2,但是请你相信我,每个孩子可以借给其他孩子的耳朵就是这么多。在罗马时代借耳朵是很普通的事情,从莎士比亚那里我们可以知道;但是恐怕我已经有好为人师的嫌疑了。
连衣裙补好后,去砂砾坑的行动又延缓了一会儿,因为玛莎坚持要每个人先洗手——听起来莫名其妙,因为大家早上什么也没干,除了简,既然什么没干,手怎么会脏呢?这个问题太难了,我没法把答案写出来。在实际生活中,我很快就可以做给你看——或者,为了使结果更清楚,你做给我看,
在六只耳朵要借给别人的谈话中(一共有六个孩子,所以六只耳朵这个总数肯定没错),大家最终达成共识,合理的愿望是要五十英镑的两先令硬币。于是孩子们急忙上路去砂砾坑把自己的愿望告诉萨姆亚德。这些孩子真幸运,大千世界里的任何东西,只要他们许个愿就可以得到。玛莎在大门口拦住了他们,坚持要他们把小宝宝带上。
“怎么会不喜欢它!他人见人爱,是个小可爱!他们会喜欢得不得了;而且你们忘了答应过自己的妈妈每逢天气好就带他出去,”玛莎说。
“我知道我们答应过,”罗伯特一脸不高兴地说,“但我希望拉姆个子再大点,再懂事点。那带他出去才好玩呢。”
“过一阵儿他就懂事了,”玛莎说;“至于个子不大,我想,不管是高是矮,你们都不会再抱着他了吧。况且,他自己也能走几步,上帝保佑他的小胖腿,一个小可爱!这么好的天气,连他都能感觉到,是吧,小可爱!”说完,在宝宝的脸上亲了一下后,她把他往安西娅的怀里一塞,转身进屋去缝纫机上做女孩们的围裙了。她蹬起缝纫机来可是个好手。
拉姆高兴地笑着说,“跟潘瑟走,”然后骑在罗伯特的背上,发出阵阵欢快的尖叫,还要喂简吃石头,总之,他很快赢得了每个人的喜爱,不久就没有人再后悔把他带上了。
高兴的简甚至建议他们应该拿出一星期的时间专门为小宝宝的将来许一些愿。比如说送给他一些像童话故事中善良的仙女们送给小王子的礼物,但安西娅冷静地提醒她沙滩仙子实现的愿望只在日落之前有效,所以对小宝宝的将来无法带来任何好处;简也承认还不如许愿要五十英镑的两先令硬币,然后从中拿出一部分给小宝宝买一个三磅十五先令的木马,就是陆海军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上列的那种。
大家同意只要一实现愿望拿到这笔钱,他们就立刻去找克里斯平先生,让他再带他们去罗切斯特,如果摆脱不了玛莎,就把她也一起带上。出发前他们要把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列一张单子。于是心中充满希望,胸中塞满计划,孩子们沿着手推车行走的通道安全地慢慢下到砂砾坑底,走在一堆堆的砂砾之中时,他们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如果是在故事书中,那么这些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就会一瞬间变得煞白。但因为是现实中活生生的孩子,所以他们只是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现在,大家都记起来了,昨天他们要求仙子给他们数不清的财富,当仙子做好准备要把坑里填满崭新的黄灿灿的金币——上百万个金币时,因为担心他们会被压在沉甸甸的黄金财宝下面,就叫他们一直跑到砂砾坑外面去。所以他们就跑了。结果没来得及像前天那样在萨姆亚德出现的地方摆一圈小石头作为记号。就是因为想到这个,孩子们的脸上才出现了茫然的表情。
“没关系,”充满希望的简说,“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但是,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他们找啊,找啊,尽管找到了自己的海边小铁锹,他们却怎么也找不到沙滩仙子。
最后,他们不得不坐下休息——当然,并不是因为找的又累又灰心,而是拉姆吵着要下地。你不可能一边仔仔细细地找任何碰巧掉在沙地里的东西一边还要照顾一个生龙活虎的小宝宝。下次去海边的时候叫人吧你最好的小刀丢到沙滩上,然后带上你的小弟弟一起去找,你就知道我的话是对的。
正如玛莎所说,拉姆的确感觉到今天是个好天气,他像只蚱蜢一样一刻不停地跳来跳去。他的哥哥姐姐们渴望接着聊聊再找到萨姆亚德以后(如果能再找到他)他们要许的那些新的愿望。但是拉姆却希望玩个痛快。
