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
——《得南闱捷音》
《刘柳村册子》云:“板桥最穷最苦,貌又寝陋,故长不合于时;然发愤自雄,不与人争而自以心竞。”为了在困顿中燃起希望之火,在汪芳藻的资助下,雍正十年(1732)壬子秋,板桥到南京参加乡试。据《明史·选举志二》,顺天(北京)乡试称北闱,江南(南京)乡试称南闱。清时沿用。南京正是南闱,即清时江南科考举人之地。这是板桥第一次南京之行,除了参加科举考试外,他畅游了南京的名胜古迹。
南京,战国楚置金陵邑,秦称秣陵,三国吴称建业,晋称建康,明称南京,清改为江宁府,不过人们习惯上仍称为南京。据说蜀汉诸葛亮观察南京形胜,长叹道:“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三国吴,东晋、宋、齐、梁、陈,五代南唐、明初均建都于此。这些历史陈迹,当然加深了郑板桥的兴亡之感。他写了《念奴娇·金陵怀古十二首》《满江红·金陵怀古》《种菜歌》等诗词,吊古伤今,评议历史人物的得失,寄托了自己的思想感情。
这正是清统治者独裁统治最黑暗的时代。雍正七年(1729)夏五月,以吕留良作品富于民族意识,曾静受吕留良著作影响而游说陕督岳钟琪起义,事败而兴狱。清廷剉吕留良尸,尽诛其族。同年,广西举人陆生楠以注经主封建、立储君、论兵法、论炀帝而获罪正法。同年,雍正帝刊布《大义觉迷录》。雍正八年(1730)冬十月,庶吉士徐骏以诗文获罪处斩。这些事件,使在清廷怀柔政策下逐渐平复了心灵创伤的汉人,又都不寒而栗起来。历史上,南宋遗民怀宋厌元的心情,在清初的士大夫阶层得到了极大的共鸣。板桥崇敬南宋遗民画家郑所南。郑所南笔下的露根兰花,只有根,没有土,一种国土沦亡的愤慨形诸笔墨。板桥理解这种心情,他认为“兰竹之妙,始于所南翁”。他也姓郑,于是刻了方印章“所南翁后”,以郑的后人自许。应该说,他在南京的怀古诗词,正是曲折地表示了对明朝沦亡的惋惜。
在南京,他凭吊过孝陵,凭吊过方孝孺与御史大夫景清的祠堂,也凭吊过福王宫。《念奴娇·金陵怀古词十二首》中的《弘光》云:
弘光建国,是金莲玉树,后来狂客。草木山川何限痛,只解征歌选色。燕子衔笺,春灯说谜,夜短嫌天窄。海云分咐,五更拦住红日。 更兼马、阮当朝,高、刘作镇,犬豕包巾帻。卖尽江山犹恨少,只得东南半壁。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太平隆、万,此曹久已生出。
弘光是明末福王朱由崧的年号。福王的父亲朱常洵是明神宗的第三子,神宗很爱他。有人说神宗“耗天下之财以肥之”。李自成攻破洛阳,杀朱常洵,其子由崧逃。崇祯十六年(1643)袭福王位。崇祯亡,马士英、阮大铖等拥立福王于南京,号弘光。当时大臣张慎言、吕大器等说:“福王由崧,神宗孙也,伦序当立;有七不可:贪、**、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也。”后来事实证明,福王果然是个昏君。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军攻破南京,福王政权覆灭。“国事兴亡,人家成败,运数谁逃得!”板桥追咏弘光,感慨是很多的。
如果说这首词鞭挞了马、阮等人的卖国罪行,隐约对明亡表示了悼念之情,那么《种菜歌》和《后种菜歌》则在歌颂明末忠臣的骨气和节操中,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景仰。常延龄是明开国勋臣常遇春十三世孙,曾参与南明抗清斗争,因弹劾马士英、阮大铖而被解职。明亡后在南京种菜,隐居不仕。板桥叙述了常延龄“时供麦饭孝陵前,一声长哭松楸倒”的孤忠后,直抒胸臆:
人心不死古今然,欲往金陵问菜田。
招魂何处孤臣墓,万里春风哭杜鹃。
悼亡明,赞孤臣,怀古伤时之情跃然纸上,显然,“欲往”“问”“招魂”“哭”的主语都是作者自己,这样的笔触是很大胆的。
此外,板桥还作有《白门杨柳花》《长干女儿》《长干里》等诗歌,记叙了南京的风土人情。
