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原义及其可能之起源(1 / 1)

魏晋清谈 唐翼明 933 字 7天前

但是,如果我们细检魏晋旧籍,很容易就会发现“清谈”一词的早期含义与现在的意思有很大的不同。最明显的有两点:一是当时的“清谈”一词完全没有负面的色彩;二是当时的“清谈”一词根本没有特指玄谈这种用法,例如记载魏晋玄谈资料最多,以至于被陈寅恪先生称为“清谈总汇”[4]的《世说新语》就从头至尾没有“清谈”二字,不仅正文没有,连刘孝标的注文中也没有。

当时“清谈”一词的用法究竟如何呢?根据现有的资料,可以推知“清谈”的早期含义大致有以下三种:

(1)雅谈。泛指一切美好的言谈,通常是个人性的,而不是公众性的舆论。例如《文选·二三·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二:“清谈同日夕,情盼叙忧勤。”[5]卷四二应休琏《与侍郎曹长思书》:“幸有袁生,时步玉趾,樵苏不爨,清谈而已。”[6]

(2)美谈。通常指对人物的揄扬,带有舆论性。例如《艺文类聚·四八》引王隐《晋书》载晋武帝谓郑默语:“昔州内举卿相辈,常愧有累清谈。”[7]《太平广记·三一八》引刘敬叔《异苑》“桓回”条:“乐工成凭今何职?我与其人有旧,为致清谈,得察孝廉,君若相见,令知消息。”[8]《梁书·五〇·伏挺传》载挺与徐勉书:“昔子建不欲妄赞陈琳,恐见嗤哂后代,今之过奢余论,将不有累清谈。”又同书卷一三《沈约传》:“自负高才,昧于荣利,乘时藉势,颇累清谈。”[9]

(3)正论。由第二义拓广演变而来,指对人物的评论,可褒可贬,而重在贬,也带有舆论性。例如《南史·二〇·谢朏传》:“建武初,朏为吴兴,以鸡卵赋人,收鸡数千。及遁节不全,为清谈所少。”[10]同书卷四一《萧颖达传》:“(萧)时居母服,清谈所贬。”[11]葛洪《抱朴子·外篇·疾谬·二五》:“俗间有戏妇之法……或清谈所不能禁,非峻刑不能止也。”[12]又《酒诫·二四》:“谓清谈为诋詈,以忠告为侵己。”[13]

“清谈”以上三义中的前二义都可以从“谈”字的古义中找到根据。“清谈”第一义中的“谈”是“谈”的最基本义,即言谈。《孟子·离娄下》说那个不知羞耻的齐人,“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庄子·天运》说“孔子见老子,归,三月不谈”,都是这个“谈”字。“谈”字稍后的用法似乎渐指那种讲究技巧的谈话,而非一般的言谈。例如东方朔的名言“谈何容易”[14],司马迁称赞东方朔等人的话:“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15]

“清谈”第二义中的“谈”则可以追溯到《庄子·则阳》云:“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释文:“谭,音谈,本亦作谈。”疏:“谭,犹称说也。”[16]可见“谈”字古义中本有称说亦即揄扬之义。又《公羊传·闵公二年》:“鲁人至今以为美谈。”[17]亦是称扬之意,且带有舆论的性质。“美谈”一词今天还用,魏晋时也有,例如《世说新语·贤媛》一九条叙陶侃少时追送范逵,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阳,当相为美谈。”《后汉书·八一·戴就传》:“(薛)安深奇其壮节,即解械,更为美谈,表其言辞,解释郡事。”[18]又《晋书·八六·张轨传》言张华谓安定中正蔽善抑才,“乃美为之(张轨)谈,以为二品之精。”[19]此义延伸至“清谈”中,遂使“清谈”一词也有美谈、揄扬之意了。

至于“清谈”第三义则是从第二义拓变而来,可以不单独讨论,但它是魏晋间的特有用法,非常值得注意,下文还会谈到。

以上说到“谈”的古义,现在的问题是:“谈”字何时起同“清”字扯上关系而变成了“清谈”?我的推测是,这大约是发生在东汉后期,而其中的关键是“党锢”事件。

东汉中叶以后,士大夫集团先后与外戚集团及宦官集团恶斗,双方壁垒分明,最后酿成两次株连惨烈的党锢之祸。范晔《后汉书·六七·党锢列传》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我们注意。传载范滂系狱时,中常侍王甫审问他,说:“君为人臣,不惟忠国,而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并欲何为?皆以情对,不得隐饰。”而范滂回答道:“臣闻仲尼之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欲使善善同其清,恶恶同其污,谓王政之所愿闻,不悟更以为党。”[20]可见其时士大夫集团以“清”自许,而以“污”目对方。所以范晔在《党锢列传》前言中也说:“若范滂、张俭之徒,清心忌恶,终陷党议。”[21]同传中说范滂“少厉清节”[22],羊陟“清直有学行”[23],檀敷“少为诸生,家贫而志清”[24]。总之,看来从这个时候起,“清”字开始广泛地同士大夫连在一起,“清流”“清谈”“清议”“清论”“清言”等词的相继出现,应当都是这先后的事[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