他找准时机抓起一把沙子向安西娅脸上扔去,接着突然把自己的小脑袋钻进沙里,一双小腿在空中狂舞。可想而知,沙子涌进了他的眼里,当然还有安西娅的眼里,于是他号啕大哭起来。
细心的罗伯特随身带了一整瓶姜汁啤酒,装在棕色的瓶子里,因为他总是感到口渴。这瓶啤酒被匆忙地启开——附近只有这个东西是**,不管用什么,必须把拉姆眼里的沙子冲洗出来。当然,姜汁会刺痛眼睛,所以拉姆的嚎叫声又提高了几分贝。在他疼得双脚乱踢时,瓶子被弄翻了,美丽的姜汁啤酒冒着白泡涌出瓶口流进沙子里,再也收不回来了。
罗伯特平时是一个非常耐心的哥哥,可此时他被弄得手忙脚乱以至于冲口而出:
“人见人爱,说得没错!可现在没人喜欢他;玛莎不喜欢,她的喜欢是假的,否则她就会把宝宝留在身边。他是个烦人的小家伙,事实如此嘛。太调皮了。我只希望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这样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拉姆现在已经停止了大哭,因为简突然想到只有一个安全的办法可以把小孩子眼里的东西弄出来,那就是用你柔软湿润的舌头舔。这很容易做到,如果你对弟弟真的有当姐姐应该有的那份爱心。
接着出现了片刻的沉默。罗伯特没有因为刚才说了气话而感到舒服,其他人看着他也不舒服。每当有人说错话时,你总会注意到这种沉默——其他人都一言不发等到说错话的人自己感到后悔。
一声叹息打破了这个沉默——一声很突然的叹息。孩子的脑袋齐向后转,好像每个人的鼻子上都拴了一条绳子,而一个人同时拉动了所有的绳子。
每个人都看到沙滩仙子坐在距离他们非常近的地方,毛茸茸的脸上带着他用来表示微笑的那幅表情。
“早上好,”他说,“这个愿望很容易实现!现在他的确人见人爱了。”
“这不重要,”罗伯特绷着脸说,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愚蠢至极。“不管谁喜欢他——这里没有人会——算了,不说了。”
“不知道感恩,”萨姆亚德说,“是一个可怕的缺点。”
“我们不是不知道感恩,”简急忙说,“但我们并不真的想许这个愿。罗伯特只是顺嘴说说而已。你能不能把它收回去再给我们一个愿望呢?”
“不行——我不能,”沙滩仙子没好气地说;“时时刻刻改变主意——生意不能这样做。许愿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许愿要蛇颈龙而不是鱼龙,因为他很懒,连日常一些简单的名字都不愿意记,因此他的父亲非常恼火,不给他喝下午茶就打发他去睡觉,而且不许他和其他孩子滑石船出去玩,第二天是学校一年一度的聚餐日——聚餐日的一大早,他跑来一下扑倒在我的身边,踢着史前人类的小腿说希望自己能够死掉。所以他马上就死了。”
“真可怕!”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当然,日落后他就活了,”萨姆亚德说;“尽管如此,他的爸爸妈妈可是吓得不轻。所以他醒来以后就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你们可想而知。他没有变成石头——我记不起来为什么了——不过一定有什么原因。他们不知道死了只不过是睡着了,而且你一定会醒过来,要么是在睡着的地方,要么是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你们可以猜到把父母吓成这样他挨了多大一通训斥。事后一个月内都不许他吃大地懒肉。只能吃牡蛎,海蜗牛还有其他口味一般的东西。”
所有的孩子都被这个可怕的故事吓坏了。他们恐惧地盯着萨姆亚德。突然,拉姆注意到一个棕色的毛乎乎的东西就在他身边。
“猫咪,猫咪,小猫咪,”他边说边伸出手去抓。
“那不是猫咪,”安西娅刚刚开口说话,沙滩仙子猛然向后一跳。
“哦,我左边的胡子!”他说;“别让他碰我。他是湿的。”
他吓得全身的毛根根直竖——的确,很多姜汁啤酒都洒在了拉姆的蓝色罩衣上。
萨姆亚德手脚并用开始挖沙,很快便消失在一阵沙旋儿中。
孩子们在他消失的地方摆了一圈石头作为记号。
“我们还是回家吧,”罗伯特说,“我得说对不起;不过虽然没什么好处,可也没什么坏处,而且我们知道明天该在哪里找这个沙头沙脑的家伙。”
