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张大千的画“五百年来第一人”,犹待时间的考验,至少需要有专家对他的作品作一有系统的研究,提出何以为“五百年来第一人”的论据,并经过一段时间,以待世人的认同之后,方能成立。但谈到国画的鉴赏,他自诩在五百年中不作第二人想,而事实上,说他已超越米元章、赵孟頫、文氏父子、王弇州、董思白、项墨林、毛子晋、梁蕉林、高江村,以及近代任何以精鉴知名者,直谓之前无古人,亦非过誉。
此非无因而至,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七分人事三分天”。先天所赋过人的记忆及分析方面的能力,只是一个基本条件,后天的机缘及关于书画方面的学养,方是能诣最高境界的梯阶。这可以分三个层次来了解张大千。
首先是见。眼界宽,见得多,外行亦可变成半内行,不过这是一个起码条件。见得多不一定能善于鉴别,而善于鉴别者,非见得多不可。谈到这一层,近代人的眼福,远过于前人。张大千交友甚广,海内藏家,几无不识;有名的画商,恐亦只有对他无所保留,所以他的眼界之宽,又过于侪辈。
其次是识。识得真假是鉴别,识得好坏是鉴赏。识得真中假、假中真,以及何以为好、何以为坏,言之成理以外,还能就作品本身定所作的年代,那才是精鉴。画假款真不妨谓之真中假;大件改成小幅,虽无款而确为真迹的一部分,自是假中真。凡此识力,虽非一般鉴赏家所能有,但亦并非张大千所独擅。
最后是知。这才是张大千在鉴赏界的上天梯。这个“知”字包括的范围极广,古代各家的师承、渊源、交游、风格的形成与变化之由来及评价,烂熟于胸,然后可以作出精当不移的分析及结论。像这样的功夫,也还有人能到,而在鉴真以外,对于造假的知识之丰富戛戛独造者,只有一个张大千。
这样的说法,似乎有点皮里阳秋,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知假,焉知真?一幅画只是正面具备了真的条件,是不够的,必须还要从反面去研究有没有乱真的可能。这当然不是指画面而言,而是从画的本身以外另觅鉴别的途径。
这个途径就是时间。时间是无情的,因此,鉴别古画,撇开画的本身不论,有两个方法可资为依据:一是当时有无此种画材,最重要的是纸;二是这幅画所显示的迹象,是否已经历过若干年代。纵然如此,仍可造假。纸求旧纸,画上的年代,则可“做旧”。倘若对历代各纸的知识以及裱工作伪的技巧了如指掌,方有资格对人人皆信其为真迹的一幅古画提出可能为假的疑问。
张大千初度北游,对于鉴别的“见、识、知”三个层面,都有很大的收获。琉璃厂的卖画,分为古人、时贤两种。买古画需请教古玩铺,求时贤的画,则在南纸店有“笔单”可资问津,两者绝不相混。
照古玩铺的说法,古画十张有十一张靠不住。十张就是十张,何来十一张?大件改小,多出一张,不就是十一?而且古画只要是名家,无不有假,此风自古已然。明朝崇祯年间,上海收藏家张泰阶集所选古来假画二百轴,详细著录,他的画斋名为“宝绘楼”,这部书就叫《宝绘录》,共二十卷。此书自六朝至元明,无家不备,阎立本、吴道子、王维、李思训仅在第六七卷中才有名字。这部书,张大千当然看过。
还有部书,叫作《装潢志》,专谈装裱字画书籍的款式技巧,这也是鉴别之“知”中的必修科。张大千曾有两名养在家的裱工,可知他对此道的重视。
裱工以“苏裱”为尚,但三吴好手往时多集中在北平。琉璃厂关于裱工的轶事甚多,清初朝廷需用裱工,命苏州特送四人,至内务府报到后,发下细腰葫芦一枚,要在葫芦中裱一层里子。其中一人沉思久久,将葫芦蒂切开,塞入名为“瓷碗锋”的碎瓷盘,关照同伴轮流摇动。碎屑不断散出,倒出瓷碗锋,以指扣声,知道里面已极光洁,初步工作,告一段落。
然后他用白棉纸清水浸一夜,使其化成纸浆,调匀了灌入,随即倾去,等干了再灌,如是数次,方始进呈。剖开葫芦,里面有一个白纸“胎”——考验及格了。
“裱褙十三科”所料理的都是一张纸,所以学装潢,先须识纸,不是识“时贤”习用之纸,而是识古人所用之纸。历代皆有可传百世的名纸,张大千在上海、杭州、四川也稍微见识过,但一直到北游以后,方得大开眼界。
燕京五朝故都,又出过金章宗[1]、明宣宗[2]、清高宗[3]这些风雅好古的帝王,文物荟萃,历时千百年的名纸能保存下来,原是不算太稀罕的一件事。但如无琉璃厂古玩铺、裱画店、南纸店师徒口传耳授的关于鉴别名纸的知识,恐怕遇到李后主的“澄心堂纸”、陶縠的“鄱阳白”,亦会失之交臂。
张大千自识古纸,鉴赏更称巨眼,譬如一幅无款的山水,看布局、笔法、墨法,处处如黄鹤山樵,但此外并无确证,如能从纸上去研究,识得是一张出于宋朝、号称“尚方不及”的“张永自造纸”,即是一个极有力的佐证。相反,如果是一张“董巨”的山水,则可确定为伪作,因为董源、巨然生于五代,还没有“张永自造纸”。不过伪作的年代也很久了,非明即元,甚至是宋朝。
当然用“张永自造纸”假造黄鹤山樵的山水,亦是很可能的,问题就在:第一,画的本身,能不能乱真,这要看画的人的本事;第二,笔墨的陈旧,够不够年代,这就要看裱工的本事了。有时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画能不能乱真,如无真迹比对印证,根本无从分辨,然则纸为有来历的古纸,画面又是表里皆旧,“确”为食人间数百年烟火的迹象,试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非真迹?
