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坐牢坐出新天地 出狱不坠青云志(1 / 1)

长河落日 罗学蓬 7480 字 15天前

一场大雪过后,南京城里的墙脊、房顶铺上了厚厚一层雪被。屋檐上悬挂着狼牙般的冰凌,大街两侧的行道树上也是银装素裹。

屋外大雪纷飞,陈独秀在囚室里与濮德治、宋逢春围炉说话。

陈独秀:“当列宁出现在赤色国际‘二大’开幕式主席台上时,代表全世界58个国家的500来名代表一齐唱起了《国际歌》。那个场面后来回想起来真是有趣,大家都用各自国家的语言唱同一首曲调的歌,就连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几个代表,也唱得不同,瞿秋白用俄语唱,我和刘仁静、王荷波用中文唱,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和谐之处。”

宋逢春说:“以先生的威望和巨大影响力,你第一次去莫斯科出席赤色国际‘二大’时,斯大林一定单独接见过你吧?”

陈独秀一声冷笑:“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你们不懂得,大政治家都深谙‘距离产生威严’这个道理。我去时列宁因遇刺,正在休养之中,只是在大会开幕时带病作了个报告,也没有接见各国代表。列宁一病,斯大林就成了全世界共产党的一把手,他对中国共产运动的发展很不满意,自然不屑见我。代表共产国际和我谈话的是共产国际的政治书记拉狄克,他在我面前犹如太上皇,粗暴地批评以我为首的中国共产党,‘议事日程上没有社会主义,也没有苏维埃共和国’。颐指气使,就像是老师教训做错了事的学生一样教训我,有一些话,粗暴得连刘仁静都不敢翻译给我听,甚至严厉警告我,‘特别是你,陈独秀同志,更应该避免做孔夫子式的马列主义经典派研究家!’”

正说到这里,一名狱警进屋道:“陈先生,那位南通的老爷子又来看你了,见不见?”

陈独秀起身道:“见,见,让他进来。”

濮德治问:“南通来的老爷子——谁呀?”

陈独秀笑道:“这位老爷子姓程,禾口程,也是位酷爱训诂、音韵学的小学家。年初,他在《东方杂志》上看到我写的《荀子韵表及考释》,三月份又在《东方杂志》上看到我写的《实庵字说》,遂主动来狱中探望我。一回生,二回熟,熟了就常和我抬杠,性子和我一样耿直。久而久之,此翁竟成了我的一位特殊客人。”

须发皆白的程老爷子一进屋子,便冲陈独秀道:“我和你前一次关于‘父’字的争论没完,我回去不单查了《尔雅》,还查了《说文解字》,‘父’字一盆火,教人炊饭。”

陈独秀一扫平日斯文,很不客气地和客人争执起来:“此言错了,‘父’字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家人行事。”

程老爷子:“你这解释,狗屁不通!还要强词夺理!”

陈独秀气得拍了桌子:“你这老东西自以为是,浅薄无知!”

程老先生颤巍巍地拿起拐杖扭头便要走,

濮德治赶忙上前劝解:“别走,别走,有话坐下慢慢说嘛。”

宋逢春也劝陈独秀:“老先生,来者是客,别人大老远地跑到牢房里来看望你,你这样固执也未免太过分了。”

陈独秀“嘿嘿”一笑:“禾口程老东西,是我这包东陈老东西不好,包东陈老东西不该太认真,更不该骂禾口程老东西自以为是,浅薄无知。”

程老先生见陈独秀道歉讲和,这才转怒为喜:“做学问么,不认真怎么行呢?刚才是禾口程老东西的错,我不该先骂你包东陈老东西狗屁不通。”

潘兰珍给客人端上茶水:“先生,请用茶。”

陈独秀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封信来:“前次我主动提出推荐你到中央大学去教文史,已经有结果了。这是校长罗家伦亲笔给我回的信,你看看吧。”

程老爷子满心欢喜将信接过去看。

濮德治似有所感,抓起书案上的笔和纸,匆匆写下几行字。

程老爷子感激不尽,向陈独秀鞠了一躬:“谢谢包东陈举荐,禾口程不才,能有机会到中央大学去做个教授,自当精勤努力,教好书,育好人,不给包东陈丢脸。”

陈独秀得意地说:“罗家伦是我北大时直接教过的学生,我向他举荐个把人,他还是相信我的眼光的。不过,你要是被学生从讲台上赶下来,那就只能怪自己无能了。”

程老爷子点头道:“当然,当然。学业不精,必然会误人子弟,被学生赶下讲台,也是应当的嘛。”

濮德治笑嘻嘻道:“看到两位老先生为一个字的解释,争得像斗鸡似的情景,我胡诌了几句打油诗,以博大家一笑。”随即摇头晃脑地高声念起来:

一曰执杖一曰火,

二翁不该动肝火,

你不通来我不通,

究竟谁人是浅薄,

若非有我小濮在,

遭殃不只是饭桌,

昔日争论平心气,

切勿动怒敲脑壳。

二老翁哈哈大笑。

陈独秀囚室的书案上、桌子上到处都是摊开的书。

濮德治问道:“你对研究文字学如此沉迷,它究竟有何用处呢?”

