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重到春明(1 / 1)

抗战胜利,对张大千来说,别有意义。他虽是四川人,但几乎一直在困境中,他的“地盘”在上海、在北平。沦陷区光复,青天白日旗飘扬在上海跑马厅畔的国际饭店顶层、北平正阳门城楼上,张大千才算是龙归大海了。

北平与上海相较,自然是前者更为张大千所喜爱。战前一直寄居颐和园,战后他既决定在北平长住,当然要有自己的住宅。这时他没有钱,但有画,还有人愿意买他的“期货”,这样两下一凑,凑成了五十根条子——黄金五百两,足可在北平买一座前清的王府了。

结果他是买了画。如今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那幅董源的《江堤晚景》,都知即为此五百两金子所易得。但他实际上至少有三幅董源的真迹。尚有一幅《潇湘图》,为董其昌旧藏。其前董其昌题识,谓“此卷予以丁酉六月,得于长安,卷有文三桥题董北苑,字失其半,不知何图。既展之即定为《潇湘图》,盖《宣和画谱》所载。”

此图为宋朝内府所收,复有文彭题端,其为真迹,已无问题。最妙的是董其昌自道昔年宦游长沙时,见潇湘风景,诸如“蒹葭渔网,汀洲丛木,茅檐樵径,晴窗远堤,一一如此图,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客”,因而感叹昔人“以画为假山水,而以山水为真画”是颠倒了。

还有一幅是南唐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韩熙载是山东人,朱温时以进士登第,与乡人史虚白隐居嵩山。南唐兴起,变姓名渡淮河至建康;到李后主时,已是三朝元老。由于李后主对北人颇多猜忌,韩熙载以形迹不检自污,以求苟全,而《夜宴图》即为李后主窥探韩熙载私生活而产生的画幅。

《宣和画谱》记载:“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冑,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糅杂,欢呼狂逸,不复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诞,然欲见樽俎灯炀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以上之。”

此图为清宫所藏,有“太上皇帝”御玺,高宗篆书题签。在此以前,则有年羹尧的收藏印,可知此图于雍正年间,年氏被祸时,入于内府。

张大千的五百两黄金,实际上主要是买这件《韩熙载夜宴图》与董源的《潇湘图卷》。至于《江堤晚景》,是后来考定为董源所作,最初是当明画买进来的。

以《夜宴》《潇湘》两图相较,则前者尤为珍贵,因为顾闳中略早于董源,而传世之作绝少,且《夜宴图》既有掌故,篇幅亦大于“《潇湘图》数倍”。此一为上海大收藏家庞元济称之为“奇迹”的《夜宴图》,由年羹尧到张大千,颇有一番曲折在内。

此图以年羹尧获罪抄家,归入内府,为高宗所珍赏的名迹之一。乾隆六十年归政后,移居宁寿宫,所携去供颐养展玩的书画,皆为精品,此图亦在其中,故钤“太上皇帝”一玺。

乾隆崩后,嘉庆孝思不匮,将宁寿宫中的书画、玉器、古玩等等一律装箱加封,贮存于建福宫库房。建福宫在“西六宫”之后,原为“阿哥所”,即皇子住处;并排五座院落,称为“乾西五所”。西二所为乾隆居藩的“潜邸”,践祚后改称重华宫,以后又向西延伸,改建了一座建福宫及一座西花园,为乾隆住大内时最喜到之地,所以嘉庆将皇考的遗物封存于此。自此经嘉、道、咸、同、光、宣六朝,历时一百二十年,无人过问。

民国十年,“小朝廷”中称为“宣统十三年”,溥仪十六岁时,终于为他发现了。据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中自述:“我十六岁那年,有一天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叫太监打开建福宫那边一座库房。库门封条很厚,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开过了。我看见满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有嘉庆年的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上来。我叫太监打开一个,原来全是手卷、字画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后来弄清楚了,这是当年乾隆自己最喜爱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后,嘉庆下令把那些珍宝玩物全部封存,装满了建福宫一带许多殿堂库房。我所发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库。有的库尽是彝器,有的库尽是瓷器,有的库尽是名画。”

