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乾隆十一年(1746),五十四岁的郑板桥从范县调任潍县县令。潍县是个富庶的大县,所以,他的调任是令人艳羡的“荣调”。也许是为了使初生的男孩能得到适当的照顾,他将饶氏和孩子送回了兴化。
潍县(今称潍坊市)属山东莱州府,地处齐鲁腹地,北濒渤海,南临沂蒙山脉,白浪河穿城而过,将县城分为两城。河东为东关,城墙是土质的;河西就是板桥《修城记》所叙的石城墙的城里。城里是潍县繁华的市集。那里盐商乂集,财势炙手可热;土布业和屠宰业也是远近闻名,它们是构成潍县这个繁华世界的主要支柱。四通八达的车路连接着胶州、济南、苏州、蓟中……贸易又给潍县带来了更大的奢靡繁华和更昌盛的文化。
置身在这种畸形繁华的环境中,在处理政务之余,板桥冷静地观察着现况,忧虑着潜伏的危机。从宰潍后的第二年到去官离潍前夕,他陆续写成《潍县竹枝词》四十首,记录了自己的所见所感。
《竹枝词》本乐府曲名,作为一种七言绝句形式组合的歌词则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首创。后来的诗人都喜欢用来歌咏乡土风俗和男女恋情,明清诗人写《竹枝词》风气尤盛。板桥主张《竹枝词》应该充满战斗性,所谓“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照。招尤惹谤,割舌奚辞;识曲怜才,焚香恨晚”。这一宗旨在《潍县竹枝词》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四十首竹枝词用清新质朴的语言、深刻的揭露、鲜明的对比、隐括的讽谕,全面地再现了当时潍县的社会世相,呈现出富豪行乐、流民颠沛、理想桃源等三个图画长卷。
板桥通过潍县上层社会狎邪纵乐的表面繁华现象,勾勒了富豪们穷奢极欲的靡烂生活,字里行间充满了憎恶和讥刺:
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其一)
斗鸡走狗自年年,只爱风流不爱钱。博进已赊三十万,青楼犹伴美人眠。(其二)
四面山光树木深,良田美产贵千金。呼卢一夜烧红蜡,割尽膏腴不挂心。(其四)
豪家风气好栽花,洋菊洋桃信口夸。昨夜胶州新送到,一盆红艳宝珠茶。(其五)
大鱼买去送财东,巨口银鳞晓市空。更有诸城来美味,西施舌进玉盘中。(其六)
与此对比,《潍县竹枝词》以十二首篇章,描述了板桥目睹由于贫富不均而出现的不合理现象,和由于连年饥荒所造成的悲惨图画。这是《潍县竹枝词》的精华,其中如:
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其二十四)
二十条枪十口刀,杀人白昼共称豪。汝曹躯命原拼得,父母妻儿惨泣号。(其二十六)
东家贫儿西家仆,西家歌舞东家哭。骨肉分离只一墙,听他笞骂由他辱。(其二十九)
征发钱粮只恨迟,茅檐蔀屋又堪悲。扫来草种三升半,欲纳官租卖与谁?(其三十四)
泪眼今生永不干,清明节候麦风寒。老亲死在辽阳地,白骨何曾负得还。(其三十八)
作者的情绪达到了**。这里有抨击,有揭露,有同情,更可贵的是反映了铤而走险的饥民的反抗。虽然由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板桥不可能完全透过现象,明确地认识到造成灾荒的本质原因,而是将希望寄托在天公和帝王身上;但是,能涉及这些社会问题,并且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爱憎,这在当时真是要有“割舌奚辞”的勇气的。
此外,《潍县竹枝词》中还有一组幻想幸福生活,描写美丽风物和歌颂淳厚民情的诗歌,宛如一幅闪耀着理想光环的世外桃源图。如其十:“水流曲曲树重重,树里春山一两峰。茅屋深藏人不见,数声鸡犬夕阳中。”其十六:“秋风荻苇路湾环,钓叟潜藏乱草间。忽漫鹭鸶惊起去,一痕青雪上西山。”对潍县风物一往情深。这种太太平平的世外桃源当然不可能存在,所谓“留取三分淳厚意,与君携手入陶唐”“老夫欲种菩提树,十里春风满化城”只不过是这位廉洁奉公的官吏善良、天真的向往罢了。
