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的将绝而复兴
竹林七贤与清谈
魏晋清谈在太和初开始成形,而在正始间达到**。正始十年,即公元249年春,司马懿发动政变,杀曹爽(及其弟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张当等八族,控制了曹魏政权。王弼也在这次事变中被免官,是年秋遇疠疾亡。随着何、王这两大玄学领袖及众多名士的凋零,魏晋清谈的第一个峥嵘绚烂的高峰转眼间成为历史陈迹。
在这次事变中幸免于难的夏侯玄从此“不交人事,不畜笔研”[247],尽量避免触犯司马氏,但五年之后还是被司马师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杀掉了。同时被杀的名士有李丰与张缉[248]。次年,即公元255年,正月,毌丘俭起兵反司马氏,为司马师所灭;不到一个月,司马师自己也病死了。再过不久,帮助司马师灭毌丘俭的傅嘏也死了,都在同一年[249]。至256年2月管辂去世后,曾经活跃在正始谈坐上的主要人物,除钟会一人以外,全都“风流云散”了[250]。
自何、王死后,名士间的交游与清谈活动便骤然消歇,从上引夏侯玄的“不交人事,不畜笔研”可以想见当时气氛之恐怖与萧瑟。在现存的史料中,我们找不到清谈活动的记载,至少在京师洛阳,先前那种热闹频繁、多姿多彩的交游谈论是看不到了。但是,在京城之外,在与曹魏集团关系不深或虽有关系但名气还不大、地位还不重要的名士中间是不是还继续着某种形式的交游谈论呢?
《三国志·二一·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云:
(嵇)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成、琅邪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251]
《世说新语·任诞》一条亦云: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又《伤逝》二条云:
王濬冲为尚书令,着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这就是后人所艳称的“竹林七贤”故事。关于此事的记载还散见于《世说新语·文学》九四条刘注、《排调》四条、《赏誉》二九条、郦道元《水经注·清水》条、陶潜《群辅录·竹林七贤》条等。专著则有东晋戴逵的《竹林七贤论》,已佚,《世说新语》刘注引该书达十七处之多。
竹林故事东晋以后盛传于世,七贤的处世态度为后世人所仿效,“竹林”二字,几乎成了清谈、隐居、避世、饮酒、放达等等的代名词,在魏晋思潮发展史上影响很大。虽然有的学者怀疑“竹林之游”这件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但也并没有非常坚强的论据[252]。这七个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是不必怀疑的,阮籍、嵇康、山涛、向秀之间的交往不仅史有明文,而且有他们自己的诗文作证[253];王戎与嵇康同居山阳[254],少为阮籍所赏识[255];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刘伶是阮籍的酒友。如果说,他们有一段时期曾在山阳同住,常常去竹林喝酒,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至于他们后来各奔前程,结局非常不一样,则是魏晋间的特殊政治状况使然,不足深异。
不过竹林七贤的遇合显然只是一件很短暂的事,当时也并无深义,后世“竹林七贤”一词所具有的风流浪漫色彩,则是历代“好事者”缘饰所致,这大概也是可以肯定的。事实上东晋戴逵所作的《竹林七贤论》中就已经透露了这一点,他说:
俗传若此。颍川庾爰之尝以问其伯文康,文康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盖好事者为之耳!”[256]
七贤竹林之游的时间诸书不载,唯陶潜《群辅录》云:“魏嘉平中并居河内山阳,共为竹林之游,世号竹林七贤。”[257]嘉平乃齐王曹芳年号,接正始之后,从公元249年到254年。以七贤的生平和年辈推之,此说可信度很高。《晋书·四三·山涛传》云:
涛年四十,始为郡主簿、功曹、上计掾。举孝廉,州辟部河南从事。与石鉴共宿,涛夜起蹴鉴曰:“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日)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卿何虑也!”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投传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隐身不交世务。
与宣穆后有中表亲,是以见景帝。帝曰:“吕望欲仕邪?”命司隶举秀才,除郎中。转骠骑将军王昶从事中郎。久之,拜赵国相,迁尚书吏部郎。[258]
据此,可知山涛在正始末(249)曹爽被杀后曾有一段“隐身不交世务”的时期,以后便去找司马师求官,结束隐居生活,从此忙于仕途,也必然和坚决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嵇康分道扬镳了。“竹林之游”如果不完全是子虚乌有,便只能发生在这一段时间里。考司马师于嘉平四年,即公元252年,春正月,“迁将大军,加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将军、录尚书事”,到正元二年,即255年春正月征毌丘俭后即发目疾死,前后执政三年[259],则山涛之见司马师求官必在此三年内。换言之,“竹林之游”的下限必在252年至254年之间。至于上限,则最早不会超过249年。其年王戎十六岁,刚刚与阮籍认识不久,见《晋书·四三·王戎传》[260]。总之,七贤“在嘉平中并居山阳,共为竹林之游”,这个说法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对于我们来说,比考证时间、地点更重要的是,竹林七贤及其故事在魏晋清谈中究竟占什么地位?说明什么问题?