溥仪凭空发了这么一笔“洋财”,贪念顿起,开始偷运书画出宫。上行下效,盗风大炽,至民国十二年六月间,建福宫终于发生大火。据载涛之子,为溥仪伴读英文的溥佳回忆:“建福宫一带包括静怡轩、延寿阁、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花池、积翠亭、广生楼、凝辉楼、香云亭等”,其中“奇珍异宝,堆积成山,是清宫存放珍宝最多的地方”。

太监勾结内务府人员监守自盗,本为恒有之事,但大规模的偷盗,则由于溥仪的带头。溥佳有这样一段持平之论:“如果要推本穷源,也不能完全归罪于太监,应该说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自我进宫伴读时起,就常听说太监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只是还没有听说有大批丢失的情况。一九二一年以后,溥仪、溥杰和我,有时把宫内收藏的珍本古籍和历代名人的书画偷运出宫,开始我们还自以为做得十分严密,其实太监与护军们早就知道了。那时太妃们也常把珍贵物品交给心腹太监运出去变卖,当时北京的各个古玩铺就不时发现宫内的古物。因此,这就影响到太监们的偷盗之风,越来越严重。”

监守自盗行将败露,或无法交账时,必然纵火,此亦是历来几无例外之事。其时溥仪经常“叫太监把各宫收藏的古物,搬来玩赏”,在建福宫被焚之前,为溥仪授读英文的庄士敦建议“把清朝历代皇帝的画像和《行乐图》取出拍照。当时溥仪正苦于无所消遣,听此建议当然很高兴,于是庄士敦就和一家美国照相馆接洽,每天下午由一个美国摄影师到宫里拍照。这些画像都储藏在建福宫里,拍摄时就叫太监到建福宫去取,每天大约拍摄十来张……溥仪经常让太监到各宫去取古物来玩赏,太监们见了早就有些心虚,现在又拍摄这些画像,太监们有时竟取不来了。大概是那些监守自盗的太监,眼看自己就要暴露,就不得不用火来消踪灭迹了。”

所谓“取不来了”是指郎世宁画的《行乐图》为太监所盗卖。如俗称为香妃的容妃戎装骑马,随高宗巡狩的画像流落在外,即很可能为“赃物”。此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庄士敦一向主张对太监严格管理,更促成太监们“一不做,二不休”的决心。

起火那天是六月二十九日晚九点多钟,溥佳追忆亲身经历说:“溥仪几次给我家打电话,适值我们全家都去看戏了。散戏时已近午夜,我们走到景山东街,就看到宫中火光冲天,父亲与我赶忙奔到宫中,只见溥仪正在万分焦急。他见了我们,就叫我父亲给王怀庆(时任京畿卫戍总司令)、薛之珩(警察总监)、聂宪藩(步军统领)打电话,请他们速派消防队来救火。当时宫内有一座小发电厂,专供宫内照明之用,怕引起更大的火灾,把各处的电源都切断了。这时宫内到处一片漆黑,使人更感到烈焰冲天、凶猛可怖。”

消防队是到了,但宫中无自来水,井亦极少,只能利用御河水灌救,无奈火势过炽,水压不足,由北面延烧到西花园的主要建筑延春阁。此阁三层耸峙,重檐复宇,青琐绮窗,最为伟观,此时着火倒塌,被灾的面积,更加扩大。复宇连云,顿成火海,连一两百年的参天松柏,亦遭波及,几有不可收拾之势。

这样烧到凌晨二时许,意大利公使馆派了三十几名士兵来救火,用拆屋隔断火道的办法,抢救到上午七点多钟,才控制住火势。消防队继续警戒了两天,方始撤退。溥佳记述:“这次大火,共烧毁房屋三四百间,损失的物品,除延寿(春)阁里收藏的全部古物都被烧毁外,记得起来的还有广生楼的全部藏文大藏经、吉云楼、凝辉楼的数千件大小金佛与金质法器等。据说其中最宝贵的是金亭四座,都是钻石顶,景泰蓝座。中正殿雍正时制作的大金塔一座、全藏真经一部和历代名人书画等等,也在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因为有此浩劫,为祝融收去的书画名迹,已无法详细查考。但溥仪所偷盗的实在不少,当时文物是用“赏溥杰”的名义,公然送至宫中称为“北府”的醇亲王载沣的府第。据溥仪自述,这些珍品是打算作为“兴复”的资本之用。