其他人的表现很值得称赞。没有人责怪罗伯特。西里尔抱起拉姆,这孩子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他们沿着手推车行走的通道安全地离开了砂砾坑。
手推车通道的尽头直接和马路相交。站在这个交叉点上,孩子们停下来把拉姆从西里尔的背上转移到罗伯特的背上。正在停下的这一刻,一辆非常漂亮的敞蓬马车开进了视野,车前座上是一个车夫和一个马夫,车厢里坐着一位妇人——浑身衣着华丽,穿了一件镶满花边和红色丝带的裙子,撑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阳伞,膝盖上卧着一条毛绒绒的白色小狗,狗脖子上也缠了一个红色的丝带。她看了看孩子们,尤其是小宝宝,然后冲他们笑了笑。孩子们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因为,用仆人们的话说,拉姆是一个‘非常招人疼的孩子’。所以他们礼貌地朝妇人挥了挥手,以为她会继续赶路。但她没有。相反,她让车夫停车。接着招手喊西里尔过去,等到西里尔走到马车跟前,她说:
“这个孩子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我很想领养他。你认为他妈妈会愿意吗?”
“她会非常不愿意,”安西娅没好气地说。
“哦,但是你知道,我会让他在荣华富贵中长大。我是齐滕登夫人。你们肯定在报纸上见过我的照片。她们说我是个大美人,知道吗,当然了,那纯粹是胡说八道。不过不管怎样——”
她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脚上踩着一双美丽无比的红色高跟鞋,上面镶着银色的鞋扣。“让我抱他一下,”她说。她伸手接过拉姆很笨拙地抱着,好像不习惯抱孩子一样。
突然,她抱着拉姆一下跳进马车里,车门用力一关,说“开车!”
拉姆顿时大叫起来,白色的小狗也开始狂吠,车夫犹豫了一下。
“开车,你听见了没有!”妇人大声呵斥;车夫启动了马车,因为,事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只能任人使唤。
四个孩子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齐冲了出去追在马车后面。漂亮的马车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一路驶去,后面是拉姆的哥哥和姐姐飞奔的小腿以两倍的速度追赶着它。
拉姆的嚎叫声越来越响,但不久他的叫声渐渐像打嗝一样变得断断续续,接着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孩子们知道他这是睡着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后卷起的尘土中八条飞奔的小腿也变得越来越僵硬,越来越难受,终于在一个漂亮的大庄园的门房前,马车停了下来。孩子们蹲下身子躲在马车后,里面的夫人走了下来。她看了一眼躺在椅子座上的小宝宝,迟疑了一下。
“真是个小可爱——我不想弄醒他,”她说,然后走进门房里和那儿的一个女人去谈奥尔平顿无毛鸡[2]的事情,这些鸡下的一窝蛋出了问题。
车夫和马夫从前座上跳下来,俯身看着熟睡的小宝宝。
“不错的孩子——希望是我自己的,”车夫说。
“他可不会太喜欢你,”马夫酸溜溜地说;“瞧他多漂亮!”
车夫装作没听见。他说:
“真搞不懂她——实在让人纳闷儿!最讨厌孩子了。自己一个没有,也受不了别人的孩子。”
蹲在马车下白色飞尘中的孩子们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神色。
“告诉你,”车夫坚决地说,“不是吹牛,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藏在树林里,然后告诉她是他的哥哥们把他带走了。过一会儿,我再回来抱走他。”
“不行,你不能这么干,”马夫说。“我已经喜欢上这孩子了,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孩子。如果要有人把他抱走的话,那也是我——听清楚了!”