从清朝一直到北洋政府终了,海内装潢高手都集中在北平,而以乾嘉年间为极盛。当时的四大名匠都是苏州人,秦长年、徐名扬、张子元、戴汇昌,姓名藉藉于士大夫之口。张子元更是神乎其技,他伪造元朝高克恭的《春云晓霭图》是个有名的故事,而关键是买到了一张“侧理纸”。
侧理纸原名陟厘纸,一名水苔纸,据说是用海藻所造,为中国最古老的一种纸,年代至少在唐朝以前。乾隆年间,扬州一个盐商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一批侧理纸,重价购来进贡,内库亦存有一张,是康熙年间所得,高宗取来与所贡之纸比对,完全相同,还特为题了一首诗。
这侧理纸亦有少数流传市面,其时张子元还在苏州,花五两银子买得半张,预备用来造假画。
造假画首先要考虑的是,造一幅什么人的假画。有几个需注意的要点是:第一,名气要大,不大卖不出好价钱;第二,不用引起过争议,或者艺林习知、曾经多人评鉴过的作品,免得横生枝节,惹出纠纷,最好是只见于名家著录,却无人见过真迹的“蓝本”;第三,当然也要顾虑到纸的年代,以及临仿者的路数,与原作者是否相似,功夫到不到家。张子元研究了这三点,决定假造高克恭的《春云晓霭图》。
高克恭别号房山,山西大同人,元朝初年官至刑部尚书,善画山水墨竹。他的这幅《春云晓霭图》,原为高江村所收藏,在他所著的《江村销夏录》中曾有记载。此图后来归于苏州王氏,前几年交张子元重裱。张子元还保留着一条裁下来的高江村的题签,也正好派上用场。
于是他找到一个造假画的高手,名叫翟大坤,字云屏,因为耳聋之故,别号“无闻子”。他是嘉兴人,寄居苏州,山水画得极好,而造假画的润格不贵,跟侧理纸价一样。张子元将那半张侧理纸复又一开为二,花十两银子请翟大坤临两本《春云晓霭图》。摹假款假印的另有其人,名叫郑寅桥,他按照《销夏录》所载,一一摹仿完工,最后才由张子元自己动手来“做旧”。
方法是将画用清水浸透,贴在漆几上,干了再浸再贴,一天要贴二三十次。如是三个月用白芨煎水喷在画上,这时墨痕已入肌里,墨色虽淡,却仿佛仍可以看到当时的光润,显示出墨色之淡由于历时既久使然。至此,将高江村的题签嵌入画幅上方,全绫[4]控裱,配上一个好木盒,大功告成。
这幅画卖给了毕秋帆的弟弟毕涧飞,得价白银八百两。于是张子元再装第二幅,专程到南昌去求售,因为江西巡抚陈淮是个大藏家。
这陈淮字望之,靠毕秋帆提携起家。他的外号叫“陈老虎”,不独因为居官贪酷,对亲友亦以霸道出名。相传毕涧飞有一个王右丞[5]的《江山雪霁卷》,董思白曾称之为“海内墨皇”。唐画绢本居多,此卷长六尺,绢明如纸,墨起青光,画笔工细,但只有轮廓,并不皴染,微露到画的形迹而已。北宋以后,即无此画法。此画题跋不多,文衡山引首,后面只有董思白、冯开之、朱元价之跋。毕涧飞以一千三百两银子购得此卷,轻易不示人。毕秋帆曾希望老弟割爱,毕涧飞亦始终不肯放手。
可是,这个胞兄索而不得的手卷,最后竟慨然归外人所得。此人名叫吴绍浣,字杜村,籍隶徽州而侨寓扬州府仪征县,家世是盐商,本人却是翰林出身。他几次专程去拜访毕涧飞,为的是要看王右丞的《江山雪霁图》。吴绍浣展卷嗟叹,赏玩经日。毕涧飞颇为感动,认为吴绍浣之爱慕这个手卷,并不是震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王维的名气,纯然是觉得画好。《江山雪霁图》能归于此人,才真是物得其主。
这在吴绍浣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喜出望外之感。毕涧飞买这个手卷花了一千三百两银子,仍照原价转让。吴绍浣兑了银子,捧画归来,从此坐卧与共,终日不离。
如是数年,吴绍浣由京官外放河南开归道,回原籍扫墓时,绕道到南昌去探亲——他的胞妹便是江西巡抚陈淮的儿媳妇,照道理当然要拜见姻丈。陈淮置酒洗尘之际,提到《江山雪霁图》,希望一饱眼福。
吴绍浣以此手卷为性命,不可一日离,而且陈淮收藏书画古董,往往出于巧取豪夺,吴绍浣深具戒心,便以“没有带在身边”做推托。
“我可要来搜的噢!”陈淮半真半假地说。
吴绍浣暗暗吃惊,陈淮的霸道是出名的,凡事说得出、做得出,不可不防。可是回到客栈,环顾斗室,看来看去,没有隐秘妥当的地方可以藏匿这个手卷,最后无可奈何,只有摆在床底下溺壶后面。
这倒是个安全可靠的地方,不过太亵慢了这幅名画。吴绍浣内心真有无限的愧歉,在床前跪下来磕一个头祝告:“绍浣有难,万不得已,暂请委屈。”
到得第二天,陈淮果然微服来访,一面吸水烟谈话,一面不住打量各处。看到别处,吴绍浣都不在乎,只有陈淮的视线一及床前,他先就紧张了。替陈淮装水烟的听差旁观者清,找个机会向主人努一努嘴,陈淮明白了。
“杜村,王右丞的那个手卷,都知道你是片刻不离的。既然至亲,何必如此小气,连让人瞻仰瞻仰都不许!”
“老姻丈言重了。实在是没有带出来。”
“我可要搜啰!”陈淮问道,“搜出来怎么说?”
