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狂怪雄风(1 / 1)

郑板桥画传 陈书良 2344 字 10天前

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

——《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

上文介绍了板桥诗词的简况及评价,这里拟披文入质,沿波讨源,就其特色做些探讨。别林斯基指出:“要着手研究一个诗人,首先就要在他许多种不同形式的作品中,抓住他个人性格的秘密,这就是他才有的那种精神特点。”[66]板桥诗词的特点是狂怪。正是这种贯穿始终的狂怪雄风,使他的诗词在清代文坛发出奇异的光芒,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按《书·洪范》疏:“狂为倨慢。”《诗·风》疏:“狂者,进取仰法古例,不顾时俗。”《白虎通》曰:“凡行之诡异曰怪。”狂怪,就是倨傲、反俗,诡异奇特。表现于诗歌,则是诗人用狂怪的心理观察、表现世界的结果。从郑板桥思想艺术的整个倾向来说,潜存着一种真挚与怪诞、谦恭与狂放的截然相反而又浑然一统的生动精神力量。板桥自幼贫困,刻苦攻读,“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想为老百姓做点事。但在当时,这种虔诚的愿望迭遭打击。于是,他一切幻想破灭,决心“从此江南一梗顽”,嬉笑怒骂,以狂怪的艺术形式暴露和鞭挞黑暗的现实,抚慰善良的、创痛的心灵。这样,板桥的诗词无疑是独特的,也是生动的。

首先,板桥一部分诗词表现了爱奇反经、思想解放的独创精神。正如他在《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中写道:“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也。”他在《偶然作》中亦云:“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与历来“劳心者治人”的观点相反,他认为农民是“天地间第一等人”,而“士为四民之末”。这种重农思想在他的诗词中屡有流露。如《喜雨》:

宵来风雨撼柴扉,早起巡檐点滴稀。

一径烟云蒸日出,满船新绿买秧归。

田中水浅天光净,陌上泥融燕子飞。

共说今年秋嫁好,碧湖红稻鲤鱼肥。

历来喜雨诗名篇佳作不少,但背景多是山光水色。如杜甫《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细微地描写了春雨,而板桥则由及时雨想到丰收美景,新鲜自然,动人心扉。其他如《呈姚兴滇太守》《范县诗十首》等,都清楚地表明了他对农民生活和农业副业等各项生产的关心。

爱奇反经,还表现在对历代兴亡、历史人物的评价上,所谓“量今酌古情何限?愿借东风作小狂”。板桥同情“只此快战千古无”的项羽,赞扬“千古文章根肺腑”的王安石,鄙视“自云黼黻笔,吾谓乞儿谋”的“曹刘沈谢才,徐庾江鲍俦”。虽然这些看法有偏激之嫌,但见自己出,毫无依傍,真可谓推翻旧案,裂石惊天!最令人回味的是《铜雀台》:

铜雀台,十丈起。挂秋星,压寒水。漳河之流去不已,曹氏风流亦可喜。西陵松柏是新栽,松下美人皆旧妓。当年供奉本无情,死后安能强哭声?帏八尺催歌舞,懒慢盘鸦鬓不成。若教卖履分香后,尽放民间作佳偶,他日都梁自检烧,回首君恩泪沾袖!

铜雀台是曹操宴会歌舞的场所,西陵是曹操的墓地。北周庾信《拟咏怀诗》:“徒劳铜雀妓,遥望西陵松。”唐王勃《铜雀妓》:“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描写铜雀旧妓对曹操的感情。板桥则反其意而用之。后四句说,曹操如果教人在自己死后将这些宫女都放往民间,让她们组织幸福的家庭,那么,以后宫女们一定会自动地烧香纪念、回想恩德而泪流沾袖。这里,板桥为受奴役者呼喊了不平,闪耀着人道主义光芒。