陈独秀笑着回答:“你不知道,用处可大了,中国过去的小学家,都拘泥于许慎、段玉裁的《说文解字》和注,不能形成一个文字科学,我现在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想探索一条文字学的道路。我已搞了多年,发现前人在这方面有许多谬误,我有责任把它们纠正过来,给文字学以科学的面貌。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做科学的讨论。”

濮德治说:“从青年人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写别字也是文字渐变的一种。”

陈独秀说:“你说得不错,大家一致写的别字,就应该承认它。总之创造新字也好,写读别字也好,都要渐进,不能由你自做仓颉,随心所欲地创造出一种文字来。须知中国文字并不是仓颉创造出来的,而是古代人民的社会创造。”

濮德治起身走到书架前:“确实如你所言,你把牢房当作了大学,当成了自己研究所,而且所获甚丰,短篇论文就不说了,长篇大作一部部问世,《中国古代有复声字母说》《连语类编》《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荀子韵表及考释》《屈宋韵表及考释》《晋吕静韵集目》《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识字初阶》《实庵字说》,都是你坐牢的收获啊!”

陈独秀翻阅着摊在书案上的一摞稿纸:“其实我文字学研究上最重要的学术成果还是这本《小学识字教本》,我在这本书里专门研究汉字的规律,解决汉字难认、难记、难写的问题。它也是我倾注热情和心血最多的一本书。这本书一旦问世,对我们的国语教学,都会是一场革命。”

濮德治由衷赞道:“老先生到底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坐牢也能坐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

濮德治与宋逢春围炉看书。陈独秀伏案写作。

潘兰珍头上披着雪花,提着菜篮一头闯进屋子,大叫道:“老先生,西安出大事了!满大街的人都在嚷嚷,说张学良和杨虎城……把蒋委员长抓起来啦!”

陈独秀与濮德治、宋逢春全都目瞪口呆!

潘兰珍从菜篮里取出几份报纸:“你们看吧,今天街上的人都在争着看这个大新闻呢!”

陈独秀匆匆看过报纸上的消息,陡然间老泪纵横,哽咽失声,喃喃自语道:“共产党有望啦……共产党有望啦!”

濮德治感叹道:“老先生一生大起大落,从未流过眼泪,这回却是流泪不止啊!”

陈独秀斥道:“你懂什么啊!我这流的是喜泪……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泪啊!我今天不仅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还要来它个开怀痛饮!兰珍,有酒吗?”

潘兰珍说:“有啊,上个礼拜天傅斯年和陈钟凡来,他们带来的酒还有一瓶多呢。”

陈独秀迫不及待:“快,快去把酒拿进来!” 片刻,潘兰珍将酒和酒杯送进屋子。

陈独秀起身接过酒瓶,先斟上满满两杯酒,双手举起一杯,神情肃穆地说:“这头一杯酒,先敬大革命以来,为共产主义事业而英勇献身的千千万万的革命烈士,你们的深仇大恨,今天终于有人给你们报了!”说罢,将酒缓缓绕着身子倾于地上;随后又端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酒,为纪念我那死在蒋介石屠刀之下的延年、乔年两个儿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了国忧家仇,我陈独秀一次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不凄惨啊!”说着痛哭不止。 潘兰珍赶紧劝道:“侬这样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哭得像个小孩?别这样啊。”

陈独秀道:“蒋介石这个大屠夫,此次难逃活命!我这是高兴,打心眼里高兴啊!”说着话,将所有的酒杯斟满,“来,都把酒杯端起来,让我们为这个大喜的日子干上一杯,等到蒋介石送命的消息传来,我们再接着来个开怀痛饮!”

众人全都站起,双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深夜,一阵接着一阵的鞭炮、焰火的炸裂声,以及喧天的锣鼓声将已经睡下的陈独秀蓦然惊醒过来。

陈独秀披衣起床,伫立于窗前,遥望着被满天焰火与遍地鞭炮弄得一片斑斓的南京城夜空,满脸疑惑地自语道:“满城欢庆?欢庆什么啊?今天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啊?难道是……老蒋……”

天明后,濮德治和宋逢春一进陈独秀囚室便急着问:“昨夜城里又是放鞭炮焰火,又是敲锣打鼓,热闹劲儿超过了年三十晚上,一直闹到快天亮才消停下来。我们都在议论,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陈独秀说:“我也感到纳闷呢,12月26号,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嘛?”

宋逢春说:“会不会是西安的谈判破裂,张学良和杨虎城一怒之下把老蒋给杀了?”