“老姻丈尽管搜!”吴绍浣硬着头皮说,“搜亦无用。”
“既然如此,我可就不客气了。”陈淮回头向听差说道,“吴舅少爷自己交待下来的,你就搜上一搜。”
这一搜,手到擒来。吴绍浣既窘又急,而陈淮却以好言相慰,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只不过借去观玩数日,即便送还。吴绍浣无奈,请陈淮定个归还的日期。
“如此名迹,当然要扫地焚香,从容展卷,请以半月为期。”
东西已落在人家手中了,吴绍浣料知争也无用,索性咬一咬牙,放大方些。
“一言为定!”他说,“请老姻丈到期赐还就是。”
在这半月之中,有一批巡抚衙门的幕友,轮番做东,请吴绍浣吃花酒。酒后余兴,不是摇摊,就是斗牌,吴绍浣带来的钱花光了,半月之期也到了。
这天早晨,客栈的伙计来报,有“堂客”来看吴绍浣。一问才知道是“抚台的大少奶奶”,也就是吴绍浣的胞妹,来意不问可知,绝不是来还画的。
果然,她一见面就说,陈淮打算拿三千两银子买这个《江山雪霁》手卷。吴绍浣一口拒绝,任凭做妹妹的苦苦哀求,不为所动。自晨至午,兄妹俩几乎翻脸,到最后终于还是把画要了回来。
这个故事一传出去,南北皆知“江西陈抚台”肯出重价买字画。张子元所装第二本伪造的高克恭《春云晓霭图》带到南昌,一样瞒过了陈淮的眼睛,得价五百两银子。张子元置两幅假画,得价一千三百两,而所下的本钱只不过二十五两银子。这虽也是凭本事赚大钱,不过亦要机会——有机会买到那张侧理纸。
因此,张大千颇留意于搜罗年代久远的旧纸。这倒不一定用来造假,而是留作比对真迹的一种根据。至于鉴别唐画,前人早已说过“先须识绢”。因为唐朝虽有浆硾、六合、硬黄等等名目的纸,而通常作书作画都用绢。如杜甫赠曹霸诗“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裴行俭工草隶,奉诏以绢素写《昭明文选》,亦见《唐书》本传。以绢作画,虽至今不废,而独盛于唐,则唐绢必有格外宜于书画的长处在,可想而知。
清初名士毛西河说:“唐画当识绢,其绢如版,松玉色,不辨丝缕,初视之,疑金粟山纸。”不辨丝缕则浑然一体,所以如版;而能制成不辨丝缕,像厚纸一样的绢,另有特殊的技巧。作《清河书画舫》的张丑说:“唐绢率热汤细捣,练如银版,其不能伪之以此且。”生绢练熟,就水边力捣,称为“捣帛”或“捣练”,如岑参《秋夜闻笛》诗:“天门街西闻捣帛。”杜本《秋兴》诗:“月冷谁家频捣练。”所谓“热汤细捣”,即以生绢入滚水浸透,置砧上寸寸细捣,经纬密接,乃能浑然如版。
有这样一个尚待求证的传说:张大千客居巴西时,在台湾、香港、东京都有专为他物色古画的“坐探”。有一次“坐探”在香港发现一个绢本画轴,朽腐到了几乎着手便成齑粉的地步,“坐探”电报巴西,张大千立即启程东来,一见定为唐绢,将此画轴万分小心地带到东京,觅装池名匠,花了五千美金整理修补。那是一幅无款的山水,而张大千鉴定其出于唐玄宗的手笔。他写了一篇极长的题跋,从画的本身去一一分析,引述前人有关的著录作为证据,支持他的鉴定,深具说服力量,因为至少为唐绢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前人著作中,有谈历代纸的文章,亦有谈历代绢的文章。唐绢至佳,降及五代,品质大为减低,不但阔四尺余的所谓“独梭绢”不复再见,而且质粗如布。宋朝画院所用的绢,称为“院绢”,细而薄。元朝大致如宋,匀净不如,但嘉兴魏塘的密家绢,名气极大。魏塘即今嘉善县,密迩松江,为江浙交界之处。密家绢匀静厚密,赵松雪、盛子昭、王若水多用此绢作画。
但纸上的知识是一回事,入眼鉴别年代真伪又是一回事。古绢虽历世久近不同,但原来丝所具有的韧性,必随时日而消逝。绢浸的糨糊,完全成为灰分,以指微挖,绢素堆起,即成齑粉。碎裂的纹路,横直皆随轴势,作鱼口形,但即使破裂,丝不起毛,画面光滑鲜明。更有一说是,别有一股古香。而古香与陈腐之气的区别何在,就只有神而明之,难以言传了。
至于就书画本身去鉴别,最难的是两种情形。一种是独往独来,无规拟之迹。如明朝成化年间,有个画家叫白麟,学宋朝四大家中的苏、黄、米三家,无不神似,造此三家的伪迹,不取著录的作品,恣意而为。苏东坡的《醉翁亭记》草书就是他的手笔,倘非有人亲见,绝不会怀疑出于他的伪造,因为谁也不能证明苏东坡从未以草书写过《醉翁亭记》。只要字写得像东坡,而且像东坡一样好,则虽出伪造,亦如真迹。张大千伪造石涛、八大山人时,心目中便存有这样的一个想法。
另一种是,名家在当时原有代笔之人。朱竹垞[6]之母唐孺人,是董思白的外甥女,善画。董思白谓人:“不出十年,可以乱吾真矣!”(见朱竹垞《论画绝句》自注)又说:“董文敏疲于应酬,每借赵文度及僧珂雪代笔,视为书款。”至亲晚辈,所言如此,必然不虚。然则鉴别董画时,发觉代笔不逊真笔,又当如何说法?
不过元明以下的名迹,细辨题款或者著录,鉴定真伪,总还不难。北宋以上的画家,在画面上不题款,或仅细字书名于树干石根之间是常事。这样,一幅不见于著录的无款古画,要鉴定它为“荆关董巨”[7],而又能令人折服,就不仅要靠真本事,而且多少还要靠运气。
大风堂的镇库之宝——董源的《江堤晚景图》,就是一个例子。五代董源,一作董元,钟陵人,善画山水,青绿如李思训,水墨拟王维。南唐中主[8]时,官至北苑使,世称董北苑,与后梁荆浩、关仝,以及从董学画的高僧巨然,并为五代画家巨擘。大风堂曾收藏过董源的《潇湘图卷》,为元文宗御府旧藏,前后有董思白、王觉斯的题跋,屡见著录。可惜此卷已入异邦。
张大千初见《江堤晚景》是在抗战前的琉璃厂,而最初只以为是赵孟頫之子赵雍的仿作,即令如此,亦为奇珍。胜利后他重回北平,据说花了五十根条子、二十幅名画,自一个姓韩的将军手中易得此画。重新装裱洗涤后,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在一处树干中题了小小的“赵干”二字。
赵干是南唐江宁人,后主时为画院学士,他的山水长于布景。传世之画,只有一个《江行初雪图卷》,曾为宋徽宗的外孙金章宗所收藏,御笔亲题,“明昌”七玺全备,为稀世之珍。如果这幅《江堤晚景》真的是赵干的作品,价值又远在赵雍仿作之上。
