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今义与原义的联系(1 / 1)

魏晋清谈 唐翼明 1114 字 7天前

根据前两节所论,我们可以将“清谈”之原义、今义列表如下:

今义中的(1)、(3)两义完全是后起的,与“清谈”一词的原义无关,也不是本书要讨论的。本书要讨论的是今义中的第二种,即作为特指学术名词的“清谈”。这个“清谈”显然来源于“清谈”原义中的第一种。原义中的(2)、(3)两义今天已不用了。

但是,如果我们只是笼统地提到“清谈”一词而不加以分析,则以上六种含义都可以同时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这就是常常会引起误解的原因。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即使我们已经指出作为特指学术名词的“清谈”来源于“清谈”原义中的一种——雅谈,仍然还嫌太笼统。魏晋士大夫之间的雅谈包括许多内容,并不是每种内容的雅谈都可以与今天我们所讨论的“魏晋清谈”同义的。日本学者板野长八在1939年发表的《清谈的一种解释》一文中已指出汉魏六朝时“清谈”一词有多种含义(参阅本书“绪言”),后来余英时先生在《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一文中又进一步指出我们至少可以把当时士大夫间的清谈分为三种[26]。我下面就根据他的意见将当时三种类型的清谈(即三种雅谈,不指“清谈”原义中的(2)、(3)两义)的例子分别列举于后。这些例子绝大部分是板野长八首先给出的,后来又经唐长孺等人转引,这里为了说明问题,只好再引用一次。

A.泛泛的、没有一定内容的清谈:

①葛洪《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

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犹可息谑嘲以防祸萌也。[27]

②《三国志·七·魏书·臧洪传》注引《九州春秋》论青州刺史焦和:

入则见其清谈干云,出则混乱。[28]

③《三国志·一三·魏书·锺繇传》注引《魏略》太子与锺繇书:

得报知喜南方,至于荀公之清谈,孙权之妩媚,执书咀噱,不能离手。[29]

④鲁褒《钱神论》:

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

当今之世,何用清谈!

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30]

B.可以推测其内容是以人物评鉴为主的清谈:[31]

①《三国志·一·魏书·武帝纪》注引张璠《汉纪》载郑泰说董卓(《后汉书·七〇·郑太传》):

孔公绪能清谈高论,嘘枯吹生。[32]

②《三国志·二一·魏书·刘劭传》载夏侯惠荐劭曰:

臣数听其清谈,览其笃论。[33]

③《三国志·三八·蜀书·许靖传》:

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34]

④《抱朴子·外篇·正郭·四六》:

于时君不可匡,俗不可正。林宗周旋,清谈闾阎。[35]

⑤《文选·三八·任彦昇·为萧扬州荐士表》李善注引王隐《晋书》:

祖约清谈平裁,老而不倦。[36]

C.可以推测其内容是以学理讨论为主的清谈:

①《北堂书钞·九八》引《何晏别传》:

曹爽常大集名德,长幼莫不预会。晏清谈雅论,纷纷不竭。曹羲叹曰:“妙哉何平叔之论道,尽其理矣!”[37]

②《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

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38]

③《颜氏家训·勉学》:

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直取其清谈雅论,辞锋理窟,剖玄析微,妙得入神,宾主往复,娱心悦耳。然而济世成俗,终非要务。[39]

④《南齐书·二四·柳世隆传》:

世隆少立功名,晚专以谈义自业。善弹琴,世称柳公双璅,为士品第一。常自云马矟第一,清谈第二,弹琴第三。[40]

以上“清谈”若干例,大概是现存的“清谈”一词的最早资料了。可以注意的是,以上三组各组中都有较早的例子,也有较晚的例子,可见三种内容的“清谈”是同时存在的,并无先后之分。换言之,从汉末到魏晋南北朝,“清谈”一词的内容在指雅谈这一点上并无任何变化,它始终只是一个泛指的非学术性名词。我们今天所说的“魏晋清谈”,严格地讲,只是指上述三组中的第三组,而且特指化了。于是,我们可以再列一表:

从抽象的逻辑角度上看来,今天所谓的“魏晋清谈”,作为一个学术名词,只有魏晋时“清谈”一词义域的九分之一。只有这九分之一才是我们今天研究魏晋清谈时所要研究的对象,其余九分之八都不是。

弄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否则一见“清谈”二字,就以为是我们所要研究的魏晋清谈,岂不要犯“扩大化”的错误?弄清这一点还可以帮助我们辨析后人使用“清谈”一词时的不同含义,而不致产生误解。例如宋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41]朱熹这里的“清谈”如果按照今天的理解就讲不通,为什么不可以一面谈《老》《庄》,一面做官要钱?这个“清谈”事实上兼有“雅谈”与“正论”之意。宋董题《世说新语》云:“晋人雅尚清谈,唐初史臣修书,率意窜定,多非旧语,尚赖此书以传后世。”[42]明袁褧序《世说新语》云:“世言江左善清谈,今阅《新语》,信乎其言之也。”[43]这两个“清谈”则只是“雅谈”之意,但包括各种内容的雅谈,并不单指谈玄,仍与我们所说的魏晋清谈不同。陈寅恪先生称《世说新语》为“清谈总汇”,其实也是沿袭宋明人这种用法。

同时,正因为讨论学理的玄谈只占“清谈”原义义域的一小部分,所以当时特指玄谈时反不用“清谈”一词,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世说新语》中竟然找不到“清谈”二字的原因。至于当时的玄谈有没有特定名词,我将在本章第五节中详加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