潍县对于郑板桥一生的影响仅次于扬州。他宰潍七年,无论是在吏治或诗文书画方面都达到了新的高峰。郑板桥在潍县所刻诗,有一首题为《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云:“闲书状尾与山僧,乱纸荒麻叠几层。最爱一窗晴日照,老夫衙署冷于冰。”可知他仍如宰范一样,实行“无为而治”“卧而理之”。然而,较之范县,他的潍县之治有下面三个突出之处:
其一是救灾。潍县虽然是素称富庶的甲邑,但在板桥莅任的前后几年却是多灾多难。据《潍县志稿》载:“乾隆十年乙丑,疫。秋七月十九日,海水溢。”“十二年丁卯春,大饥。自十一年八月不雨,至是年夏五月十八日始雨,连阴两月,无禾。”“十三年戊辰春,大蝗疫水饥。”在板桥调职潍县的前一年,灾荒便揭开了序幕。第二年,又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最后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郑板桥目睹灾情,忧心如焚,一方面连连向上司报告,请求救济;另一方面决定立即开仓赈灾。按清朝规定,开仓赈灾必须得到上级的批准后才可实行。有人婉转地阻止他开仓,认为何必为贫民得罪上司。但是,板桥想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灾民,激动地说:“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他拨出一批谷子,叫百姓写借条来领,救活了上万人。
连续几年,饥馑和苦旱折磨着潍县人民,灾民剧增,粮价暴涨。身为潍县县令的郑板桥是非常痛苦不安的。他在《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中写道: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由卧听竹林风声,联想到百姓的呻吟,而感觉眼前的一枝一叶,也如同苦难中的人民一样,与人民“痛痒相关”的情怀溢于言表。板桥还刻了一方印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
为了应付潍县的危机和救活更多的饥民,他采取一系列果决的措施。首先,板桥将那些囤积粮食的富户的粮仓查封,责令他们按市价卖给百姓,从而压低暴涨的粮价。他还派人管理米市,打击抬高粮价的不法商人。其次,他利用县令的身份地位,劝说那些大中富户轮流开设粥厂,煮粥供给老弱病残的灾民。此外,板桥采取“以工代赈”的办法,他亲自规划出诸如修城凿池等种种兴建和复旧的工程,由政府和富户集资,大兴工役,招集远近饥民来做工,使他们免于饿死。大灾之后的秋后又是歉收,板桥就将春天放赈时灾民的借条全部烧毁,不要他们偿还,从而给灾民创造了休养生息的条件。当时,潍县人民很感激这位“循吏”,为他在潍城海岛寺巷建有生祠。
乾隆十二年(1747),清廷下诏免了山东的赋税,并派遣大学士高斌和都御史刘统勋为特使,到山东放赈,郑板桥随行。直到乾隆十三年(1748),潍县的灾情才渐渐缓解,饥民也由关外络绎返乡。
在救灾工作之中,板桥感慨万千,写下了姊妹篇《逃荒行》和《还家行》。《逃荒行》写的是潍县饥民逃往关外谋生的撕裂肝肺的悲惨遭遇: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豺狼白昼出,诸村乱击鼓。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饿,虎亦弃不取。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路妇有同伴,怜而与之乳。咽咽怀中声,咿咿口中语;似欲呼爷娘,言笑令人楚。千里山海关,万里辽阳戍。