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敦煌行(1 / 1)

敦煌,古称三危,《尚书》记载,舜流放共工于此。“四夷”中的“西戎”,相传即是共工的子孙,他们世世代代保有其地。敦煌东南二十里有座山,三峰峻绝,因名三危山,据说即是共工当年的住处。

至春秋时,三危之地称为瓜州,以瓜美得名。唐朝杜佑的《通典》中说:“至今犹出大瓜,长者狐入其中,首尾不出。”瓜产于沙壤,故唐朝又称其地为沙州。此地在汉朝为西域交通的枢纽。西域的陆路,有北道、中道、南道,而皆汇集于敦煌,其西即为阳关,唐诗有“西出阳关无故人”,敦煌为汉人活动范围在西面的极限。

到了南北朝,敦煌在文化上处于很突出的地位。钱穆在《国史大纲》中,论“北方政权之新生命”说:“北方中国经历五胡长期纷扰之后,渐渐找到复兴的新机运,是为北朝。”陈寅恪的名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在“叙论”中特别指出:“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至北魏取凉州,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受其影响。”所谓“河西”本泛指黄河以西的区域,包括陕西、甘肃及蒙古鄂尔多斯等,但在南北朝至隋唐,河西指凉州、甘州、肃州、伊州、西州、辰州、沙州等七州,即后来的武威、张掖、酒泉、哈密、西宁、安西、敦煌,以后又加上兰州等地,共为十州。少数民族内迁时,河西地区被祸独轻,因而在南朝文化衰落时,北朝则以南方的高级知识分子纷纷逃难至“金武威、银张掖”等河西富庶之区,而得将“汉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当然也有原来在北方的高级知识分子,沦陷后坚守传统学术途径,反无南朝的清玄虚诞之习。这种保存了传统的旧儒学,后世称为“河西儒学”。

“河西儒学”中的大儒,如郭瑀、刘延明、蒙逊、常爽等,皆有弟子数百人,文教昌明,远胜南朝。不过“河西儒学”之盛,与北朝的汉化倾向自然亦有密切的关系。

进入中原的五胡十六国,汉化最早的是匈奴,汉化最深的是鲜卑,其次为氐。氐与鲜卑恰好相反,鲜卑自辽东至河西,无所不居,氏族甚多,以建前燕的慕容氏及建元魏的拓跋氏为最盛。氐则只居略阳,其地乃当今甘肃秦安县东北,以蒲氏、吕氏为大族。吕氏建国曰后凉,蒲氏建国曰前秦,传至第三世蒲坚,改姓为苻坚。此人雄才大略,重用以扪虱高谈而为桓温所轻的王猛,在五胡中独强。王猛相苻坚,提倡文教,五经皆置博士,常劝苻坚偃武修文,临终时又劝苻坚勿南侵东晋,苻坚不听,致有淝水之败。但王猛死后,他特诏崇儒,禁老庄图谶之学,此即为河西儒学的正统。

首先开发敦煌者,亦即苻坚。当其方盛时,他准备经营西域,创造可以上比汉武帝的武功,因而“徙江汉之人万余户于敦煌”,以期开发成为征西域各国的前进基地。而就在此一时期中,作为河西走廊末端,丝路入中国第一站的敦煌,凿开了千佛洞的第一洞。

开山的和尚叫乐僔,自西域远来。他行脚到敦煌时,正当夕阳从他身后下山,余晖返照,呈现在他眼前的三危山金光万道,隐隐有千万座佛的庄严宝相。乐僔惊异膜拜,欢喜无量,就在此时立下宏愿,要在山壁上凿出一个洞窟,供养菩萨。

不过,乐僔由募化而凿成的第一座洞窟,据张大千说,是在与三危山相隔十里的鸣沙山,原名莫哥窟,俗称千佛洞。张大千考证“莫哥”实为“漠高”,指沙漠中的高山。漠高之名,后来他又从壁画的题记中证实。

建第二座洞窟的,也是一个远来的和尚,法名法良。但莫高窟之能成为千佛洞,还是要靠当时的贵族以及河西的安定繁荣。当前秦因苻坚淝水之败,国势由盛而衰时,另一个汉化的氐人乘时崛起。此人名叫吕光,苻坚图西域时,以吕光为“都督西讨诸军事”,他西出阳关,首征龟兹,即今新疆库车县一带,吕光入城,见宫室壮丽,有流连不忍去之意。部下因前秦国势渐衰,有可图之道,坚请东归。于是吕光回师后,自领凉州刺史,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四年建立后凉。

吕光以后,又有李暠继起,建立西凉,此人对建设敦煌有很大的贡献。

李暠字玄盛,河西汉族世家,东晋安帝隆安四年,以敦煌太守为部下拥护为“大都督”,称凉公。他在敦煌南门外,临水起堂,名曰“靖恭之堂”,将自古以来圣帝明王忠臣孝子烈士贞女画像于壁,李暠亲作颂赞。此外有功绩的文武,亦得留下图像——这是后来唐太宗于凌烟阁图二十四功臣像的滥觞,亦开莫高窟中图“供养人”像的风气之先。

其时前秦已亡,后秦代之而兴。前秦苻坚派吕光征龟兹时,还负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奉迎龟兹的高僧鸠摩罗什东来。其方在路途之中,苻坚突然为其部将羌人姚苌所弑,鸠摩罗什因而一直停留在凉州。

姚苌既杀苻坚,在长安称帝,建号后秦。姚苌在位十年,殁后由其长子姚兴继位,时在李暠建立西凉于敦煌之前五年。姚兴笃信佛法,将留滞在凉州十年的鸠摩罗什奉迎至长安。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长安公师以下,莫不敬礼释子。四方僧人,云集长安,闭关坐禅,以千数而论。各州各郡,十家人倒有九家供佛。鸠摩罗什则在长安主持译经,由他座下四大弟子僧肇、竺道生等协助,译成三百八十余卷,多为大乘经典。

其时中国亦开始有了高僧,最著名的是道安,河北常山人。他虽是西域佛图澄的弟子,但为中国佛教建立独立地位的第一人。道安的弟子慧远,山西雁门人,隐居庐山,设坛说法,遂开“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盛况。此外又有法显,西行求法,先后十五年,为中国第一个朝天竺的和尚。