这种强烈的、真挚的感情,深刻地体现在对广大人民的同情上面。他的笔触大胆地反映了现实众生相。如写悍吏,则“豺狼到处无虚过,不断人喉抉人目”;写私刑,则“雷霆收声怯吏威,云昏雨黑苍天泣”;他还描写了“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的逃荒者、“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的还家贫民、“低头屏息,不敢扬声”的孤儿、“疤痕掩破襟,秃发云病疏”的小媳妇、“听他笞骂由他辱”的童仆……这一幕幕人间悲剧,令人不忍卒读。这种“狂怪”,是与当时社会民不聊生的现实格格不入的愤嫉。和一般帮闲的骚人墨客之流“剪树枝,造亭榭,辨古玩,斗茗茶”是大相径庭的。读板桥这些诗词,仿佛看见这位“怪”人——一位满怀同情人民大众的老人,怒目裂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最本色的“爱奇反经”,这也是他和“扬州八怪”中的其他七位不相同之处。

板桥诗词的狂怪特色还表现为不做奴才的主人翁气概。板桥《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云:“学者当自树其帜。凡米盐船算之事,听气候于商人,未闻文章学问亦听气候于商人者也。”又云:“凡作文者,当作主子文章,不可作奴才文章。”他还刻了一方图章,文曰:“郑为东道主。”这种主人翁的气概在诗词中屡有反映。如他在《贺新郎·徐青藤草书一卷》中借徐渭以自道:“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并无复自家门径。”板桥赞扬这种“一切是独创的,一切是自己的,连缺点在内”的主人翁精神。他对徐渭晚年因嫉世而疯狂自残的行为也深表理解和同情:“拔取金刀眉目割,破头颅血迸苔花冷,亦不是,人间病!”

《清史列传·郑燮传》载:“(燮)家穷,性落拓不羁,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子弟游。日放言高谈,臧否人物,以是得狂名。”这种目空一切的“臧否人物”在其诗词中也有所反映,如前文所引对“曹刘沈谢才,徐江鲍俦”的评论即是。这里,我们想指出的是,板桥的狂怪笔触不仅指向名人,而且指向了“天”。他问天:“长啸一声沽酒楼,背人独自问真宰”;“呜呼七歌兮浩纵横,青天万古终无情”!进而恨天: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歌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沁园春·恨》)

作者蓬首跣足,毁灭一切心爱之物,但也发泄不了胸中的愤恨。这真是一篇疯疯癫癫、回肠**气的狂怪宣言!试问在那文字狱罗网高张的年月,这样的思想能不以狂怪的面目出现而是直率道来吗?板桥不仅恨天,而且直欲扫天、掀天: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题画》)

画根竹枝插块石,石比竹枝高一尺。虽然一尺让他高,来年看我掀天力!

(《题画》)

气概豪迈,目空一切,真不愧他印文自许的“江南巨眼”!

以俗自居,俗中见奇,也表现出明显的狂怪特色。戴延年《秋灯丛话》载,郑板桥没有官架子,夜间外出巡视,不鸣锣开道,不用“回避”“肃静”的牌子,只用一小吏打着写有“板桥”二字的灯笼前导。当时许多人看不惯。他的朋友郑方坤亦在《郑燮小传》中说:“嵚崎历落,于州县一席,实不相宜。”板桥诗词中则屡屡以俗自居,一则曰:“俗吏之俗亦可怜,为君贷取百千钱。”再则曰:“一别朱门,六年山左,老作风尘俗吏。”《喝道》还生动地再现了他芒鞋问俗的情景:

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

一杯白水荒涂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显然,这里的“俗”是指充满痛苦贫穷而又朴实淳厚的世俗社会。“芒鞋问俗”所迈出的一步,是对正统的封建等级观念的嘲弄和蔑视,体现了可贵的民生主义精神。“俗”得可亲,也“狂”得可爱。

在诗词中,板桥也不避“俗”物,并且往往俗中见奇。如“白菜腌菹,红盐煮豆,儒家风味孤清”“江南大好秋蔬菜,紫笋红姜煮鲫鱼”“柳坞瓜乡老绿多,么红一点是秋荷”“碧绿新筐果,轻黄旧草鞋”“触窗无力痴蝇软,切莫欺他失意时”,俗景琐事,一经驱使,便精神百倍,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

为什么郑板桥诗词会有浓厚的狂怪特色呢?总的来说,他是生活在文禁森严的年代,同情人民、不满现实的满腹牢骚只能曲折地寄托于笔墨之中,“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从而成其为狂怪的。