严城啮夜星,村灯照秋浒;长桥浮水面,风号浪偏怒。欲渡不敢撄,桥滑足无履;前牵复后曳,一跌不复举。过桥歇古庙,聒耳闻乡语。妇人叙亲姻,男儿说门户;欢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未明复起行,霞光影踽踽。边墙渐以南,黄沙浩无宇。或云薛白衣,征辽从此去;或云隋炀皇,高丽拜雄武。初到若夙经,艰辛更谈古。幸遇新主人,区脱与眠处。长犁开古碛,春田耕细雨;字牧马牛羊,斜阳谷量数。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
诗中写一位卖尽自家儿的难民,又拾起路旁的弃婴。同行的妇女给弃婴哺乳,弃婴则咿咿咽咽,“似欲呼爷娘”。又写在大庙歇息时的谈话。这些细节都使人如置身其中,非亲眼目睹者不能道出。全诗如一幅《流民图》长卷,真实地反映了潍县巨大的灾害及其给人民造成的痛苦。《还家行》则以轻快与沉重、喜悦与悲伤交错的节奏,描绘出潍县土地的复苏和灾民心中永远无法弥合的创痛:
死者葬沙漠,生者还旧乡;遥闻齐鲁郊,谷黍等人长。目营青岱云,足辞辽海霜;拜坟一痛哭,永别无相望。春秋社燕雁,封泪远寄将。归来何所有?兀然空四墙。井蛙跳我灶,狐狸据我床。驱狐窒鼯鼠,扫径开堂皇;湿泥涂旧壁,嫩草覆新黄。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红芳;旧燕喜我归,呢喃话空梁;蒲塘春水暖,飞出双鸳鸯。念我故妻子,羁卖东南庄。圣恩许归赎,携钱负橐囊。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堕地儿翻覆,泪面涂泥浆。上堂辞舅姑,舅姑泪浪浪。赠我菱花镜,遗我泥金箱;赐我旧簪珥,包并罗衣裳。“好好作家去,永永无相忘。”后夫年正少,惭惨难禁当;潜身匿邻舍,背树倚斜阳。其妻径以去,绕陇过林塘。后夫携儿归,独夜卧空房。儿啼父不寐,灯短夜何长!
这首诗具有诗体小说的性质,是一曲凄婉的乡村牧歌。它描写了由于饥荒所造成的家庭悲剧。恩格斯认为,悲剧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不是个人的偶然的原因造成的。《还家行》正是表现了这种必然性。还家有喜悦,也有辛酸。在诗人悲悯而敏锐的感受中,这种喜悦后面的巨大辛酸,与喜悦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给人一种撕肝裂肺般的痛楚,从而促使人深入思索造成悲剧的原因,透过无辜者的遭遇,看到社会制度的黑暗和冷酷。通篇文字中,作者并未用一句议论,而是让事实说话,把特定历史下的悲剧准确地摹写出来,具有动人心弦的力量。
唐代伟大诗人杜甫作有“三吏”“三别”《兵车行》等现实主义史诗,描写了一代人的战乱天灾,一代人的悲欢离合,是历史的忠实见证。板桥的《逃荒行》和《还家行》明显受了其影响,它们反映了乾隆十一年到十三年(1746~1748)潍县的灾变和民情。分析这两首诗,对于理解板桥全力投入拯救灾民的工作,是很有帮助的。
其二是保护贫民及小商贩利益。由于郑板桥青少年时代生活屡濒绝境,与贫苦百姓有着共同的感情,所以他读书做官意在“得志则泽加于民”。他认识到“盗贼亦穷民”,在宰潍时理政则“右窭子而左富商”,改革弊政,体恤贫民和小商贩。以下两则逸事颇可说明板桥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
盐店商送一私贩求惩,郑见其人褴缕非枭徒,乃谓曰:“尔求责朴,吾为尔枷示之如何?”商首肯。郑即命役取芦席编成一枷,高八尺,阔丈,前成一孔,令贩进首带之;郑于堂上取纸十余,用判笔悉画兰竹,淋漓挥洒,倾刻而就,命皆贴枷上,押赴盐店。树塞其门,观者如堵,终日杂沓,若闭门市。浃辰,商大窘,苦哀郑,郑乃笑而释之。
(曾衍《小豆棚杂记》)
