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兄指张善子,难弟却不是指张大千,而是张家的老幺张君绶。
张善子比张大千大十七岁,排行第二,其实居长。用“长兄如父”这句成语,最足以说明张大千对张善子的感觉——敬爱之情,自不必言,但多少有些“惮之如严父”的成分在内。有时张大千受不得拘束,就会找个很自然的理由,避开“长兄”。张大千一生好游名山,独独未到匡庐[1],据说他有一次游庐山的机会,但因张善子与诸遗老正在庐山,特意回避。
如果此说属实,其事当在民国十八年至十九年,曾农髯去世以前。那时陈散原方在庐山构筑松门别墅,山居经年而访客不绝,其中亦颇多书画家。《散原精舍诗别集》有《徐悲鸿画师来游牯岭,戏赠一诗》及《题陆丹林时贤书画集》等诗题。徐悲鸿于民国十六年回国后,先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十八年转任北平艺术学院院长,当时因为参加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展出品的审查事宜而南下。张大千亦是审查委员之一,与徐悲鸿同在南京。张大千曾在侍坐师门时,见过陈散原,而且对散原长子陈师曾的艺事一向倾服。如果张大千能有与徐悲鸿结伴一识庐山真面目的机会,应该是绝不会放弃的。
张善子对张大千的一生,自然有非常重要的影响,但这影响,有关艺事方面者少,属于性情方面者多。那么,张善子是怎么样一个人呢?他的是非感很强烈,有魄力,有自信,喜欢冒险,而且常有不足之感,希望自我超越。还有,名心甚盛。张大千曾谈到张善子在民国五年,开黄克强、蔡松坡追悼会时,所送的挽联,上联失记,下联是:“吾亦无名下士,半生奔走,世上焉知我是谁?”由这牢落不平之气中,不难想象张善子亟望成名的心态。
因此,张善子常喜欢做些惊世骇俗的举动,譬如饲虎。若说为了专门画虎就得养一只老虎在家,观察它的各种姿态,那么,专门画龙,又怎么办?而且将老虎驯养成狸猫那样,又从何而识大王之雄风,懔山君之威名?说一句稍嫌刻薄的话,此不过炫人耳目,成其画虎专家之名而已。
其实,“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无足为非。而且,作为一个职业画家,“沽名”亦是必要的。除此以外,张善子实在是个很可敬的人,尤其是他在抗战时期所表现的爱国情操,真值得几十年后由何敬帅为他的“百岁诞辰纪念展览会”揭幕。
张善子画的虎,因人因时,观点不同而有各种象征的意义,而以对日抗战,代表全民奋起的“怒吼”之虎为最善。张善子笔下的老虎,到此才算修成正果。
谈张善子画虎,都要谈他的《十二金钗图》。近数年我读过好几篇此一类的文章,结果产生一个疑问:张善子到底画过几套《十二金钗图》?