民国十四年“首都革命”,溥仪被逐出宫,当局组织“清室善后委员会”,接收故宫文物。据庄严在他所著的《山堂清话》中说:“点查人员在景阳宫与钟粹宫里发现了不少的大木箱,箱内装满历代的书画。”这些书画“根据《石渠宝笈》的著录,都应该是分属于乾清宫、重华宫和其他各宫殿,而不应该在景阳宫和钟粹宫里的”。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个疑团直到后来在养心殿发现“赏溥杰单”和“收到单”各一束,方始解开。两单内容,大致相符。总计“赏溥杰”的历代名迹,在一千件以上,集中在景阳、钟粹两宫的,正就是“待赏”之件。此外在懋勤殿后小厨房中,发现一批极名贵的剧迹,计有卢鸿《草堂十志》、赵孟頫《鹊华秋色》、怀素《自叙帖》、颜鲁公《祭侄文稿》、黄山谷《松风阁帖》、王右军“三帖”、徐浩书《朱巨川告身》、孙过庭《书谱》、褚遂良《飞马帖》《长风帖》等等,那都是即将要“赏溥杰”的。

从民国十四年到抗战胜利,这二十年中,“赏溥杰单”中所列的一千多件书画,从无一件流出市面,那么到哪里去了呢?答案是在“伪满洲国”。

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伪满洲国”解体,伪宫“御藏”的文物遍街都是。凡遇大变乱时,最不值钱的东西往往是细民所陌生的字画古书,在长春当时是论袋计价——一麻袋多少钱?识货的人带入关内,一入北平琉璃厂,身价大涨,何止万倍。古董商人当时称这批文物为“东北货”,庄严后来核对“赏溥杰单”,都在“东北货”中。

琉璃厂中因“东北货”而发了大财的,不知凡几。张大千虽去得晚了,但由于他的精鉴的眼光,也搜到了许多好东西。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即此刻所获。据张大千亲口告诉庄严说:“观后为之狂喜,觉得非买不可。可是该卷索价奇昂,房子与古画既然不能兼得,经过数日考虑,终将顾卷买下。因为那所大王府不一定立刻有主顾,而《韩熙载夜宴图》却可能一纵即失,永不再返,所以我把买房子的金条,完全移用买画。得画不久,北方局势日非,定居北平的计划,遂不幸而不得不放弃,携卷离开北平之后,终于无法再往。然此卷名迹却始终随身携带,我甚至刻了一方图章,印文是‘东西南北只有相随无别离’,钤盖在此画卷上。倘若当日不能弃屋而就画,则必两者皆空。”庄严又说:“大千言下,颇有得色。”由此可知,说张大千以五百两金子买了一幅董源的《江堤晚景图》,稍嫌失实。

民国四十三年在日本所印、一九七八年又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重印的《大风堂名迹第一集》,收有董源的画两件,一为《潇湘图》,一即《江堤晚景图》。前者见于《宣和画谱》著录,有董其昌前题后跋,并有王铎的题识,易于脱手。至于《江堤晚景图》,原是当赵孟頫次子赵雍的作品买进来的,未几考订为董源所作,好几年以后,他的女婿萧建寅为他找到赵孟頫书札的复印本,证明了他的考订不虚。这幅画的价值应在《潇湘图》之上,而以前未脱手者,可能由于说董源所作仅是张大千考证,缺乏直接证据之故。

同样的情形,还有一件《六马图卷》,亦为嘉庆封存,见于“赏溥杰单”,流为“东北货”而为大风堂所珍藏者。清宫著录为北宋赵伯驹所作,而张大千定为唐画,题识如下:

“此唐人笔也。敦煌诸壁画可证。世传唐画烜赫者,无如韩干《照夜白》及《双骥图》,一为李后主题,一为道君题,皆不及此卷意态之雄且杰。乃清高宗既知千里款印俱伪,而犹以为千里,何耶?”