钱穆论断,自姚兴迎鸠摩罗什至长安,弘扬大乘经典之后,“佛学在中国,乃始成为上下信奉的一个大宗教”。敦煌莫高窟之所以成为“千佛洞”,就是佛教于南北朝时,在中国飞跃发展的一种记录。

敦煌在汉唐盛世,曾有极为辉煌的地位。但宋代有西夏之患,明朝为免除边患,索性封闭嘉峪关,以致敦煌形同化外,只设卫所。安西、敦煌、玉门三州县,连地名亦不存在。敦煌名为“沙州卫”,成化十五年改置“罕东左卫”;玉门名为“赤斤蒙古卫”;安西则分属于“沙州”及“赤斤蒙古”两卫。直至清朝雍正五年,敦煌始隶于正式行政系统之下。乾隆二十五年,“沙州卫”终于恢复敦煌县的旧名。笔者的一位伯高祖,曾任敦煌知县,有惠政,殁而为神,相传是敦煌的城隍。

敦煌自汉魏至唐宋,皆为夷夏接壤之地,亦为中国西面的边疆,汉文化独能保存于此,说起来好像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但读过陈寅恪先生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便知自有由来。寅恪先生说:“河陇一隅,所以经历东汉末、西晋、北朝长久之乱世,而能保存汉代中原之学术者,不外前文所言家世与地域之二点。易言之,即公立学校之沦废,学术之中心移于家族,大学博士之传授变为家人父子之世业,所谓南北朝之家学者是也。又,学术之传授既移于家族,则京邑与学术之关系不似前此之重要。当中原扰乱、京(长安)洛(洛阳)丘墟之时,苟边隅各地尚能维持和平秩序,则家族之学术,亦得藉以遗传不坠。刘(曜)石(勒)纷乱之时,中原之地,悉为战区,独河西一隅,自前凉张氏以后,尚称治安。故其本土世家之学术,既可以保存,外来避乱之儒英,亦得就之传授。历时既久,其文化学术,遂渐具地域性质,此河陇边隅之地,所以与北朝及隋唐文化学术之全体,有如是之密切关系也。”

至于敦煌(沙州),更在凉州之西,经济条件虽不如凉州,但大儒迭见。三国时周生烈为魏国征士,曾为何晏的《论语集解》作义例;入晋有“敦煌五龙”,索氏尤负盛名,索靖草书《出师颂》为人间瑰宝。又有令狐一族,代有名德,至唐德宗时宰相令狐楚,工于章奏,李义山得其传授,自谓“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有佩刀”,可以想见李义山对令狐楚的腹笥辞藻之倾服。

文化条件以外,唐朝中叶以后,敦煌的政治条件亦居河西的领导地位。敦煌于唐代宗大历十一年陷于吐蕃,七十余年后,于宣宗大中五年,沙州首领张义潮,举河西十一州地献予唐朝。朝廷授张义潮为沙州防御使,旋即建立“归义军”,以张义潮为节度使,开府敦煌。自此至宋仁宗景祐三年陷于西夏止,历时一百八十余年,大致皆为汉家天下,莫高窟中,何以有那么多达官贵妇为“供养人”,其故在此。

宋仁宗景祐三年,西夏王元昊攻占瓜、沙、肃三州,连以前所占,河西十四州悉为所有。后两年十月,元昊建国号曰“大夏”,称帝,建元“天授”。当大乱之际,敦煌文化、社会方面的领导者鉴于宋朝的对外政策比较软弱,顾虑到沙州之陷恐非短时期内所能恢复,因而将一切文物——主要是佛教方面的文化结晶——封存于一个深邃的洞窟之中,经过八百六十四年,亦即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方始重见天日。这段漫长的期间,以数字来表示,似乎没有什么具体的意义,不过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们产生许多比附联想的观念。那就是景祐三年丙子,亦即是公元一○三六,为苏东坡出生之年。

敦煌石室被发现,是非常偶然的事。首先要介绍一个名叫王圆箓的道士,他原是行伍出身,在肃州当过兵,之后出家做了道士。所谓“出家”,不过是作道士装束而已,实际上既无师承,亦无寺观,是个名为化缘、实同乞讨的游方道士。他西出嘉峪关,见千里龙沙之中敦煌有一片四十里的绿洲,便在千佛洞中住了下来。

在斯坦因以英文写作的《西域考古记》中说,敦煌石室进门处为石块与流沙所壅塞,王道士在清除时,从壁画的裂缝处发现了一道门,破门而入,即为石室。但张大千从当地人那儿听到的传说是,王道士在千佛洞定居以后,当地的汉人常请他去念经祈祷,于是王道士请了一个杨先生,为他抄录从当地药王庙中借来的道教经典。抄经的那个洞窟,后来为张大千编号为一五一洞。莫高窟是一座由南而北、约两公里长的石山,洞窟共分五层,但方位都是坐西朝东。朝暾初上时,阳光平射入洞,可以不用点灯。杨先生在洞口摆一张桌子,坐北朝南,背后就是画了佛像的墙壁。

兰州出皮丝烟,所以河西一带都吸水烟,点烟的纸煤很特别,不是用黄表纸搓成的纸捻,而是一种风干了的植物,名为蓟蓟草。沙漠地带,即令是草,也很贵重。杨先生抄一会经,吸一回烟,吸完舍不得抛弃余下的蓟蓟草,总是灭了火头,回身将蓟蓟草往壁缝中一插,以便下回再用。

有一次回身插残草时,手中的感觉不同。残草还很长,使的劲也大了些,那根蓟蓟草居然毫不困难地一直插了下去。杨先生心想,莫非墙壁后面是空的?于是找块石头上下左右敲击,从声音中判断,墙后确是空的。

这晚上杨先生与王道士击毁了墙壁的浮层,发现一道用土砖封住的门,尽力打开了,发现了封闭八百余年之久的文化宝藏。时为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亦即公元一九○○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就在这一天,义和拳在河北霸州杀教民,掘毁长辛店的铁路;英国跟俄国的驻华公使通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准备派兵到北京以期自保,为八国联军内犯之始。

这座石室中所藏的,主要是经卷,每十卷用一个布袋存贮。这一卷之“卷”,不可误认为木板书的一卷,更不可当作书画中的手卷之卷。据斯坦因后来记述:“厚大的卷子,有高达一尺左右,长在二十码以上的。”这样的一卷经,实际就是一部。

