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上清沦谪得归迟(1 / 1)

大陆局势变化后,张大千遭遇了平生最大的难题——何去何从?

要找适于他生活的地方,这个拣择就难了,因为必须有这样几个条件:第一,是安全,这是最基本的要求;第二,是安定,不安定的环境中,必不能发展文化艺术,谁来买他的画;第三,是自由,能容他自成天地,不受干扰;第四,繁华富庶,至少是大家都在追求繁华富庶,他的散漫花钱,才不致引起非议,同时他也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豪华生活。除此四个必要的条件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列入考虑的条件:如果是在海外,最好是华侨多的地方,因为他爱朋友,好热闹。

一九四九年初,他到台湾来过一趟,还在台北青年会开了一次画展。此行是来看看情形。当时安全可保,安定则还谈不上,繁华富庶更是奢望。张大千可以跟人共患难,但不能与人共藜藿,不过此行他亦很有收获,结识了一个朋友,晚年成为他的骨肉性命之交。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初,他由成都来到台湾,旋即转赴香港,此时他已选定了一个地方:印度。这不会是他定居之处,但可以打天下求名求利。张大千有把如意算盘,印度刚刚独立,是个暴发户,只要有术,赚暴发户的钱很容易。而且暴发户每喜附庸风雅,张大千以他敦煌面壁的经验,不论谈壁画,谈当年西域诸国的历史,怕不歆动那班土王?

这是地利。人和则驻印“大使”罗家伦昔年当“中央大学”校长时,曾由徐悲鸿陪同,登门敦请他去执教。有此一段渊源,不愁没有照应,而况捧张大千,说起来也是罗“大使”分内该做之事。

想是想得很好,哪知罗家伦要下旗归台了。这一下将只好暂住大吉岭。

后来几经考虑,他决定向南美发展,因为举世滔滔,南美似乎是关系不那么复杂的地区。

在南美,他选中的国家是阿根廷。张大千不喜欢政治,但有“布衣傲王侯”的思想,不过未傲之前,先要看看此王是不是“假王”,此侯是不是“关内侯”。如果是,根本就不值得傲了。当时贝隆夫妇[1]的地位,远较现在马科斯夫妇[2]的地位来得稳固,这是张大千选中阿根廷的一个主要原因。

一九五二年初秋,张大千经由一个晚年断绝往来的密友,在香港卖去《韩熙载夜宴图》及《潇湘图》做置装费,率同子弟门生,自香港启程赴巴西。此行多少有破釜沉舟的情怀,因此准备相当充分,带去黑白猿六,波斯猫、杂色猫各四,名犬四,箱笼论百计。但据一位新闻界前辈说,箱子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过气派非常惊人,所以到阿根廷不久,就由贝隆夫人接见,声名一下子起来了。

这就是张大千的术,但只是求能立足而已,要想站稳,在术以外,还要靠本事。在阿根廷,他在名为门萨的地方,租赁了一所极大的花园洋房,题名“昵燕楼”。燕字两解,通“夜宴图”之宴,一解;自拟为秋去春来的燕子,“海燕双栖玳瑁梁”,只是在“卢家少妇郁金堂”上,暂时寄居。又画了一幅《移居图》告慰故人,题画诗云:“且喜移家深复深,长松拂日柳垂荫。四时山色青宜画,三迭水声淡入琴。客至正当新酿熟,花开笑倩老妻簪。近来稚子还多事,黯绿篇章学苦吟。”(转引自谢家孝著《张大千的世界》)

溥心畬见此图后,题七绝一首云:“夷歌卉服非君事,何地堪容昵燕楼?”

果然,在阿根廷住不到一年,张大千又要移居了。这一回是看中了巴西。

在巴西,张大千却有久居之计,因为巴西比阿根廷的条件好得太多。第一是地大物博,正在开发,是块“旺地”;第二,其时中国人移民巴西的很多,华侨在当地将会自成天地,张大千不愁没有人捧;第三,阿根廷有居住权的问题,而巴西却欢迎外国人来协同开发。

张大千有好些朋友在巴西辟农场,他托他们物色了一块地,距圣保罗七十五英里,约两百亩大,原是一个柿子园,还种了两千多株的玫瑰花。张大千买下来以后,当然要加以改造。

这是张大千平生第一次起造园林。画家没有不爱园林的。事实上构筑园林为绘画的进一步创造,尤其是叠假山,非胸有丘壑者不办。巴西缺乏玲珑剔透可用来堆栈假山的石头,而且两百亩大的园林中,只叠一堆培塿似的假山,也不像样,所以张大千只能尽量利用平面。

中国式的园林,最要紧的是得有一泓活水,在较大的城市中,引水入私人园林,常需官府特准。张大千开辟了一座三十亩大的水池,水源来自天上——常有骤雨。湖畔建了五座亭子,点缀风景以外,有个很实际的功用,即是避雨。张大千策杖闲行,一遇骤雨,即在亭中避雨看雨,一片空蒙,似烟似雾,这对他以后泼墨、泼彩的画风是颇有影响的。

辟池以外,最大的工程就是栽花种树。由于他对故国草木情有独钟,因此保留了柿子树,拔除了所有的玫瑰,另栽梅花、牡丹、芙蓉、杜鹃、海棠,种树则以松柏为主,当然还少不了一片竹林。林畔花间,还得有瘦皱透[3]的好石头点缀。据说它们远自台北、东京,航海而去。张大千巴西建园,最大的耗费就在这些花卉树木、奇石盆景上面。

这座园林经营了好几年,命名为“八德园”;池名“八德池”,又叫“五亭湖”。池名“八德”,取义于佛经的“八功德水”,一望即知,园名“八德”,就有许多说法了,最容易使人想到的是四维八德之八德。他自己对人说,柿有七德,但他后来又发现柿叶泡水,可治胃病,故为八德。张大千喜欢故作狡猾,以欺浅人,事实上他的八德园之八德,出于《庄子·齐物论》:“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这表示了他正视人生、享受人生的态度。

八德园中三十亩大的八德池以外,还有一座较小的池子,命名为“灵池”。灵池之灵,易君左有文记述:“其赀财之有无丰啬,一视池水之容为准,盈必裕如,缩则见肘,枯则无隔宿之粮矣。试之屡验。大千顷飞港见余,笑曰:‘内子寄吾书,谓吾行时,仅留数十元美金,今将竭矣,奈何?并附述家中琐事,谓池水又盈。书来时,吾已汇六千美金去矣。’”

张大千并没有吕洞宾点铁成金的手段,何以离家不久,便以巨款汇回巴西?如说是画展收入,则事先可以预计,与池水盈缩无关。“灵池”示兆,显为意外之财,从何而来。

原来张大千是以买卖书画,凭眼力获大利。他在台北、香港、东京都有坐探,一发现古人名迹,或者虽古而莫能评断的破旧字画,或者故家旧族有大批字画出售,一通电讯,张大千立刻搭机东来,如果值得买进,自然会有人垫本。