但是,“赵干”题名必非亲笔,因为书法相当拙劣。而赵干的字,如安岐所著《墨缘汇观》中记载:“卷前款书‘江行初雪,画院学生赵干状’,字大如钱,笔法苍古。”而此树干中的“赵干”两小字,去“苍古”远甚。同时由《江行初雪》之例,可知赵干题款的格式,大字另书,非在树石间细字书名,则此“赵干”二字,必非亲笔,而且也不似赵雍所书。一个合理的推断是,有妄人不识来历,故意如五代人常例,作此狡猾,冒充赵干的作品。
这“赵干”二字,成为这幅古画的一个污点,不过要消除这个污点,在张大千看来却只是举手之劳,将它涂掉就行了。
然则赵雍又如何变成董源了呢?据说,张大千对《江堤晚景》观玩既久,认为不应是元画,换句话说,不应该是赵雍的作品,可能出于巨然之手。以后由于他的门生——也是他的女婿——为他找到一封赵孟頫进京后写给“江浙行省都事”鲜于枢书函真迹的复印件,张大千方知为董源所作。
据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江兆申记述,张大千曾亲口这样告诉他:“买进的时候,原认为是赵雍。但重裱之后,经过洗涤,树干上露出赵干的款来,像是后人加的。最后,我的女婿从北平给我找到故宫复印的赵孟頫书札,书札中说:‘都下绝不见古器物。书画却时得见之,多绝品,至有不可名状者。近见双幅董元,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船,何可当也。’信中所描述的,与这张画完全相同,所以最后定为董源。”张大千这话是为行家所道,必无虚饰。江兆申鉴赏《江堤晚景》不止一回,对张大千所说“信中所描述的,与这张画完全相同”并无异议,那就等于证明了“这张画中所见,与信中所描述的完全相同”。五代之画,手卷居多,所谓“双幅”,著录中称为“双軿大挂幅”,长约五尺许,阔约三尺许,即现在俗称的“中堂”,在五代的画中,并不多见。形式相同,画面亦相同,有双重的证据,自可断为董源。但是否董源有此一幅《江堤晚景》,而另有学董源神似者加以临仿,如张大千之于石涛之例,那恐怕是永远无法解答的一个疑问了。
《江堤晚景》中有赵干二字,是张大千在重裱“洗涤”以后所发现。画可洗涤,是件很不简单的事。张大千的门生巢章甫,在1948年为老师五十生辰所撰的寿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先生于古书画,宝之如球图,爱之如骨肉,故于装潢,尤为考究。致名匠周龙苍、刘少侯两氏于家,训练指导,残缺者,务为补足;黯黑者,设法冲洗。然后天幅,选择良材,必使神明复现,顿还旧观,比之起沉疴、疗宿疾。故佳书画之归吾师,当自庆幸得所,而如服续命之汤也。至昔年曾仿元章故事,设小海岳庵于沪上,则亦为访求名迹计耳。”既称“名匠”,又言“训练指导”,则张大千所传授者,正是“设法冲洗”之类的秘诀。
然则张大千的诀窍,又是哪里来的呢?这就要靠书了。张大千以米元章[9]为法,如巢章甫所说:“昔年曾仿元章故事,设小海岳庵于沪上,则亦为访求名迹耳。”这“小海岳庵”之名,即由米元章自署“海岳外史”而来。
米元章写过《书史》《画史》《砚史》。《书史》中便曾谈到裱褙,他说:唐朝人裱王右军[10]的帖,都先拿纸硾得软熟如棉,方始用来裱帖,要这样才不损古纸。唐朝的纸大多为硬纸,有一种用黄檗染过,是可以辟蠹的纸,即名之谓“硬黄笺”。用这种硬纸来裱帖,刚柔不称,非折裂古纸不可。
米元章又有一种洗书之法。他说他每得古书,总是以好纸两张,一置书上,一置书下,“自傍滤净皂角汁和水,霈然浇入纸底,于盖纸上用手软按拂,垢腻皆随水出。如是续以清水浇五七遍,纸墨不动,尘垢皆去。”
接下来谈如何裱书:“复去盖纸,以干好纸渗之,两三张背纸已脱,乃合于半润好纸上,揭去背纸,加糊纸焉。”这些话,在不懂装裱的人看来,不知所云。作为有心人的张大千却不会轻易放过,他细细参详,找名匠一起讨论试验,洗书之法便化成洗画之法了。
“中央日报”驻日特派员黄天才,曾谈过张大千训练日本的一个装池名匠目黑三次的经过。一九四九年以后,张大千所收藏的古画,因为台湾、香港的裱匠技术水平不够,只好到日本去物色装裱好手,很幸运地遇到了目黑三次。
其实,幸运的应该是目黑三次。他是日本北海道新潟县人,十四岁投师学习装裱书画。基本技术精熟以后,再求进步,想入于艺,入于道,就必然要进入困境了。受困之久暂,要看机遇。原有慧根,得高人指点,就可豁然贯通,顿时脱困,否则就可能摸索一辈子。
目黑三次所设裱画店,名叫“黄鹤堂”,在东京麻布区的一条僻巷中,日式木造房屋,檐下挂一块不注意不会发现的小小木牌,上书“黄鹤堂”三小字。就这样一处看来毫不起眼的地方,曾经装裱过大风堂许多名贵的藏品。黄天才说:张大千每一次都会做不厌其详的交待,这幅画或字的年代、背景、内容,“希望在修补整顿时能注意保持及‘恢复’藏品的内涵精神及艺术生命,尤其要中规中矩,保持传统风貌。甚至在裱揭技术上,张大千也会提示若干要诀。”当然,这些要诀,有来自书本上的,亦有来自北平、苏州、上海的名匠的实作技巧,在张大千亲身经验后,可以转授的。而“目黑总是当场笔记下来,作为操作时的参考,并细心钻研”,所以“每一次作业,总有一番领悟及心得”。
张大千对目黑的要求非常高,已至几近挑剔的程度,然而这也是对目黑最严格的训练。装裱的格式固然定得详详细细,所用的材料也要他亲自挑选,甚至作业用的设备工具亦需他认可。目黑现在是国际公认的中国书画的首席装裱专家,然而却是张大千培养出来的。一九七〇年夏天,张大千参加台北“故宫博物院”所召开的中国古画讨论会,还应目黑之请,带他到台北来看了许多古人的珍迹。
张大千服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但绝非胶柱鼓瑟,只骛虚名。文房四宝的好坏,他自有法眼,其中最讲究的是纸与墨,“纸生墨漏,亦画家之一厄”,石涛所叹,在张大千是不存在的。
张大千喜用旧纸,除了张子元买侧理纸的那种作用之外,他另有喜用旧纸的理由。他说并不是纸放旧了就好画,实在是古人做事,不肯偷工减料,纸的本质坚洁,作画既不渗亦不板滞。当然这是指熟纸而言。
今纸何以不如古纸,他曾举例说明:如熟纸,从前是花人工用木槌捶熟,而现在用胶矾水拖过,既不受墨,而且涩纸;又如安徽宣城所出的宣纸,以前是用檀树皮制的纸浆,书画两宜,现在往往用稻草代替,外表虽一样雪白,纸质却不厚而松,挥洒岂能如意?