“别胡说了!”车夫反驳道。“你才不会要孩子呢,就是要,对你来说,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我是结了婚的人,知道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我搭眼一瞧,就知道这个两岁的小家伙是个宝贝儿。总之一句话,他是我的。”
“我想,”马夫轻蔑地说,“你的孩子够多的了。又是阿尔佛雷德,又是艾伯特,还有路易丝,还有维克多·斯坦利、还有海伦娜·比阿特丽斯、还有——”
车夫照着马夫的下巴就是一拳,马夫朝车夫的马甲上还了一记,接着两个人你打我这,我打你那,从马车里打到马车外,你压我身上,我压你身上,从东打到西,从南打到北;小狗跳到马车的前座上,像疯了一样冲着两个人狂叫不止。
此时仍蹲在尘土里的西里尔,也不直起腿,就慢慢挪到离战场最远的马车一侧。他打开车门——那两个人正打在兴头上,根本无暇注意其他任何事情——把拉姆抱在怀中,依旧猫着腰抱着熟睡的宝宝沿着马路往前走了十几码直到一个通往树林的台阶前停下。其他人跟在他的后面,大家集体藏在榛子树、小橡树和甜栗树的树丛中,头顶还有散发着浓郁气味的高大欧洲蕨作为掩护,一直等到两个男人愤怒的争吵声被身穿红白裙子的妇人同样愤怒的声音遏制住,接着是一番长时间的焦急搜寻,最后马车终于驶走了。
“我的老天!”当马车的车轮声总算听不见了,西里尔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现在,他真是人见人爱了——绝对没错!那个萨姆亚德又戏弄了我们一次。狡猾的坏蛋!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赶快把孩子安全地送回家吧。”
于是他们偷偷朝外面看了看,右手边只是空****的白色马路,而左手边除了空****的白色马路外什么也没有,他们这才壮起胆子上路,熟睡的拉姆由安西娅抱着。
一路上惊险的一幕幕尾随着他们。一个身上背着柴禾的小男孩把柴禾丢在一边,央求看一眼小宝宝,然后自告奋勇要背他一段路;但安西娅不会两次上同样的当。于是他们继续赶路,但那个小男孩一直跟着他们,西里尔和罗伯特赶都赶不走他,直到两人挥舞着拳头在他眼前晃了好几次,他才离开。接下来,一个戴着蓝白相间格子围裙的小姑娘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几乎四分之一英里,边走边哭着要“可爱的小宝宝”,孩子们只得威胁她说要用口袋里所有的手绢把她捆在树林里的一棵树上,西里尔还厉声说“这样,天一黑树林里的熊就可以来吃你了”,这才最终摆脱掉她。她哭着走开了。不久,小宝宝的哥哥姐姐们就发现,鉴于小宝宝现在人见人爱,每当有人经过时,躲在树丛里似乎是一个明智之举。通过这个办法,他们成功地使拉姆避开了一个送奶工,一个碎石工,一个用小车拖挂着石蜡桶的男人;如果他们也喜欢上了拉姆,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很多不便。他们几乎快到家门口的时最的情况出现了。转过一个拐角,他们迎面撞上了两辆大篷车,一个帐篷,还有在路边扎营的一群吉普赛人。货车的一圈儿挂满了柳条椅、婴儿摇篮、花架还有羽毛刷子。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兴致勃勃地在路边作泥巴馅饼,两个男人躺在草地上抽着烟,三个女人在一个没了顶盖的红色旧水罐里洗着家人的衣服。
不一会功夫,所有的吉普赛人,男男女女,大人和小孩,把安西娅和小宝宝团团围住。
“让我抱抱他,小姑娘,”其中一个吉普赛女人说,她的脸是红褐色的,头发浅灰色;“我不会弄伤他的,一根头发也不会,小宝贝儿!”