第二天消息一传,在二十里外药王庙赶庙会的人纷纷赶了来。原以为掘着什么宝了,一看是经卷,不由得大失所望,有的随意拿了几卷回家,散失得不多。

王道士当然也不知道这些经卷如何贵重,不过几百年的东西,总算是古董,所以有来看壁画观光的游客,他在要求人家布施以后,每每拿几卷经相赠。随后他想到一个“打秋风”的办法,雇了两头毛骡,一头驮了两箱经,一头代步,向东而行,进了嘉峪关,直奔肃州道台衙门。

安肃道的道台名叫廷栋,虽是旗人,倒是科举出身,一看王道土所献的经,也不知唐宋的写本,只觉得字还不如他写的“大卷子”——黑大圆光的“馆阁体”,便对王道士说:“你这个东西古是古的,可是字还没有我写得好!”王道士白赔了一箱经,一文赏钱也没有。

于是,只好化缘回去,事实上等于卖经卷,五分银子送一卷,一钱银子就是两卷。这样西行到了嘉峪关,向一个外国人去化缘。

这个外国人,来自比利时,中国名字叫林以镇,他是嘉峪关的监督——嘉峪关设关收税,起自光绪七年。嘉峪关名义上归安肃道派人监督,实际上海关、新关的人事权都握在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手里,因此各地关口都有外国人。这林以镇久住中国,娶的太太也是中国人,见王道士上门化缘,送了他好几两银子。王道士回报的经卷自然也就不少,有几十卷之多。到了光绪三十三年,林以镇辞官回国,取道新疆经西伯利亚回欧洲,经过伊犁时,将这些经卷送了给伊犁将军长庚。其时有个原籍匈牙利、移民英国,而为印度政府官员的斯坦因,由印度总督派到新疆来调查西北地理,去拜会长庚时看到了这些经卷,主人也谈起了它的来历。哪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斯坦因借调查地理为名,一个人悄悄溜到了敦煌千佛洞。不巧的是,王道士云游化缘去了,替他看家的是一个年轻喇嘛,喇嘛谈起王道士发现石室的经过,斯坦因怦然心动,决定要跟王道士做一笔买卖。

写到这里,要做一个小考证,不过这还只是一个有自信的假设,求证尚待异日。以前台视《锦绣河山》节目主持人刘震慰访问过张大千谈敦煌,后来又写成一篇文章,题为《大千居士细说敦煌》,刊于《大成杂志》第三十三期。其中提到“杨先生”说:“可惜我们现在连杨先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认为“杨先生”就是他后来谈到的“蒋资生”。

据刘震慰记录张大千的话说:

“他(指斯坦因)身边带了一个翻译人员,那在当时是被人称为师爷的,姓蒋,名资生,湖南湘阴人,在斯坦因所著的书上,就称他为蒋师爷,却没有记载他的名字。至于我之所以知道蒋的名字,是因为蒋曾经用刀在洞中壁画上,刻上了斯坦因和他的名字,上面写的是‘某年某月,湘阴蒋资生随同英国总理大臣斯坦因到此’等文字。大约也是他的崇洋心理作怪吧,蒋资生竟把斯坦因当作英国总理大臣了。”

这蒋资生还有个名字,叫作蒋孝畹。高拜石《古春风楼琐记》十七集,有一篇《斯坦因石室攫宝记》,谈斯坦因私探敦煌说:

“因为他不懂得华文,所以还雇用了一个姓蒋名孝畹的华人,尊为‘师爷’,伴他去找王道士,曲意结交。”

蒋资生之名,见于他本人的题壁留名。斯坦因显然未写明姓名,则蒋孝畹是否就是蒋资生呢?

我的答复是肯定的。湖南人名为资生,自是生于资水,而非四川的资中、资阳。资水有南北两源,南源叫夫夷水,又称罗江,也就是汨罗江,流经湘阴东北,其地有村名汨罗村,即屈原自沉之处。《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则以湘阴人名资生字孝畹,完全合乎中国传统命名的原则。当然,高拜石知道有蒋孝畹其人,是必有来历的。

我的假设是,当年跟张大千谈敦煌石室发现经过的人,可能把上声“养”韵的蒋,误为平声“阳”韵的杨。如果我的假设不误,则斯坦因第一次私探千佛洞,不是蒋资生陪了去的。他既有调查地理的任务,自然要雇用翻译。倘谓此第一次的翻译即是蒋资生,那就根本不必找年轻喇嘛细问经过。如何发现石室,“全本西厢记”都在他肚子里,立即就可以策划盗宝了。

斯坦因的《西域考古记》原著,我未读过。据高拜石文中所引,斯坦因在初探与“再来”之间,如果未曾叙述如何访得蒋资生的经过,则杨先生就是蒋资生,更可肯定。盗宝的实情是,斯坦因找到蒋资生以后,并非如高拜石所说“伴他去找王道士,曲意结交”,而是先由蒋资生去跟王道士打交道,原则谈好了,斯坦因才又去的。

斯坦因在《西域考古记》中说:

“当我再来的时候,王道士已回来,并且在那里等候了。他当然知道他保管的是什么,但也充满了有关宗教方面的恐惧,说话是那么吞吞吐吐的。当我们见面时,我便觉得这个人有些不易捉摸,我只得尽我所有的金钱,对他以及他的寺庙进行诱引。终于这道士被我的话打动了,悄悄地答应等入夜时把密室所藏的中文卷子中拿出几卷来,交给我的助手,以供我们研究。”

说王道士已在“等候”,可知事先已有联络。至于王道士的吞吞吐吐,无非忸怩作态;而“拿出几卷来”“以供研究”,只是先提供样品,以便看货论价。斯坦因又记:

“透过我的热心助手的帮忙,很侥幸地说动了王道士,使他勇气为之大增。那天早晨,王道士带了我们,将通至藏宝的石室一扇门打开,在黑黝黝的石室中,道士手里所持昏暗的油灯微光,使我的眼睛忽然为之豁然开朗。”

这是当夜看过“样品”以后,第二天上午的行动。王道士的“勇气大增”,当然是银子壮胆之故。石室中的情形,据斯坦因形容,“在约有九尺见方的小室中,站了两人进去,已没有多少余地。只见卷子紧紧地一层一层乱堆在地面,高达十尺左右”。在这狭窄的空间中,施展不开,所以王道士允许将经卷拿到新建佛堂的一间小屋子里,把布帘密密遮了起来细看。王道士经“开导”以后,很热心地一捆又一捆地捧了来。至此,斯坦因不但登堂入室,而且予取予求了。