陈独秀说:“老蒋被杀,南京城的老百姓会万人空巷上街庆祝?你未免把这满城百姓,都想象成共产党员的觉悟了吧?我的估计恰恰相反,很可能是西安事变已经和平解决,蒋介石已经逃出了生天……”

潘兰珍一头撞了进来,激动嚷道:“蒋介石昨天晚上回南京了!活着回南京呐!你们快看吧,报纸上全登着呐!”

三人争相抓起报纸。

陈独秀将报纸往桌上一扔,悲叹道:“死里逃生,算这独夫命大!”

潘兰珍说:“各家报馆的号外一出来,满城百姓都涌上了街。阿拉活了二十多个年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热闹的场面!”

宋逢春说:“这一定是政府强行命令的,小商小贩不敢不依。”

陈独秀语调沉重地口占一诗:“健儿委弃在疆场,万姓流离半死伤。未战先逃恬不耻,回銮盛典大铺张。”随后说道,“昨夜外面的爆竹声锣鼓声响彻南京城说明了什么?它说明了我们过去的宣传工作和社会现实是有落差的。蒋介石的统治基础,还是相当稳固的,远不像我们一厢情愿分析的那样脆弱!如果现在掌握着中央大权的斯大林派们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就必然还会犯过去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

1938年8月13日,中日军队在上海拉开了一场长达三个月大血战的序幕。

日机在南京上空横行无忌,大肆轰炸。满城墙倒屋塌,烈焰冲腾。百姓奔走呼号,死伤惨重。首都第一监狱也中了好几颗炸弹,高高的岗楼訇然倒下,架着电网的围墙也垮塌了好几处。被炸塌的号子里,死尸横陈,活着的囚犯鲜血淋漓,不顾死活地冲出号子,却被狱警们拦住了。

李玉成鸣枪警告:“都给我趴下,原地趴下!谁要想趁乱逃跑,格杀勿论!”

又一波炸弹当空而下,一枚炸弹在附近爆炸,几名囚犯和狱警被炸得飞了起来。

李玉成的大盖帽也被炸飞了,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嚷道:“快趴下,想活命的……都给我趴下……”

滚雷般的轰响声中,陈独秀搂着潘兰珍,俩人紧靠在窗前,惊恐万状地盯着在空中飞来蹿去不断“下蛋”的飞机。

潘兰珍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念叨着:“咋办呐……这可咋办呐?”

陈独秀同样被吓得浑身发抖,六神无主:“啊……兰珍,别怕……别怕,死不了的,我们福大命大……”

他看见两名看守在院坝上仰头观天,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串尖啸声过后,一颗炸弹在院子里爆炸。窗子上的玻璃被震碎了,“哗哗”地往下掉碎片。陈独秀定睛一看,院墙眨眼之间消失在一团扬起的灰尘之中。两名看守躺在地上,血肉模糊。

陈独秀大骇,惶极无计,大喊:“兰珍,快,快到桌子下躲躲!”

陈独秀将潘兰珍推到桌子下面,手忙脚乱地把**的两床棉被搭盖在桌子上,自己也慌不迭地钻了进去。

潘兰珍双手合十,颤着声儿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陈独秀于黑暗之中一声苦叹:“我陈独秀此生几番入狱,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慷慨赴死之法,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会死得如此窝囊!”

空袭终于过去。李玉成率领几名狱警赶进院子,一眼看见已经死院坝上的两名看守,脸色一变:“糟啦,陈独秀别被炸死了!”

李玉成冲进屋子大喊:“陈先生!陈先生……啊,屋里怎么没人,你们快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独秀撩起被子,从桌子下面探出秃秃的脑袋:“啊……典狱长,我没事,我在这里。”

李玉成:“啊,你没死啊?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陈独秀正在清理书架上的灰尘。

老狱警进屋:“陈先生,金陵女子大学中文系那个姓陈的主任又来看你了,你见吗?”

陈独秀:“见,他是我的学生,我当然见,快请他进来吧。”

陈钟凡进得屋子:“听说昨日轰炸,老师也受惊了?”

陈独秀说:“没事,没事,虚惊一场罢了。只可惜那两个看守在我眼皮底下被炸死了。他们和我相处多年,对我十分恭敬,照顾得也很周到,真是可惜!可惜!”

陈钟凡说:“我今日来,是有一个重要的事情和老师商量。前日,胡适,张伯苓和我一起去找了林森主席和司法院长居正,他们都同意出面保释老师出狱。

谁知陈独秀听后竟然大为不快地责备道:“钟凡,你的一片苦心,我深铭心底。可是,你和伯岑万不该和胡适这样的人裹在一起,你不知道,我与他早已经分道扬镳了。”

陈钟凡大惑不解,愣愣地望着陈独秀说:“可适之此次为保释你,八方游说,还给蔡院长写了信,真可谓不遗余力啊?”