这三个地点,以香港为中心。薛慧山曾记其陪张大千看画云:“他的记忆力与领悟力确是惊人的,什么画都只要一看画头,立刻可以断定这画的真伪,旧时在何处见过,有什么题跋印鉴,等到打开画一看,果然丝毫不爽。有次陪他老人家半天看了五百帧画,其中挑出了真迹竟不过百一。”假与真为百一之比,而售价都是差不多的。换句话说,张大千是以买假画的钱购得真画,获利之丰,可想而知。

张大千最厉害的是,具“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眼。如以前曾谈过的,一幅烂得沾不上手的绢本,经张大千交日本目黑堂整理后,加上题跋,当作唐玄宗的真迹,为人重价购去。类似的故事甚多,但他题跋中的论断,言之成理,信而有征,确能增加原作的身价,则为不争的事实。

据张大千告诉他的朋友,在巴西出让所收藏的画书,前后共得美金一百七十余万元,悉数投入八德园中。当然卖画亦是很大的一笔收入。卖画的方式,与一般画家有相同之处,亦有绝不相同之处。相同的是,大笔收入往往来自画展,自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六九年,他在台北、东京、巴黎、布鲁塞尔、雅典、马德里、日内瓦、新加坡、吉隆坡、纽约、泰国、德国、伦敦、巴西、香港开过画展。不同的是,一般画家有收了润金,懒于动笔,久不交件者,而张大千则在急于用钱,常常允许经纪人预购他的画若干幅。当然,在这样的方式之下售画,是不能求得善价的。

一九七〇年,张大千定过一次润格,其前自题缘起:“投荒居夷,忽焉七十有二,筋力日衰,目翳日甚。老者丹青,渐渐拂拭,索者坌积,酬应为艰,不有定值,宁无菀枯,爰书此例,毫不见嗤于痂癖也。”画例分花卉及山水人物两门,以美金计价,“润金先惠,约期取件,至速在六个月后”。这张润格一出来,订件者纷至沓来,画债如山。虽以目疾作限制,事实上反而画得多了,这对于他的目疾,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这是可以预见之事,而不能不出者,是因为他又需要一笔钱用。

原来张大千又要移居了,这回是迁到美国。举家迁徙,构筑新居,当然需要很大一笔钱,便只有大量卖画了。

张大千舍弃了一住十七年的八德园,有许多不得已的原因。第一是巴西已经承认了新中国;第二是巴西政府有意在八德园附近开辟水坝,与其让人家来征收土地,不如早为之计;第三是巴西并不如他早先所想象的那样,在开发过程中,中国人能大量移民,自成一个符合中国传统的社会。

另一方面,美国却有好些吸引他的地方。譬如,在美国的朋友,到底比在巴西多得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张大千的健康状况,已到了必须小心照料的程度,而在美国就医远较巴西来得妥当而方便。

在美国,暂居之处不过“可以居”而已。以后在洛杉矶附近的卡梅尔构筑“环荜庵”,格局不如八德园之大,而精致过之。移居美国后,张大千差不多每年要回台一次,而终于促使他下决心回台定居的主要原因,仍旧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在家人友好一致劝告之下,张大千在台北构筑了他平生亲自策划的第三座园林。

一九七五年二月,台湾荣民总医院由内科主任丁农主持,为张大千做了一次非常彻底的健康检查。张大千一身是病,医院依危害生命严重性的程度,分别提出详细报告。第一是心脏病。那时他患心绞痛已有十年,经常服用硝基甘油舌片救急,一九六四年五月,他曾发生心脏衰竭的现象,住院治疗后,病情略见减轻。那一次详细检查后,证实他所患的心脏病,名为“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合并陈旧性心肌梗死症”。

处方是每天按时服用一种专治冠状动脉的药片,胸痛发作,仍服甘油锭。当然身心不宜过劳,生活要有规律,是不消说得的。

其次是糖尿病。此病张大千在敦煌时期就已发现了。他一向讲究美食,不以为意,只是比较严重时,注射胰岛素,否则便只口服药片。但此种药片对心脏不宜,所以丁农规定他每天皮下注射胰岛素十六个单位。

第三种是十二指肠溃疡及胆结石。健康报告中说,张大千在“三十岁左右曾患腹痛,经治疗后,情况良好”。那次腹痛,便是在上海贪嘴吃冰激凌吃坏了肚子,李秋君昼夜照料、衣不解带,为医生误认她为“张太太”的那一回。此是张大千刻骨铭心之事,所以特为提出来告诉检查医师。

十二指肠溃疡与胆结石是有连带关系的。一九六五年他写信给他朋友说:“初在伦敦时,胸背痛楚,饮食无味,以为胃疾,及抵纽约,遂不可支,卧床十余日。及入院做详细检查,照X光片至二十余幅,所幸心脏肝胃俱好,唯胆囊结石大如龙眼者二枚,小者至数十粒,以致影响十二指肠溃疡,非动手术不可。以余旧有消渴,血糖颇多,开刀不易收口,是以惴惴。”随后又有一信:“需动手术,他无所苦,但需耗去四五千美金,不易措办耳。”

结果是并未住院开刀,胆结石是用口服药治得不再复发。他的不愿住院,当然不会因为“四五千美金不易措办”,而是由于怕有糖尿病开刀不易收口。

那年他六十七岁,事实上他早就有了这两种病。“荣总”的检查报告上说:“至六十岁后,始复有消化不良与腹部胀痛之症状,曾经先后接受上胃肠道及胆囊X光检查,发现有十二指肠溃疡及胆结石。其后经常服用胃药,而胆结石则未作手术治疗。”

又说:“此次体检,再次发现有十二指肠溃疡,为防病情恶化,应按时于餐后一小时及睡前各服用胃药二片。至于胆囊X光检查结果,未见胆囊显影,表示功能不良,应再做进一步检查,以确定诊断。”但以后并未再检查。

第四种是“重度腰椎退行性关节病”。张大千去世前几年,行动需人扶持,即此病作祟。检查报告中说:“张先生于六十岁左右曾感剧烈腰痛,经治疗后,始见减轻。唯自去年五月心脏病转剧后,即感两腿无力,站立不稳,无法自由行走,需使用拐杖或他人帮忙扶持,方能行走。此次检查,发现有重度之腰椎退行性关节病,椎间距离变窄,导致神经受损,以致行动不便。”此病需打针,“必要时亦可接受物理治疗,唯需视心脏病情形而定”。是故张大千入“荣总”做物理治疗时,事实上是心脏病不要紧,健康状况较佳之时。

第五种是“眼疾”,这是大家都知道,而张大千自己颇为担心的一种病。病起于一九五七年,有一次他在八德园督工,布置奇石时,亲自动手,不道眼中突然发黑,视力一直大受影响。这对他作画的影响是太严重了,因而专程赴美检查。原来那一次眼中突然发黑是右眼底的微血管破裂,淤血布于眼膜,才有“雾里看花”之恨。

眼底微血管破裂的原因是糖尿病的影响,因此釜底抽薪的治法是根治糖尿病,此外便是休养,禁止作画。问治标的办法,譬如开刀等等,暂时求得视力的恢复,如何?答复是:不可能。

这是张大千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因而转往日本求医,诊断的结果是一样的。此时的张大千心境灰恶,曾经写了一首题作《丁酉十二月目疾半年后作》的五律:

吾今真老矣,腰痛两眸昏。

药物从人乞,方书强自翻。

径思焚笔砚,长此息丘园。

异城甘流落,乡心未忍言。

但他毕竟不甘于流落异域,所以亦未焚笔砚,在痛苦中挣扎,反而逼出泼墨山水、简笔人物的新画风。因此半年以后,六十岁生日,他作了一幅素描式的自画像,题款云:

“戊戌四月初一日,大千居士年六十矣!拈笔自写尘貌,并拈《浣溪沙》一阕题于上:

“甘作流人滞异邦,故乡虽好未还乡,人生适志更何方?挟瑟共惊中妇艳,据鞍人羡是翁强,且容老子引壶觞。”(又补题一行:起语易“弹指流年六十霜”。)

这首自寿的小令,“据鞍”句话颇不庄。下一年,亦即实足年龄满六十的四十八年己亥,另画一像,并将那首《浣溪沙》改写成七律:

如烟如雾在堂堂,弹指流年六十霜。

挟瑟每怜中妇艳,簪花人笑老夫狂。

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

珍重余生能有几,且揩昏眼看沧桑。

诗题是:“大千居士年周六十矣,自写尘貌,并赋此诗,己亥嘉平月在三巴之摩诘山园。”

八德园所在地,张大千命名为摩诘镇。唐朝以四川巴山区域分为巴中、巴东、巴西,合称三巴,故张大千径以三巴称巴西。诗词合看,词中有一股故作倔强、以寄不甘之意,诗意缓和得多了,足以看出他的心境的变化。

张大千的目疾,左右眼不同。“荣总”的健康检查报告中说:“右眼为糖尿病性眼底微血管破裂,左眼为白内障。其后右眼曾先后三次接受镭射光凝固疗法,结果视力更加减退,几乎无法视物。其左眼于一九七二年经手术治疗后,颇有进步。此次眼睛检查结果,尚有重度之糖尿病性视网膜病变。”疗治之道,则仍在“继续控制糖尿病”。

第六种是皮肤病,虽为鳞甲之患,亦为张大千带来相当的苦恼。

这份健康检查报告,措辞力求平淡,为的是避免刺激张大千本人。但他的家人及至友,都知道张大千病况之严重,已到了很危险的程度,尤其是“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合并陈旧性心肌梗塞症”足以致命。“荣总”所编印的《健康读本》第九册,解释“冠状动脉硬化性心脏病”说:“这类疾病的轻重,依冠状动脉血流不足的程度而定。如果单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而仅使管腔狭窄,则可能引起我们所熟知的心绞痛;若冠状动脉或其分支完全阻塞,则可能引起心肌梗死,其后果则视梗死的部位及范围的大小而定。通常是阻塞部位的心肌因缺氧而坏死,以致该部分心肌不能收缩,而终于引起左心脏衰竭或休克。但这类疾病的轻重及病程,常无一定轨迹可循,轻至可无症状存在,或显心绞痛、心肌梗死、充血性衰竭,或重至突然死亡。”

于此可知,检查报告中的指示“平常应经常与心脏科医师保持密切联系”,实为“可能随时需要召医急救”的另一种说法。“环荜庵”所在地的卡梅尔,顾名思义,可知是个少人烟的偏僻之处,到洛杉矶要好几个小时的汽车行程,召医不便。而且在美国延医住院,不但费用昂贵,同时亦不可能像在“荣总”住院那样,受到贵宾式的接待,更不可能以张大千住院写成新闻见报,受到社会普遍的关注。

因此,回台定居,俾期延年益寿,是张大千唯一能做的选择。一九七五年腊月,张大千束装归台,临行犹赶还了好些画债。但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最好的画都是送人的,有一幅设色的《归妹图》,以介乎工笔与简笔之间的笔法,传写真与写意之间的神韵,为他的人物画的新境界,也是张大千病目以后,与泼墨泼彩的山水同为难得的成就。

他把这幅画送给了俞大纲,题画诗云:“新声别纂焚香记,误笔翻成归妹图。敢乞岁朝蓝尾酒,待充午日赤灵符。”后又补题:“两年前得观大纲先生为小庄小友改编元人《焚香记》,上演台北,幽抑宛转,不去于心。每思作数笔画,以报先生之雅,而衰病缠身,腕手颤掣,未由呈正。顷者小瘳,努力‘归国’,追忆当时情境,仿佛若有所遇,率尔成此,乃为家人所笑,此终南归妹图耳,与台上未为吻合。予亦哑然,但此时适值岁除,君言亦复大佳。唐宋以来皆于岁朝图画钟馗,祓除不祥,降至晚明,始于午日悬挂耳。”题款是“大纲吾兄方家哂正”。

《焚香记》为明朝传奇作家王玉峰所撰,张大千误记为“元人”。俞大纲改编的《焚香记》,即是《王魁负桂英》,王玉峰原著即描写王魁与莱阳名妓殷桂英的故事,曾收入“阅世道人”所编《六十种曲》。以后汤显祖根据蒋防所著以霍小玉与李益为主角的小说,撰成《紫钗记》,情节与《焚香记》大同小异,以致《焚香记》在南曲中湮没不彰。

可是《王魁负桂英》在川戏中却是能叫座的一出好戏。所以俞大纲为郭小庄改编完成,初度上演时,正好被在台北的张大千极其欣赏。《归妹图》之“妹”,原是桂英,以郭小庄为模特儿,画的是后侧影,那一头披散的长发,线条之遒劲飘逸,真可谓古今无两。但王魁却画得真像钟馗,唐宋衣冠,大致相同,错亦难怪,唯“台上未为吻合”,则是实情,无怪他的家人会将王魁认作“终南进士”。所谓“君言”者,指俞大纲的话,“唐宋以来皆于岁朝图画钟馗,祓除不祥,降至晚明,始于午日悬挂”。有此一番解释,张大千便索性当作钟馗《归妹图》,正好作为年礼送俞大纲。此图必传,而有此一番曲折,形成“佳话”,益增此图的价值,特为表而出之,后世画坛可免一番考证了。

这年的农历新年,张大千过得很热闹,当然也很高兴。他所希望享受的东西,声名、友情、传统的中国风味,差不多都有了。钱,在他不是问题,所感不足的只是健康,而这也唯有在台北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因而更加强了他在台北构筑新居的决心。但也有少数亲友,不赞成他回台北定居。谢家孝说:“他们表面上都是维护他的健康理由、经济理由,也勿庸讳言多少也有出自私心的动机。”所谓“健康理由”,当然已不能成立;“经济理由”却不能说毫无道理。

据谢家孝记述,张大千“在国外的开销收入都是以美金计,据说一度有经纪人代理,限定作画交画之期,如居台湾,海外收入难以为继。巴西八德园、美西环荜庵的开支,未必能紧缩多少,再加台北一处家,对大陆上的亲属尚有定期援助的开支,回台北就算有收入,也以新台币计,如何应付得了?”但这些言之成理的劝说,并不能动摇张大千的决心,而且一过了年,他便开始物色建屋基地,开出了三个条件。