斯坦因第一天所看到的宝藏,第一是用“很坚韧的纸张”所写的中文佛经,“全部保存得很好”,与初入藏时无甚差异。经卷尾端写有年代,计算“约在纪元后第五世纪的初年”。此为陶渊明归隐、南朝由宋而齐、东昏侯被弑的一百年,北朝则正是北魏倾心汉化,发展出陈寅恪所颂赞的“太和文化”时期。

第二是许多西藏文写本,时期约为“第八世纪至第九世纪中叶。石室之被封闭时期,可能也在这一时期之后不久”。这个算法,可能有误。九世纪中叶,应为唐朝开成、会昌、大中诸朝,虽有牛李党争,国势尚不甚衰。封闭石室是十一世纪之事。

第三,也是最令斯坦因“高兴”的“一些古画”,绢上画的“全是美丽的佛像,颜色调和,鲜艳如新”。

至此,斯坦因所考虑的,只是量的问题了。他说他最注意的,“是从这惨淡的幽囚以及现在保护人漠视的手中,所能‘救’出的,究竟能有多少?”

问题很单纯,王道士能给多少,他就能救出多少。而王道士有一种人言可畏的心理,而纠正他这种心理的特效药,依旧还只是银子。以下便是表扬“蒋师爷”的功劳了:

“到了夜半,‘忠实的’蒋师爷自己抱了一大捆的卷子,来到我们所住的帐篷内,那都是第一天所挑选出来的东西。我真高兴极了。蒋已经和王道士约定,在我未离中国以前,这些‘发现品’的来历,除了我们三个人以外,任何人不能让他知道。”

为了保密起见,盗宝的工作在每天晚上进行,而且由蒋资生不辞辛劳,亲自搬运。连着七个晚上,方始告一段落,完整的经卷一无孑遗。据张大千所知,完整经卷恰好一万,完好无缺的画,亦达五百张之多,斯坦因是雇了四十头骆驼拉走。至于王道士所得,实际上只不过几百两银子。蒋资生当然也捞了一票,数目就不知道了。

这些经卷,斯坦因将它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印度,成立西域博物馆,而精品则入藏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法国的汉学家伯希和深知其事,紧接而来。他的收获在量上不及斯坦因,而质却有过之无不及,因为他是内行,特别注意古书及文献。然而就量来说,亦颇可观了。

谢稚柳所著《敦煌艺术叙录》中说:“伯希和到北京,颇扬言于士大夫间,谓吾载十大车而止,过此亦不欲再伤廉矣。”外国人尚知廉耻,反而中国的士大夫不知廉耻为何物。谢稚柳又记载一段内幕:

“宣统元年,北京学部始令甘肃省将余经缴北京,则仅八千卷而已。初,学部要新疆巡抚何彦升(字秋辇)代表接受此项经卷,以大车装运北京。当车至北京打磨厂时,何彦升之子何震彝(字鬯威)先将大车接至其家,约同其岳父李盛铎(字木斋)、刘廷琛(字幼云)及方尔谦(字大方)等,就其家选经卷中之精好者,悉行窃取,而将卷之较长者,一拆为二,以充八千之数。事为学部侍郎宝熙所悉,谋上章参劾,会武昌起义,事遂寝。”

李、刘、方三人,皆为当时学术文化界名流。方尔谦是扬州人,为袁世凯幕友,与袁寒云以师弟而为儿女亲家。李盛铎是江西人,曾任驻日公使,为有名藏书家。刘廷琛则首任京师大学堂监督,为人师表者如此!

敦煌石室的宝藏,对于中国文学史的研究具有无比重要的影响。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部分来谈,一部分是失传的作品,如唐朝末年盛行虽讲平仄韵脚,但文白如话,比老妪都解的白居易的诗更进一步的通俗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作家王梵志,他的诗就是在敦煌石室中发现的。其中有一首是:“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红楼梦》中妙玉所说:“纵有千年铁门坎,终须一个土馒头。”向来以“土馒头”为坟墓的代名词,却不知其出处,王梵志诗出,算是寻着“娘家”了。

另一部分便是“变文”。在此以前,留意中国文学源流的人,对于汉赋、六朝骈体、唐诗、宋词、元曲演变的轨迹,能说得清清楚楚。但是,纯以文言所写的唐人传奇,为何一下子转变为宋朝用白话演义的平话,却无能言其故。自从变文出现,才知道中间有此一道桥梁。

变文是用韵文与散文合组的一种文体,源自印度,随着佛教传入中国,作为一种弘扬佛法的重要工具。所谓“变”者,“变相”的简称,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对壁画的“变”曾有详细解释,吴道子即以善绘“地狱变”知名。敦煌壁画中,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名为“经变图”,为“西方净土变”“东方药师变”“降魔变”等等。每一“变”中,又分门别类,描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不道“变相”不但是绘画的题材,更是文学与音乐的题材,那就是变文。

何以说变文也是音乐呢?因为变文中属于韵文的部分,是可以唱,也需要唱的。《乐府杂录》记唐朝中叶一僧云:“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赵璘的《因话录》,记文叙的魅力,真是“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拜,呼为‘和尚教坊’,效其声调,以为歌曲”。

变文的发现,有两个人功不可没,一个是罗振玉,一个是刘半农。不过,罗振玉之功是否为王国维的成就,犹当存疑。罗振玉自伯希和处取得若干资料,又自学部所收敦煌宝藏残余中获得若干实物,著有《敦煌零拾》一书,所收“佛曲三种”即为变文。因论及宋人“说话四家”,其中“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谓参禅”,不知其所本者,观佛曲始知“此风肇于唐而盛于宋两京(指开封及杭州)”。

刘半农是法国留学生,他从巴黎国家图书馆抄得不少伯希和弄走的敦煌卷子,刊为《敦煌摄琐》之辑,其中变文很多。因为有了这些丰富材料,从事文学史的学人才能作有系统的研究。