细参之下,发现他至少画过三套。这要从曾农髯所作的一篇《张善孖小传》谈起。张氏三兄弟列入曾氏门墙的次序是由幼而长,老十张君绶最早,其次为老八张大千,复次为老二张善子。但他即令殿后,亦绝不会超过民国十五年。曾农髯的这篇《张善孖小传》,虽未具年月,但玩味文气,应作于张善子拜门以前。原文第一段是:“张泽字善孖,一字善耔,蜀之内江人。好画虎,髯因称之曰‘虎痴’,门人季爰之兄也。髯居上海之三岁,季爰居门下,一日,持善孖所为《十二金钗图》乞题,髯曰:‘向不喜为闺阁绮丽之辞。’季曰:‘虎耳!’大惊展示,果十二虎。”
这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说“门人季爰之兄”,即表示张善子并非门人;说“季爰居门下”,即表示善子未居门下。而且,如已拜门,则门生求老师题画,为常有之事,亦不必假手胞弟。
此外有一点,亦可看出曾农髯作此文的年份甚早,故犹用“善孖”之名——张善孖改为善子,已在声名远播南天之后。因为广东话中的“孖”字另有读音,所以改义同于孳的孖为子。不过作此文亦不能早于民国十二年,视文末有“君绶前以愤时蹈海”之语可知,张君绶蹈海是在民国十一年。
这是张善子所画的,也就是曾农髯所题的第一套《十二金钗图》。第二套题的是:“虎痴写《十二金钗图》,老髯曰:‘今日金钗之流,其害非关一人之性命也。’盖甚于虎矣。噫!”款署“庚午四月,七十髯叟题”。庚午为民国十九年,其年秋,曾农髯下世,陈散原曾有挽诗,题作《哭曾农髯》。散原精舍诗用编年体,下一题为《中秋夕山居看月》,可知曾农髯殁于中秋前不久。
第三套情况就复杂了,时间有甲戌(民国二十三年)、乙亥(民国二十四年),地点有苏州网师园、北平颐和园。杨隆生所作《张善子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及其题画诗》一文中说:“民国二十三年,张善子张大千昆仲,在北平颐和园听鹂馆,以虎为题,集《西厢记》中十二名句,画了十二幅虎,当时轰动全国。可惜这十二幅名画,已经失散,现在仅知道香港收藏家定斋主人,拥有数幅。”杨隆生并刊出他所知的六幅如下:
侧面上山之虎,题曰:“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虎伏山坡,题曰:“羞答答不肯把头抬。”
出谷下山之虎,题曰:“蹑着脚步儿行。”
松林中睁大眼之虎,题曰:“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
登山白虎,题曰:“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
面壁之虎,题曰:“咍!怎不回过脸儿来?”
面壁之虎,当是最后一幅——由第二次题款可知。第一次题款,在西厢曲文下注明:“大千补景,善子画虎,时甲戌秋,于颐和园之听鹂馆。”第二次款题于左方,大字是一首七绝:“独对良辰景物侵,茱萸遍插少年心。悬知玉女峰头月,照汝骑驴过华阴。”此诗“华”字失粘;小字记明缘起:“乙亥九日,忆大千华山,适十二金钗图装成,附题于此。虎痴。”附题必在结束之处,故知面壁之虎为最后一幅。
如上题记,可知第三套十二金钗图,由张氏兄弟在北平颐和园合作,时为民国二十三年秋天。第二年重阳日,在苏州装裱完成,其时张大千正重游华山。
但张大千的朋友容天圻所记又不同,他说:“笔者尝见善子与大千在吴门合作的画虎十二幅,由善子画虎,大千补景,善子自题曰:‘无憀南郭,索读西厢,慨世局之沧桑,学曼倩之善谑,公牛哀七日而变封,使君一旦成形,人兽何分?庄谐杂引,本如来三十二变相,图僧孺十二金钗,藉实甫之艳词,为山君之脚注,抑有识者谓我非乎?乙亥秋,蜀中张善子写并题。’”杨隆生文中亦有这段记载,并具体说明,此“自题”是题在“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上。
这里问题就来了,“写并题”与“忆大千华山”的补题不同,明明是说“写”于“乙亥秋”,则非前一年画于北平的第三套,而应该是第四套。