这三个条件中,主要的无非近郊附郭,有山有水。当初行政部门有意建屋相赠,但张大千坚决辞谢,最后选中了外双溪的一块地。山翠扑人以外,张大千的本意是想引溪水入园,结果未能如愿。

园成题名“摩耶精舍”。张大千从一九七八年开始,除了一趟韩国之行以外,足迹不出台湾,是真正落叶归根的定居。

摩耶精舍的树木、奇石、盆景,大部分由美国运来,其中且不乏原自巴西八德园运至美西环荜庵,复再自海道或空运来台。辗转万里,不忍相弃,虽为张大千情深一往的象征之一,但也为中国起造园林,创造了一个新记录。

五百年来最讲究园林的,自然是清高宗,有人说他在位六十年,无一年不经营土木,特别是在每一次南巡以后,必有仿照江南名胜改建的工程。当然,以靡费来说,张大千何能与天家富贵相比?园林的规模,更是比都无法比的一件事。可是,清高宗材料的来源,至多仿建“西洋大水法”时,采用了意大利的大理石,此外纵或巨木大石,采自深山,毕竟还是在海内。像张大千这样木石花草,大部分来自海外,那就比清高宗都阔了。

除旧有者以外,点染园林新添的花卉,亦耗费了他论万计的美金。他在台的长子保罗曾数次衔命赴日本访购各种梅花,自植于精舍之余,并献赠慈湖、中正纪念堂和台北中山纪念堂等处。

早在环荜庵时,他就植梅百本,并赋诗明志:“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梅花在他有特殊的意义。八十以后,他更以梅自拟,其中确有对人世无限眷恋之意。这在他新年送画,或赠画贺寿,常绘红梅,且每钤“春长好”一印,亦可以反映出来。不过,毫无疑问的,“落梅”二字,亦常盘桓在他胸次,无法消除,由此而做身后之计,于是乃有“梅丘”之想。

“梅丘”是一块重量超过五千公斤的巨石,上下皆锐,成一梭子形,将其立直后,望去宛然一幅台湾地图。那是张大千在美国时,有一次在卡梅尔海滨发现的。他跟米芾一样有石癖,虽不致下拜,却实难割舍,打算拿它移回环荜庵。这在美国法律是不禁止的,但雇工租用起重机搬运此石,论重量计价,花了上千的美金。

张大千将此石题名“梅丘”,孔子名丘,依清朝雍正年间所定避讳之例,丘字缺笔作“”。亲笔题写,精工铭刻,还作了一首诗:“独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从诗意中看,张大千当时已有倘或客死异国,便埋骨于此石之下的打算。

摩耶精舍落成,张大千想起这块巨石,得船王董浩云之助,由海道运到台北,树立于摩耶精舍后院高处,埋骨于此石之下的初衷未变,但想法却不同了。

他的想法不难测。他生前既好园林,身后当然也想有一片春秋佳日,足资游客登临凭吊的墓园。如果是在大陆,他可以挑一处名胜之处,购地一区,自营生圹,可是在台湾办不到。购地不易,犹在其次,主要的是蒋公亦只暂安慈湖,多少达官贵人,下世后不过在阳明山占一弓之地,他可能辟地数亩,大张旗鼓地自营生圹?这是要挨骂的事,张大千决不肯做。

何况就算办到了,墓园要人照料,就算有孝子贤孙,无奈旅食四方,只怕春秋祭扫,亦难如愿,哪里谈得到照料墓园?然则即使这片墓园修建得极其精美,也只风光得一时而已。

这样,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他寄身于梅丘之下,而摩耶精舍赠给公家,成了一个观光的目标,则不必他生前提出要求,身后自然而然有公家照料他的埋骨之处。

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与此决定相应的措施是,需立遗嘱,将摩耶精舍捐赠给当局,同时还决定了将他生平所收藏而还能遗留下来的书画文物,一并捐献。这份遗嘱,他请了三位“至友”做见证,而且指定了遗嘱的执行人。这是一九七九年的事。

张大千回台定居以后的生活内容非常丰富,他享有了中国从古以来画家所未有的荣耀。中国画家居高官的亦颇有数人,但“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像阎立本那样受屈辱的情形,亦非罕见。

回台定居时,张大千所获得的第一项肯定他的成就的荣誉是,与中国文化学院两位一体的,“中华学术院”所颁赠的荣誉文学博士学位。时间是一九六八年二月二十七日,由院长张其昀主持典礼,张大千在他的亲属陪侍之下,戴上了“方帽子”,而且还发表了演说,谦称他的艺事,哪一方面不及什么人,哪一方面又不及什么人。在谦?的同时,也捧了许多同道。这就是张大千所谓“上路”的地方。

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农历四月初一日,他八十四岁生日的那天,他荣获蒋经国先生亲自颁赠的中正勋章。为纪念蒋介石而设置的中正勋章,首先获赠者为顾祝同上将,其次即为张大千。勋章证书上表扬他的艺事与人品说:

“四川张爰,国家耆宿,艺苑宗师,寝馈敦煌,上窥唐宋。不唯淋漓大笔,蔚为国光,亦且襟抱高华,久为世重。特依据勋章条例,颁给中正勋章,用示崇奖之至意。”

证书中有一句话,对张大千来说特别有用,即是“寝馈敦煌,上窥唐宋”八字,不独表扬了他艺事上的特殊心得,而且从正面来看他在敦煌的成就,即是在反面为他洗刷了敦煌盗宝之诬。此诬传诸众口,亘四十年之久,在他今年甫下世时,犹有人以此相询。如今看了蒋经国先生所颁、“行政院”孙院长副署的“勋章证书”,世人应该能确信敦煌盗宝之说是子虚乌有之事了。

除此以外,一九七四年,张大千又获美国加州太平洋大学颁赠人文博士荣誉学位,以及一九七六年获“教育部”颁赠“艺坛宗师”匾额。至于画展,自他回台定居后,由“史博馆”举办《长江万里图》开始,在台湾内展出过十一次。在海外,则仅仅美国,即展出了十次。日本一次,韩国两次,法国一次,马来西亚一次,除极少数为联展外,绝大多数是个展——从一九六八年起,举办画展,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

不过,张大千最好的画,只送不卖。谢家孝说:“凡是与张大千有深交的好友,获张大千赠画,都以数十幅为起码,收藏多者逾百幅。张髯兴之所至,挥毫即题款,给谁送谁,他自己心中或有分寸,但身边亲属好友,也不免有妒忌互羡厚薄之心。”这就是张大千晚年烦恼之一。

原来张大千送画,分为两种,一种题上款,一种不题上款。凡是他尊敬而且有相当地位的朋友,送画必题上款,并往往题明送画的缘由,或者贺岁,或者祝寿,或者其他特殊原因。画亦必是精心之作,如贺一申年出生的朋友生日,画中主题是一只金丝猿,毫毛以工笔而且是细毫,一笔一笔布满全身。其实正当病目以后,能如此表现诚意,无怪他那位朋友,以“与周公瑾如饮醇醪”这句成语来形容他跟张大千交往的感受。

不题上款的画,说得明白些,即等于送钱,这种画也送有交情的朋友,当作一种变相的接济。因为如此,少数受者不免因重利而起怨怼之心,退有后言。其实张大千本人并无厚此薄彼之心,只是作画要看兴致,得画要看机缘。譬如有两张不题上款画要送,这天恰好画兴不坏,笔下得意,而两人中之一,可恰好在一起,自然此人得这幅精品,另一人如为唯利是图的小人,心里当然就很不舒服了。

再有一种烦恼是,在被要挟勒索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画。打个譬方说,张大千在海外有几个类似经纪人的朋友,其中之一得罪了台湾画坛的地头蛇,扬言不能善罢甘休,吓得那人不敢来台。而张大千又有事非找他面谈不可,结果有人居间调停,由张大千画张画送“地头蛇”,以解此怨。张大千画是画了,心里是何味道?

