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左官声竹马寒 一、范县任上(1 / 1)

郑板桥画传 陈书良 1940 字 7天前

布袜青鞋为长吏,白榆文杏种春城。

——《范县呈姚太守》

范县,清时属山东曹州府管辖(今属河南省),兼署小县朝城。“西风漳邺水,旭日鲁邹天”[51],是地近古代邹鲁的一个朴实宁静的地方。

乾隆七年(1742)春,郑板桥骑着毛驴,带着年轻貌美的饶氏夫人和书童,几箱书,一张琴,一捆行李,来到范县上任。板桥做官,主要是企图“立功天地,字养生民”[52],所以他力革敝政,给这个闭塞的小县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据曾衍《小豆棚杂记》云:“(板桥)莅任之初,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十百,以通于街。人问之,曰:‘出前官恶习俗气耳。’”这个传说虽不可靠,但亦可能。它表示了板桥初任时破旧立新的决心。

郑板桥出身寒素,矢志苦读,熬到五十岁才得到七品县令。他既痛恨那些不问民瘼的官吏(这之前他写过《悍吏》等诗作,抨击过贪官暴吏),也深恐自己不了解民情,做出对不起老百姓的事。诚如《范县》诗所云:

四五十家负郭民,落花厅事净无尘。

苦蒿菜把邻僧送,秃袖鹑衣小吏贫。

尚有隐幽难尽烛,何曾顽梗竟能驯?

县门一尺情犹隔,况是君门隔紫宸。

作者深为民间的隐情、冤屈难以明察而不安,末尾两句是说县衙与百姓相距很近,尚且不能体察民情,何况皇宫远在紫宸云上呢?由自己不能完全了解老百姓而推而远之到皇帝,很大胆地对官场黑暗表示了不满。

“隔”会歪曲真相,颠倒善恶。有不少人就是为了私利在竭力维护、营造这个“隔”。板桥看到了这一点,他决心深入民间,探求人民疾苦,革除流弊。他在范县时经常到农村去,询问桑麻农事,了解下情:“布袜青鞋为长吏,白榆文杏种春城。几回大府来相问,陇上闲眠看耦耕。”[53]他曾沿大河巡视范县东北的平**和西北的邯郸道,有《平阳道上》《邯郸道上二首》记其行,记叙了范县那种“云随马足,风送牛声。渔者以渔,耕者以耕”的淳朴民情。

按照当时的规矩,县令出门要坐轿子,仪仗要“排衙喝道”。就是前面敲锣吆喝,后面水火棍、回避牌张旗护卫,鸡飞狗跳,八面威风。但板桥除迎接上司外很少坐轿,甚至连每天的排衙站班也觉得受不了。他写过一首《喝道》诗:

喝道排衙懒不禁,芒鞋问俗入林深。

一杯白水荒涂进,惭愧村愚百姓心。

给合戴延年《秋灯丛话》所云:“(板桥)遇夜出,惟令两役执灯前导,亦不署衔,自书‘板桥’二字”等一些记载,可知板桥确实是“芒鞋问俗”的。板桥能把眼光投向世俗社会,行动上与正统的官僚大相径庭,正统的封建等级观念已被原始的民主思想冲开了一些缺口。

淳朴的乡风、艰难的农事、幽隐的民情给郑板桥带来了一些新的观感,他的思想较以前深化了。我们从他的诗文,亦即他当时的感受的痕迹来看,他的思想有以下几点突出之处:

首先是表现出明显的重农思想。板桥老家在兴化东门外,族人多靠作田捞虾度日,他原本就同情农民,加之在范县任上“芒鞋问俗”,深入了农民春耕夏耘秋获冬藏的生活,观察了他们栽枣种梨、植桑养蚕、放鸭养鹅、男婚女嫁、应差服役等各个生活侧面,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农民的作用。《范县诗》就以饱含生活情趣的笔触描写了农村的景色,如其一:

十亩种枣,五亩种梨;胡桃频婆,沙果柿槔。

春花淡寂,秋实离离;十月霜红,劲果垂枝。

争荣谢拙,韫采于斯;消烦解渴,拯疾疗饥。

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散发着泥土芳香的色彩缤纷的形象啊!形象的感受受支配于理性的认识。板桥在给郑墨的信中说:“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他甚至从星象学上也找出支持自己理论的根据来:“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他还谈到工商的作用,说:“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与对农民的评价相反,板桥严厉抨击了有些知识分子“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板桥不仅思想上重农,而且行动上也注意维护农民的利益。他曾写信告诉在兴化主持家计的堂弟郑墨,如果人家赎回了原有的典产田后,我们弟兄就买二百亩田,不可再多。“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无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54]写这封信的乾隆年间,封建地主阶级,包括皇帝、贵族、地主和大商人,在全国各地疯狂地掠夺土地,土地兼并在急剧地进行。这样掠夺、兼并的结果,促使大量农民失去自己的一小块耕地,沦为贵族、地主的佃农。乾隆十三年(1748),官吏杨锡绂上书揭露了当时土地掠夺的情况:“近日田之归富户者,大抵十之五六,旧日有田之人,今俱为佃耕之户。”[55]而成为佃户的农民,要将收获的四五成、六七成甚至八成以上的粮食,奉献给地主、贵族或皇室,其命运是很悲惨的。联系这样的时代背景,板桥这封家书所反映的认识是很难能可贵的。后来,在潍县任上时,他还写信要儿子“学稼学圃”,要家中妇女“习舂榆蹂簸之事”[56],都表现了明显的重农思想。