变文大别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敷演佛经故事;一类是与佛经无关,而大致皆以历史上的名人作题材。后者便摆脱了宗教的色彩,而成为文艺的一种新形式。如《伍子胥变文》,合伦敦、巴黎两处的收藏,已得全文的百分之七八十,情节相当完整。伍子胥的故事,除了《史记》《越绝书》中记载以外,“变文”中又增添了许多,加上了姊姊及两个外甥。还有一段,伍子胥叩门乞食时,遇见他的妻子,但因伍子胥是在逃亡之中,彼此都不敢相认。然则又何以通情愫呢?是以药名做隐语通问,文字半文半白,如言楚王“忽生虎狼之心”一段:

“楚王太子长大,未有妻房,王问百官:‘谁有女堪为妃后?朕闻国无东宫半国旷……太子为半国之尊,未有妻房,卿等如何?’大夫魏陵启言王曰:‘臣闻秦穆公之女,年登二八,美丽过人,眉如尽月、颊似凝光、眼似流星、面如花色,发长七尺,鼻直颜方……’遂遣魏龙陵召募秦公之女。楚王唤其魏陵曰:‘劳卿远路,冒涉风霜。’其王见女姿容丽质,忽生虎狼之心。魏陵曲取王情:‘愿陛下自纳为妃后,东宫太子,别无外求。美女无穷,岂妨大道?’王闻魏陵之语,喜不自升(胜),即纳秦女为妃,在内不朝三日。伍奢闻之愤怒,不惧雷霆之威,披发直至殿前,触圣情而直谏。”

这段驳杂不纯的文字,介乎唐人传奇与宋人话本之间,桥梁的功用是非常明显的。

当然,“变文”题材以佛经故事为主,最常用的一种形式是,首引经文三两句,以下就是演义,想象力的丰富,实在惊人。如最有名的一部《维摩诘经变文》,虽然完整的只有三卷,但其中一卷标明为“第二十”,还只讲到“问疾”,原文的长度如何,简直有无从估计之感了。

维摩经的全名为《维摩诘所说经》,传世有三种译本,而以鸠摩罗什所译的一本最流行。维摩诘是人名,为佛在世时的一个大居士。维摩诘是梵文,义译为“净名”,净者清净无垢,名者声名远著。如果嫌净名深奥了一点,可以改译为“清誉”。王维字摩诘,即是以维摩居士自居。张大千当然读过这部一向列为文学名著的《维摩经》,而且不但向往维摩居士,作为亦与维摩相近。因此读他的敦煌之行,应该谈一谈维摩的趣事,两者是有因缘的。

维摩的趣事,只见于变文中。变文首引经文一两句,字数不足二十,但能敷演出三四千言之多,因此,《维摩诘经》的一卷在《维摩诘经变文》中,便化成十几二十卷。如《维摩诘经》中“文殊师利问疾第五”,本为一卷,但变文中“文殊问疾”变成了独立的篇名,罗振玉藏有第一卷。而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实际上为“文殊问疾”的第二十卷,且还只在如来佛遣门弟子的阶段——维摩口角犀利,好捉弄人,个个害怕,最后才在勉为其难的激励下,由以智慧著称的文殊应命。

像如来佛遣其弟子——亦为从弟——多闻称第一的阿难问疾。阿难推辞云:

“世尊,我不堪任诣彼问疾。所以者何?忆念昔时,世尊身有小疾,当用牛乳。我即持钵诣大婆罗门家门下立。时维摩诘来,谓我言:‘唯,阿难,何为晨朝持钵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有小疾,当用牛乳,故来至此。’”

阿难说的是实话,维摩却偏说他撒谎,意中指阿难借名来募化不易得的牛乳。他那套理由能说得阿难怀疑自己是不是将佛的话听错了——“得无近佛而谬听耶?”维摩诘的话是:

“止,止,阿难,莫作是言。如来身者,金刚之体,诸恶已断,众善普会,当有何疾?当有何恼?默住,阿难,勿谤如来。莫使人闻此粗言,无命大威德诸天,及他方净土诸来菩萨得闻斯语。阿难,转轮圣王以少福故,尚得无病,岂况如来无是佛会,普胜者哉?

“行矣!阿难,勿使我等受斯辱也。外道梵志,若闻斯语,当作是念:何名为师?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闻!当知,阿难,诸如来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为世尊,过于三界。佛身无漏,诸漏已尽;佛身无为,不坠诸数。如此之身,当有何疾?”

结果是如来佛亦觉得“维摩诘智慧辩才若此”,阿难不是他对手,问疾会不得要领。于是,改派他人。而他人亦有一套“不任”的原因,个个不同。变文设想巧妙,仿真维摩的语言神态,极其生动。可惜,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作者却失传了。但也很可能是集体创作,即由演唱的和尚一次一次逐渐修改而成。

当然,张大千对敦煌最感兴趣的是画,色彩鲜艳如新的绢画,大部分为斯坦因捆载西去;小部分散落民间,难得一睹。但就龙沙四窟——敦煌城南的莫高窟、城西的西千佛洞、安西城南的榆林窟及水峡口,约计三百余洞的壁画犹在,是外国人所盗不走的。不过,那时候的张大千对敦煌壁画的了解并不多。

敦煌之以壁画驰名中外,已成常识。但说实话,在我未接触到这些史实以前,不知道敦煌为何有那么多的壁画,竟致有“千佛洞”之名,以及这么多的壁画,井井有序地排列着,是否有官员负责安排与管制。

先解答后一个问题。据敦煌学家陈祚龙的考证,确有一个专门处理壁画制作事务的官方机构,其名为“画行”。然则“知画行”应是管理画行的首脑。“知”即主持之意,唐宋官衔中常用此字,流传到后世,就只剩下知府、知县,以及主持会试的“知贡举”了。

陈祚龙在《莫高窟壁画表隐》一文中又说:“就在这种‘画行’之中,尚有专门负责供应有关制作‘材料’的官员。这样的官员之‘雅号’,虽为‘都料’,但他们什九皆为当年大家公认是学有传承的绘事‘老手’。”这一点,恐怕稍有问题。“料”是材料,“都”为聚集之意,“都料”即是管理材料的主官。陈祚龙所引例证:归义军节度押衙董保德等修《功德记》文中,有“厥有节度押衙,知画行都料董保德等”一语,情况是很明白的,他的本职是“节度押衙”,掌管警卫仪仗,必然是归义军节度使的亲信。押衙一职,常由武将担任,似乎不应是个“绘事老手”。