谈到墨,其中学问亦大得很。近世都知徽州出墨,而在唐朝所贵的是“易水墨”,为当时一个姓祖的墨官所造。南唐李超、李廷珪父子,原籍就是易州,以后逃难至徽州,传造墨之法,为徽墨的始祖。
到宋朝又重“兖墨”,自兖州至登州的崂山,总称为东山。东山产松,烧出来的松烟,色泽肥腻,质性沉重,制成的墨即谓之“兖墨”。在苏东坡的时代,兖州陈氏与易水奚氏为海内制墨名家。元墨传世不多,以朱万初所制为最有名。到了明朝,方是徽墨的天下,自宣德至崇祯,名家辈出,以嘉靖、万历两朝为最盛。藏墨亦成为风气,不过一般藏家只知方于鲁、程君房,却不知明墨以严世蕃的谋士罗小华所制为第一。
藏墨亦像藏砚,重在玩赏,名砚偶尔还有人供日常使用,名墨则绝对舍不得磨来写字作画。即令断成碎块,亦还可供药用,因为内有冰片,用来治小孩内热流鼻血,效用最佳。
明墨已成古董,拿“古董”来作画的,怕只有一个张大千。他的高十二尺、宽二十四尺的六巨幅墨荷通景,为《读者文摘》出价十四万美金所购得,用的就是一丸明墨,价值台币六千。
张大千解释何以要用旧墨的道理,他说:“墨和纸一样,也要越陈越好。因为古人制墨,烟捣得极细,下胶多寡,仔细斟酌过。现在的墨,不但不能胜过前人,反而粗制滥造,胶是又重又浊,烟是又粗又杂,怎么能用来画画?”
依张大千的评鉴,清朝内府墨,要光绪十五年前所制,才是好墨;乾隆墨更妙,因为它是用前朝所制,年久碎裂的墨,加胶重制,又黑又亮,用这样的墨作画,光彩夺目,真有墨分五色之妙。
他的话有根据。乾隆墨的精品,为一个满洲达官贵庆所造,此人字云西,翰林出身,官至礼部尚书,善于鉴墨。高宗每年新春在重华宫召集文学侍从之臣“茶宴”,总有书画文玩的赏赐,贵庆得古墨独多,因而起了个“赐墨楼”的别号。他曾奉诏制墨,取金元以来碎裂的古墨,重造成挺,造墨之地在万寿山长春园,印有“大清乾隆年长春园精造”字样,当时称为“长春园墨”,声价不在方松鲁、程君房之下。
制墨之道,首先要捣得细。明朝隆庆年间有名的御墨“石绿饼”,捣烟是“大臼深凹三万杵”,而张大千认为还不够,他说古人有所谓“轻胶五万杵”,这五个字才道尽了制墨的奥妙。
当然,好墨还要会用,这才是书画家最应看重之事。拿墨的用法去请教张大千,他要看你是外行还是内行。如果是外行,他告诉你,墨有两种,一种是油烟,一种是松烟。绘图用油烟墨,因为有光彩;松烟只黑不光,在作画上唯一的用处是渲染人物的鬓发。至于罐装的墨汁,使用方便,却不宜于书画,因为罐装墨汁,一沾水就会渗散,根本无法装潢。总之,用墨之道,在于一个“勤”字。“非人磨墨墨磨人”,是无可奈何之事,因而润格要加墨费,是付予磨墨侍者的报酬。但也有书画家喜欢自己磨墨,郑孝胥就是如此,他的别署是“夜起庵”,像待漏的朝臣那样,凌晨丑寅之间,即已起身,不点灯而磨墨,磨到天亮,得墨一大盂,用来临池。
遇到内行,张大千常引昔人之言:“得笔法易,得墨法难;得墨法易,得水法难。”水墨并称,水法亦即墨法。张大千晚年力求画风的突破,因有“泼墨”“破墨”“泼彩”各种名目,而功夫全在由濡染而分层次的水法。不过用墨的方法,一个“勤”字对内行外行都有用,他说:“最简单也是最重要的,砚池要时时洗涤,不可留宿墨。宿墨胶散,色泽暗败,又多渣滓,画画写字,都不相宜。”
提到毛笔,张大千亦有一肚子的掌故可跟人谈。史书上一直告诉后人,毛笔是蒙恬所发明,他是战国齐人,而为秦朝大将,曾统兵三十万,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威震匈奴,所发明的毛笔,称为“苍毫”,形制是“以柘木为管,以鹿毛为柱,以羊毛为被”。但是,民国初年,在长沙一座战国古墓中发现一支毛笔,是上好的兔毫,制法与后世不同,笔毫用丝线缠住,外涂以漆,而非插入竹管,证明在秦朝以前便有毛笔。
《说文》指出笔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名称不同:“楚谓之聿,吴谓之不律,燕谓之弗,秦谓之笔。”而所谓“秦笔”,笔杆是用小木条四条围合而成,因为北方无竹,不得已用此简陋的办法。由此可以得一推断:毛笔是早已有了的,但大量推广,则在发明隶书之时。许慎的《说文解字序》云:“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大发隶卒,兴役戍,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趣约易。”蒙恬造长城,征发天下隶卒,册籍浩繁,有了简便的隶书,还需要简便的书写工具,于是削木作管,缚毫为笔。这种秦笔,随着长城的扩展而流行,以致误会为蒙恬所造。
毛笔的制造技巧,到了晋朝已发展到非常完美的地步,钟王[11]书法,就是一个绝好的说明。不过笔工能名传后世,则始于金,元遗山[12]有赠笔工刘远的诗。到了元朝,燕京有个张进中,用鼬鼠毫所制的笔,被誉为“精锐宜书”,禁中非张进中笔不用。他也结交了好些达官名士,赵孟頫就是他的好朋友。
张大千在战前,喜用上海杨振华的笔。据大风堂的晚辈李顺华说:杨振华制笔,尖圆锐齐,面面俱到,他最推崇张大千的画,制笔亦常征询张大千的意见。张大千每有订制,必是大中小五百支,因为工笔花卉、设色仕女都非用新笔不可。
制笔通常用羊毫、紫毫、狼毫、鸡毫、兔毫,杨振华曾用过马毫,张大千则特制过牛毫。这牛毫须在牛耳内采集,而且只有英国某地所产的黄牛耳内才有这种毫毛。英国最名贵水彩画笔即用此牛毫所制,但讳言为牛,称之为貂毫,每支售价在三四镑间。
这牛毫来之不易,据说要二千五百头牛,才能采集到一磅。张大千托了人情,花了重价,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磅,带到东京,委托全日本制笔最有名的玉川堂及喜屋两家笔店,洗挑精选,只制成五十支画笔,工资却花了美金七百有余。
制成试用,牛耳毫果然有它的长处——吸水饱满而仍有筋骨,行内称之为“有腰劲”,最宜于作字。画则写意最佳,可惜制法还欠精到,毛扎得不够紧,有时有难以着力之恨。
这五十支笔来之不易,当然要赐以嘉名。张大千起的名字叫作“艺坛主盟”。他说:“既然用的是牛耳毛,用此笔如同执牛耳。”这是“主盟”二字的现成典故。张大千自道:“语意双关,又道出了毫端的来源。我对这笔的名字很得意,取得很好。”
事实上张大千得意的是,他获得了一样很别致而能令受者陶醉,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感谢不忘的礼物。很浅显的道理,题上“艺坛主盟”四字,他就不能留为自己用了,否则岂不要为人大骂狂妄不通,甚至声讨,至少也要提出质问:“谁许你‘主盟’来的?”