至于题记做何解,自惭腹俭,不知所云。如“公牛哀七日而变封”,公牛复姓,为齐公子牛之后,公牛哀亦有其人,但何谓“七日而变封”,则尚待考。[2]颇疑耳食之言,传闻有误,如“索读西厢”之“索”,或为“素”字之误,“素读西厢”误作“索读西厢”就难索解了。
不过“乙亥秋”“写并题”则绝无错误,而且“临去秋波那一转”以题词含义而言,亦很可能是最后一幅。总之,这一幅十二金钗图,并非前一年在颐和园听鹂馆中所画的十二幅之一,可以断言。后者已经“装成”,而前者刚刚“画成”,说不定还要等张大千倦游归来,替他补了景才算完成。
因此,关于张善子的十二金钗图的情况,可以做如下的推测:
一、十二金钗图由于题材新颖,以及“虎痴”养虎所打出去的“知名度”,问津者必不乏人。在曾农髯生前,已经卖出去两套,价钱当然不会便宜。而买主很可能是在南洋发了大财的侨商,如胡文虎之流。
二、民国二十三年秋,在北平画成第三套,携回网师园,由专用的裱工装池。张善子则又画成了第四套,如仍为兄弟合作,则此第四套,当是有虎无山。
三、元朝的杂剧,大都为一本或两本,唯独王实甫的《西厢记》则有五本之多。相传王实甫原只打算写四本:“张君瑞巧做东床婿,法本师主持南禅地,老夫人开宴北堂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合而为东南西北。哪知作曲至“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才尽思竭,踣地暴死(想来下面是要凑个“东”字)。以下由关汉卿所续,不知如何收场,因而又加一本。这五本《西厢记》中,丽词艳语,不知凡几。张善子的十二金钗图,可能不止用了十二句,每一套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化。
四、在民国二十三四年时,张大千的声誉正盛,据乐恕人说,他于民国二十五年在北平采访张大千画展盛况时,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幅画标价五百元,而犹有复订者。是则十二金钗图合张氏昆仲两人的声名,定价至少也要五千元一套,在当时这不是小数目,可能无法整套卖出,因而化整为零分售。这或者就是现在只存数幅,而未见有整套流传于画市的原因。早年出售的两套,如所猜测的,由南洋富商购藏,则或已毁于太平洋战争之中,亦未可知。
比拟百兽之王的虎为十二金钗,此虎自然是雌老虎,张善子最初的创意,当是想画虎的各种姿态,而以崔莺莺的各种表情做譬喻。但第一套画成,请曾农髯品题时,正当内战方酣,皖直奉三系军阀,此来彼去,**地方无宁日,因而曾农髯在题记中说:“善孖其善以画讽世者欤?去岁来沪,携其平日所画虎,大者丈余,小或数尺,或写群虎争食,喻当头贤者;或写犬而蒙以虎皮,喻贤者中之又贤者。嗟乎张生,何讽世之深耶?”这是由“苛政猛于虎”这句话衍化出来的愤世之言,骂军阀骂得很深刻。
接下来是张善子自己的话。曾农髯说:“然予观古来画虎者,每多类犬,写生家又但能传其皮相,不能虎之天性,君操何术至此?善孖曰:‘予因画虎,遂豢虎有年矣。虎性贪,利得肉,予每以肥豚大方饲之,待其饱,然后弛其铁绳,纵之大壑,须臾风生,若怒若醉,长啸奔舞,山谷异势。及其饥,复置肥豚柙中,虎且摇尾而前,若敬主人者。’”这是寓言,不必有其事。张善子亦是骂军阀,不过所骂的是他家乡的军阀——四川军阀——多有这种“饥来趋附,饱则远扬”的作风。
第二套十二金钗图,曾农髯题曰:“今日金钗之流,其害非关一人之性命也。盖甚于虎矣。”此玩味语气,似乎是骂上海的交际花。
抗战爆发,全民抗日,以张善子的性格,自是最兴奋不过的一件事。他以丈匹素帛,合为巨幅,照他站在画前摄影的比例来看,足足有两个人高;宽则加倍有余,除壁画以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画。
