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氏以欺伪成功,奸回定业,其主要手段是“诛夷名族,宠树同己”[272],魏晋之际,屡兴大狱,亲曹氏的名士多遭族诛。其中大规模的诛杀异己有三次。第一次是正始十年,即公元249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件,杀曹爽、何晏等八族,其后王凌不服,起兵反,又杀王凌、王广父子(251);第二次是嘉平六年,即公元254年,司马师以谋反的罪名杀夏侯玄、李丰、张缉等三族,其后毌丘俭、诸葛诞不服,先后举兵反,又杀毌丘俭、诸葛诞等族(255年及257年);第三次是景元三年,即公元262年,司马昭以所谓“不孝”的罪名杀嵇康、吕安等。何晏、夏侯玄、嵇康可说是魏晋之际三大亲魏名士集团的首领,也是当时最负盛名的玄学清谈家,经过这样三次极其残酷的杀戮,所有的名士都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话都不敢讲,更遑论聚在一起清谈了。
事实上,自何、王没后,就已经不复有真正像样的清谈,竹林七贤之事乃是清谈的一种扭曲的变形;而自夏侯玄被杀,竹林接着解体,就连这种变形的清谈也没有了。
至于亲司马氏的名士呢,则忙于拥立新朝,接着又忙于伐蜀、平吴,也没有工夫顾得上清谈。所以自嘉平末(254)至太康初(280)将近三十年中,我们完全看不到关于清谈的记载。这一段可说是清谈的空白。
直到平吴之后,司马氏不仅坐稳了皇帝的宝座,而且统一了中国,隐隐显出一点升平的气象来,清谈才又逐渐地复活了。
在清谈绝而复续的过程中,有一个人似乎扮演了关键的角色。此人是乐广(约241—303)[273]。
《晋书·四三·乐广传》云:
乐广字彦辅,南阳淯阳人也。父方,参魏征西将军夏侯玄军事。广时年八岁,玄常见广在路,因呼与语,还谓方曰:“向见广神姿朗彻,当为名士。卿家虽贫,可令专学,必能兴卿门户也。”方早卒。广孤贫,侨居山阳,寒素为业,人无知者。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物无竞。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
裴楷尝引广共谈,自夕申旦,雅相钦挹,叹曰:“我所不如也。”王戎为荆州刺史,闻广为夏侯玄所赏,乃举为秀才。楷又荐广于贾充,遂辟太尉掾,转太子舍人。尚书令卫瓘,朝之耆旧,逮与魏正始中诸名士谈论,见广而奇之,曰:“自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274]
据此可知,乐广的清谈深为时人所赏,而卫瓘对他的赞语尤其值得我们注意。《世说新语·赏誉》二三条有同样的记载,该条刘注并引《晋阳秋》曰:
尚书令卫瓘见广曰:“昔何平叔诸人没,常谓清言尽矣。今复闻之于君。”
又引王隐《晋书》曰:
卫瓘有名理,及与何晏、邓飏等数共谈讲,见广,奇之,曰:“每见此人则莹然,犹廓云雾而睹青天。”
今检《晋书·三·武帝纪》,知卫瓘为尚书令在咸宁四年冬十月,即公元278年底,次年即大举伐吴,至280年吴平,由此可以推知卫瑾对乐广的称赞多半是在280年之后。而卫瑾的话明确指出自正始末何、王诸人没后至太康初年,清谈是处于“将绝”的状态的,这正可印证我上文所谓“空白”之说。卫瓘是曾经跟何、邓等人清谈过的,知道“正始之音”的气象,现在对乐广赞叹“复闻于君”,可见何、王等人的清谈直到太康初年的乐广才算有了继承者了。
乐广清谈的最大特色是“简至”,所谓以约言析理,而厌人之心,这也正是正始之音的风格。《世说新语·文学》一六条是乐广以约言析理的最好例子,前面已经引过。与他同时齐名的清谈家王衍也自负“简至”,但与乐广相比,则自认还逊一筹,他说:“与人语甚简至,及见广,便觉己之烦。”[275]
至于乐广清谈的主要观点是什么?理论上有哪些建树?可惜都没有资料留传下来。我们仅知他于名家似乎很有研究,有人特别向他请教“旨不至”的含义[276]。此外,他和卫玠讨论过梦的成因;他不赞成**,认为“名教中自有乐地”[277]。他也相当奖掖后起的清谈人才,《晋书·九〇·潘京传》云:
(潘)京仍举秀才,到洛。尚书令乐广,京州人也,共谈累日,深叹其才,谓京曰:“君天才过人,恨不学耳。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感其言,遂勤学不倦。[278]
太康以后,至元康年间,清谈逐渐复兴,我们在《世说新语·言语》中可以找到一条证据,该篇二三条云: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279]
张华、裴死于永康元年,即公元300年,所以这里记载的事显然在此之前。又名士中缺裴楷与卫瓘,此二人均善谈,若在世似不应不参与这样的盛会,考二人同死于永平元年,即公元291年,所以这段故事可能是发生在291年至300年中。这段时期虽是贾后主政,但由于任用张华与裴两个正直能干的大臣共掌机要,天下以安,可算西晋继太康十年之后又一段小康时期。名士间的清谈活动就在这种小康的气氛中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