获赠“艺坛主盟”牛毫笔者,当然都是张大千所看重的人,有毕加索;有“儒将”黄达云;有他早年的知交、以鉴赏知名的谢稚柳,共是两支。
纸、墨、笔以外,装饰画面的印,在张大千亦极讲究。他本人亦善治印,在一九六六年六十八岁时,还刻过两方印,一朱一白,印文皆为“大千世界”。不过治印到底不是他头等本事,据李顺华说:由构思、写字到选名、动刀,自春夏之际,直到九月间方始告成。他的印亦如画,施朱布白,章法奇横古媚,莫可名状。
据张大千自己约略估计,平生所用之印,不下三千枚之多。当代铁笔名家,几乎无不为他治过印,而以陈巨来、方介堪为多。陈与方皆为赵叔孺的高足,陈巨来尤为其师所看重,赵叔孺许之为“篆书淳雅,刻印浑厚,圆朱文为近代第一”。
在印坛的浙派中,赵叔孺与吴昌硕称一时瑜亮,但风格大不相同。吴昌硕以豪放雄浑见称于世,赵叔孺则崇尚整饬,韵致俊秀,圆朱文尤所擅长。因此,他如此称许陈巨来,无异明告世人,陈巨来能传他的衣钵。
张大千与陈巨来相识甚早,是由吴大澂的孙子吴湖帆介绍。张大千很欣赏陈巨来,所以托他刻的印最多。据亦精篆刻的当代大画家王壮为说:“巨来的印,以古体圆朱文为第一,汉白文第二,大篆小篆第三。圆朱文或细朱文便是普通所谓的铁线篆,大致说来,可分两种:一种做邓完白、吴让之小篆之体,比较流动婉转,可以称之为近体;另一种则较为端庄清雅,我称之为古圆朱,是巨来最擅长的一体,绝对已经超过古人。”张大千有一方“张爰”二字的圆朱文联珠印,予人的印象颇为深刻,便出于陈巨来之手。南唐顾闳中所绘的《韩熙载夜宴图》为大风堂珍藏时,张大千题了一个别署“昵宴楼”,或作“昵晏楼”,又作“昵燕楼”,陈巨来为之治印三方,其中“昵晏楼”用汉白文,真可用笔酣墨饱四字来形容。赵之谦刻印讲究要有笔墨,陈巨来做到了。
方介堪为张大千刻的印亦不少。王壮为评他的篆刻是:“鸟虫篆第一,不只在他的印中第一,在所有的刻家中也是第一;朱文小篆第二;白文印第三。”张大千用得最多的一对印“张爰之印”白文及“大千居士”朱文,即出方介堪之手。另有一枚仿汉白文扁方印“球图宝骨肉情”,则在张大千收得珍贵的名迹时,方始钤用。
北方的王福庵、顾立夫师弟,以及张月忱,亦常为张大千治印。张大千的收藏印中,最大的两方“大风堂”“至宝是宝”皆为朱文,即张月忱的作品。顾立夫所刻的细朱文方印“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则是在大风堂顶尖的藏品中才有此印。
一九四九年以后,张大千远适异域,旧时所用之印,泰半无存,而新刻的又不下数百方之多。李顺华编过一册《大千居士己丑以后所用印》,王壮为藏有一册,截至一九六七年止,即著录了一百六十四枚。王壮为也给张大千刻过十几方,常用的“自诩名山足此生”,开始作泼墨、泼墨山水时钤用的“辟混沌手”,七十纪寿的“八德园长年”,以及目疾加深,作画但凭心手相应而颇自矜许的“得心应手”,都是张大千特求王壮为所制。此外,“曾祖父级”的老教授台静农,于一九七四年亦为张大千刻过一方大印——汉篆朱文“环荜庵”,颇为张大千所推崇,他在拓片上曾有这样的题词:“此静农今夏新为予治。其气宇宏大,直当吴让之、邓完白,抗衡赵?叔[13],非不从汉人官私印信寝馈中来,而自称创作者。”
张大千所用的印,可分为六大类,各有各的用法,了解了它的原则,将来对鉴别张大千作品的真伪,颇有帮助。
首先要介绍张大千自己所定的原则,他认为:“印章以方形佳,以其为正宗,其次则圆形亦可用。若腰圆、不规则形式的印章,不免小家子气,皆不可用。工笔画宜用圆朱、满白、周秦玺銶,写意则可用两汉官印信体制。名号印以外,亦可用闲章,切忌俗气,最好采古人成语,并须其画面配合。”
他的六大类印章是:
一、名号印:如“张爰”“季爰”“张季”“张爰之印”“张爰私印”“大千”“大千居士”等。最常用的是方介堪所刻的“张爰之印”与“大千居士”这一对,因其是用“龙骨”所刻,体质极坚,不怕碰撞,所以每携之于行箧。“大千居士”别号印,不止一方,有时单独使用。但遇到极正式的书画,譬如为人题堂额,则用“大千”而不用“大千居士”。
二、别号印:如“八德园长年”“下里巴人”之类,用于自作书画,大多为小品,或写意之作,或赠稔友时使用。藏品绝少用此类别号章。
三、斋馆印:此又可分两种,一种是确有其地,经常使用,或表明所作书画或收藏的地点,如“大风堂”“八德园”“摩诘山园”“环荜庵”“可以居”等。另一类是收得古人名迹,特起一斋馆以自娱或作纪念者,如“昵宴楼”之类。
四、收藏印:张大千平生收藏的剧迹,尚无人做过著录,张大千是个超级书画商,所以他的收藏印中,极少藏字。一方是“大风堂珍藏印”,一方是“藏之大千”,后者之意,实为“藏之大千世界”。至于古人“宜子孙”这类,打算留作传家宝的收藏印,在大风堂是付之阙如的。
因此,张大千的收藏印,只是表明藏品曾经一度为他收藏,并评定其主观价值之用。特别应该介绍的是如下数方收藏印:
(一)“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细朱方印,顾立夫所刻,只钤于至精至珍的藏品中。如顾闳中《夜宴图》、董源《潇湘图》、黄山谷[14]书《张大同手卷》,皆钤有此印,并有一段掌故可谈。张大千的老友台静农说:“早年大千将这三件至宝带来台北,台北鉴藏家一时为之震撼。时大千有日本之行,有一老辈想暂时借去,好好赏玩。而大千表示这三件上面都钤有‘东西南北只有相随无别离’的印,有似京戏里的杨香武要盗九龙杯,对方却‘杯不离手,手不离杯’。毕竟短时间去日本,带来带去,海关出入,有些不便。由(张)目寒建议,暂时存在我家。我于字画古玩,既无可买,亦无可赏,不引人注意。”这“三件至宝”,以后还是出手了。由此可知,张大千特钤此印,目的是作为对巧取豪夺者的挡箭牌。
(二)“别时容易”,取李后主[15]“别时容易见时难”诗意,为让售时所钤。有此印即可知此书画由大风堂直接出让。
(三)“大风堂渐江髡残雪个苦瓜墨缘”,小篆朱文长条印,方介堪所刻。此为收藏明四僧剧迹专用印。