“千里”即赵伯驹,宋朝宗室,为太祖七世孙,与弟伯骕皆擅丹青,张大千这段题识,是针对清高宗而发。原卷左上方,有清高宗乾隆二十六年所题的七古一首,卷书处“并识”,说原题赵伯驹作,细看款与印皆“失真”,但确为赵伯驹所画,猜想有人将原卷一裂为二,款印在后幅,前幅款印,后人所加。

这个猜想不能说不合理。但张大千劈头就以敦煌壁画作证,说“此唐人笔也”,故末尾语带讥嘲,似笑乾隆眼力不高。中间谓此卷胜过韩干的《照夜白》及《双骥图》,语亦有刺。唐人画马专家,首推“将军魏武之子孙”的曹霸,韩干是他的入室弟子。玄宗好大马,据说御厩畜至四十万匹,其中名驹,韩干皆曾图形,有《玉花骢》《照夜白》等。《照夜白图》曾著录于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并可能为张彦远所收藏,因为上有“彦远”名款。安岐《墨缘汇观》记此图云:“白纸本,短卷,白描一马击柱上,神骏异常。卷有彦远二字,及南唐标题押字,后角一芾字及贾秋壑二印。前纸有向子、吴说二题,后多元人题识。”所谓“南唐标题”即张大千所说的“李后主题”。意思是说韩干所画两图,名气所以如此之大,半因归功于李后主与宋徽宗标题。

这件名迹后来归于恭亲王,已只剩册叶一开,而非安岐所说的“短卷”。米芾的题名及贾似道的收藏印,还在图上,而“向吴二题”及“元人题识”,必已剥去。但光是这一开册叶,由恭亲王传至其孙溥心畬,售予英国戴维德,颇得善价。张大千既能证明出于唐人之笔,且画得比韩干更好,可想而知地,亦能卖得很好的价钱。这是张大千在敦煌苦了两年多的报酬之一。

胜利之初,张大千在北平所搜购的“东北货”,自不止于上面所谈的三件名迹。如《大风堂名迹》第一集,影印元朝吴镇的《渔夫图》,有“乾隆御览之宝”一玺,及“石渠宝笈”“南斋”。

两印应为原藏于南书房之物。张大千战前的收藏,一部分因抗战在苏州损失,是为“荆璧碎于吴门”;一部分因筹措敦煌耗费及庞大的家用,在四川出让,即所谓“隋珠散于蜀郡”。《大风堂名迹》四集所影印者,皆为胜利以后购入,其中大半亦成“隋珠”,而最可惜的当然是《韩熙载夜宴图》。据谢家孝记述,张大千侨居印度大吉岭时期,经济最为拮据,当时就曾打算出让《夜宴图》而不果。以后在“举家拟迁往南美之前,为筹措旅资及安家费,终以两万美金价格割爱了《韩熙载夜宴图》。更不意此一名迹经古画商人之手,终于转卖回大陆去了。”

除了收藏名迹以外,张大千还有好些收获,最大的自然是名声。名声之盛,是由于他的爱朋友、讲信义、好热闹,以及豪迈无匹的作风。这种作风在抗战时期的大后方,并不适宜,而在北平,就很吃得开了。

张大千有各式各样的朋友,为他提供各式各样的帮助或服务,他则还报以各式各样的贡献或酬谢。但张大千交友虽广,择友却颇有分寸。如唐嗣尧所作的纪念文中,有一段记叙,就可以看出他的为人。

唐嗣尧在战前曾任北平京华艺专董事长,是张大千的好友,抗战期时中,两人在香港、在四川常有往还。胜利以后,两人在北平重逢,唐嗣尧尽地主之谊,曾有两次盛会,唐记:“一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一在颐和园景福阁,柬邀故都名士数十人与之话旧,是日袁云台居士,亦因其长公子蓉孙教授代为敦请,破例参加。余并请张伯驹先生邀请余叔岩、马连良、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韩世昌、金少山、郝寿臣诸名艺人清唱助兴。是日到会除以上友好之外,尚有名学人清华大学梅月涵、冯芝生、邓叔存,燕京大学张东荪、张申府、陆志苇,北京大学朱孟实、郑宜生、郑华炽,中国大学何克之、陈聘之、左宗纶、姚曾廙、傅佩青、杨丙辰、王之相,银行界岳潜斋、杨济成、张企权、全绍周诸先生。饭后,袁乃宽先生豪迈犹昔,认为抗日胜利得来不易,应借张大千先生来平机会,由岳、杨、张、全四位银行经理做主人,在其城南袁家花园(该园昔为项城招待各省督军省长之名园),大事庆祝一番,以洗北平沦陷八年之耻辱与痛苦,唯因大千先生坚辞作罢。”