陈独秀却生气地说:“适之从美国回来,居然怕我连累他,不来狱中看我。过去,我一直视他为挚友,感情非同一般。其他朋友不来看我,我尚能体谅,他不来,我断然不能原谅于他。汪孟邹汪原放叔侄知道此事,曾多次调解我和适之的关系,还说他实在太忙。这让我深为惊异!不错,我看他确实很忙。他现在已经是学界巨子,从国外一回到南京即与一班达官贵人拜会吃酒,在报纸上大出风头,忙得不亦乐乎。钟凡,我今天所言之事,你不必告与他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也,否则,报纸上又要大生波澜了。其他的一切皆不必再谈。他老胡既不以友待我,不过是旧朋友中又失去一个,仅此而已。”

陈钟凡说:“你们二人都是学生的老师,学生自不便多嘴。不过,我想总是你们之间出现了一点误会吧?”

陈独秀不耐烦地说:“不提姓胡的了,谈正事吧。你们去找了政府,结果呢?结果怎么样?”

“政府的意见是,只要你写一份悔过书,马上就可以跨出牢门。”

陈独秀拍案大怒:“我要是写悔过书,还会在这里坐牢吗?我宁愿炸死狱中,实无过可悔!谢谢你和伯岑兄,我的态度就是如此,要放我,就痛痛快快地放,要写悔过书,我宁愿老死在这大牢里!”

陈钟凡苦劝道:“老师万万不可动怒,现在写个悔过书,不过是给政府一个台阶下,和过去写悔过书完全不一样了,你随便敷衍几笔就行了。”

陈独秀道:“悔过涉及改变一个人的政治信仰的大问题,我虽坐牢已经五年,政治信仰依然故我,岂能随便敷衍?要放就无条件释放,附加任何条件,皆非本人所愿。”

看到不期而至的两位客人走进自己的囚室,陈独秀瞠目结舌,大喜过望:“恩来,剑英,你们怎么来了?”

周恩来紧握着陈独秀的手说:“仲老,你受苦了。”

陈独秀说:“不苦,不苦,记得早些年我曾在《爱情与痛苦》这篇文章里说过:‘爱国爱公理的报酬是痛苦,爱国爱公理的条件是要忍得住痛苦’。自己说过的话,由自己来兑现,这样的痛苦也就更加有意义了。何况,我已经把监狱当作了自己的研究室,有了成果,苦中也能生出乐来。坐,坐,你们都坐下。兰珍,快给周先生、叶先生泡茶,把朋友前几天送来的西湖龙井泡上。”

潘兰珍将茶给客人敬上。

陈独秀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潘兰珍。周先生和叶先生,都是过去我在共产党内的高级同志。”

周恩来说:“我和剑英早就在报上看到介绍小潘的文章了,小潘夫人算得当世一位难得的奇女子呀!”

潘兰珍客气道:“过奖了,过奖了,二位先生坐下慢慢谈吧。”说罢出屋去了。

周恩来说:“我和剑英今天来,既是看望,也是把最近的一些重大事情向仲公作一个通报。”

陈独秀感激不尽:“恩来,你别再叫我仲公了,用不着对我这个被共产党扫地出门之人,如此尊崇有嘉。”

周恩来说:“五四时期,你就是当之无愧的总司令,此后又成为共产党的主要创建人,我们共产党内的许许多多的高级干部,都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不少人曾经还受教于你的门下。我们虽然因为在许多重大问题上看法不同,而导致如今的分道扬镳,但也仅仅是政治观点不同而已。我离开延安之前,润之就在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公开说过,我们和陈独秀之间,并不是对抗性的矛盾。所以,你仍然是我们的仲公嘛。”

陈独秀感动地:“啊,恩来这番话倒是有情有义,感人肺腑,让老夫惭愧不已啊!”

周恩来说:“全面抗战开始后,经过一系列艰苦的谈判,8月18日,我们总算和国民党达成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协议。前些时候在庐山召开国防会议期间,我和蒋介石举行了多次会谈,经过再三交涉,蒋介石已经同意按照我们提出的名单,分批释放政治犯。当然,我们也提到了仲公。”

陈独秀抱拳冲二人打了一拱:“谢谢恩来,谢谢剑英!”