“我不愿意,”安西娅说。
“让我抱抱,”另一个女的说,她的脸也是红褐色,头发乌黑,满是油腻腻的小卷儿。“我有十九个孩子,真的。”
“不行,”安西娅勇敢地说,心跳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接着,一个男人挤到她面前。
“我敢发誓!”他大叫着说,“这是我很久以前丢失的亲生骨肉!他的左耳朵上有草莓形状的斑点吗?没有吗?那他就是我的小宝贝,只有一点儿大,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把他还给我——这次我们就不叫警察来抓你了。”
他一把从安西娅怀里夺走小宝宝,安西娅的脸涨得通红,愤怒的泪水夺框而出。
其他孩子则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比迄今为止他们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还要可怕一千倍。和这次相比,在罗起斯特被警察抓到警局去甚至都显得微不足道。西里尔的脸煞白煞白,两只手也微微发抖,但他打了个手势叫其他人不要说话。他沉默了一分钟,脑袋飞速地转着。然后他说:
“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们也不想留着他。但是你看,他已经习惯和我们在一起了。如果你要他,那就抱走吧。”
“不行,这不行!”安西娅大叫着抗议——西里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们当然要他,”女人们说,努力想把宝宝从那个男人的怀里抱走。拉姆大声嚎叫起来。
“哦,你们弄疼他了!”安西娅尖叫到;西里尔用很低的声音,近乎野蛮地叫她“闭嘴!”
“你相信我,”他小声说。“你们看,”他接着说,“跟不太认识的人在一起,他很难对付。不如我们在这里待一会儿,直到他和你们混熟了。等到睡觉的时候,我用我的人格担保我们会走的,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他留下。既然你们都那么喜欢他,那就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决定他该归那个人,”
“这很公平,”抱着宝宝的男人说,一边试着把绕在他红褐色喉咙上的红色领巾松开,领巾被宝宝的手死死地拉住,勒得他几乎窒息。吉普赛人开始一起小声嘀咕。西里尔也趁此机会嘀咕了几句。他说,“太阳下山!我们等到那个时候再走。”
此时他的弟弟妹妹们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惊叹和敬仰之情:他真聪明,居然还记得这个。
“哦,快让他到我们这来!”简说。“看,我们就坐在这替你们照顾他直到他开始习惯你们。”
“那午饭怎么办?”罗伯特突然说。其他人满脸鄙夷的盯了他一眼。“你居然还担心什么该死的午饭,眼看你的弟——我是说小宝宝,”简性急地小声说。罗伯特小心地朝她挤了挤眼然后说:
“你们不介意我跑回家去把我们的午饭拿来吧?”他对吉普赛人说;“我可以装在篮子里带到这来。”
他的哥哥、姐姐和妹妹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同时很瞧不起他。他们不知道他这个颇费心思的计划背后是什么目的。但是吉普赛人马上明白了。
“还有呢?”他们说;“然后跑回去编一大堆瞎话说孩子是你们的不是我们的好把警察骗来?你什么时候见过黄鼠狼打盹儿?”他们质问。
“如果你们饿了,可以跟我们一起吃一点儿,”浅颜色头发的那个吉普赛女人说。“看看,利瓦伊,那个小可怜儿快要把身上的扣子都嚎掉了。把他给这个小姑娘,看看他们能不能让孩子跟我们混熟一点。”
所以,拉姆又回到了孩子们的手上;但是吉普赛人靠他们太近了,小宝宝几乎不可能停止大哭。然后那个系红色领巾的男人说:
“好了,费艾罗,生火去;你们这些女孩去看着锅。给这孩子一个机会。”于是围观的吉普赛人非常不情愿地走开去干自己的事情,留下孩子们和拉姆坐在草地上。
“日落以后他就没事了,”简小声说。“但是,哦,太可怕了!假如他们突然清醒过来,一定会气坏的!他们可能会打我们,或者把我们绑在树上,或者把我们怎么样。”
“不,他们不会的,”安西娅说。“哦,拉姆宝贝,别哭了,没关系,潘瑟抱着你呢,小可爱!他们不是坏人,不然他们就不会给我们午饭吃了。”
“午饭?”罗伯特说。“我才不动他们该死的午饭呢。会噎着我的!”