(四)“球图宝骨肉情”,白文扁方印。球者美玉,天球典出《尚书·顾命》,郑康成注:“天球,雍州所贡之玉,色如天者。皆璞,未见琢治。”河图的传说是,伏羲时有龙马出黄河,背生旋毛,前后左右中,各有二旋,差数为五,如一六、二七等。伏羲据以画八卦,为中国有文字之始。又说干说支中的天干,相传亦由河图衍化以来。
“球图”并称而加一“宝”字,采自陆游诗意:“天球与河图,千古所共秘。”龙马的旋毛,会启发伏羲画八卦的灵感,其事甚玄。天球既为青色的璞,中有美玉与否,亦唯巨眼能识。由此可知,张大千收藏古画而钤此印,为自炫其精鉴——人人能识的精金美玉,不必以天球河图相喻。但说穿了,也是一种生意眼,珍如球图,情同骨肉,要他割爱,自然要出善价。此印常与“别时容易”印并用。
(五)“敌国之富”,圆朱方印。据王壮为说:“所谓‘敌国之富’,是表明这张书画,甚至为过去皇室之所未有,可以和皇家收藏比富。”然则凡钤此印者,必无历朝内府收藏印。张大千“敌国之富”一印,抵得过“明昌七玺”,亦可以自豪了。
除了以上“名号”“别号”“斋馆”“收藏”四大类以外,就是所谓“闲章”了。张大千在他的作品上加闲章,绝非兴到为之,而是经过考虑,能发生作用的。因此,我将他的闲章区分为两类,列为第五、第六。
五、纪念印:此又分为对人、对己两种。就对己而言,譬如他因糖尿病引起眼疾,右目近乎失明,曾先后请王壮为刻过三方印。第一方是“独具只眼”,但用这句成语有语病,似乎只眼犹胜双目,所以第二方改用“一目了然”,表示一只眼也够用了。第三方则境界更高——“得心应手”,换句话说,是自以为闭着眼亦可作画,狂妄无理之语,偏饶妩媚。至于对人的纪念印,往往用在为祝寿所赠的画上,如“以介眉寿”;又贺岁赠画,如为花卉,常钤“春长好”一印。
六、点缀印:首先我要指出,张大千自认为重要的作品,很少钤用闲章,尤其是山水。他的想法有二。第一,有些画在他眼中分量极重,不可误认为闲情偶寄于丹青,如《慈湖图》,只在“张爰恭制”题款下钤名印,别无闲章。但在“六十五年”之下,“三月”之上,特钤“丙辰”一印,表示确是此时所绘,而非后来补款,这是一种负责的表示。其次是纯就艺术着眼,怕闲章破坏了画面。治印讲究“分朱布白”,画亦重视空白,尤其是山水,所谓“尺幅千里”,有时全靠空白留得好,看起来才有浩渺无穷之感。张大千的有些山水,宁愿题长款于山石云翳之中,不愿题于显示天空、大江、平原的空白处,就为了不画处有画,能引人扩展想象。如果思路随着空白的延伸,渐入苍冥,而忽然看到一枚朱红的图章,想象立刻就会被破坏。
因此,张大千的画,除非必要,不用闲章。那么什么是必要的呢?就画言画,闲章能补画面的不足,那就是必要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可以说闲章即是画的一部分。
譬如,张大千为至交祝寿贺岁,常喜画红梅相送。尽管铁骨虬枝,繁花密蕊,所花的功夫不细,但截取一枝,单摆浮搁,看起来不免单调。而以梅的品格而言,又不宜杂以凡卉,且补景有补景的条件,一剪之梅,无可陪衬,那就只有在题款及闲章上动脑筋了。类似画幅,必有长题,且往往题诗,然后相度地位,加上“春长好”“摩耶精舍”,以及纪年印,等等。朱墨灿然,看起来很热闹,那截取一枝之梅,绝不会令人有无根之感。
像这些为了点缀画面的闲章,有好些只专用于某一类作品,如画马用“是何意态”细朱方印,句出老杜[16]赠曹霸的诗句“是何意态雄且杰”。一九六八年请王壮为刻“辟混沌手”巨印,专用于他的青绿泼彩。王壮为的观感是:“这时他的大泼墨、大泼彩的画作,已经到了巅峰的境界,确实令人兴起开辟鸿蒙的想象。这印他用得很多,在浓墨大青中加上这样一块丹砂,确有提神抢眼的作用。‘辟混沌手’四字是石涛的话。”由此可见,基本上还是为了点缀画面。
在这一类闲章中,最有意味的是“摩登戒体”。此印共两方,常用的是方介堪所刻的朱文小篆长方印。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八月,张大千曾画过一幅时装仕女,“兰襟约雪无羞态,玉笋翘云有亵衣”,情态可想。他自题的两首七律,第二首云:“偶逢佳士亦写真,却恐豪端有纤尘。眼中恨少奇男子,腕下偏多美妇人。鬒发抛家云乱卷,修眉倾国玉横陈。从君去作非非想,此是摩登七戒身。”黑发谓之鬒发,“抛家云乱卷”用吴梅村题董小宛遗像八绝“乱梳云髻下高楼”诗意,伊人身份可想。
“七戒”及“戒身”皆有典,但与“七戒身”无关。张大千做过和尚,多读内典,此“七戒”当出于佛经,自非诸葛亮在蜀所作的“八务、七戒、六恐、五惧”的官箴。而“戒身”即“戒体”,典出《楞严经》:“阿难因乞食次,经历**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婆毘迦罗先梵天咒摄入,**躬抚摩,将毁戒体。”由此可知,“戒体”有显晦两义,显者指摩登伽女可毁人戒行的肉体;晦者自况,张大千的体质是纪晓岚、杨子惠一类,秉赋特强,凡有风流韵事,自以为皆如释迦十大弟子之一的阿难尊者为摩登伽女幻术所摄,致毁戒体。此亦“摩耶梦”之一。
以上谈张大千对他的六大类印章的用法,自觉可作为鉴别张大千作品真伪的一个重要参考。张大千将题款及印章作为画的一部分来处理,是个他很执着的原则,因此,一幅张大千的画,如果题款或所用印章看起来破坏了画面,其真伪就很成问题了。特别是山水空白的保留,更为他所重视——这是他饱览古人名迹,以及得自石涛的心法。在傅申那篇《大千与石涛》的分析中,关于“大千伪石涛举例”中,以真迹与伪作并列,指出其相异之处为:
(一)《秦淮天印》题曰“秦淮水落石头出,天印山高明月留”,钤印一“瞎尊者”朱文。原稿出于大风堂所藏石涛《登眺图》,原图无题诗,只有一方“原济”白文印。
(二)《三径高士》题曰“三径久荒高士菊,不材老树一枝安”,钤印一“膏肓子济”白文。原稿出大风堂所藏《长松觅句图》,无诗无款,钤白文印一“老涛”。
(三)《城头鼓角》隶书题云“城头鼓角悲风起,塞上风烟壮士休”,钤“大涤子”朱文印。此图以石涛原作《江城》及《冻雨图》拼凑而成,原作皆无题款。