画上是十八头猛虎,奔趋向前,据说十八头猛虎代表传统上的十八行省。画上左上角是斗大的字,题曰:“怒吼吧中国。”款署:“蜀人虎痴张善子写于大风堂。”右下角又用较小的字题曰:“雄大王风,一致怒吼,威撼河山,势吞小丑。”钤“大风堂”白文腰圆大印一。这幅画在大后方展出时,对于民心士气的激励,确实产生了很大的作用。
张善子在那时期所作的画,多是有益世道人心之作。在郎溪时,他画过《四维八德图》。早在民国二十二年时,画过一幅工笔的文天祥立像,上方以小楷记叙了文天祥的生平,顶端有蒋公亲笔所题“正气凛然”四大字。
张善子殁于民国二十九年深秋。他在下世前的一段岁月活得生气勃勃,值得后人纪念的,亦就是这两三年。他由皖南而汉口,由汉口而宜昌,由宜昌而重庆,民国二十七年冬季,遵母氏遗命,在重庆皈依天主教,受洗礼;民国二十八年一月随于斌主教远赴欧美,从事争取支持我长期抗战的国民外交工作。
此行历时几将一年又九个月,张善子无论对国家、对个人都获致了很好的成就,据《大成杂志》发行人沈苇窗在张善子百岁诞辰纪念文中说:“(张善子)首抵法国,以随带画幅展出,法国总统赖勃伦[3]亦亲临观赏。二十八年四月,抵纽约,与于斌主教分赴各大学演讲,阐明东方艺术,发挥我国抗战的神圣使命,听者动容。同时举行画展,为我国难同胞赈济募款达美金二十余万元,悉数汇返国内,倾动朝野。”
七月间英、美发起“中国周”扩大援华,美国国务院宣布:美日两国一九一一年所订商务通航条约[4],将于一九四〇年一月二十六日失效。张善子为感谢其贤明措施,“特地绘虎以赠罗斯福总统及赫尔国务卿。至今善子先生所绘之虎,仍完好地保存在白宫内。罗斯福夫人屡次邀请善子先生赴白宫参加茶会。纽约福坦莫大学特以荣誉法学博士学位,赠善子先生,纽约美术专门学校也请善子先生担任名誉教授,可谓实至名归”。
张大千亦曾几次跟朋友谈到张善子此行所获的荣誉,说:“他在纽约还有一件大出风头的事。由纽约美术学院,选出三位标准的西洋美人,看长袍大褂、美髯飘飘的中国画家作画。这张照片,报章争相刊载。”又说,“我二家兄信奉天主教,在他访美期间,曾接受美国纽约福坦莫大学名誉法学博士。我当年不了解,何以会被颁赠法学博士?他从来不懂法律。后来才知道,这是大学为了表示特别尊崇的意思,教皇就是福坦莫的法学博士,如以名誉法学博士颁赠,就是最大的荣幸。”
张善子于民国二十九年到台,道经香港时,举行画展。香港《大公报》特于九月二十九日为他出特刊,并印出了许多他在国外为国宣劳的照片。叶恭绰赠诗两首云:“越海横担道义归,欧风美雨墨痕围。山君貌出形如许,神笔宁劳上将挥。”“顾影休惭画不成,高谈犹许气纵横。负嵎出柙却休问,同祝人间老复丁。”
这两首七绝,诗意晦涩,不甚可晓。用典恐有别解,如“神笔”“上将”,莫知所喻。“复丁”似出于清朝一部专为旗人服官晓习汉文公牍用语的教科书《六部成语》,“复丁”为“复回丁口”的简略,属于户部一门,其注释为:“遭乱荒逃散之丁口,事定复回原处者也。”则此“复丁”,或指张善子,或泛指战乱流离、复回故乡的难民,皆可通。
由于思乡念切,张善子不等香港的画展结束,便即飞回重庆。他曾电约在成都的张大千,至渝相会。其时张大千的敦煌之行已安排就绪,当时预计在敦煌的工作不会太久,所以张大千复电说三个月就回来。张大千没有去重庆,而按预定计划,首途至广元。
广元在成都东北,已过剑阁,出朝天关,而入陕西汉中府境界。县北十里,嘉陵江东岸,石崖蜿蜒,其形如门,是栈道遗址。沿崖凿石为佛,名为“千佛岩”。当地一个银行经理招待张大千细看千佛岩的石刻,哪知住不到两天,接到重庆来的电报,说张善子已病殁于歌乐山宽仁医院。他是因为积劳而患痢疾,引起糖尿病的并发症,大后方物资缺乏,医药尤苦不足,连盐水针都没有,以致年未满花甲的张善子竟至无救。
这是张大千的平生恨事之一。他奔丧重庆,料理完了胞兄的后事,回青城山暂住。于役敦煌,延至第二年三月间方始成行。
有人说,张善子之死,对张大千来说,未尝不是促使他在敦煌面壁下苦功的精神动力之一,因为唯有勤奋工作,才可冲淡悲思。张大千笃于手足之情,当年爱弟之死,同样亦是逼着他拼命读书作画,以为感情逃避的一种自我鞭策的力量。