其他孩子也这么认为。可是当午饭准备好以后——他们发现其实是晚饭,因为四、五点之间才吃——他们已经饿得给什么就愿意吃什么了。吃的是炖兔肉,和洋葱拌在一起,还有吃起来像鸡肉的不知是什么的小鸟肉,只是腿上的肉非常难啃,而且味道也重得多。拉姆吃的是用热水泡软了后洒了一些红糖的面包。他非常喜欢这种吃法,坐在安西娅的膝盖上,欣然让两个吉普赛女人喂他吃。整整一个炎热的下午,罗伯特、西里尔、安西娅和简都不得不和拉姆在一起,陪着他玩儿,逗他开心,而吉普赛人则在一边急切地注视着他们。等到草地上的影子变长变黑时,拉姆已经真的‘喜欢’上了浅颜色头发的那个吉普赛女人,甚至愿意对着吉普赛孩子抛飞吻,站起来手放在胸口上,‘像个小绅士一样’,对着两个吉普赛男人鞠躬。整个营地的吉普赛人都被他逗的笑声不断,而且他的哥哥姐姐们也忍不住开始喜欢对这么关注、这么热情的观众炫耀一下他的其它本领。但是他们渴望着太阳快点下山。
“等太阳下山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了,”西里尔小声说。“我真希望我们能许几个真正聪明的愿望,能对我们有点用的,这样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非常遗憾。”
影子变得越来越长,最后干脆变没了,只有一层轻柔的微光笼罩在每样东西上;因为太阳已经看不见了——落到了山后——但还没有完全沉下去。那些规定什么时候打开自行车灯的人才是决定太阳什么时候落山的人;所以太阳也不得不精确到每一分钟,否则这些人就会知道太阳出毛病了!
但是吉普赛人开始变得不耐烦了。
“好了,年轻人,”戴着红色领巾的男人说,“你们该睡觉了——的确不早了!孩子现在没事了,也跟我们混熟了——所以你们只管把他交给我们,像你们自己保证的那样撒手吧。”
女人们和孩子朝拉姆围拢过来,一双双手臂伸向他,手指捻得啪啪响吸引他的注意,友好的脸上充满渴望的微笑;但没有一个能成功地**忠心不二的拉姆。他的胳膊和腿死死的缠住简,碰巧简正抱着他,还发出了一天中最不快乐的嘶嚎。
“不等了,”吉普赛女人说,“快把乖宝宝交给我们,小姐。我们很快就会让他安静下来。”
太阳还是不肯下山。
“教她怎样哄宝宝睡觉,”西里尔小声说;“说什么都行,争取时间——随时准备逃跑,一等到这个又老又傻的太阳总算落山以后。”
“好的,我马上把他交给你们,”安西娅开口说,速度非常快——“但是,我得告诉你们他每天晚上都要洗一个温水澡,每天早上一个冷水澡;洗温水澡时他喜欢拿着他的陶瓷小兔子,洗冷水澡时拿着一个白色的陶瓷小人,就是小塞缪尔跪在红色垫子上祈祷的那个;而且如果你不小心把肥皂弄到了他的眼里,拉姆——”
“拉姆会哭,”拉姆自己说,他已经停下了大嚎在听简说话。
女人大笑起来。“好像我从没带过孩子似的!”她说。“好了——让我们来抱他。来,到阿米莉娅这儿来,我的小可爱。”
“走开,丑八怪!”拉姆立刻说。
“好吧,不过,”安西娅接着说,“关于他的一日三餐;你必须听我说,他每天早上吃一个苹果或者一个香蕉,早餐吃面包牛奶,有时茶里要加一个鸡蛋,还有——”
“我一个人就养大了十个孩子,”满头黑卷儿的女人说,“还不算其他人。快点,小姐,把他给我——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必须抱抱他。”
“我们还没决定他该归谁呢,埃丝特,”其中一个男人说。
“不会是你,埃丝特,你后面已经跟了七个孩子了。”
“我看不一定吧,” 埃丝特的丈夫说。
“我呢,难道我就没有发言的权利吗?” 阿米莉娅的丈夫说。
一个叫齐拉的姑娘说:“那我呢?我还没结婚——只要照顾他一个人——孩子应该归我。”
“闭嘴!”