《功德记》是一篇骈体文,其中有一段说:“家资丰足,人食有余。乃与上下商议,行旅评剖。君王之恩隆须报,信心之敬重要酬。其修功德,众意如何?寻即大之与小、尊之与卑,异口齐欢,同音共办。”这就是造壁画的缘故,意在报恩敬佛。

但紧接在下面的一段话,大可玩味:“保德自己先依当府子城内、北街西横巷东口敝居,创建兰若一所。”兰若为梵文阿兰若的简称,意为僧人聚居之处,就“敝居创建兰若”,即是“舍宅为寺”。此风自北朝至唐,一直盛行,《洛阳伽蓝记》中的静刹,大半为达官贵人的园林。

以下描写他所“创建”的“兰若”:四廊“图塑诸妙佛铺”,屋顶四角有瓴,后面还有一座佛塔。确是一座寺院建筑物的规模。但人人造一座“兰若”,势有不可,因而简化为找一个洞窟,画上壁画,或者画一幅佛像,悬在洞壁上,即已表达了报恩祈福的心愿。

这种绢画,张大千收藏有两幅,皆为隋画,现已捐赠台北“故宫博物院”。在《大风堂遗赠名迹特展图录》中,编为第一号、第二号。次序是颠倒了,因为第二号成陀罗造《观世音菩萨像》,款署“仁寿三年癸亥十一月,清信弟子成陀罗为亡女阿媭造”,仁寿是隋文帝的年号。第二幅《释迦牟尼像》,造于隋炀帝大业五年己巳,晚了六年。

这两幅隋画,在张大千才真是“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在修建摩耶精舍时,张大千每天去监工都抱着那两幅画,下午又抱回他在台北定居之始的云和大厦。此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江兆申所亲见。至于它的来历,又一敦煌学家苏莹辉曾为此撰文“试测”。苏莹辉说,出自敦煌石室的佛画,数量不多,国内则“中饱”的精品,皆逐渐归于李盛铎。李氏后人陆续出售,一部分流入香港,黄君璧所藏《左侍莲花供养菩萨》,旛画,为晚唐作品,即是二十年前在香港以重价购得。张大千的两幅隋画,可能亦是在香港所获。

另一可能是在敦煌所购。苏莹辉于抗战期间,服务于敦煌艺术研究所时,曾听人谈起,研究敦煌学很出名的向达第一次到敦煌时,由当地县政府一个任科长介绍,搜购石室唐人写经及旛画。由于物主索价太昂,未能成交,仅买去不太值钱的五代写经残卷一两种。

到了民国三十三年夏天,向达又到了敦煌,想买上次看中的一幅绢画及两卷相当完整的唐人写经时,所得到的答复是:“已被张夫子出高价买去了。”张夫子是本地人对张大千的尊称。苏莹辉说:“向张之不睦,肇因于此。”据说:“当时在敦城士绅,或经商人家,涉及买卖石室宝物事宜的,双方皆讳莫如深。”因此,苏莹辉并未跟向张二人谈过此事。

再有一个可能是战前在北平所得。“受馈赠或价购,或以书画互换,皆有可能。”但照情理来说,自以购自敦煌的可能性最大。张大千的敦煌之行,由于无意间开罪于人,以致蒙谤,这或者就是张大千所得的这两幅隋画虽然来路清白,但为免得惹起他人无谓的猜疑起见,从不谈此事的缘故。

对这两幅隋画,张大千视如瑰宝,当然不是因为它值钱。事实上他既不谈此画,则是很明显地早就决定将来以此画捐献予台湾。书画割爱,如何可得善价,张大千是太内行了。倘或他有意待价而沽,当然先要放出风声去,歆动豪富的收藏家。不此之图,就是根本无此企图。

那么它珍贵在什么地方呢?珍贵在这两幅画是世界上最古的画。隋文帝仁寿三年,正当七世纪刚开始的公元六〇三年,让我们放眼世界看一看:欧洲,希罗文化在日耳曼民族大迁徙时,尽遭破坏而宣告死亡,正处于“黑暗时代”;中东,伊斯兰教尚在秘密宣传阶段,要到公元六一二年,也就是隋炀帝大业八年,初征高丽失败的那一年,穆罕默德方始公开传教;日本是在“大化革新”之前的“飞鸟时代”,当时连“日本”这一国名都还没有,中国称之为“倭”,日本自称为“日出国”——唐高宗咸亨元年,即公元六七〇年——倭始改国号为日本;印度,笈多王朝业已崩溃,归附于戒日王朝——笈多王朝为印度史上黄金时代,文学、艺术、科学,至为发达,但阿禅多佛洞精细绝伦的壁画,对敦煌壁画固有直接的影响,却未闻有绢画传下来。

至于在中国,当年笔迹留于绢纸,而能传至现代者,不但绘画未之前闻,书法亦仅止于夸张的传说而已。即如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的“三希帖”而言,东晋早于隋朝,应是中国最古的笔迹,其实不然。

已故的台北“故宫博物院”前副院长庄严在他收入《山堂清话》的一篇《我与三希帖的一段缘》中说,《中秋》《伯远》两帖,传说为清德宗[1]瑾妃私下送至北平后门外小古董铺“品古斋”售去,辗转流入郭世五之手;《快雪时晴帖》则以名气太大,故得幸存,现仍珍藏于外双溪。民国二十二年,由于北方局势日紧,倘有战祸,国宝被毁,因而指令“故宫博物院”将文物南迁。

第一批由庄严负责押运。临行前,郭世五为庄严饯行,同时也请了庄严的顶头上司、“古物馆”馆长徐鸿宝。此人字森玉,其子即张大千的“经纪人”之一,以鉴赏知名的徐伯郊。

台北“故宫博物院”于民国五十四年双十节成立时,下设古物、图书、文献三馆。四库全书及历代藏书由图书馆典藏;档案、图像以及实录起居注等等,由文献馆执掌;此外一切书画古董,都归古物馆管理。庄严其时为此馆科长,见多识广,与北平收藏家无不相熟,生前曾跟笔者谈过郭世五与刘禺生在《洪宪纪事诗簿注》中的记载有异。

郭世五是河北定兴人,据说他是袁世凯的“外账房”,专管袁世凯的私人支出,也就是不足以为外人道的秘密开销。他的官职则是九江关监督。此人对瓷器研究颇具心得,因此在“故宫博物院”成立之后被聘为专门鉴别瓷器部门的委员。庄严在他所著的《山堂清话》中说:

“民国初年,袁世凯意图称帝,为纪念登基而预烧的那一批落‘居仁堂’款的洪宪瓷,就是由郭世五在江西景德镇筹划监制的。所谓居仁堂是当时坐落在北平中南海总统府内袁氏家居的斋堂名称,而办公的地方则称怀仁堂。因为袁在民国四年烧制这些瓷器的时候,尚未拟定次年欲登基的年号,再说,即使已决定登基的年号为‘洪宪’,当时也未必敢明目张胆地落‘洪宪年制’的款。因此,凡落有‘洪宪年制’款的洪宪瓷,实为后人仿制、欺瞒世人的赝品。”

洪宪瓷而有赝品,其珍贵可知,而所以珍贵,别有缘故。据说郭世五常打着袁世凯的招牌,至“旁观者清”的“大内”,索取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所烧制,专供“上用”的瓷器,刻意仿制,乃成精品。亦就因为他有此可以打袁世凯的招牌的便利,与“小朝廷”的太监及“内务府”相熟,清宫中许多被盗卖的宝物落入他手中,是很自然的事。

“三希”中的《中秋》《伯远》二帖之能归于郭世五,当然亦是有太监通消息,才能捷足先得。据庄严说,那天饭罢欣赏他的珍藏时,郭世五曾当来客及其子郭昭俊的面说,在他“百年之后,将把他拥有的此二希帖,无条件归还故宫(博物院),让《快雪》《中秋》《伯远》三希帖再聚一堂,且戏称要我届时前往接收。”

到一九四九年,郭昭俊携此二帖来台,据说“旧事重提,欲履行他先父生前宏愿。由于郭府已家财尽散,故希望上头在‘赏’他一点报酬的条件下,将二帖‘捐赠’出来。可惜那时候当局刚来台不久,一切措施尚未能步上正轨,财源短绌,实在无力顾及于此”。

结果是,郭昭俊携此二帖离台赴港,不知何人居间,售予外人。《伯远帖》在香港有影印本出售。

可是,据庄严的研究,“三希帖”亦并非真正的稀世奇珍。他说:“《快雪》《中秋》《伯远》三希,以《快雪帖》最负盛名,现在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曾多次陈列出来,供国人观赏。它是唐摹本,并且从它的行笔来看,不是出于书写,而是出自双钩廓填,以其在书法本身价值来评,我认为其钩描的线条涩而不活,填墨浓重而缺神气,乾隆御题‘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实在夸奖过了一些。其次是《中秋帖》,我也疑惑它出自宋米南宫[2]之笔。纵观历朝各代书法的时代风格,及各个书家的体貌个性,总觉得《中秋帖》那种连绵草书,与晋人书写的字字独立、笔笔中规的章草(隶书的简笔字)风貌不合。像帖中那种墨迹的运笔方式,到唐初尚不多见,至张旭以后才开风气,宋米芾喜爱如此运笔,而且甚具气象。”

《快雪帖》为唐人双钩廓填,《中秋帖》疑出米芾之笔,至于《伯远帖》,照庄严的形容:“运笔之潇洒淋漓,线条之粗细变化自在,以及整体之动态韵律起伏,都是被一般书家所称道的。”则显然亦是“草圣”张旭以后的风格。

由此可见,说张大千的那两幅隋画为存世最古的墨迹,并不过分。倘谓马王堆的帛书更古于此,这话并不能成立。隋唐的绢书,能保存至一千两百余年之久,是因为敦煌石室在地理、天时上的特殊优越条件。纺织物入土两千年不腐,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无可疑地,敦煌石室的绢书,在张大千未到敦煌以前就曾见过。也许这是激发他作敦煌之游的动机之一,但非全部。

张大千之决定远游敦煌,动机相当复杂,换句话说,是多种因素汇合而促成的。原始的动机,也许只是静极思动,但此时他多少仍还存着遁世的观念,入山既唯恐不深,则出游必不辞路远。至于想到敦煌,是记起了叶恭绰劝他专攻人物的话。不过做此远游,并不表示他接受了叶恭绰的劝告,只是想看一看那些壁画到底有多少值得学的东西。此外,不能也不必讳言地,或多或少地有着一种炫人耳目的作用在内。

在我个人的看法,张大千在敦煌作艺术上的“苦行僧”,精神上与玄奘西域取经有相通之处,表现了他的勇气、毅力及对艺术的虔敬。他在敦煌两年有余的生活之本身,便是一大成就。

张大千第一次去敦煌是在民国三十年三月,带着杨宛君、次子心智,以及五百公斤的行李,由成都飞兰州。那时的兰州市长是蔡孟坚,他很帮张大千的忙,对张大千的敦煌之行之艰苦了解得很深。他说,张大千在兰州准备赴敦煌时,“其筹备工作,一如远征作战。自兰州出发,雇用卡车数辆,向二千里路程的河西走廊西走。沿途多属沙漠无人地带,有时车辆发生故障,改乘‘拉拉车’或骆驼代步跋涉,加之敦煌缺乏饮水及肉食菜蔬,多需自兰州购运,且土匪出没无常,人人危惧。他偕同家人冒险犯难到达目的地后,竟敢深入那几十个暗藏‘牛鬼蛇神’的洞中,依次考证,探寻古迹壁画,立架竖梯,艰苦临摹。预定三月,竟及二年零七个月之久。”

两年七个月是就前后两次合并计算。张大千谈他初临千佛洞的情形说:“千佛洞离敦煌的四十里路很奇,有十里绿洲、十里戈壁,再行二十里沙碛方至。是地气候,白昼酷热,不能行路,行旅要在半夜动身,清晨赶到。千佛洞四周树木蓊郁,流水环绕,但里外即石碛遍地,黄沙逆风,不见茎草。”这天清晨,张大千拂晓到达千佛洞,迫不及待地提灯入洞,“这一看,”他多少年后追忆,仍是惊叹的口吻,“不得了!比我想象中不知伟大了多少倍。原定计划是来此三月观摩,第一天粗略看了一些洞,”他对从行家人说,“恐怕留下来半年都还不够。”