周恩来说:“用不着谢我们个人,中国之能有今天这样团结御外的局面,主要是中国共产党积极倡导、促成和维护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一政策的巨大威力,以及各方民众的努力。”

叶剑英也说:“国共第二次合作的协议签订后,红军将立即着手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南方红军游击队也将改编成新四军,开赴抗日前线,并且在南京、重庆、西安和武汉等地成立八路军办事处。”

陈独秀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一政策,我是完全赞同并拥护的。这一政策的形成和提出,足可证明如今的共产党,比过去的我等,成熟了许多。”

1937年8月23日上午,李玉成将一名身穿笔挺中山服,提着公文包的官员带进了屋子,满面喜色地对陈独秀说:“陈先生,这位是司法部的马处长,他带来了政府特赦你的公文。”

而此时的监狱大门外热闹非凡,小轿车、黄包车络绎来到,周佛海、陈公博、张伯苓、傅斯年、陈钟凡,以及特意从上海赶来的潘赞化与新婚如夫人潘玉良、汪孟邹、汪原放叔侄等高官显贵和社会名流,还有众多记者纷纷从车上下来,一派难得的热闹景象。

监室内,马处长拖长声调念道:“陈独秀入狱已逾三载,近以时局严重,爱国情殷,益深知悔悟。政府宥其既往,籍策将来,特此依法宣告,将陈独秀原处刑期减为执行有期徒刑三年,以示宽大……”

潘兰珍高兴得痛哭失声。

李玉成说:“陈先生,你的三年刑期早就超过了,此公文一宣布,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你的朋友、学生,一大早来了好多,现在都在接见室里等着你呢。”

不料陈独秀却陡然大喝:“且慢,此公文用词甚为不当!‘爱国情殷’鄙人不敢自夸,唯‘深知悔悟’不知所指为何?我本无罪,悔悟失其对象,罗织冤狱,悔悟应属他人!”

潘兰珍急呼:“老先生——”

李玉成也说:“陈先生何必在只言片语上较真,先出了这牢房再说不行么?”

潘兰珍说:“是啊,侬认为写得不对,出去后可以写文章说明嘛,何必在这节骨眼上跟政府较真呢?”

罗世凡也道:“对,先不管它,出去再说。”

濮德治压低声音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出去再写份声明。”

马处长尴尬地说:“就是,就是,出去为大,出去为大。”

陈独秀这才作罢,转脸对潘兰珍道:“兰珍,我在这牢房里,已经待了多少日子了?”

潘兰珍转忧为喜:“从侬进了江宁看守所算起,2084天……老先生,每一天阿拉都扳指头记着呢,绝对不会错的。”

陈独秀对李玉成等警官道:“你们都到外面去候着,我要在牢房里理最后一次发,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出去,对你们首都第一监狱的形象也有影响嘛。”

李玉成咕哝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上海战局不太好,小鬼子几时打到南京来,谁也不知道,还管什么监狱形象啊。”

陈独秀斥道:“你这监狱不要形象我陈独秀还得要啊,满脸胡子的出去见朋友,成什么话?”

陈独秀说着话,一屁股坐在了藤椅上。潘兰珍赶紧拿出理发工具,给陈独秀搭上围裙,手脚麻利地理起发来。

李玉成无奈:“那,请你们快一点,外面好多人等着呢。”对警官们呶了呶嘴,去门外候着。

潘兰珍理完发,拿起一面镜子让陈独秀照一照:“老先生,阿拉的手艺还凑合吧?”

陈独秀看着镜子里的焕然一新的自己,不禁点点头赞道:“兰珍,还真是不错,把我这个糟老头子,也调理得年轻了好几岁。”

潘兰珍说:“侬的风度、气质,原本就不错嘛。”

陈独秀说:“你给我当了几年私人理发师,倒是学会了一门手艺,以后真要到了山穷水尽那一天,靠着你这手艺,到街边摆个小摊,我们也饿不了肚子。哈哈。”

潘兰珍说:“阿拉不信侬这样的大人物,还会有饿肚子的那一天。呃,老先生,侬今天穿什么衣裳啊?西装?还是长袍?”

陈独秀说:“不能穿洋装,东洋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哪还能穿洋装?还是穿那件你新做的长袍吧,外面加一件黑马褂,这就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服装。”

潘兰珍说:“好的,阿拉这就拿。”

潘兰珍服侍着陈独秀换好装,又拿过镜子让陈看看。

陈独秀拿起镜子照了照,笑眯眯地捋着山羊胡须得意说道:“兰珍,这个样子蛮好嘛,你把那顶礼帽拿来,我戴上试试。”

“老先生,那顶礼帽……是侬吃这官司时戴的,不吉利。”

“哎呀,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历来不信那套封建迷信的东西。当初我戴着它进来,今天我就要堂而皇之地戴着它出去,很有纪念意义嘛。”

陈独秀戴上礼帽,大步走出囚室。

院坝上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数十名警官分列两排,一直通往小院门口,一个个全都眼巴巴地望着陈独秀。

李玉成上前道:“陈先生,大家知道你今天重获自由,都赶着过来为你送行。”

陈独秀大为感动,摘下礼帽,缓步前行,一边频频向着警官们挥帽致意,口中不断说道:“相处数年,大家为我辛苦不少,谢谢,谢谢诸位啊!”