张大千为什么坚辞呢?就因为他的名字不妨与袁云台——袁世凯长子克定,字云台——连在一起,但决不能作袁乃宽、岳潜斋的贵宾。袁乃宽是“洪宪余孽”之一,声名狼藉;岳潜斋其人,则在张大千更应远避。

原来岳潜斋是盐业银行北平分行的经理,盐业银行为袁世凯的表兄,亦即张伯驹之父张镇芳所创办,盐业银行在袁世凯由“逼宫”到“窃号”这五六年中,与“内务府”大臣世续等颇有勾结。

张镇芳即是其中穿针引线、两头奔走的联络人之一。因为如此,“小朝廷”的“内务府”是盐业银行的大客户,长袖善舞的岳潜斋便利用“内务府”的“司官”发了一笔大财。

原来清室逊位,虽由北洋政府与其订有“优待条件”,但岁费并不能如期如数发给,因此“内务府”便以典卖宫中珍物来应付庞大的开支。溥仪婚前,有一批古物向英商汇丰银行抵押了四十万银元,以后转入所谓“北四行”的大陆、盐业两行。岳潜斋复经由“内务府郎中”金某的奔走,将这批货款改由盐业独家承做。时当溥仪“大婚”,又做了一批二十万元的古物押款,总计本金为六十万元,但“内务府”从未付过利息,以致利上滚利,连本应偿之数已超过本金一倍有余。

这一来,“小朝廷”自更无力赎回了。于是在又一次转期届满后,盐业采取拒绝转期、没收抵押品的最后措施。清室派“太傅”陈宝琛向盐业交涉,说这批抵押品是历史文物,不能以一般的动产看待,应该妥为保存,不能以不还款为理由即可自由处置。盐业银行总经理吴鼎昌与北京分行经理岳潜斋商量后,决定维持原来的处理办法。

没收以后的这批古物,据张伯驹说,先由岳潜斋与吴鼎昌将其中精品的玉器与瓷器作价收购,但价格极低。玉器大部分是餐具,质地极细极薄,每件时价都需数千元。瓷器约计二千二百多件,仅是一对称为“东青瓶”的花瓶,古玩商估价即值二十万元。英国有名的中国古物收藏家,也就是从溥心畬处购得韩干《照夜白图》的戴维德爵士,他所收藏的瓷器,即从盐业银行购得。

民国十四年溥仪被逐出宫,故宫被接收并决定成立博物馆后,盐业银行深知古物押款问题必被追究。岳潜斋派人四处活动,暂得无事,但问题仍旧存在。以后是许了载涛若干好处,由他出具一张古物已经赎回的证明作为搪塞,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内幕,张大千战前在北平便听人谈过。张大千如接受岳潜斋的邀宴,必定会使人联想到“敦煌盗宝”的传说。当时张大千自敦煌回成都,沿途须经五十二道关卡的检查,尽管有军政部所发的“各地关卡军警免验放行”的电令,但许多地方仍旧照查不误,亏得张大千确无“盗宝”之事,才能“过了一关又一关”。这是张大千平生最不愉快的一种经验,所以他决不愿与岳潜斋的名字连在一起,以免引起难以忍受的误会与麻烦。

抗战胜利后的那几年,张大千很得意,年年有画展,在上海、香港每一次展出,“复订”的红条子令一般画家艳羡不已。同时,他的作品被介绍到欧洲,参加联合国文教组织于巴黎现代美术博物馆的现代画展后,复被邀至伦敦、日内瓦、布拉格等地展出。张大千是真正具有国际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