结果是待了七个月,杨宛君要回成都了。张大千劝她仍旧留下来,他说:“你不是说嫁了我之后,就是我‘讨口’,你都要跟我一路吗?”四川话“讨口”是讨饭的意思。

杨宛君坚决不愿,她的理由很妙。她说:“我只有一个理由,我跟你来敦煌七个月,除了我自己是女人以外,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女人。”于是第二次去,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是最先进张家门的黄凝素。

这七个月中,张大千主要的工作是为五层三百余洞窟编号,及策划重来做长期逗留的工作。其中必须一记的大事是,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视察西北时,特为迂道至敦煌,与张大千共度中秋。那年于右任六十三岁,未见衰老,到了敦煌,流连忘返,张大千还为他在烧残的垃圾堆中,发现索靖的“日仪”墨迹残字。两髯日日结伴看壁画,有一天看出事来了。

据于右任的随员且是敦煌土著的窦景椿,在纪念张大千的一篇文章中说:“民国三十年夏间,我随于右老由兰州前往敦煌,尔时大千先生居留千佛洞,陪同右老参观如洞壁画,随行者有地方人士、县府接待服勤人员,及驻军师长马呈祥等人。记得参观到一个洞内,墙上有两面壁画,与墙壁底层的泥土分离、表面被火焰熏得黑沉沉地,并有挖损破坏的痕迹。”

敦煌壁画遭到人为的破坏,第一次是清朝同治年间,西北回民起义,左宗棠定三路平回之策。民国十二年三月,陕西回族白彦虎率部进入敦煌,曾与官军激战,至闰六月始西进入新疆,在千佛洞盘踞三月有余。第二次是民国十年三月,在新疆古城一带扰乱的俄罗斯人后裔,由新疆督军解除武装后遣送敦煌安置,当地人士恐受滋扰,将这批约五六百人的俄罗斯人后裔送到千佛洞居住,破坏之处甚多。

窦景椿又说:“因过去信佛者修建洞壁画像,尝把旧洞加以补修,改为己有,但此洞原有画像,欲盖弥彰,从上面坏壁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画像的衣履,似为唐代供养佛像,大千先生向右老解释,右老点头称赞说:‘噢,这很名贵。’但并未表示一定要拉开坏壁一睹。当时县府随行人员,为使大家尽可能看到底层画像的究竟,手拉着上层张开欲裂的坏壁,不慎用力过猛,撕碎脱落,实则亦年久腐蚀之故。”

这是窦景椿所目击,连于右任说了一句什么话都记了下来,真所谓指证历历,堪为信史。原来从北朝以来,壁画日积月累,凡能画的地方都画到了,后人欲做功德,便出一下策,即在原来的壁画上,用中国传统补画的办法,用麻筋搅和黏性泥土,涂抹一层,再用石灰浆刷白,绘画其上。此壁是当时施工不良,黏附不固,年深月久,加上人为的破坏,剥落游离,以致“撕碎脱落”。

这虽是无心之失,却是歪打正着。有许多记载,说这浮面的一层,是张大千跟于右任商量以后,命马呈祥的士兵打掉的。衡情度理,正确的事实应该是,既然已“撕碎脱落”,那就索性彻底清理干净。这个洞在张大千编号是“第十二窟”,高八丈五尺、深二丈四尺、广五丈三尺,经彻底清理后,南北两壁出现的,果然是唐画。据谢稚柳《敦煌石室记》著录:“北壁男像四身,后有持杖佛等四人;南壁女像三身,后女侍九人。北壁男像第一身,乌帽青袍束带,须髯甚美,擎一长柄香炉,高六七寸。”此人即是做功德的“供养人”,为当时的“晋昌郡太守乐庭瑰”,南壁女像第一身为他的妻子“太原王氏”。

所谓“北壁”“南壁”是怎么回事?不明千佛洞——莫高窟的形象背景,不易明了。手头恰好有个美籍华裔的吴小姐在去年游敦煌所写的游记,是最新的数据,可以介绍。她说:“整个莫高窟由南到北,长达二千六百米,看起来像蜂窝一样的洞窟,密密层层、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地排列在陡峭的灰色崖壁上。洞窟前有一道细长的流泉,水边长着茂盛的树林及一些耕地。”又说,“每一个洞窟都很阴凉,除非正是阳光照入的时候,平常看进去,都是漆黑一片。”

所要补充的是,这么从南到北,狭长的莫高窟,一律西朝东。所谓“正是阳光照入的时刻”,便是日上三竿的上午八九点钟。晨曦升起不久,平射入洞,从东面洞口进,迎面便是西壁,画的是佛像,右首便是“北壁”,相对的左首自是“南壁”。至于“供养人”或称“功德主”,在画像左右作礼佛状,但亦不无沾佛慈光、留名后世的作用在内。如乐庭瑰夫妇的像,画得这么大,其意可知。

由乐庭瑰的官衔,可知为唐朝人。敦煌之西的安西州,唐朝名为晋昌郡,大历十一年陷于吐蕃,七十年后始收复。据谢稚柳的考证:“这幅壁画是唐开元、天宝年间所作,对考据唐代艺术,帮助很大。”又说,“天宝之唯一可证者,为第二十窟。”至于壁画外层的清除,谢稚柳表示:“要是你当时也在敦煌,你也会同意打掉的。既然外层已经剥落得无貌可辨,又肯定内里还有壁画,为什么不把外层打掉了,来揭发内层的精华呢?”于此可以肯定,第二十窟外层打掉,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是有益无害的。

但当时对张大千来说,却带来不小的伤害。据窦景椿记,当时“适有外来的游客,欲求大千之画未得,遂向兰州某报通讯,指称大千先生有任意剥落壁画、挖掘古物之嫌,一时人言啧啧,是非莫辨”。窦景椿说,他来台后还“闻人谈及”。笔者亦几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说张大千在敦煌盗宝,有这话没有?”因此,对这重公案的经过,我必须根据客观的资料,做一详细的叙述。

当时中伤张大千的流言很多,据张大千多少年后对人表示:“一言难尽。”不过居然有人说杨宛君还“夹带了一只死人的手骨回来”。虽事隔多年,张大千提起来犹有余恨。

[1] 即清朝的光绪皇帝。

[2] 即北宋书画家米芾。他在宋徽宗崇宁年间,做过礼部员外郎、书画学博士。唐宋时对在礼部管文翰的官又称作“南宫舍人”,所以后世也称他“米南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