张家的老幺君绶在曾农髯门下,是最得宠爱、被视之如子的一个学生。曾农髯写字都在楼上,门下非得他的准许,不准随侍旁观,只有张君绶是例外,“登堂入室”,毫无限制。但民国十一年,张君绶以十九岁的青年,竟在自天津到上海的旅途中蹈海而死。同时赴水的还有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有夫之妇,名叫狄文宇,她的丈夫是当时的名记者戈公振。狄文宇与张君绶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因此,同时跳船自尽,是不是相约殉情的一双同命鸳鸯,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张大千说张君绶与狄文宇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但不认为他们是殉情。至于张君绶的感情生活不如意,张大千是非常同情的。
张君绶的伤心之事,正就是为了那时很流行的一句话——“吃人的旧礼教。”张君绶从小就定了亲,是他母亲做的主,对象是他家塾中蒋老师的女儿。那蒋小姐从小随父住在张家,以后张君绶随兄赴沪求学,蒋老师辞馆回资阳老家,蒋小姐则由张老太太做主,送到自流井一家学校念书。蒋小姐寒暑假不回资阳而回内江,这情形跟童养媳无异,只等两小成年,择吉圆房了。
但是,张君绶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因为她有天花残疾,而且自幼丧母失教,凡是闺阁中应该学习的技艺,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张老太太收到一样很时髦也很贵重的礼物,是一对外国货的绣花枕头,张老太太便给了蒋小姐,意思是嫁妆之一,到洞房花烛时才用。哪知蒋小姐不能体会其中的深意,当时就拿来用了,而且不知爱惜,新枕头套上很快地沾染了头油污渍。张老太太发现了,颇为不悦。川南的习俗,女子未嫁之前都要绣好些枕头,备出阁之后,分赠亲友之用,所以张老太太便数落这个准儿媳,自己不会绣,只会糟蹋东西。
又有一次,张老太太请一个亲戚女眷为她梳头,恰巧为张善子所见,他便问母亲:何以不叫未婚儿媳服劳,要麻烦客人?张老太太说:“她是洋学生,哪里会梳头?”张善子便即表示:不会也要教她学。
蒋小姐当时是在里屋,将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两件事加在一起,她认为“婆婆”与“大伯”都嫌疑她,未婚夫亦从未有过好感,越想越不是味道,一时想不开,留下遗书,寻了短见。
蒋小姐如果死了,也许张君绶可以不死。张大千说:“她选择的自杀方式,(是)跳我们后院的水池,但那水池只有一尺多深的水,哪里淹得死人。只有惊扰。当然被救起来了,遗书满纸怨言。这件事大伤君绶的心,他生气地认为如此未婚妻,又丑又不贤,还要闹脾气寻死!从此他连话都不与她交谈。”
这是一个伤心人。另外一个伤心人就是狄文宇。张大千说她比张君绶“大十几二十岁”,这话不甚确实。根据高拜石《戈公振为情憔悴》一文中所记来推算,她比张君绶只大八岁。张君绶在与狄文宇认识以前,既不愿与蒋小姐结婚,又不敢公然违背母命,一度学张大千的样,想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张大千费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才把他从普陀找了回来。当然,这件事是瞒着张老太太的。
这应该是民国十年上半年的事。前一年的春夏之交,张大千在杭州为张善子所获,“押解”回川时,张君绶亦随两兄同行。张大千娶元配时,张善子同日续弦,迎娶内江糖商黄家的小姐为他的第二任太太。这一来,就该轮到张君绶完婚了,只要办了这一场喜事,张老太太便如西汉向子平[5]那样,心愿皆了,所以张君绶所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这年暑假,虽因蒋小姐自杀遇救事件,他暂时可以不谈“圆房”,但压力仍在。年底随兄返里,张君绶甚至不回家而住庙,并曾向他“八哥”表示想出家。所以他年后复回上海,忽然失踪,张大千心知须向名山古刹去寻爱弟的踪迹。