考试的结果,板桥终于取得了举人资格,他写了《得南闱捷音》,记录了当时那种悲喜交集的心情: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唯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这一份迟来的功名,虽然因父母妻子都不能共享欢乐而颇觉凄然,但毕竟给他在困顿中带来了一点希望。
此行,郑板桥还顺便游览了杭州。任乃赓先生的《郑板桥年表》把它系在试前。王锡荣先生的《郑板桥交游行踪漫考》辨正为试后。王认为:“第一,清代秋闱一般在八月初九日开考,十一日考第二场,十五日考第三场;而板桥游杭时间从所作诗词看,似乎在八月半之后(如《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有‘飞镜悬空,万叠秋山,一片晴湖’之句)。第二,在临近考试之前,到数百里外做匝月游,除时间不允许,也不会产生那种兴致。第三,诗人《雍正十年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有‘愚兄为秀才时’之语,当为已经考中举人的口吻。所以我确信,板桥在杭时已经知道自己考中举人,故其时为秋试之后决无可疑。(乡试九月放榜,板桥可能在杭州闻报。)”我认为言之有理,故从王说。
郑板桥此次游杭,住处是北山的韬光庵。从灵隐山云林寺左首的罗汉城西行,攀登着曲曲折折的石磴,就来到了韬光庵所在地、风景如画的巢枸坞。相传唐代高僧韬光在此结庵说法。韬光庵东端有金莲池,为韬光引水种金莲之处。庵内的老僧松岳道行很高,已经有十年没有出山了,对板桥招待得很周到。板桥画了好些画送给他。
俗话说:“庐山烟雨浙江潮。”钱塘江潮确是大自然的奇异景象。宋代词人周密说:“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那滚滚的浪潮,传说是春秋时名将伍子胥和文种的英灵,驱使着海族兴波犯岸,以舒泄他们屈死的悲愤。当然,杭州之行最令板桥激动的是观潮。根据现有诗文的考察,他似乎有两种矛盾着的观感。
一种是远望江潮所产生的消极出世思想。韬光庵顶上的石楼方丈,是看日出和观江潮的好地方,亭柱上有唐代宋之问(一说骆宾王)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诗联。板桥在观海亭中饮茶远眺,他看到“钱塘雪浪打西湖,只隔杭州一条线”。脚下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涛声和喧闹声,是闹哄哄的人世。身边却一片寂静。海岳和尚又“饮我食我复导我,茅屋数间山侧左;分屋而居分地耕,夜灯共此琉璃火”。于是,在诵经声中,在神秘的香烟和幽微的琉璃灯火中,板桥追忆自己逝去的父母、妻子、儿子的音容,觉得一切都是空的,发出了“我已无家不愿归,请来了此前生果”的喟叹[39]。
另一种是近观江潮所产生的积极入世的**。的确,钱塘江潮的雄姿和巨吼,弄潮儿矫健的身手,给人带来的是气势磅礴、心雄万丈的豪情,对此,郑板桥写了《观潮行》《弄潮曲》等壮丽诗篇,《观潮行》想象丰富,意境开阔。从潮涨潮落、云起云飞的壮观中联想到自己一生的艰难郁塞,字里行间回**着一种不平的豪气。《弄潮曲》则再现了钱塘少年弄潮时惊心动魄的场面。按周密《武林旧事》云:“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板桥此诗一波三折,有声有色:
钱塘小儿学弄潮,硬篙长楫捺复捎。
舵楼一人如铸铁,死灰面色睛不摇。
潮头如山挺船入,樯橹掀翻船竖立。
忽然灭没无影踪,缓缓浮波众船集。
潮平浪滑逐沙鸥,歌笑山青水碧流。
世人历险应如此,忍耐平夷在后头。
开头四句写篙手和舵手一动一静的两种姿态,接下去写弄潮的惊险场面,“忽然”句一抑,然后笔锋一转,写弄潮的胜利。板桥可能从惊涛骇浪中想到了人生的坎坷和险恶,从“忍耐平夷在后头”想到了自己战胜困难而搏来的科举胜利。全诗歌颂了坚忍的战斗精神,具有强烈的感染力。
板桥杭州之行,还游览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写了《沁园春·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等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