辛未五月下第归,过潍,招饮友人家,潍俗重贾,二三贾客与语焉。语次及板桥,余亟问曰:“何如?”群贾答曰:“郑令文采风流,施于有政,有所不足。”余曰:“岂以诗酒废事乎?”曰:“喜事。丙寅丁卯间,岁连歉,人相食,斗粟值钱千百。令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徕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监生以事上谒,辄庭见据案大骂:‘驮钱驴有何陈乞,此岂不足君所乎?’命皂卒脱其帽,足踏之,或捽头黥面驱之出。”余曰:“令素怜才爱士,此何道?”曰:“惟不与有钱人面作计。”余笑而言曰:“贤令!此过乃不恶。”群贾相视愕,起坐去。
(法坤宏《书事》)
潍县的大盐商有钱有势,经营官盐,往往倚势欺压小本经营的私盐小贩。而私盐小贩大多是失去田地的农民,板桥对他们是很同情的。《潍县竹枝词》其二十四云:“绕郭良田万顷赊,大都归并富豪家。可怜北海穷荒地,半篓盐挑又被拿。”其二十五云:“行盐原是靠商人,其奈商人又赤贫?私卖怕官官卖绝,海边饿灶化冤磷。”板桥不仅在感情上同情小商贩,而且从法令、措施上也维护他们的利益。乾隆十四年(1739),他曾立告示碑《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
乾隆十四年三月,潍县城工修讫,谯楼、炮台、垛齿、睥睨,焕然新整;而土城犹多缺坏,水眼犹多渗漏未填塞者。五六月间,大雨时行,水眼涨溢,土必崩,城必坏,非完策也。予方忧之。诸烟铺闻斯意,以义捐钱二百四十千,以筑土城。城遂完善,无复遗憾,此其为功岂小小哉!查潍县烟叶行本无经纪,而本县莅任以来,求充烟牙执秤者不一而足,一概斥而挥之,以本微利薄之故;况今有功于一县,为万民保障,为城阙收功,可不永革其弊,以报其功、彰其德哉!如有再敢妄充私牙与禀求作经纪者,执碑文鸣官重责重罚不贷!
此碑表彰烟行众小铺捐资修土城的义举,并永禁设经纪,使其不受欺凌剥削,是郑板桥体恤小商小贩,改革弊政的重要措施。
其三是推行文教,识拔人才。潍县富商云集,人们以奢靡相尚,以攫财为荣。郑板桥莅任后,竭力提倡文事,力图“留取三分淳朴意,与君携手入陶唐”。乾隆十五年(1750),潍县重修文昌阁,他撰有《重修文昌阁记》,结尾说:“本县甚嘉此举,故爱之望之,而亦淳切之警之,是为民父母之心也。”提倡文教之切切,固不待言。有趣的是,板桥于乾隆十七年(1752)为潍县新修城隍庙所撰《城隍庙碑记》中也宣扬文事:
今城隍既以人道祀之,何必不以歌舞之事娱之哉!况金元院本,演古劝今,情神刻肖,令人激昂慷慨,欢喜悲号,其有功于世不少。至于鄙俚之私,情欲之昵,直可置弗复论耳。则演剧之楼,亦不为多事也。
城隍本泥身木胎,并无七情六欲;演剧楼的建立,实际是在“娱神”的招牌下为人服务的。板桥提倡上演一些“演古劝今”“有功于世”的戏曲——这也是新修城隍庙的重要目的。
在推行文教的同时,板桥还大力发现人才,奖掖后进。如有一天晚上,他微服漫步于东关韩家涯一带,忽听到从一间破屋内传出琅琅书声。经询问知是贫寒书生韩梦周,板桥即解囊相助,着意培养。后来,韩梦周于乾隆十七年中举人,乾隆二十二年(1757)中进士,任安徽来安县令,指导发展生产,做了不少好事,极受群众爱戴。去官后,归里授徒,成为著名学者,有文集行世。还有一位贡生胥伦彝,性嗜赌,腊月天寒,还披毡坐在赌场舍不得离开。他的文章做得很好,受到板桥赏识。板桥劝他不要消沉下去,荐他担任了某县的书院山长,清末潍人郭麏曾作《竹枝词》,其中一首云:“胥君生有樗蒲癖,腊月披毡一片青。不遇扬州郑风子,只应冻杀老明经。”即指此而言。板桥还有一位得意门生韩镐,也是家贫有才。板桥对其不仅在经济上资助,而且在治学上也加以辅导,曾写一联赠韩:“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该句成为名句箴言,流传颇广。可惜韩镐因家庭多故,生活坎坷,久踬场屋,直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才中举人,其时板桥已离开潍县了。
