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罢官离潍(1 / 1)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

——李啸村赠板桥联

乾隆十八年(1753)春,板桥被解职。关于解职的原因,说法不一。《扬州府志》《国朝诗人小传》谓“以疾归”,《兴化县志》谓“乞休归”,曾衍《小豆棚杂记》谓“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褫职”。《清史列传》《清代学者像传》谓“以请赈忤大吏,乞疾归”。我认为以后者为可信。《小豆棚杂记》所云是由于得罪大吏,大吏对板桥加以诽谤和冤枉,与《清史列传》并不相悖。

在封建社会,邪恶、谀谄、卑鄙、险恶、自私织成一张网,正直、高尚的人往往身罹其祸。但是,有的人却以圆熟的心智,“游刃有余”地斡旋各种矛盾之间。板桥的朋友丹翁就是这样一位“解连环妙手”。他对于一次冒滥领赈的判词是:“写赈时原有七口,后一女出嫁,一仆在逃,只剩五口;在首者既非无因,而领者原非虚冒。”对此,板桥一遍又一遍玩味,十分佩服。他觉得丹翁包容了人世间的冲突,就像兰花包容了荆棘。他在一幅送给朋友的长卷中,画着一丛丛摇曳有致的兰花,几竿清瘦孤标的劲竹,几块错错落落的石头,然后穿插画有数枝荆棘,题云:“满幅皆君子,其后以荆棘终之,何也?盖君子能容纳小人,无小人,亦不能成君子。故棘中之兰,其花更硕茂矣。”他还写了“难得糊涂”四个字,注云:“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这些都反映了板桥对于理想、个性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的认识与体验。

认识归认识,实行又是另一回事。可惜,板桥的性格太倔强,为人处世不能做到糊涂和圆融。他在潍县作画常署“橄榄轩主人”,这是颇含深意的。橄榄是生长于南方的常绿乔木,《本草纲目》卷三十一“橄榄”条云:“其味苦涩,久之方回味。王元之作诗,比之忠言逆耳,乱乃思之,故人名为‘谏果’。”北宋王禹偁喜臧否人物,遇事敢言,任左司谏等官,八年三黜。曾作《橄榄》诗云:“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板桥用“橄榄”命名己室,正是以放言高论自许。以下一些记载和板桥的诗文,虽语焉不详,但很可据以推测他“忤大吏”而遭致解职的原因:

郑尝因公进省,各上司皆器重之。一日会宴趵突泉,属诗于郑,郑应作曰:“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诗成,满座拂然,佥谓郑讪诽上台。后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褫职。

(曾衍《小豆棚杂记》)

板桥以岁饥为民请赈忤大吏,罢归,其诗云:“长官好善民已愁,况以不善司民牧。”真至言也。

(阮元《淮海英灵集》)

……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何以未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

(郑板桥《思归行》)

上引《小豆棚杂记》所载“更谁人辨识清泉”,直斥贪庸官吏;至于《思归行》那三个问句,锋芒所指,已经是上层统治集团了。这样的“狂士”做县令,焉能无祸呢?

板桥虽然被解职而即将离开潍县,但他对于潍县是很有感情的。他请人小心地拓下潍县周围有名的碑匾,其中他最珍爱东岳庙内于适所书“发育万物”四个大字的笔力千钧,一气贯注,摄人心魂。他也很留恋郭尚书府旧华轩,爱那里的幽林小阁、古砚残碑。他还喜欢游玩城东北风景幽雅的关帝庙。与恒彻上人一边谈禅,一边摘吃架上的葡萄。他对潍县是如此深情,甚至在他离潍十年后,还作了《怀潍县二首》:“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纸花如雪满天飞,娇女秋千打四围。五色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一往情深,历久弥切。

板桥离开潍县时,群众都自发地涌上县衙大街送行。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般官吏离任时,私囊是不少的。但板桥却非常寒碜,“囊橐萧然,图书数卷而已”[58]。他只用三头毛驴,一头装着简单的行李,板桥自己骑着;一头驮两夹板书,加上一把叫阮咸的乐器;还有一头是小童骑着在前面引路。板桥头戴岚帽,身穿毡衣,向站在衙阶前送行的新任县令和群众深深一揖,语重心长地说:“我郑燮之以婪败,今是归装若是其轻而且简。诸君子力踞清流,雅操相尚,行见上游器重,指顾莺迁,倘异日去潍之际,其无忘郑大之泊也。”说完,跨上驴背,缓缓地走出了潍县。

潍县人是很爱戴板桥和他的艺术的。当时有“一县持团扇,争来乞草书”的记载。离潍前,板桥给潍县的绅士画了幅竹子,上面题诗云: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这首诗清高悲愤,无异于一篇宣言书。郑板桥宣告,他掷去乌纱后,要潜心丹青,追求艺术的真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