板桥生活的康、雍、乾三朝,是文网高张的年代。(关于文字狱之为烈,本书在前面已有叙述。)诚如与板桥同时代的一位惯写狐仙鬼怪的作家蒲松龄说的:“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这样险恶阴森的环境,使知识分子感到压力很大。郑板桥也不例外。板桥的好友杭世骏就是因条陈“泯满汉之见”而被罢官。板桥的同学陆骖因文字狱而被戮尸。板桥听到这个消息后,把已刻好的《诗钞》上十几首流露反清情绪的诗从板子上铲去。在愤懑之余,他曾写了《历览》,其三云:

历览前朝史笔殊,英才多少受冤诬!一人著述千人改,百日辛勤一日涂。忌讳本来无笔削,乞求何得有褒诛?唯余适口文堪读,惆怅新添者也乎。

谁都清楚,“前朝”就是“本朝”。这首诗笔锋直指虐民害贤的文字狱,实在是“大胆妄为”!

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板桥不得不以狂怪的面目出现,是不足为怪的。《板桥自序》云:“板桥貌寝,既不见重于时,又为忌者所阻,不得入试。愈愤怒,愈迫窘,愈敛厉,愈微细……”他有时怒目裂眦,有时侃侃而谈,有时啸傲跳跃,有时垂涕而道,以“狂怪”的面目出现在清代诗坛。

同时,板桥贫困坎坷的身世也是造成其诗词狂怪特色的重要因素。板桥从小家庭贫苦,常常是“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做进士前,在扬州卖画,但经济拮据,所谓“卖与东风不合时”。乾隆元年(1736)中了进士,做了十二年县令。但是,乾隆十八年(1753),他为请赈得罪上司,丢了官。板桥一生坎坷,苦闷彷徨,忧愁愤慨,更促进了“狂怪”特色的形成。诚如他在《自遣》中所自述:“啬彼丰兹信不移,我于困顿已无辞。束狂入世犹嫌放,学拙论文尚厌奇。”当时“板桥徒以狂故不理于口”,攻击他的人很多。他曾刻印“古狂”“动而得谤名亦随之”。生活的困顿,就像块块礁石,激起了艺术创作狂怪的浪花。他有首《竹石》诗云: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在诗人笔下,竹子也有一股清傲倨狂的神态,这也是一丛迭遭打击的风霜之竹啊!

“怪迂荒幻性所钟,妥贴细腻学之谧。”对艺术的执着的、如痴如醉的追求,也加强了板桥诗词的狂怪特色。板桥在艺术上有很多痴癖。他自云:“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67]他对徐渭极其倾倒,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对于自己的诗集,他是死后也要追求文责的,《后刻诗序》云:“板桥诗刻止于此矣。死后如有托名翻版,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他对画友也是“惺惺惜惺惺”。《赠金农》诗云:“乱发团成字,深山凿出诗;不须论骨髓,谁得学其皮?”对艺术的沉醉,常常使板桥天真烂漫,忘乎所以。他想念扬州,便以为扬州也有心肝思虑:“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68]在他眼里,竹、兰、石都是涂上了“有节、有香、有骨”的感情色彩的朋友,他愿意终生为之高歌,为之低吟,对之跳跃,对之抚弄。

以上试论了造成板桥诗词狂怪特色的原因。值得指出的是,这种狂怪正反映出板桥真挚的性情。这是艺术的辩证法。张维屏《松轩随笔》云:“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徐世昌《晚晴诗汇》卷七十四云:“板桥画书诗号称三绝。自出手眼,实皆胎息于古诗。多见性情,荒率处弥真挚有味,世乃以狂怪目之,浅矣!”这些议论都是很有见地的。我以为,板桥是个真挚诚恳的血性男儿,真诚是他的本质,而“狂怪”则是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外表”。唯其真诚,所以能不向卑鄙、肮脏的官场规则妥协,能不在邪恶面前低下“狂怪”的头颅;唯其“狂怪”,所以能不阿谀逢迎,不助纣为虐,不丧失艺术家真诚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