更有一种烦恼是假画的纠纷。张大千是很想得开的人,深知古来名家无有不为当世或后人仿冒他的作品,倘非如此,反倒是不值钱了。而且,他自己亦不讳言为仿石涛的专家。曾有人以他所伪造的一幅石涛的中堂,请他鉴别,他不敢欺人说是真迹,直道为早年所作,并加一段题词,道是“昔年唯恐其不入,今则唯恐其不出”。这一来,一幅假石涛,变成了临仿石涛的张大千“真迹”,依然很值钱。这是张大千善于补过之术,而此术是近乎道了。

因此,有人假冒张大千的画,他不大在意;当然如果是门生,又当别论,但也还能容忍。若是门生故人假冒他的画,而又不善于料理,闹出纠纷且牵涉到他头上,欲辩不可,吃了哑巴亏,其心情是如何抑郁,可想而知。乐恕人的纪念文中,曾引一位“九十五岁高龄的大老”,规劝张大千的话说:“你知道很清楚,他经常在闹钱不够用,经常在向朋友周转钱。自己不知道珍重精神体力,我要他尽量减少俗务,画点好画来卖钱,他的开销太大了……唉,唉,不听话,浪费心力。”

张大千是布衣傲王侯的格调,“经常在向朋友周转钱”的“朋友”,并非达官巨贾,而是一批掮客。除一二书画古玩商以外,这些掮客的身份大多与文化、艺术界沾得上一点边,也还有个把“行走”于文化艺术机关与摩耶精舍之间的小官僚。他们“借”给张大千“周转”的钱,其实并不多,但手中都握有张大千画件的“期货”。张大千一死,“期货”已无交货之期,好在多年来已颇受其惠,除了惋惜张大千不能像齐白石那样,一直画到九十几岁以外,别无其他表示。但有绝无仅有之一人,印过张大千四本画册,版税分文未付,居然到丧居去讨债,说张大千还欠他一张画,钱已付过,如不能给画,就得退钱,此为新《官场现形记》之又一章。

耄年大老之所谓“画点好画来卖钱”,殆指《庐山图》而言。此事始末,以新闻记者身份在日多年的乐恕人以及目前仍在日本的黄天才,知之甚详。黄天才自谓“曾参与过一点设计及跑腿的工作”,据他发表于一九八三年三月份《大成杂志》的《张大千〈庐山图〉的制作经纬》一文,要从张大千的一个旧交李海天谈起。

李海天是一九四九年后来到日本,在横滨经营重庆饭店起家的新进侨领。张大千自移居巴西后,常去日本,大多下榻于横滨附近矶子镇的一家日式旅馆,名为偕乐园。据乐恕人说:“偕乐园是关东一带的名园。”园外临海,园内苍松花畦,错落有致,张大千有时在那里一住半年之久。园主年逾古稀,颇为斯文,对张大千颇为礼遇,甚至将最大的一间客厅,牺牲每日三百美元的租金,无条件地辟为张大千的画室。

重庆饭店是张大千经常光顾之处,招牌既为“重庆”,对来自四川的张大千之欢迎,自不在话下,更因偕乐园主如此尊重张大千,使李海天觉得与有荣焉,因而他礼敬张大千,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他收藏书画,但只收张大千一个人的作品。张大千亦送了些“独特精品”给他。当然,李海天亦是有相当回报的,事实上可以说是买张大千的画,只是在一种雍容揖让的形式之下,完成交易而已。

大约四五年前,李海天与美国“假日旅馆”总公司签订一份连锁经营的合约,由李海天在横滨兴建一座高级观光饭店,纳入“假日”系统。在工程设计之初,李海天就表示内部美术装饰,将“清一色”是张大千的书画。

照此原则布置到后来,发现美中不足之处。大厅入口处,当作屏门的一道照壁,高一米半,长八米余,这么大一片空间,且是给予旅客的第一个印象,如果不是挂上张大千的画,则清一色以张大千的作品为装饰的特色就不能显示,亦不够强烈。当然,倘非整幅大画,问题比较容易解决。李海天最初的构想是,以四幅四季花卉来填满空间,可是气魄不够,想来想去,最好是有一整幅泼墨泼彩的山水,那就足以令人目眩神移、震慑全场了。

可是,张大千已经八十开外,向他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实在难以启齿。就在踌躇之际,李海天与黄天才在台北不期而遇,相偕造访摩耶精舍。据黄天才记:“抵达之后,香港来的几位好友,已经先我们而至了,大千刚刚午睡起来,精神很好,意兴极高,纵谈之际,话题转到李海天兴建中的新旅馆,大千忽然说:‘我该给你画个什么送礼哟?你出个题目吧。’海天谦辞了一阵,老人一意追询,海天终于鼓足勇气,吞吞吐吐说出了他所亟盼的东西。海天最初不敢企求一张大画,只求四件横列连幅山水,有如一联四幅的矮屏风一般。大千冲口问道:‘为什么不画整幅一张呢?’海天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这样大画,不好画呀!先生这么高龄,身体也不比从前……’”

不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而提到张大千的身体,似乎有些激将的意味。接下来黄天才很生动地写道:“海天的这两句答词,似乎把老人惹火了,但见他腰杆一挺,左嘴角的胡子往上一掀,瞪大了眼睛问道:‘有多大?’”

