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的程序和术语(1 / 1)

魏晋清谈 唐翼明 1551 字 7天前

我们先看两个例子。

①《文学》六条:

何晏为吏部尚书,有位望,时谈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见之。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否?”弼便作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

②《文学》五六条:

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慨然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已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孙粗说己语,亦觉殊不及向。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

从这两个例子,我们可以推想魏晋清谈活动的大致进行情况。首先,清谈是一个多人参加的活动,但主角只是两个人(最少可以少到只有这两个主角,已如前述)。参加的人都是喜爱清谈、善于清谈的人,即所谓“谈客”或“能言者”,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构成一个“谈坐”。作为主角的两个人则分“主”“客”两方。主方首先发言,提出一个论点,并加以简明的论证,叫作“叙理”。然后由客方提出诘问或反驳,称为“作难”,或简称“难”。客方作难后,主方当然要“辩答”(参看《文学》三〇条)。一难一答,称“一番”。再难再答,便是第二番。如此往反,可至数十番(参看《文学》四五条)。最后必有一方词穷,就叫“屈”。如客方屈,则主方所持之理,叫作“胜理”;反之,如主方屈,则客方所持之理就是“胜理”了。清谈活动到此也就告一段落。此时如有新人加入,对刚才的“胜理”进行挑战,就构成一组新的“客主”,于是另一轮论辩就开始了。

以上提到清谈中的若干术语,下面再对其中的某些用语作一些补充说明。

(1)谈客——《世说新语》中并无特别词汇来称呼当时的清谈家。正文中除“谈客”外,我们还见到“能言人”(《文学》二四条)、“能言诸贤”(《文学》五六条)、“能言之流”(《德行》一九条)。在刘孝标注中我们可以找到“谈士”(《文学》六条注引《文章叙录》)、“谈者”(《文学》七四条注引《中兴书》)、“能言者”(《文学》九条注引《荀粲别传》)。稍后出现了一个词“言家”,显得比较专门。但此词不见于《世说新语》正文及刘孝标注,而见于《南齐书·三三·王僧虔传》载其《诫子书》云:“且论注百氏,荆州《八秩》,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参看下文所引)“言家”又作“谈家”,如《南齐书·文学传》论云:“文人谈士,罕或兼工。非唯识有不周,道实相妨。谈家所习,理胜其辞,就此求文,终然翳夺。故兼之者鲜矣。”[76]又魏晋时出现了一个新词“名士”,指当时贵族知识分子中风流倜傥的出色人物。《世说新语·文学》九四条,说袁宏作《名士传》,以夏侯玄、何晏、王弼为正始名士,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为竹林名士,裴楷、乐广、王衍、庾敳、王承、阮瞻、卫玠、谢鲲为中朝名士。这些名士都善清谈,所以有些场合名士也就是清谈家的意思。如《世说新语·赏誉》一七条说王济本来不大瞧得起他的叔叔王湛,但后来有机会同王湛清谈一次,才发现叔叔很能清谈,因而喟然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可见能清谈就是名士,名士也必能清谈才行。又《文学》一九条载郭象与裴遐清谈的故事,先说“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这里的“名士”显然也就是“谈客”了。

(2)叙理——叙理也可称为“唱理”,见《文学》五七条:“王苟子来,与共语,便使其唱理。”唱也是叙说的意思。叙理又可以叫“叙致”,例如《文学》四二条:“王叙致作数百语。”又如五五条:“叙致精丽,才藻奇拔。”致者意也,叙致就是叙意,同条下文说:“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可证。意与理近,所以叙理与叙致可以相通。“理”“致”也可以连用,变成一个词,例如《文学》一九条:“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又前引《文学》六条说:“晏闻弼名,因条向者胜理语弼。”则用“条理”,“条”用为动词,是“加以整理”的意思,在此与“叙理”相当。又叙理的过程中包含两个要素,一个是所叙之“理”,或说“致”;一个是叙理之“言”,或说“辞”。所以我们发现《世说新语》中记清谈的叙理时,常常会同时提到这两方面。例如《文学》二八条:“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二二条“理源”与“辞喻”对举;四二条“义言”连用,指理与言两方面;四七条“辞旨”连用,也指这两方面。

因为清谈中通常先由主方“叙理”而引发辩论,所以“叙理”有时也可谓之“发谈端”(或作“起义端”,起、发同义)。例如《晋书·王戎传》说他“善发谈端”,其实也就是善于叙理的意思。稍后又有“发题”(或作“开题”,开、发同义)、“树义”(或作“竖义”,竖、树同义)等用语的出现,含义大致与“发谈端”“叙理”相近。参看本书第六章第六节所引《陈书》马枢、袁宪、张讥等传。

(3)作难——作难就是发难,是一个动宾结构,其中“难”是名词。用现代话说,就是“提出诘问”或“提出反驳”的意思。“作难”也可说“送难”或“设难”,例如《文学》四〇条:“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文学》三〇条:“此道人语,屡设疑难。”“难”也可直接作动词,或与“攻”结合作联合动词,都是反驳、辩驳之意,例子很多,不烦枚举。

(4)辩答——《文学》三八条还有一个词“覆疏”:“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这个“覆疏”也是“辩答”之意。覆,答覆;疏,疏辩也。

(5)番——一难一答为一番,也可称“一交”,例如《文学》一九条:“始数交,未快。”五一条:“数四交,不觉入其玄中。”

(6)屈——也可用“摧屈”“折”。如《文学》三〇条:“此道人每辄摧屈。”一二条:“时人攻难之,莫能折。”

(7)尽与通——《文学》六二条:“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细玩文义,这里“尽”和“通”都不是常见的用法,而更像两个特定的术语。“尽”的意思似乎是客主双方辩论到相当时候,意见仍然不同,但不能或不愿再辩下去,又没有哪一方认“屈”;“通”的意思则是辩论到一定时候,一方提不出新的反驳,而表示同意另一方的意见,即双方相“通”了,亦即上文说的“相同”,实际上是认“屈”的婉语。关于“尽”的这种意思,我们还可以举出《文学》二二条:“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既曰“未知理源所归”,可见是没有结果,即哪方都没有认“屈”,从而无“胜理”可言。关于“通”的这种用法,可惜在《世说新语》中再也找不到别的例子。“通”字用得倒很多,一个是“沟通”的意思,例如《文学》九条:“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文学》五三条:“客主有不通处,张乃遥于末坐判之,言约旨远,足畅彼我之怀。”另一个意思是“疏解”“阐发”“表达”,例如《文学》四〇条:“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五五条:“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二八条:“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四五条:“旧此中不可复通。”五三条:“唯通寒暑,神意不接。”三七条:“诸人在下坐听,皆云可通。”所有这些“通”字都只能算一般用法,同前举《文学》六二条的“通”似乎不太一样。

(8)游辞——理已屈仍然强辩不已,谓之“游辞”。《文学》三三条:“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