其次是板桥逐步形成了“清静无为”的吏治思想。清静无为原是道家的哲学思想。老子认为宇宙万物的根源是“道”,而“道”是“无为”而“自然”的,人效法“道”,也应以“无为”为主。他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后来黄老之说与刑名法术之学结合,就成了封建君主统治人民的方法之一。儒家也讲“无为而治”。如《论语·卫灵公》:“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己矣。”朱熹《集注》:“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应该承认,历史上统治者采用“无为”治术,即“与民休息”的政策,对稳定社会秩序和发展生产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通过深入民间,板桥觉得只要没有官吏骚扰,老百姓是会安居乐业的。他在《范县诗》中写道:

驴骡马牛羊,汇费斯为集。或用二五八,或以一四七。长吏出收租,借问民苦疾。老人不识官,扶杖拜且泣。官差分所应,吏扰竟何极;最畏朱标签,请君慎点笔。贪者三其租,廉者五其息。即此悟官箴,恬退亦多得。

显然,这是一篇纪实之作。诗中的“长吏”,就是作者自己。乡村用日中为市之例,逢期市集。板桥厕身其间,探询民间疾苦,得到了“恬退”的“官箴”。这样的思想,他在书画作品中也明显地流露出来,请看下引一则题画:

今日画石三幅,一幅寄胶州高凤翰西园氏,一幅寄燕京图清格牧山氏,一幅寄江南李鱓复堂氏。三人者,予石友也。昔人谓石可转而心不可转,试问画中之石尚可转乎?千里寄画,吾之心与石俱往矣。是日在朝城县,画毕尚有余墨,遂涂于县壁,作卧石一块。朝城讼简刑轻,有卧而理之之妙,故写此以示意。三君子闻之,亦知吾为吏之乐不苦也。

题中的朝城是归范县兼管的小邑。题画中除了充满对朋友的一片深情外,还充满了作为主事的官吏对辖地“讼简刑轻”“卧而理之”的满足。

在这段时期,板桥“日高犹卧,夜户长开”,生活确实很平静愉快。他写有《破屋》一诗,抓住很多细小平易的事物,烘托出“尚简易”的主题:

廨破墙仍缺,邻鸡喔喔来。

庭花开扁豆,门子卧秋苔。

画鼓斜阳冷,虚廊落叶回。

扫阶缘宴客,翻惹燕鸦猜。

因为没有吆喝开衙,所以听得见鸡啼喔喔;因为没有人来,所以庭中长满了苔藓;因为门不常开,所以看门人也就乐得安闲。公堂的鼓冷清地摆在斜阳中,而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落叶飘回有声。这是何等令人深思的宁静啊!符保森《寄心庵诗话》谓板桥做县令时“见身说法,民皆安堵息讼。尝于公庭步月,作诗写画,六房如水,吏去无人,真循吏中仅见也”,就是指的这种境界。

但是黑暗的官场现实打碎了郑板桥“无为而治”的梦幻。初到山东赴任时,妻子郭氏就对他说过:“一代做官七代贫。”[57]他在范县任期的后段,已开始有辞官的思想了,只是因为巡抚待他很好,“士为知己者死”的知遇观念使他留在任上。他给郑墨的信表明了这种心情:“人皆以做官为乐,我今反以做官为苦。既不敢贪赃枉法,积造孽钱以害子孙,则每年廉奉所入,甚属寥寥。苟不入仕途,鬻书卖画,收入较多于廉俸数倍,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现拟告病辞职,得邀见准,如天之福。惟余每因事晋谒中丞,必蒙青眼相加,并见赏我之墨竹,谓为得文湖州真髓。凡遇上辕门,必邀余至内花厅留膳。余受宠若惊,不敢放浪。”中丞笑语云:“下属无留膳之例;此时吾与尔叙私与,不必目我为上司而兢小心也。既逢此知遇,只恐一时未必许我解租归田,奈何奈何!”正当板桥“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局蹐不堪看”之际,乾隆十年(1745)冬,他接到了调署潍县的命令。

在范县任职期间,板桥于乾隆七年(1742)订定了诗、词集,并手写付梓。乾隆八年(1743)更订了《道情十首》。三集都是板桥自己用六分半书钞录,由门人司徒文膏刻版。这是板桥诗文创作达到高峰的时期。

在范县任期内,郑墨还特地从兴化来看望板桥。板桥将几年来积蓄的俸银交弟弟带回家去,要他在同宗叔侄中“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尤其对“无父无母孤儿”,“宜访求而慰问之”,“务在金尽而止”。此外,板桥的祖辈扬州福国和尚、云南秀才陈坤、杭州余省三等人都曾到范县看望过板桥,板桥都有诗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