陈独秀与潘兰珍刚刚走出小院门口,几名穿着中山装的人迎了上来。

陈独秀对为首之人笑道:“默村的消息到底灵通啊。“

丁默村赔着笑脸说:“小弟我紧赶慢赶,差点还是来迟一步。我是奉陈部长之命,专门前来迎接先生出狱的。陈部长安排先生暂时先到湖南路中央党部招待所住下,那里的条件相当不错的。”

陈独秀摇摇头:“不妥,不妥,我是个敏感之人,出狱之后,必将招来各方社会舆论之关注,不如还我本来面目,做一个草根平民最好。请你回去转告立夫先生,他这番好意,我心领就是了。”

“陈先生,这,这……”

“在这石头城里,我陈独秀总不至于弄到居无定所,流落街头的地步吧?”

“那是,那是。”

“我明白告诉你吧,在你之前,我已经答应我的北大学生,现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兼中央大学教授的傅斯年之请,暂时到他府上住一段时间。”

丁默村讪讪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分手之际,濮德治与宋逢春上前紧握着陈独秀的手,依依不舍。

宋逢春泪流满面:“老先生,你……出去以后,千万要……设法营……救我们啊!”

陈独秀见状也心酸起来,用力抚着宋逢春和濮德治的肩膀道:“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们两个小东西,被捕入狱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你俩流过一滴眼泪,现在我出去,你们反倒哭起来了,真没出息!你们放心,我陈某出去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定尽快设法营救你们出去!”

宋逢春说:“老先生,我们就盼着你的好消息啦!”

陈独秀与潘兰珍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首都第一监狱大门,早已经等候在此的新闻记者一窝蜂拥上前抢着拍照,围着他采访:

“请问陈先生,你今天重获自由,有何感想?”

“陈先生,你获得自由,开始新生活,有些什么打算?”

“陈先生,你对当前时局有什么看法?”

“陈先生,你对国共两党合作,团结抗日前景,有何评价?”

陈独秀面对新闻记者的提问,气宇轩昂,只是挥着礼帽,一言不发。

傅斯年、陈钟凡等上前护着陈独秀,劝挡新闻记者:“对不起,对不起,陈先生刚刚从监狱里出来,让他先休息一下。”

陈独秀在傅斯年和陈钟凡的陪护下好不容易从记者堆中出来,迅速弯腰钻进一辆迎候的小轿车。

失望的新闻记者们摇头感叹:

“好一个唯我独尊的怪老头!”

“难怪蒋先生对他也奈何不得。”

南京鼓楼旁边著名的马祥兴老清真馆,一个大雅间里热闹非凡,胡适在此设宴为陈独秀接风压惊。周佛海、陈公博、张伯苓、傅斯年、陈仲凡、潘赞化、汪氏叔侄等应邀作陪。

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胡适一见陈独秀的面,便故意学着江湖礼节,双手抱拳向陈独秀打了一拱,说道:“仲同兄,小弟过去倘有得罪之处,今晚特设便宴,负荆请罪,还望仁兄海涵则个。”

陈独秀故意端着架子,翻着眼白对胡适道:“你适之与我是什么关系?是,你托钟凡、斯年给我带过许多东西,包括我要的书。可是,别人不来狱中看我,我可以不计较,你以太忙做托词不来,我实在不能原谅。”

张伯苓劝道:“仲甫与适之一样,都是不拘小节之人,适之心意尽到就行了,你何必与他计较这种繁文缛节之事。”

陈独秀说:“这可不是繁文缛节,是朋友之间的情谊深浅。”

周佛海说:“要论朋友情谊,仲甫此言更是冤枉适之兄了。我告诉你吧,自你被判刑后,适之先后给林深、汪精卫、居正写信要求特赦你。只因你拒不认错,故而无果。这次,适之已经答应了委员长的请求,马上就要出任驻美大使,而适之也趁这个机会,再次向委员长提出特赦你的问题。”

胡适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作为老朋友,我只不过为仲甫做了点该做的事而已。我没去狱中看望仲甫,这的确是事实。我知道仲甫责怪我后,再三去信向他道歉,今日又专门负荆请罪。他是老大,我是他小弟,老大今天就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暴打小弟一顿,我胡适也只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不是?”

“哈哈,”陈独秀心有所动,打着哈哈端起酒杯,起身言道,“适之言重了,我陈独秀脾气虽是暴躁,尚不致如此无礼吧。今晚这第一杯酒,我就敬一敬这几年为了我能早日重获自由,而八方奔走的诸位好友吧。”

众人皆端起酒杯:

“干,干。”

“对,一饮而尽。”

待酒杯放下,周佛海开口言道:“仲甫,你现在人是出来了,可局势如此险恶,上海激战正尤,一旦战局不利,南京也危在旦夕,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不知考虑过没有,今后作何打算?”

陈独秀慨然道:“连老百姓也知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我陈独秀自然会为抗战大业,尽上绵薄之力。”

周佛海说:“抗战固然重要,可你和小潘夫人的衣食生计,也不能不加考虑呀?我这里倒有个建议,不知先仲甫兄愿意听否?”

