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上所载的资料分析,清谈在当时的贵族知识分子中是一项相当普遍、相当简易可行、也相当开放的学术活动和智力活动。它随时随地可以举行,只要有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就可以构成一个谈坐,也不一定要事先做准备。《文学》一九条:
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
又如《文学》五五条: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
参加谈坐的人也并无特别限制,西域贫僧、他乡文士,乃至总角小儿都可参与,如果才华出众,就会受到他人的欣赏与称赞。如前引《文学》五三条,张凭以一个新进孝廉,从吴郡来到京师,因偶然在谈坐上表现了自己的才华,便马上得到刘惔的青睐,后来又被司马昱拔为太常博士。又如《文学》四七条:
康僧渊初过江,未有知者,恒周旋市肆,乞索以自营。忽往殷渊源许,值盛有宾客。殷使坐,粗与寒温,遂及义理。语言辞旨,曾无愧色。领略粗举,一往参诣。由是知之。
《文学》三九条:
林道人诣谢公,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
但是,清谈活动虽说普遍、简易、开放,却并非没有自己的规矩和讲究,只是它的讲究别有所在。例如对于某一次清谈而言,虽然不一定要做什么特别的准备,但是作为一个“谈士”的一般准备,却是要求很高的。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例子是南齐王僧虔教训他儿子的话。他儿子想作“谈士”,但是却没有做足够的准备,于是他写信告诫儿子说:
吾未信汝,非徒然也。往年有意于史,取《三国志》聚置床头百日许,复徙业就玄,自当小差于史,犹未近仿佛。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秩》,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思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77]
王僧虔为南齐人,出身于清谈世家,其祖父为王珣,高祖为王导,他的话应当可信。按他的意见,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谈士”,除了天分自不可不高以外,还要读很多书,做很多研究。至少,第一,要熟读三玄的原籍;第二,要熟悉各家的注解及其异同;第三,要研究前人的清谈成果。《世说新语·文学》中有几条记载可以取来印证他的看法。一三条:
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复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
六〇条:
殷仲堪精核玄论,人谓莫不研究。殷乃叹曰:“使我解‘四本’,谈不翅尔。”
二四条:
谢安年少时,请阮光禄道《白马论》。为论以示谢。于时谢不即解阮语,重相咨尽。阮乃叹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从二四条我们还可看出,一个好的清谈家,他的修养还远不能止于“三玄”,除正统的儒家经典自不可不熟外,他至少还应对名家有所研究。东晋以后,还得加上佛经,如果完全不懂佛理,在东晋南朝的贵族知识分子中是无法出人头地的。东晋著名的清谈家殷浩曾经下过很大功夫研究佛经(参看《文学》二三条、五〇条、五九条、四三条,前已引),想来部分原因当即在此。东晋另一个著名的清谈家,也可说创造力最强、成就最高的清谈家支道林,他的成功就全得力于佛玄双修(参看下编第六章第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