这以后便要谈狄文宇了,而又需略微先介绍戈公振。他本名绍发,字春霆,江苏东台人。东台虽为斥卤之地,但清初出过大诗人吴嘉纪,所以文风不弱。戈公振家虽寒素,却能力学;二十二岁便在家乡一家报馆操笔政。两年后他由东台到上海,为有正书局及时报的老板狄平子所赏识。清末民初的名报人甚多,但实务以外兼讲报学的,却只有戈公振一个人。
戈公振生于光绪十六年,据高拜石记述:“他在二十岁时,早就在乡间娶了一个小女子为妻。这女人长得相当美,聪明活泼,只是太早结婚,十四岁便为人妇,因而识字无多。公振任职时报时,把她从家乡里接了出来,同居在上海。(她)那时还没有孩子,报馆工作又多在晚间上班,公振怕她寂寞,便怂恿她进夜校读书,从补习小学课程起,而正式中学毕业,居然竿头日进,越读越有兴趣,北京某大学校在沪招生,也给她考上了。公振平日把她当作小妹妹一般,怜爱之极,见她要北上升学,便把平日缩衣节食所积,送她前往进修。”这个“小女子”,毫无疑义地便是狄文宇。她十四岁嫁二十岁的戈公振,则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张君绶生在光绪三十年,我说狄文宇只比他大八岁,就是这样推算而来的。
所谓“北京某大学校”,就是鼎鼎大名的“北大”。张大千说,朋友都称狄文宇为狄大姊,“北大的学生,也是报界中人戈公振的太太,夫妻感情不好,时常吵闹,又爱哭。这位狄大姐哭闹起来,什么人都劝不好,唯独听君绶的劝。”
何以戈公振“夫妻感情不好”?张君绶如何得识“狄大姐”,以及何以“唯独她听君绶的劝”?张大千语焉不详,自是为亲者讳,仍需从高拜石的记载中,去寻求答案。
高拜石写道:“时在民国十年秋末,那时北方学界正在‘变’的时候,文章诗歌要变,婚姻家庭要变,成了一股旋风,男女社交更不用说了。这小女人单身在这旋风中,不甘守旧之讥,自命前进,不久竟然和一个小白脸的同学,由恋爱而在公寓里同居起来,公振按时汇去的钱,也正好供给了他们双宿双飞的生活费用。到第二年暑假时,她回来了,公振热情地欢迎她,而她则神情落寞,不像久别重逢的夫妇。晚间,拒绝和丈夫同衾,并坦白告诉他,决心要和他离婚,并自承她已另外觅得了爱侣。公振在惊愣中,用眼泪来向她恳谈,自言他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愿意原谅她过去的一切,又担心她离开之后可能会受骗、会堕落。但任凭如何劝说,一片肫诚,却打不动她已决的心。”
狄文宇与张君绶的相恋,是毫无疑问的,但与**浪子的瓦合有别。其时正当五四以后,年轻一代的思想空前混乱,各式各样的主义,经由新文艺活动,毫无选择地被介绍到中国。诸如福禄贝尔的自然主义、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马立涅脱的未来主义、梅特林的象征主义、易卜生的新浪漫主义、法朗士的新古典主义、歌德的新人文主义、辛约勒脱的新象征主义等,这一股汹涌澎湃的新思潮的激**,推动青年们去冲破旧的樊篱,而首当其冲的是旧婚姻制度。年轻一代所追求的是放纵的自由,因而很容易陷溺于奔放的爱河之中。
当时有两个很有名的新文艺团体,一个是“文学研究会”,一个是“创造社”。后者的影响、力量更大。创造社两大将,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郁达夫著《沉沦》,不知道在多少青年的内心中,激起了无法自制的波澜。郁达夫在《沉沦》自序中说,他是“描写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里边也带叙述时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又说“我们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地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张君绶就是这样一个“病的青年”。