陈独秀道:“说说,说说。”

周佛海说:“以仲甫兄之巨大威望,完全可以去刚刚成立不久的国防参议会挂个名,靠着参议员这份不匪的干薪,足可保证你夫妻二人衣食无虞,你再静下心来,继续著书立说。”

旁边一桌的潘兰珍听了这话,一脸欢喜。

没想,陈独秀想也不想便一口回绝了:“那不成!蒋介石杀了我许多同志,还杀了我两个儿子,我若为他做事,怎能面对诸多先烈在天之灵?”

陈独秀怒色满面,声若洪钟,而且点名道姓,直指蒋委员长,弄得周佛海一时下不来台。

胡适赶紧道:“我觉得仲甫完全可以进国防参议会,现在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中正、兆铭都有此意。我和梁漱溟、高语罕、包慧僧现在都在国防参议会挂着名,仲甫若也进来,我们又可以聚在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了。”

陈独秀道:“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这件事,我看就不用再提了。”

胡适紧皱着眉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独秀见状,遂换了语气道:“现在大敌当前,国共合作,既然国家民族需要老蒋出来领导抗日,我不反对他便是了。佛海,我知你除了任着中宣部长,同时还兼着侍从室一处副处长的要职,能直达天听,我这番话,就请你直接带给他吧。”

胡适说:“我看你还是随我同去美国的好,美国一家图书公司看了你发表的《实奄自传》前两章,极感兴趣,准备给你出全集。你要去了,我也有你这么个伴,随时可以说说话。你呢?什么也不用管,潜心写你的自传,你和小潘在美期间的费用,全部由我来筹措。”

潘兰珍听得又惊又喜,正为陈独秀适才拒绝周佛海的提议而深感惋惜,忽地又冒出个美国之行。她眼巴巴望着陈独秀,真希望她那颗非同一般的脑袋,能往下点一点。

可谁知,陈独秀的脑袋没往下点,而是左右摇了摇,笑道:“适之的意思是要我像失意政客一样,到国外去做寓公么?我看不妥,离开中国这块土地,陈独秀这三个字,就分文不值了。”

胡适摇头叹道:“你这个人呐,待了五年大牢,脾气还是和原来一样倔!”

陈独秀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这倔脾气真要改了,就不是陈独秀喽。”

酒宴结束,陈独秀一行说着话从楼上下来,到了大门外面。

黄包车纷纷上前邀客。

傅斯年叫来一辆黄包车,请陈独秀与潘兰珍坐上去。

胡适凑上前来,低声对陈独秀道:“罗家伦随老蒋上庐山去了,临行前他托我向你问好,并问你可否缺钱,我说陈先生若需钱,我这里也有。”

陈独秀摆摆手:“不能再要他破费了,朋友们送的钱兰珍那里还没用完,我坐牢期间,已经麻烦他和斯年不少了。”

潘兰珍也客气道:“谢谢胡先生,我这里的钱还够用好长一阵子的,万万不能再麻烦大家了。”

南京城内一派战争到来前的恐慌景象。十字街头垒起了沙包工事。制高点上,架着高射机关枪。家家店铺关门闭户。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跑步经过大街。

陈独秀在傅斯年家的客厅上与傅斯年、何之瑜说话。

傅斯年说:“先生,杭州沦于日寇之手,离南京就近在咫尺了,现在南京市面上已经人心大乱,我们学校也正着手迁往重庆。”

何之瑜说:“这仗也不知道怎么打的?百万大军,在上海打了三个月,报上整天是凯歌入云,捷报频传,传来传去,到底还是把上海给打丢了。”

傅斯年说:“上海丢了,杭州也丢了,这南京看来也是保不住的,现在政府机关、法团、学校,一窝蜂往武汉重庆跑,照这个样子下去,中国恐怕真没救了!”

陈独秀说:“我倒还没有悲观到那一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一阶段的黑暗,只不过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短时间的逆流罢了。”

何之瑜说:“先生不愧为斗士称号,坐了五年大牢,看问题还这么乐观。”

仆人进屋向傅斯年禀报:“老爷,有位叫朱家骅的先生求见陈先生。”

陈独秀高兴地说:“哦,家骅来了。

傅斯年也道:“快,快请。”

一身西服革履的朱家骅走进客厅。

陈独秀大步迎上:“啊啊,老朋友,我现在该叫你家骅兄,骝先兄好呢?还是尊你这刚从江苏省主席,升任国民党中执委秘书长兼教育部长的朱大官人好呢?”

