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佛经佛理的研究与讨论(1 / 1)

魏晋清谈 唐翼明 1347 字 7天前

佛经自东汉初年(公元1世纪中叶)传入中国,经过两百五十多年的传播,到晋室南渡前后已颇流行,尤其在上层人士中。读《世说新语·文学》《言语》等篇,我们很容易发现,东晋以后,佛徒相当活跃。他们来往于贵族名流之间,成为社会上一支不可忽视的势力。同时佛理也逐渐侵入学术殿堂,成为清谈家们研味探讨的对象。当时的名僧高僧往往也同时是很高明的清谈家,他们常常出现在贵族名士们的清谈集会中。他们不仅精通佛理,而且熟悉玄学,既谈佛,又谈玄,玄佛互参,相摩相扇,为清谈增添了新的内容和新的色彩。

《世说新语·文学》记录东晋清谈资料共四十五条(二一条至六五条),其中涉及清谈内容的三十二条。在这三十二条中,与佛经佛理有关的就有十二条(二三、三〇、三五、三七、四〇、四三、四四、四五、五〇、五四、五九、六四)之多,占百分之三七点五。东晋谈佛之盛于此可以想见。

佛理为什么会进入清谈,而且成为清谈的重要内容呢?这可以从佛理和清谈两方面来看。从佛理一面看,是佛理需要借清谈来传播,尤其要借清谈才能打进贵族学术圈;从清谈一面看,是清谈可以接受佛理,且需要佛理作为自己的新鲜血液。

先看第一面。其时佛经传入中国不久,尚未生根,尤其未在上层及学术层生根。佛教要求发展,要得到贵族知识分子的承认,只有借中国固有的学术来诠释,并借当时流行的方式来传播。因此在当时佛经阐说中大量采用一种所谓“格义”的方法,即用中国原有经典中的精义与典故来比配佛经中的道理,以便于中国信徒的理解与接受[122]。而要这样做,就要求佛徒,尤其是那些以高僧自许的人,熟悉中国原有经典。事实上,他们当中也的确有不少人,对于“外典”[123]下过很大功夫,其熟悉程度不亚于当时最高明的清谈名士。《世说新语》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名僧,而以支遁为杰出代表。关于支遁和其他精外典、善清谈之名僧,我将在本书的第六章中加以叙述,此处暂略。

至于佛经之讲习、佛理之研讨,更是完全采取了当时流行的清谈形式,我们在《世说新语》中可以找到好些例子。例如下面的三条就很典型:

①《文学》四〇条: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

②《文学》三〇条:

有北来道人好才理。与林公相遇于瓦官寺,讲《小品》。于时竺法深、孙兴公悉共听。此道人语,屡设疑难,林公辩答清析,辞气俱爽。此道人每辄摧屈。孙问深公:“上人当是逆风家,向来何以都不言?”深公笑而不答。林公曰:“白旃檀非不馥,焉能逆风?”深公得此义,夷然不屑。

③《文学》四五条:

于法开始与支公争名,后情渐归支,意甚不分[124],遂遁迹剡下。遣弟子出都,语使过会稽。于时支公正讲《小品》。开戒弟子:“道林讲,比汝至,当在某品中。”因示语攻难数十番,云:“旧此中不可复通。”弟子如言诣支公。正值讲,因谨述开意,往反多时,林公遂屈,厉声曰:“君何足复受人寄载来!”

这三则都是讲佛经,第一则据刘注是讲《维摩诘经》,第二则与第三则是讲《小品》(亦称《小品般若》,据陈寅恪先生考证,《小品》即佛经中的《道行经》[125])。但是无论从参与的人和进行的方式,乃至使用的术语来看,却都是典型的清谈(参看本书第二章)。

现在我们再来看另外一面。佛经作为一门不久前才从外国传入的学问,对于中国士大夫相当新奇,相当有引诱力。尤其是汉末以后,儒学的正统地位受到严重的挑战,社会对于异端的承受力大大增加;魏晋以后,玄学兴起,虚无之说盛行,对于旨趣颇有相通之处的佛理自然就更易于接受。《世说新语·文学》二三条说:

殷中军见佛经,云:“理亦应在阿堵上。”

殷浩的话,如果译成现代汉语,那就是:“理也该在这里找到。”这儿的“理”,今天的读者很容易理解为一般的道理,但魏晋时的用法,“理”是专指宇宙人生之哲理,即当时人说的“玄理”或“名理”。可见殷浩初见佛经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相信佛理必与玄理相通。殷浩的这种看法其实代表了当时学术界的一般意见,即认为佛与孔、老的区别,只不过一是“西方圣人”,一是“东方圣人”,而他们所述说的“理”,尤其是那关于宇宙和人生的终极之理,都是一样的。热心的人甚至根据《史记·老子列传》中说老子晚年出关,“莫知其所终”的话,造出一个“老子化佛”的故事,说老子去了西方,到达印度,收佛和其他印度人为弟子,共有二十九个云云[126]。这样一来,所谓佛经就不过只是《道德经》的外国变种,那么佛理和玄理之相通,当然也就在意料之中了。《世说新语·文学》四四条: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刘注引佛经曰: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断烦恼,万行具足,便成佛也。

简文是清谈家,并非佛徒。但在他看来,“佛”也就是“圣人”,佛经可以陶练神明,正如同《老》《庄》可以陶练神明一样。

事实上,东晋中期清谈得以重振,部分原因即是佛理抓住了当时贵族知识分子,清谈名士竞相借佛经来“陶练神明”之故。

除简文外,刘惔、孙绰、许询、郗超、王坦之、袁宏、殷浩等人都好佛经,而殷浩下的功夫最大。《世说新语·文学》有好几条记他学佛经之事:

殷中军被废东阳,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

(五〇条)

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便释然。

(五九条)

殷中军读《小品》,下二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尝欲与支道林辩之,竟不得。今《小品》犹存。

(四三条)

最后一条“世之幽滞”一语,证明当时努力读佛经的尚大有人在,决不只殷浩等数人——当然,真读通的也不多。

东晋中期以后,玄学已有强弩之末、欲振乏力之感,而佛学却方兴未艾,在清谈中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渐渐变成鸠占鹊巢,反宾为主了。这时清谈中若有新理出现,也往往是关于佛理的,例如《世说新语·文学》三五条云: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

又《假谲》一一条云:

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

“即色义”及“心无义”皆后期清谈中重要的新理,汤用彤《魏晋玄学流别略论》及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皆有论述,可以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