大到约五尺高,三丈多宽。这是张大千从未经营过的巨制。不过他只略一沉吟,便接受了挑战。他以坚定的语气说:“好!我就给你画这张大画,也让大家看看我张大千,到底老不老。”

他为什么要不服老呢?不是一时意气,而是有实际利害关系在内。据黄天才说:“事后我才听说,那一阵子,台港各处传说,大千先生身体不好,最近的画,有人代笔。老人闻悉此项说法很生气,说是‘好汉做事好汉当,纵然画得不好,也是我自己的笔墨,我绝不会如此不负责任,说坏画就是有人代笔’云云,李海天说‘先生高龄,体力不比从前’,正触着老人痛处,难怪老人不悦。”

这“痛处”,据我所知是一种隐痛。有人假冒张大千的画,购者以为笔墨不佳,因而以张大千身体不好,有人代笔作托词。

张大千的话中,有颇可玩味之处,言“我绝不会如此不负责任”,又言“说坏画就是有人代笔”,骤看似不可解,但如设定一种情况,话就可解了。这一情况是:购者因笔墨不称,已怀疑非张大千亲笔,售者绝不能说张大千最近身体不好,画已不如以前之好,因为这是可以查证的事。唯一的说法是承认此画为代笔,但非他卖假画,而是张大千自己表示,体力不胜,不得已命人代笔。非如此伪饰,售者不能卸责。至于购者体念张大千既老且衰,便能谅解,而且觉得张大千既已自承此画系命人代笔,那就不会也不必再向他本人求证。

张大千吃了这个欲辩不可的哑巴亏,隐痛在心,因而找到机会发一顿牢骚,同时也是对“心照不宣”的人的警告。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澄清“张大千老了,画不动了”的浮言,这样才仍旧有源源不绝的生意上门。

这样一张大画,自非用绢不可。张大千立即托黄天才“回到日本后,马上探寻最大幅度的绢”,同时向在座诸人表示,“海天兄这幅大画能不能画成,就看天才兄能不能在日本找到这么大幅的绢啰!”此是深恐觅绢不得,又起流言,特为预先声明。

黄天才回日后,东西奔走,居然在京都找到一家画材店,可以特别订制大绢,幅度可以宽到一米八十,超过李海天新旅馆“照壁”高度二十厘米,长度则无限制。于是经长途电话联络后,张大千决定订制一米八十宽、十米长的大绢一整幅。依照传统论画尺寸的说法是“六尺高、三丈长”。以此一整幅绢所画成的画,大到如何程度?光凭“六尺高、三丈长”这个数字,不能让人获得具体的概念,因而须用实物来做一个比方。

董源的《江堤晚景图》是一轴“双幅”的大中堂,台北“故宫博物院”《大风堂遗赠名迹特展图录》记载:“本幅绢本。纵一七九公分,横一一六点五公分。”一七九与一八○差一厘米,亦算六尺高,“横”则折算为三点九尺,做四尺算。三丈为三十尺,除以四得七点五。这幅“六尺高、三丈长”的大画之大,等于七幅半《江堤晚景图》并刊的总面积。除壁画外,可舒展收藏的画,恐怕以此为最。我建议台北“故宫博物院”考查,是否可要求将《庐山图》刊入《世界纪录百科全书》。

这幅大绢织成,黄天才照张大千的叮嘱,先送到高级画材店“上矾”,然后专程送到台北,其时已在半年之后的一九七九年暮春。于是摩耶精舍又兴土木,张大千特制一张三丈多长、七尺多宽的大画桌,同时改建楼下的大画室,去掉两根柱子,另加横梁。画还不知道画什么,钱已花了上百万了。

以李海天的原意,想请张大千画万里长城,但有山无水,未免单调,黄天才建议画长江三峡,因为是张大千“画熟了的题材,拿起笔就可以画,不必多费心思”。不道惹得他“满脸不高兴”,似乎怪他“只会画长江山水”。张大千很少摆脸嘴给朋友看,但在那时候,任何劝他节劳省事的话,他都会敏感地想到人家在怀疑他的创作能力,因而满怀不悦。

经过好几天的思量,张大千宣布,要画《庐山图》,而且表示:“我从没有到过庐山。”这个决定,在他的家人朋友中,无不大感意外。黄天才说:“我想,直到今天,许多人仍不明了大千先生为什么在他这幅旷世巨构中,偏偏要画他从未到过的庐山。大千对此,从未做过详细解释,我们曾婉转问过他,他总是轻描淡写带过去了。”

黄天才的所谓“直到今天”,指去年一月[4]间,《庐山图》将在“历史博物馆”展出之前而言。在张大千生前,探索他选择庐山做题材的动机,话是需要有保留的,黄天才解释为张大千“晚年悟禅之作”,他说:“大千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在他笔下也留下了难以数计的名山胜景。但是,说来简直难以令人置信,鼎鼎大名的庐山,大千竟然没有到过,在大千居士眼里看来,这是佛家的所谓‘无缘’。没有游过庐山,这对于‘自诩名山足此生’的大千来说,真是生平最大憾事。而且,就今天世局情势判断,这个遗憾将是永难弥补的了。此次的大画,是大千晚年的精心巨构,他当然要选一处最为他怀念,而又最有纪念意义的山水做题材。于是,从中国到外国,从东方到西方,名山胜景,一一在心幕上出现,但其中最突出、最令他神往的,却是他从未去过的庐山。终于,老人以沉重心情,选定了庐山为题材,这儿‘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山山水水,尽管他足迹从未到过,却是他近年神游次数最多的地方,是他晚年最向往的地方。庐山本来就是这么一处似真似幻的神秘所在,苏东坡身在山中,也弄不清庐山真面目,谁又能说张大千身在海外所描绘的庐山形象不够逼真呢?诗人、画家、仙山、灵水,千山万世,时空一体,这是大师晚年悟禅之作,我们不能以俗眼去求真求幻。我相信东坡的诗,大千的画,庐山的虚实仙境,都将随宇宙之绵延而传千古的。”这些话说得很好,但我相信黄天才还有更深的了解,而当时不便说出来。张大千选择庐山作画,这种自我挑战,是负气,也是示威。张大千心里有句话:“哼!你们看我老了,莫得用了,是不是?老子偏拿点本事给你们看看!”

既为负气,又要示威,当然非将《庐山图》画好不可。而在史无前例的大画幅上,绘写从未到过的名山,又如何才能画得好?即由于这一份沉重异常的压力,使得他踌躇又踌躇,直到一年多以后方始动笔。

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张大千对庐山很下了一番研究的功夫。《大成杂志》的总编辑沈苇窗,曾为他搜集有关庐山的文献资料摘写成卷,并以红、绿、黑三色笔分别标记,以便检阅。

一九八一年七月七日,也就是农历辛酉年六月初六,终于开笔了。这个日子的选定,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第一,庐山为抗战圣地,庐山会议举国一致大团结,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就庐山言,“七七”是个最光辉的日子;第二,这天是小暑,农历六月的第一个节气,在理论上,这天才是六月的开始,也就是盛夏的开始,庐山避暑之地,挑这天开笔画庐山,别有纪念的意义。

开笔那天,郑重其事。张大千他们组织了一个“四健会”,成员为所谓“三张一王”。据乐恕人在《〈庐山图〉及其题画诗》一文中记述:“开笔的吉日,摩耶精舍光临了他们每月吃‘转转会’的三位老友——张岳公、张汉卿和王新衡,特别去观赏《庐山图》的开笔典礼。据王新衡先生事后谈及此事,他说大千当天只用大水盘盛了墨汁,在经清水敷润过的绢织画料上,缓缓泼去,再以大帚笔破墨勾画淡淡的一幅大轮廓而已。至于用石青、石绿彩色泼上,那是开笔后大约一个月以后才着手的。”