张君绶与狄文宇是否是同学,尚待考证,但他们的相恋,似乎开始于上海。不过民国十一年上半年,在北平同居,可由张大千的话证实。他说:“有一次在上海,两夫妇又吵,戈太太就闹着要回北京,当时都是年底了,戈公振就劝太太过了年再去。怎么劝都不成,甚至带了孩子跪下求她都不答应。这位太太过去已经寻死过三次,脾气真是大,戈公振拿她没办法,最后还是君绶来劝她。君绶说他也要去北京,但要过了年,正月初二动身,狄大姊才应承过了年同他一道去。”
这不是私奔,由高拜石所引,戈公振随后寄给狄文宇的一封信,可以证明他已同意离婚,而且也知道她与张君绶的关系。这封信中说:“据汝所说汝等之结合基于爱情,吾敬为汝祝。惟后事茫茫,未可逆料,倘有需吾之处,请随时见告。且汝之重来归吾,尤吾所日夜盼祷者也。”戈公振也真算得多情而痴心了。
张君绶与狄文宇之相约蹈海,就因为他们无法结合之故,张大千对这一层,有意隐讳,但也透露了若干真相。他说:“到了北京,戈太太还是哭,她是存心不想活的了,究竟是什么事痛不欲生,外人也不知道。”很明白的,狄文宇下堂求去,所愿已遂,但张君绶却无法娶她。以张君绶的胞兄、师长、朋友对他的评价来看,张君绶绝非始乱终弃的张君瑞[6],他之不能与狄文宇名正言顺地结合,当然是家庭反对之故。张大千说:“这两个都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厌倦人生的想法倒是一样的,在船行途中大概愈谈愈窄,竟然就约同跳海了。”所谓“愈谈愈窄”,意在言外,即指他们的姻缘路是一条死胡同。
张君绶与狄文宇殉情的经过,据张大千追叙是如此:“船从天津到达烟台后,船上人叫门不开,破门而入,只见舱房的两个行李卷放得整整齐齐,每个行李卷上都留有信。我弟弟写了两封,一封给船长,一封给朋友,遗书说:‘我同狄大姐同时自杀,但是我们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烦恼,如果被人疑惑我们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没有关系了。自求解脱,只希望人们把我忘记。至于我的遗物十几个箱子,请交给我的八哥大千。’”
这里有一个很明显的迹象,张君绶与狄文宇在船上亦是双宿双飞。一间舱房,两卷行李,便是证据。他们死得很从容,见得其志早决。张君绶的遗书中,亦无半句哀怨之语,视死真有“浩然如远游之还乡”之概,实在难得。
至于“但是我们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烦恼,如果被人疑惑我们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这段话要分成两回来看,前面的一句,是为了两家的面子,故意否认;后面一句是变相地说明他们的“同时自杀”,并非偶然。这样的一种说法,可能是从雍正御制《大义觉迷录》中学来的。
此一雍正七年九月颁布天下,及于僻壤,并令学宫各贮一册,以备士子观览,而在乾隆即位以后,复又收回销毁的《大义觉迷录》,主要的内容是清世宗自辩其为天下所指摘的“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四大罪款。而他于“屠弟”一款下自言:“只此一事,天下后世自有公论,朕不辩亦不受也。”孟心史[7]谓:“夫不辩是否即受,论者可自得之。”
张君绶的“如果被疑惑,亦没有关系”的说法,命意亦复如此,事实上是承认了,但表面上不能不否认而已。
张君绶与狄文宇的故事,悱恻动人,若与徐志摩、陆小曼相较,境界悬殊。陆小曼初嫁学军事的留学生王赓,结婚时徐志摩为傧相,他未几开始追求“新娘”。于是陆王仳离而徐志摩停妻再娶,且由梁任公为之证婚。
婚后,徐志摩移家上海,陆小曼染上了嗜好,而在鸦片烟榻上与推拿名医翁瑞午谈恋爱,徐志摩亦公然追求一个话剧明星。就这样一盘混账,而徐志摩与陆小曼却被视作新才子佳人的典型,试问何处去说是非?