“你闭嘴!”
“我看你再敢对我说一句粗话!”
每个人都开始发火了。一张张黑黑的吉普脸上都是皱着的眉头和焦急的神情。突然,他们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好像一块无形的海绵把他们脸上的气愤和焦急一下全擦掉了,只留下一片空白。
孩子们看了看,太阳总算完全下山了。但他们不敢动。那帮吉普赛人此时显得十分迷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那块无形的海绵把刚才几个小时里他们心里的感觉全部冲洗掉了。
孩子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说不定,一旦这些吉普赛人开口说话,会想起今天一天他们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因而变得怒不可遏。
这一刻让人不知所措。突然,安西娅非常大胆地把拉姆递到带红色领巾的男人面前。
“给你抱!”她说。
那个男人后退了一步。“我不想把孩子从你身边夺走,小姐,”他声音嘶哑地说。
“谁愿意要,我可以把孩子让给他,”另一个男人说。
“是啊,我自己的孩子已经够多了,”埃斯特说。
“不过,他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阿米莉娅说。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充满爱怜地着着哭哭啼啼的拉姆。
齐拉说,“我想是太阳把我晒晕了。我可不要他。”
“那我们能把他抱走吗?”安西娅问。
“我想,你们可以,” 费艾罗诚心诚意地说,“我们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所有的吉普赛人都忙开了,开始搭晚上睡觉用的帐篷。只有阿米莉娅没走。她跟着孩子们一直走到大路拐弯的地方——在那儿,她说:
“小姐,让我亲他一下好吗——我不知道是什么弄得我们今天这么傻。我们吉卜赛人不偷小孩子,不管你们调皮的时候大人是怎么吓唬你们的。通常,我们自己的孩子已经够多了。不过我的孩子全都丢了。”
她朝拉姆俯下身来;而拉姆,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把软软的小脏爪儿抬起来在她的脸上蹭来蹭去。
“可怜,可怜!”拉姆嘴里说着。他让吉普赛女人亲了他一下,然后,他居然在她红色的脸上也亲了一下——很不错的一吻,就像他所有的亲吻一样,而且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把口水留在你的脸上。吉普赛女人的手指在拉姆的前额上划来划去好像在写什么东西,然后她又在拉姆的胸前,两只小手和小脚上划了划,嘴里说道:
“希望他勇敢、有一个善于思考的脑袋,有一颗爱人的心,有一对勤劳的双手,有一双强壮的脚可以旅行,而且总能安全地回到家人的身边。”然后她用孩子们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些东西,突然又说道:
“好了,我必须说‘再见’了,很高兴认识你们。”然后她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也就是路边草地上的帐篷。
孩子们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最后,罗伯特说,“她真傻!太阳下山了都没让她清醒过来。瞧她说的胡话!”
“嗯,”西里尔说,“如果要我说,我认为她能说这些话挺不错——”
“挺不错?”安西娅打断说,“是非常善良。我想她是一个大好人。”
“就是对任何人都太善良了,”简说。
于是他们回家了——没赶上喝下午茶,更没赶上吃午饭。当然还挨了玛莎一通骂。但至少拉姆安然无恙。
“我说,你们发现没有我们居然像其他人一样对拉姆爱不释手,”晚些时候,罗伯特说。
“那还用说。”
“但是太阳下山以后你有没有感觉不一样呢?”
“没有,”其他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么,这个愿望太阳下山后对我们还起作用。”
“不对,不是这样的,”西里尔解释说。“这个愿望对我们没起作用。平时我们都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拉姆的,只不过今天早上,我们都是笨猪;尤其是你,罗伯特。”罗伯特以异乎寻常的平静接受了这句话。
“今天早上我的确以为自己不喜欢他,”他说,“可能我是头笨猪。但是当我们以为快要失去他时,好像一切都变了。”
注释
[1]先令是英国1971年以前的辅币,等于12便士。
[2]英国奥尔平顿种大鸡,是一种大型的白色皮肤家禽,有一只冠和无毛的双腿,为食其肉和蛋而饲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