如前所述,七贤竹林之游,如果真有其事,也只是一个短暂的结合,三五年而已,甚或更短。他们在一起究竟做了些什么?从现存的资料看来,实在是没做什么,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至于为什么喝酒,似乎各人内心的想法也不一样。嵇康是看不惯司马氏集团那一班伪君子,口里讲仁义、称周孔,心里想的只是如何剪除异己、夺权篡位,手段之卑劣、残酷令人发指,所以他要“非汤武而薄周孔”[261],“越名教而任自然”[262],而自知自己的性格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一定为“世教所不容”[263],所以只好隐居山阳,到竹林里找一块干净地,与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喝喝酒,免得看到京城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也免得成为司马氏集团的眼中钉。山涛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他之所以隐居山阳是因为看到司马氏和曹氏争权,而鹿死谁手,大势未定,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出去做官,弄得不好会成两家斗争的牺牲品。他劝石鉴的话“无事马蹄间”很清楚地表达了他的这种心态。所以当司马氏代魏的大势一定,他就结束隐居,主动向司马师求官去了。其余的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但大致不外乎以上两种心态。王戎接近山涛,阮籍和向秀则接近嵇康[264]。至于刘伶和阮咸,不过是跟着喝喝酒罢了。
所以,严格地说来,所谓“竹林七贤”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集团,既不是一个政治集团,甚至也不是一个清谈集团。他们的共同活动主要是喝酒,他们的结合点则是在老庄哲学的外衣下,以一种不问世事、放浪形骸的姿态来回避当时的政局。
但是,我们仍然不能忽视“竹林七贤”在魏晋清谈史上的影响和地位。
首先,七贤故事在东晋以后流传甚广,无论其中缘饰的成分有多少,它已然在清谈名士的意识中成为一个客观存在,因而就不能不正视它的影响。七贤故事中的饮酒、避世、做官而不办事、放达不守礼法等特色在清谈名士,即贵族知识分子中广泛受到称赞、宣扬与仿效。虽然也受到一部分人的批评与抵制,但势力似乎远不及前者。于是清谈与任诞合流,清谈名士中从此多**之士。其末流甚至只会**而不能清谈,所以东晋王恭就曾说过:“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265]后世一提到清谈,立即就想到**,想到喝酒,想到做官不做事、不负责,其实二者并无必然的联系,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正是竹林七贤的传说。
第二,竹林传说标志的这种清谈与**合流之风,是当时政治状况对知识分子的压迫所导致的结果。《晋书·四九·阮籍传》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266]这种政治状况在整个魏晋南北朝时代都没有根本的改善,因而清谈与**合流之风也就终魏晋南北朝之世都相当盛行。
第三,竹林放达之风,从学术思潮来看,是道家思想备受推崇之后,在知识分子的处世态度上所导致的结果。其中庄子的思想及其对生活的态度,尤其在竹林七贤的传说中有非常明显的烙印。同时,竹林七贤的故事反过来又促进了庄子思想的进一步流行。庄学在正始时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晋以后渐盛,而其转折点正在竹林。阮籍著《达庄论》,向秀为《庄子》作注,此后《庄子》就成为清谈中的重要内容了。
第四,竹林虽非清谈集团,七贤也不是一流的清谈家,但他们大都善谈则是没有疑问的。《晋书·四九·嵇康传》说他“善谈理”“美词气”;《阮籍传》说阮籍“发言玄远”;《王戎传》说戎“善发谈端、赏其要会”,曾论子房、季札,“超然玄著”[267]。此外,若广义地看,将著论作为清谈的一种补充形式,则嵇康、阮籍、向秀都应视为清谈大家。嵇康的论文很多,篇篇逻辑严密。且思想上的原创性很强,刘勰说他“师心以遣论”[268],就是说不依傍他人以立论,这一点只有正始间荀粲、何晏、王弼才能与之媲美。他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论、养生论、声无哀乐论、难自然好学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等都是前人没有说过的、相当独到的见解。王导过江只谈三理,而其中两理出于嵇康[269],可见对后世清谈影响之大。阮籍著有《乐论》《通老论》《通易论》《达庄论》《大人先生传》等玄学论文,虽然不如嵇文之严密和丰富,但也有一定影响。向秀曾为《庄子》一书作注,“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后经郭象“述而广之”,一直流传至今。向、郭《庄子注》对西晋以后清谈内容的发展有很大影响,致使“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270]。尤其是《庄子》之学,从此以后特别为清谈家所喜爱,其地位几乎要超过《老子》与《周易》(参看上篇第三章第一节)。从竹林七贤留下的轶事记载来看,他们在著论方面的成绩显然超过谈辩的业绩,这大概也是当时的政治状况使然:交游谈辩有结党之嫌,容易惹祸,写文章比较安全,当时的文章主要在朋友们之间流传,不是发表在报章杂志之上的。然而嵇康终于因写文章而促祸,则又非始料之所及矣[271]。
从整体来看,竹林七贤之事代表了魏晋清谈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这个阶段始于曹爽、何晏之被杀,终于嵇康之受刑,即公元249至262年,约十四年。其代表人物为嵇康、阮籍、向秀。从一个方面看,这是正始清谈高峰之后的一个低谷;从另一方面看,这是正始清谈雅音之后的一个变调。它有三个明显的特色:(1)清谈与**合流;(2)著论多于谈辩;(3)《庄子》开始受到特别重视。正是这三个特色构成了竹林时期的“低”与“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