张大千作画,从不避人,而且常是一面闲聊,一面挥洒,唯有《庐山图》例外。乐恕人记:“(张大千)早晚精神好时,一连画上几幅小画之后,又扶杖到那所大画室中的大画桌旁去,时时纵目全幅画稿,审视何处何方,安排度量后,再来下笔画去,每每深宵人静后。他由家人、护士小姐在旁侍从着递水盘、换画笔,或站立、或坐下,聚精会神地画他的空前巨制《庐山图》。”又说,“好几次我看见他作画时,感觉心脏不适,立即由护士小姐递给他一颗口含心脏病特效药,稍事小憩后,又伏案动起笔来。”

所服之药,即为硝基甘油舌下含片。据说张大千胸痛发作频繁时,在一次作画时间内,需数次服下舌含片。有一次他对乐恕人说,他画《庐山图》是在“拼老命”。

又据黄天才记:“去年四月间,我曾回台北一行,到摩耶精舍拜见老人。当时摩耶精舍正准备接待摩纳哥国王及王妃莅临参观,所以,大千特地在大画上赶了几天工,已经弄得颇具眉目。大千曾带我到画室观赏,但见画布上一片郁绿,云雾氤氲,山岚缥缈,真是气象万千,令人叹为观止。我绕着大画桌转了一圈,发现画布中央山顶上,青峰绿树的颜料还未干透。大千指着一片郁绿说:‘这是昨晚上画的,还差一个亭子未画,昨天画不动了,只好下来,以后再上去补。’我看那个山头,位于画布上端,站在地上动笔是绝对够不到的,不禁好奇地问道:‘这上边是怎么画的?要爬到画桌上去画么?’老人笑笑说:‘除了上台以外,还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站到那一边去,从上往下画呀!’”

此画高有六尺,持毫舒臂,亦难及顶端,遑论提笔作画,在技术上是个绝大的难题。黄天才又记:“后来,据老人侧近的友人告诉我,画的上头部分,都是家里人把他抬到画桌上去,趴着画的。想想八十四岁老人,长髯飘拂,又只剩一只眼力可用,趴在两尺多高的画桌上作画,这份体力辛劳,如果不是一份强烈的创作欲望在鼓舞支持,一般人能吃得消么?”张大千以这种空前绝后的方式作画,曾几次心脏病发作,“休克”在画幅上,这就是他所说的在“拼老命”。

不过这个问题,后来解决了,沈苇窗在上引黄天才的这段文章之下,加按语说:“蒋孝勇先生后来去参观大千居士作画,他机智地为大千居士设计了一条和原画长度相等的画轴,可以将画上下卷舒,使大千后期画《庐山图》大为方便,深表感谢,时时对人道及。”

此画在张大千真是煞费经营,所以进度极慢,画画停停,也没有人去催他。而后来终于有人催了,黄天才又说:“到了大画又具眉目,只差最后一点修饰补缀即可完工的时候,却有人看了着急,并且颇不以大千听任大画功‘差’一篑而迟迟不肯赶工的懒散态度为然了。这个人,当今之世只有一位,就是大千奉之为乡长,真可以把大千‘管教’得心服口服的张岳军先生。岳公对大千的八十岁高龄而奋然创作此旷世巨构,极表赞许,但起初也不无担心大千的体力是否吃得消。等到大画完成了三分之二,岳公已确信大千体力是绰有余裕了,就老实不客气地出面主‘催’,逼着大千动笔。岳公为这张大画的完成,主‘催’过两次,一次是去年春间,岳公通知大千的所有至亲好友,不请大千吃饭应酬,也不登门拜访打扰,让大千安安闲闲在家里赶画。岳公令出如山,大千也不敢不从,苦赶了一阵,还是未竟全功。岳公担心大千过累,不忍心再逼,限令放宽,大千遂又搁下大笔了。”

其时李海天的旅馆,第一期工程正在加速进行,估计张大千的大画无法及时展露,便索性向张大千声明,不妨慢慢动手,留到第二期工程再用。同时表示,墙高一米六十,而画高一米八十,裁去一截,未免可惜,他请张大千充分利用原有的幅度,悬挂之壁将配合画幅建造。

第二次之“催”,是在去年冬天。黄天才说:“‘历史博物馆’已经定好了展出日期——一月二十日,岳公再度出面主‘催’,限令大千本月十五日把大画赶好,送裱托,如期付展。大千只好埋头赶工,夜以继日。十四日,岳公到了摩耶精舍检视,发现大千确已是尽力而为,但还是差一点点,需要慢慢修改。岳公当机立断,就这样先行付展,展览以后再做精细修改好了。”

其实张大千在绘制过程中,即已有所修改,如溪畔原有人物二,用“虎溪三笑”的故事。晋朝高僧慧远驻锡庐山东林寺,陶渊明及另一高士陆修静常去看他,慧远送客至溪畔,常闻虎啸,因名此溪为虎溪。一日慧远送客,因论道相合,不觉过溪,破了平日之戒,三人相顾大笑,故后人筑亭于溪畔,命名为“三笑亭”。

宋朝石恪曾画过一幅《三笑图》,苏东坡曾为之作赞。但陶宗仪的《辍耕录》记:“有赵彦通者作《庐岳独笑》一篇,谓远公不与修静同时。楼攻瑰亦言:修静,元嘉末始来庐山,时远公亡已三十余年,渊明亡亦二十余年,其不同时信哉。后世传讹,往往如此,使坡翁见之,亦当绝倒也。”

因此张大千先画二高士,后来改为两块山石,是经过细心思考以后,正确的修改。慧远送陶、陆过溪,根本无其事,即不应有其人。最重要的是,张大千画《庐山图》既有纪念抗日胜战的时代意义在内,即不应有古装高士杂于其内,倒不如“不着一‘人’,尽得风流”。

作这样一幅大画,自然要题一首能与画相配、精心构思的诗。张大千题画诗,很少与人商榷,亦很少预先起稿,这回是例外,先作一首七绝给乐恕人看,诗是:“不师董巨不荆关,泼墨翻盆自笑顽。欲起坡翁横侧看,信知胸次有庐山。”

这首诗颇为自负,而且容易受批评,因为东坡那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原是张大千在作庐山图时最大的难题。中国传统的画法,很难表现立体,这幅《庐山图》不必起东坡于地下,就叫我看了以后,问我:“你看是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除了篾片[5]以外,我如果答“是”,就是故作违心之论以自欺欺人。

张大千有时欺浅人、妄人,但从不自欺。原诗自信过甚,迹近自欺,第二句亦嫌轻佻,更是自欺。如此巨制,经营一年又半,功德尚未圆满,而“泼墨翻盆”,自笑顽皮,似乎随手挥洒,根本不当回事,此非吹牛而何?

因此,他改作了两首,仍是七绝:

(其一)

从君侧看与横看,

迭壑层峦杳霭间;

仿佛坡仙开笑口,

汝真胸次有庐山!

