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
——《署中示舍弟墨》
历史上凡属有成就的作家,都是博览群书,有取舍地吸取前代的文学遗产,从而纵横变化,自成一家的。唐代诗人李白天纵英才,然而他十分刻苦地向前人学习,推崇《风》《雅》,赞美建安,低首小谢,“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69]。在他的诗歌里可以找到类似各代诗风的作品。杜甫也是在“清词丽句必为邻”[70]的刻苦学习中,达到了“下笔如有神”[71]的艺术高峰。明末清初,一方面考据学大盛,讲究一字一句的来历;另一方面文学批评界随着诗话的畅行,也掀起了宗唐宗宋之争的**。所以,清代文人对于接受文化遗产都是非常努力的。特别是郑板桥,他不仅天分较高,而且勤奋异常,他认为“读书深,养气足,恢恢游刃有余地矣”。于古代文学作品,自《诗》《骚》以下到本朝人之作,他几乎大都阅读过,从而为他的创作实践打下了深厚的基础。而且,在广泛阅读的同时,板桥认为继承文学遗产必须有所取舍。他在《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跋》中就说过:“《五经》《廿一史》《藏》十二部,句句都读,便是呆子;汉魏六朝三唐两宋诗人,家家都学,便是蠢才。”他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借用佛家语纵论前代文学作品:“文字有大乘法,有小乘法。大乘法易而有功,小乘法劳而无谓。《五经》《左》《史》《庄》《骚》、贾、董、匡、刘、诸葛武乡侯、韩、柳、欧、曾之文,曹操、陶潜、李、杜之诗,所谓大乘法也……六朝靡丽,徐、庾、江、鲍、任、沈,小乘法也。”板桥的诗词渊源,正是建立在这种批判与选择的基础上的。
以下,我们分叙板桥诗、词的渊源所自。
板桥学诗的老师不见记载,大概是其父立庵先生亲授,板桥最推重《诗经》和曹操、李白、杜甫、杜牧、陆游诸家的诗,以下择其要而述之。
(一)《诗经》。《诗经》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是历代诗人取法的标准,它自然成为板桥所热爱和学习的对象。板桥在《贺新郎·述诗二首》中说过:“诗法谁为准?统千秋姬公手笔,尼山定本。”他常常带着一种推崇备至的心情谈到《诗经》:“《六经》之文至矣尽矣,而又有至之至者:浑沦磅礴,阔大精微,却是家常日用,《禹贡》《洪范》《月令》《七月流火》是也。当刻刻寻讨贯串,一刻离不得。”[72]为什么他对《诗经》如此崇拜呢?原来是他认为《诗经》是“经世文章”,“《七月》《东山》千古在,恁描摹琐细民情妙,画不出,《豳风》稿”[73]。所以,板桥在诗歌创作上自然地继承了《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从而创作出诸如《悍吏》《范县诗》等关心民瘼的诗作。
(二)曹操。板桥诗文中提到曹操的有好几处。《署中寄舍弟墨》云:“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贺新郎·述诗二首》云:“八斗才华曹子建,还让老瞒苍劲。”《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云:“曹氏父子,萧家骨肉,一门之内,大小殊轨。曹之丕、植,萧之统、绎,皆有公子秀才气,小乘也。老瞒《短歌行》、萧衍《河中之水歌》,勃勃有英气,大乘也。”可知,他欣赏曹操诗歌那种沉雄慷慨之气。
(三)杜甫。板桥从小就爱读杜诗,后来经历世事,对于这位“诗圣”更生景仰之情。他在《板桥自序》中曾礼赞道:“少陵七律、五律、七古、五古、排律皆绝妙,一首可值千金。板桥无不细读,而尤爱七古,盖其性之所嗜,偏重在此……是《左传》、是《史记》,似《庄子》《离骚》,而六朝**,亦时用之以为奴隶。大哉杜诗,其无所不包括乎!”板桥认为杜诗既具备《诗经》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具备曹操的沉雄之气。他说:“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他认为要像杜甫一样,用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反之,像王摩诘、赵子昂辈游戏文字,“试看其平生诗文,可曾一句道着民间痛痒?”板桥集中如《七歌》《逃荒行》《还家行》诸作,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明显地受了杜甫现实主义诗风的影响。板桥对杜诗的沉雄也很欣赏。他反复以杜诗为标准,说明“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反之,他认为:“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74]“王孟高标清彻骨,未免规方略近,似顾步骅骝未骋。”板桥对杜甫是那样崇拜,以至“回首少年游冶习,采碧云红豆相思料,深愧杀,杜陵老!”[75]
(四)陆游。板桥《前刻诗序》云:“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他受陆游的影响是很大的。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带着“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探讨了陆游为什么“诗最多”而“题最少”:“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之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陆之绝口不言,免罗织也。”这些议论既是知人论世,又是借古讽今。实际上,板桥诗歌明白通俗的语言特色正由陆游化出。这一点,前人也指出过,《清代学者像传》就说板桥“诗近香山、放翁”。
板桥从兴化陆种园先生学词,陆种园在前面已有详介,故不赘述。关于词学,板桥颇有慧见卓识。《与金农书》云:“作词一道,过方则近于诗,过圆则流于曲,甚矣词学之难也。”他甚至别出心裁地以戏曲角色比喻词家:“词与诗不同,以婉丽为正格,以豪宕为变格。燮窃以剧场论之:东坡为大净,稼轩外脚,永叔、邦卿正旦,秦淮海、柳七则小旦也;周美成为正生,南唐后主为小生,世人爱小生定过于爱正生矣。蒋竹山、刘改之是绝妙副末,草窗贴旦,白石贴生。”据《词钞·自序》,板桥学词是“与时推移”的,他自己归纳为:“少年游治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现分叙于次。
(一)秦观、柳永。秦、柳都是北宋词人,柳永词极通俗,叶梦得《避暑录话》云:“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为辞。”柳为艳词传播四方,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之句。又据《词林纪事》卷六引《高斋诗话》记东坡评秦词:“‘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知秦观词风近于柳永。板桥少时词作如《菩萨蛮》“留春”“留秋”二首、《沁园春·落梅》,尤其是《贺新郎·有赠》记海陵冶游的情事,都缠绵悱恻,确有秦、柳艳风。说“少时游冶学秦柳”是不错的。
(二)苏轼、辛弃疾。苏轼是北宋词人。词到东坡,无论题材或风格都有很大发展。胡寅说:“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足见苏词气魄之恢宏阔大。辛弃疾是南宋词人,亲身参加抗金斗争,其词务为慷慨激发以达其忠愤。板桥集中如《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贺新郎·送顾万峰之山东常使君幕》,大声鞺鞑,说是得力于苏辛,也就无怪其然了。
(三)刘过、蒋捷。刘、蒋均系南宋词人。刘过词承苏、辛,感时忧国之情熔铸于词,语言多直截明快,有时采掇口语入词。刘熙载《艺概》云:“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蒋捷的词工稳明白,尤其摹写家常日事,真切动人。板桥所谓“老年淡忘学刘蒋”,正是指用语平淡明白而言。如《满江红·田家四时苦乐歌》等作,对田园景物和闲适生活颇多白描,平淡清新,就正是从刘、蒋处得化工之妙的。
综上所述,无论诗或词,板桥都是学有渊源的。一般人学习古人之作,往往奉一家一派为宗主,因而终生寄人篱下,无所作为。可贵的是,板桥不但虚心向古人学习,而且有所取舍,转益多师,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所以,其诗词创作“兼众妙之长”,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