不过话说回来,张君绶之死,至少在他最亲近的人是非常同情与痛惜的。其时张大千不在上海,遗物便送到曾农髯家。张大千赶回上海,开箱检视,内有遗书一封,自称不孝,不能遵从母命与一个不喜欢的女人结婚,所以决心自杀。遗物中有一幅画,曾农髯掩面登楼,写了一张字条交听差转示张大千:“余不忍见君绶遗物。”
那幅画是山水,仔细辨认,画中景致正是烟台,奇峰壁立,崖下一座庙宇,便是老君庙。曾农髯在画幅之右题五言诗一首:“一纸已足传,二十年成一世。白头老亲在,知君心未死。”诗下有跋:“君绶有慧根,从予学书篆草,已臻神妙。父母以季子,爱怜更甚诸兄,友善季爰,尤形影不离,其蹈海何谓耶?然幼时喜依寺僧,及来沪,复逃之普陀,季爰数月访得之。岂真大觉耶?”题字中有错漏更改了两处,可以想见此老下笔之难。
画幅之左,为张大千所称作大师兄的胡小石所题,是一首七绝:“揩眼峻嶒何处山,死生隔纸已漫漫。秋灯温梦虫相语,认汝天风海水寒。”下款为“壬戌中元后三日题君绶遗墨”。壬戌是民国十一年。
此画最初题识者,只曾农髯、胡小石师弟。胡诗指出死之时“秋灯温梦虫相语”,死之地“认汝天风海水寒”,亦不言死因。民国十八年己巳,复有多人加题,亦复如此,只惜其死,不言其他。其中只黄宾虹所题,是对张君绶的艺事的评价:“文衡山令嗣彭、嘉,均享天年,惟台早逝。余曩曾睹其画,超超不减诸兄,今观君绶笔,可信其不朽矣。”将张君绶譬诸文征明早死之子文台,是很适当的比拟。
[1] 即江西庐山,相传殷周之际有匡俗兄弟七人结庐于此,故名。
[2] 按:这句话因断句有误才导致不可解,应作“公牛哀七日而变,封使君一旦成形,人兽何分?”。“公牛哀”典出《淮南子·俶真训》,讲的是一个叫公牛哀的人患有“转病”,七天后变成了老虎,他的哥哥来看望他的时候,这只公牛哀所化的老虎将其咬死。“封使君”则典出《太平御览》,讲一个名叫封邵的太守变成了老虎,捕食百姓,百姓呼喊“封使君”,老虎就离开了。“封使君”后成为虎的代称。
[3] 指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最后一位总统阿尔贝·勒布伦。
[4] 指《日美通商航海条约》。
[5] 指西汉的向长在安排完儿女的婚事后,断绝了与家庭的来往,嘱咐“当如我死也”的事迹。
[6] 即《莺莺传》里的张生。
[7] 晚清著名史学家孟森,字莼孙,号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