(其二)

远公已远无莲社,

陶令肩舆去不还;

待洗瘴烟横雾尽,

过溪亭前我看山。

此两绝远胜前作,同样自负“胸次有庐山”,但伪托东坡之口称许,与欲起东坡为之作证,其蕴藉与粗率,不可同日而语。但最大的修正是:不管你横看侧看,我不说成岭成峰。东坡《题西林壁》诗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着眼于“远近高低各不同”,则“迭壑层峦”四字得其实。“杳霭”亦有来历,东坡四十九岁初入庐山,作诗十余首,首为五绝三章,其第二首云:“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如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张大千用“杳霭间”三字成语,以明“迭壑层峦”,无非“神游”。他第一次“题诗初稿”系题云:“题画庐山幛子,予故未尝游兹山也。”既用“杳霭间”,就不必特标“未游”字样。又“坡仙”之仙原作“翁”,此处用阴平较阳平为响,足见其曾费推敲。

第二首所以明志,颇见身份。“远公已远”,两“远”字用法不同,故不犯律,连“陶令”句,用现成的典故,以见今日庐山,已无高僧高士,这也就是他所以要改掉原画的两人物之故,画面与诗意是相符的。“横雾”的出处,乐恕人已经找出来了,出于王勃龙怀寺碑:“毒龙横雾,四天沉暗逆之悲。醉象驱风,三界溺崩离之酷。”横雾瘴烟不用扫而用“洗”,亦颇见苦心。世传徐凝瀑布诗云“一条界破青山色”,东坡以为“至为尘陋”,在庐山“戏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此为张大千用“洗”字之所本。“待洗瘴烟横雾尽”,然后“过溪亭前我看山”,可知此“烟”此“雾”,即指庐山“杳霭”,因景抒感,扣题极紧。

前后三首诗的诗稿,都归乐恕人保存,第二次改作之稿,并曾题款:“《庐山图》二首,乞恕人吾兄削改待题,十二月朔二日弟爰。”这是客气话,但张大千最亲密的朋友中,只有乐恕人是诗人,因而如此题款,是为友朋增重之道。张大千待朋友,实在是没话说的。

乐恕人记:“他虽写的是诗稿,但后来却由他的公子葆萝为我盖上了三方印章:十二月的上面,盖的是朱文‘壬戌’,‘爰’字下盖了两方,一为白文的‘张爰之印’,一为朱文的‘大千居士’。”

壬戌年十二月初二,即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五日,也就是主持者定限之日,乐恕人又记:“第二天我去拜候暌违已多月的老乡长张岳公,谈起《庐山图》的题诗,奉告他一两日内大千先生即行题在大画上,裱托之后,即行陈列展出。岳公大为慰乐,认为他‘督画’大功告成,准备展览会头一天,邀约大千破例同去观赏。所谓破例是指大千向来不参加自己画展的开幕礼。好在这天也没有准备任何开幕仪式,所以大千同意和岳公相偕前往,也可谓之并非破例了。”

及《庐山图》经裱托悬挂后,画展的盛况,予乐恕人的观感是如此:“展览会开始的那天,展场中有人满之患,待得岳公和大千先生光临时,政要、名流、书画界,乃至老弱妇孺,形成人潮,先候扶杖老画师,再簇拥着他争相同看《庐山图》。我在精舍大画桌上,早窥全豹,但那是看的平铺画面。哪知一经裱托,悬诸画橱内后,纵目全画,只见层峦滴翠,云雾氤氲,古木森罗,飞瀑倾泻,山势磅礴,气象万千,令人神往,似觉神游匡庐,人人已在此山中了。画旁并有说明挂在图侧,除了对大画力加赞扬外,特别道出大画尚未完成,展出之后,大千先生还要取回,再加润色。所以题画诗两首之后,并未署款,这就是大千的慎重其事之处,表示尚非完成的作品之意。”

《庐山图》现有彩色复印件,细加观玩,尚未完成之处,只有左方孤峰及对面的一个山头,尚需加工。诗题于全幅六分之五处的上端,其左即全画最后六分之一处,孤峰兀起,不知道是否就是指的“十万貔貅齐拍手,彭郎夺得小姑回”的小孤山,还是苏东坡的诗“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的澎浪矶,但背景自应是彭蠡。留下烟波浩渺一大片,想见张大千早有打算,在两首七绝以后,还有长题,但打算题什么,如今却成了一个谜了。

张大千一生最后的一次画展,揭幕于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日。那天,他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画展场中,但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群众面前。新闻记者描写当时的情况说:“张大千身穿深蓝色的丝绸长袍,胸前佩戴着一朵大红花,昨天(二十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在他夫人的陪同下,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历史博物馆’‘国家画廊’‘张大千书画展’的会场,前往参观道贺的人士,均为大千先生的健康情形感到欣喜。这次书画展,大千先生展出了四十年来各个阶段的代表作五十幅,大师与参观者侃侃而谈,每幅作品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听大师娓娓道来,令人难忘。”

另有个记者,在事后追述画展以后张大千的境况时说:“(张大千)从一月二十日展出《庐山图》就不停地作画,往往连夜赶工,沉醉于绘事中。当他送《庐山图》到‘史博馆’展出后,又连续赶了八张图,以便托付即将赴日本购买梅花的儿子,送给在日本的八位朋友。而画展当天,他在没有休息的状况下,前往‘史博馆’主持揭幕,受到了群众的包围,那天他笑声连连,神情愉快。”

《庐山图》歇工于一月十五日,此后五天赶了八张画送给在日本的朋友,是何等紧迫的人情债非在此时还不可?不是,那八张画是他的卒岁之资。梅花当然也要买,但特别叮嘱要买“含苞待放”的。他好几次对乐恕人说:“我告诉葆萝,不要等一年才开花。明年,明年说不定我都不在了。”

《庐山图》的考验,使得张大千元气大伤。“不服老”的结果,终于使他不能不承认“年纪不饶人”这句俗语。可是,沉重的经济上的压力,逼得他不能不装出“神采奕奕”“神情愉快”的形象。深知他且关心他的人,都在暗中担心他的健康,旁敲侧击地劝他不必再充好汉。但只顾自己的人,从不曾想一想他的画是在心绞痛的挣扎之下画出来的,只觉得他既是“国宝”就应该拿他来“献宝”,常常将不相干的外宾带到摩耶精舍,作为一种交际的手段。不知有多少次,当张大千体力疲惫,亟须休息时,仍不能不强打精神,应付语言无味的访客。尽管徐雯波不断暗示“导游”可以将“观光客”带走了,但不知是“导游”麻木不仁,还是有意装糊涂,竟无反应。于是到了三八妇女节那天,张大千终于又因为心脏病发作,必须住院了。

乐恕人说:“烦恼、忧虑、生气、过劳……我暂时不便写出来。不过,有一件事对他的悲观心情,影响很大很大。”

据乐恕人说:“当他八十岁那年,也一度因病情不轻,住进‘荣总’。他的老友,古董书画老商人张鼎臣从香港赶来探视,张先生安慰大师说:‘不要紧,我已经请香港一位星相名家替您算过命了,他说您绝对会活到八十五岁以上!八十五岁有一关,过了就好。’”

这“八十五岁有一关”一句话梗在张大千胸中,成了一块痞块。每当有病痛时,他就会想到这句话,所以常常对家人“情不自禁”地说:“我活不多久了!”“我来日无多了!”“明年不晓得我还在不在?”张大千体力不胜,画不动要人代笔的流言,即由此而兴。画《庐山图》的自我挑战及向别有用心者示威,未始非此“一关”的反激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