总之,板桥在潍县七年,“无留牍,亦无冤民”,是一位难得的清官。当时,他的朋友沈廷芳有诗赠云:“郑君郑君尔才奇特风义古,为政岂在守文簿?一官樗散鬓如丝,万事苍茫心独苦。”有抱负而难以施展,行善政而多所阻碍,这也是封建社会里一切正直的下层官吏的必然命运。
这期间,还有几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板桥还担任过“乾隆东封书画史”。所谓东封,就是古代封建皇帝祭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泰山为中国五岳之一,因地处东部,故称东岳。古人以东方为万物交替、初春发生之地,故东岳有“五岳之长”“五岳独尊”的称誉。古代帝王登基之初或太平之岁,多来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祭告天地。据传夏、商、周三代即有七十二个君主来此祷祀,自秦始皇以下始见记载,《史记·封禅书》志其事。乾隆十三年(1748),乾隆东巡。为了筹备、布置皇帝登临泰山的住处,板桥在东岳的最高峰玉皇顶住了四十多天。这是板桥一生中最有光彩、最富纪念性的日子。后来,他自豪地镌一印章云“乾隆东封书画史”,以此自炫夸世。二是乾隆十四年(1749),他的儿子在兴化病殁。这个孩子是饶氏所生,很受板桥钟爱。板桥在潍县任上时,常常写信回家,托付郑墨和妻、妾教育孩子;他还特别抄了四首五言绝句,让郑墨教孩子唱诵。然而孩子死了,板桥屡经创痛的心灵又受到一次沉重的打击。
未入仕前,板桥耽于幻想,所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一心想做个清官,“得志则泽加于民”。然而,当了十几年县令,亲身经历了黑暗的官场、亲眼目睹了老百姓的苦难后,他的幻想逐渐破灭了。这时,他更加怀念荷红藕碧的扬州水乡:
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
昨来话到瓜州渡,梦绕江南晓日寒。
这首诗题名《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于学使叫于敏中,与板桥同样来自江南。当他们一块谈论到瓜州渡的风物时,充塞在心中的乡愁,就变得更加浓厚了。
不仅思乡,而且对于做官,板桥也甚觉无聊。他给郑墨写信,十分感慨地说:“官途有夷有险,运来则加官进爵,运去则身败名裂。……惟久羁政海,精力日衰,不仕又无善退之法,自寻烦恼,未知何日始克遂我初服也。”“我今直视靴帽如桎梏,奈何奈何!”他还作有一首《青玉案·宦况》,抒写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
十年盖破黄绸被,尽历遍、官滋味。雨过槐厅天似水,正宜泼茗,正宜开酿,又是文书累。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
“酒阑烛跋,漏寒风起”与“雨过槐厅天似水”成一对比,使人愈觉为官的不值得。
这时板桥的健康状况也欠佳:“足部湿气”“通宵失眠”“疝气时发”“左耳失聪”“目光昏蒙”,加上思乡和厌官,他于是产生了辞官归隐的念头。《唐多令·思归》很好地表达了这种情怀:
绝塞雁行天,东吴鸭嘴船。走词场三十余年。少不如人今老矣,双白鬓,有谁怜? 官舍冷无烟,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茅屋数间犹好在,秋水外,夕阳边。
在这种情绪支配下,郑板桥闷闷不乐。他在《复同寅朱湘波》中云:“去家十一载,久思解租归田,以延残喘。而苦衷不为上峰见谅,能无悒悒乎!”在给郑墨的信中亦云:“颓唐之象,日见日衰。作宰十数年,无功于国,无德于民,屡思乞休,遄返故里,与我弟畅叙手足之情,而犹不见谅于当道,殊令人欲哭不得,欲笑不能。”
正在进退两难之际,意外地,他被解职罢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