(四)《湖头艇子》题云“湖头艇子回青幛,山下人家尽夕阳”,钤“大涤子”朱文腰圆印。原作无诗,钤一“原济”白文印。
石涛的好些山水之不题款,除了画面上的空白作用以外,另有不便或者说不宜题款的原因。如《秦淮天印图》,原作为后人题名《登眺图》,江边巨峰兀兀,有着僧服者负手凝望隔江林木深处,如知此图背景为金陵,作者身份为“胜国王孙”——石涛为明朝靖江王之后,则可想象其目光所注,必为明太祖孝陵。清初遗老,常和谒先朝陵寝,以寄亡国哀思。从此一观点去看这幅画,令人观玩不尽。在石涛是暗藏心事,不便题款;而在后人看,是不宜题款,如张大千仿作,题上“秦淮水落石头出,天印山高明月留”,反觉意味淡薄了。
然则张大千又何以伪作石涛题款?说穿了是要增加“真”的成分。张大千学石涛的书法亦可乱真,他曾伪作石涛致八大山人一函,为日人永原织治所收藏。此函对石涛及八大山人的年龄问题曾引起极大的争议,毛病出在张大千改动了原函的词句。原函真迹藏大风堂,与张大千的伪作不同之处如下:
真迹:“闻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飞,真神仙中人。济将六十,诸事不堪。”
伪作:“闻先生年逾七十而登山如飞,真神仙中人。济才六十四五,诸事不堪。”
这“四五”二字的移易,使小于八大山人至少十五岁的石涛,只晚生于八大山人六七年。
傅申曾举证四点,确定永原织治藏本为伪作,而徐复观不能同意。甚至张大千亲口告诉徐复观,永原本是他伪造的,徐复观犹自不信。张大千伪造古画,所以能大行其道,可能就因为像徐复观这种自以为是的评论家太多之故。
综上论述,我相信张大千是中国自有画家以来,最重视一幅画之需要装饰以及如何去装饰一幅画的人。他所讲究的是:
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好纸、好墨、好笔。
二、将画面上的题款、印章,视之为画的一部分。关于题款,他跟朋友谈他的心得是:“董玄宰说过,题画诗不必与画尽合,但期补画之空白,适当为佳,此真是行家语。我个人的看法,题字最忌高高矮矮,前后必须平头,若有高低参错,便走入江湖一路,如世传的扬州八怪李复堂、郑板桥之流,我认为千万不可学。”至于印章,他认为“以方形最好,最正宗,圆形犹可,若腰圆、天然型都不可用”。同时还要讲究印泥,“朱砂最好,朱膘次之。印泥也是越陈越好,颜色看来沉凝古艳”。
至于装裱之讲究,更不在话下。凡此学问,都从鉴别古人真迹中得来。以学以致用来说,张大千鉴别古人书画,光从纸张、墨色、图章、印泥、款式、裱工等等来分析,便可判断真假。倘非真迹,则是画真款假、画假款真的半假,还是全假,亦复了如指掌。
张大千在《大风堂名迹第一集》的序中说:“世尝目吾画为五百年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宁有第二人哉!”
“墨林”为项墨林,名元汴,字子京,浙江嘉兴人,斋名“天籁阁”,为明末大收藏家,以精鉴知名;“清标”为梁清标,字蕉林,河北真定人,官至工部尚书,清初鉴赏家,推为第一;“仪周”名安岐,朝鲜人,康熙朝权相明珠之仆,是个大盐商,收藏极富,著有《墨缘汇观》一书;“虚斋”即民国十几年上海的收藏家庞莱臣,他是南浔人。南浔虽只为浙江湖州所属的一个镇,但富甲海内,所产之丝名为“七里丝”,为当时中国对外贸易最主要的商品。斯业富商,号称“四狮八象”,庞莱臣为“四狮”之一。张大千因交庞莱臣,得以饱览古人真迹。所谓“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为想当然耳,唯独“虚斋降心”,必非虚语。
张大千之精于鉴赏,自道仍得力于他的艺事,其言如此:
“夫鉴赏非易事也。其人于斯事之未深入也,则不知古人甘苦所在,无由识其深;其入之已深,则好尚有所偏至,又无由鉴其全。此其所以难也。盖必习之以周,览之也博,濡之也久。其度弘,其心公,其识精,其气平,其解超,不惑乎前人之说,独探乎斯事之微,犀烛镜悬,庶几其无所遁隐,非易事也。”
由这段他写在《故宫名画读后记》中的话,可以看出来,他强调鉴赏的态度最要紧,“好尚有所偏至”则心有所蔽,故“无由鉴其全”。而“度弘、心公、气平”之语,则为有感而发。近代鉴赏家及艺术评论家,或者为了生意眼,或者为了门户之见,或者作为打击的手段,或者死不认错,或者只为了负气,有意扬甲贬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种种无理取闹之事,层出不穷,将高雅艺坛搞得乌烟瘴气。这些人实在都应该好好读一读张大千的这段话。
[1] 金章宗完颜璟,金朝第六位皇帝,雅好汉族士人的书画作品,学得一手宋微宗的瘦金体。
[2] 明宣宗朱瞻基,明朝第五位皇帝,他是杰出的书画家,翰墨图书,极为精致。
[3] 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年号乾隆,清朝第六位皇帝,好文墨。
[4] 一种很薄的丝织品。
[5] 指唐代诗人和书画家王维,因其曾任尚书右丞,故称。
[6] 即朱彝尊,清代著名词人,号竹垞。
[7] 指五代十国时期的四位绘画大师荆浩、关仝、董源、巨然。
[8] 指李璟。
[9] 北宋著名书法家米芾,字元章。
[10] 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因曾任右军将军,世称“王右军”。
[11] 指三国时魏书法家钟繇和东晋书法家王羲之。
[12] 金元之际著名文学家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
[13] 清代篆刻家张之谦,字?叔。
[14] 北宋书法家黄庭坚,号山谷道人。
[15] 此处原文为“玉谿”,指唐代诗人李商隐,应为作者误。
[16] 指唐代诗人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