朱家骅笑道:“仲公还是和当初在北大共事时一样言辞犀利,夹棍带棒,一见面就拿小弟开涮。什么大官人小官人呐?我以学者入仕,也是身不由己。我今天前来拜望你,就早已把官场那一套东西全抛到九霄云外,只和仲公叙叙友情。”

陈独秀说:“我的确是和你开个玩笑,我在坐牢期间能得到狱方的特殊优待,这和家骅兄的关照是分不开的,个中内幕,段锡鹏来探监时全都告诉我了。你两次托锡鹏带来的吕宋雪茄,我也收到了。”

朱家骅说:“那算不了什么?仲公身逢大难,能帮上点小忙,是我做小弟的本分。”

傅斯年说:“朱先生当年24岁即出任北大德语门主任,作为北大最年轻的教授,依然不失热血青年本色,在天安门运动中出任总指挥,面对段祺瑞的大刀队冲锋陷阵,血染长安街,人又长得英俊,是北京大学生们崇拜的偶像啊。”

陈独秀说:“家骅,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也是我在北大文科门的学生,湖南人何之瑜,听说我放出来了,特地从长沙赶过来看我。”

朱家骅说:“都是北大人,幸会,幸会。”

何之瑜说:“我从《申报》上看到,杭州全城得以保全,全赖你这省主席敢于逆拂最高圣意,你做出的这个大胆的决定,不知救了多少老百姓的命啊!”

陈独秀说:“我也看了那天的《申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请你这个当事人说来听听。”

朱家骅道:“上海一丢,杭州危在旦夕,政府机关遂决定迁往桐庐。戴笠手下的别动队决定实行焦土抗战,将杭州全城焚毁,被我严令禁止了。我告诉他们,一个地方不得已失守了,这个地方上的人民财产还是我们中国的,我们总有回来解放他们的一天。我们不能将自己的城市付之一炬。那样做,对日本人起不到半分杀伤作用,受伤害的,只能是自己的人民。”

陈独秀大为感叹,击节赞道:“好!好!家骅虽然身在官场,到底是良心未泯,文人风骨犹存啊!”

何之瑜说:“大难临头,政府和军队一撒脚丫子跑了,却把老百姓丢给了日本人,我们要是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这让老百姓怎么活?岂不是丧尽天良了吗!”

陈独秀说:“我和家骅虽然政见不同,但家骅对中华民族作出的贡献,我还是极为称道的。我听说当家骅得知存放于朝天宫的一万多箱故宫文物因经费困拙无法迁移,是你电呈蒋介石,请其责成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火速派军队抢运西撤至贵州,运费用英国庚款垫付,避免日寇抢劫,使大量国宝珍品得以保存。老弟以学者入仕,能够明于义理,顾及大局,不避责任,甚至不惜逆拂最高圣意,文人的骨气,你还是有的。”

朱家骅说:“仲公过誉了,国难当头,小弟身在其位,只不过做了一点分内之事罢了。仲公,小弟今日前来,除了看望老大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这也算是我今天附带的一桩公事吧。”

陈独秀说:“哦?请讲。”

朱家骅说:“仲公从狱中出来,今后的路还很长,你自己难道就没有个打算?”

一听这话,陈独秀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家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无须给我绕弯弯。”

朱家骅说:“好,小弟我就直说了吧,前日中正与我见面时谈起你,我从他的谈话中听出,他与你过去虽然政见相逆,却也深知你在中国的影响无人能及。我见中正对你十分关心,就趁机向他建议,既然共产党早就把仲公扫地出门,我们何不请仲公出面,再组建一个共产党,成为中国政坛上的一股新势力。中正同意了我的建议,并决定拨给你10万元建党启动经费,和五个国民参政会的名额,以仲公的威望登高一呼,必将像当年五四时期一样……”

“且慢。”陈独秀手一摆,打断了朱家骅的谈话,“以前我任共产党总书记时,确曾主张召开国民大会,主张共产党派代表参加国民参政会,不过,那是从独立的共产党的立场出发。现在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你们再让我这个已被共产党扫地出门之人来出面组建一个共产党,那算怎么回事?岂不是让我陈独秀在夹缝中过日子,完全成了替人装点门面的政治摆设?”

朱家骅一怔:“仲公……”

陈独秀毫不客气说道:“怒老大哥直言,家骅,这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人,提出的最愚蠢的建议。”

朱家骅苦着脸道:“仲公,你不要意气用事,先考虑考虑再答复我。好吗?”

陈独秀语气坚决地说:“我意已定,此事不用再考虑。家骅,我们还是谈谈北大往事,畅叙友情吧。一说起政治,气氛恐怕就没那么融洽了。”

这天下午,陈独秀在傅斯年家客厅上与罗汉、何之瑜二人说话。

陈独秀问:“罗汉,中共南京办事处对我的态度怎样?”

罗汉说:“很好,没有反对情形。”

陈独秀说:“你和叶剑英私交甚深,上次我们的同志能放出来,就是和他的努力分不开的。你再找他谈谈,看看中央对我们这批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罗汉说:“行,那我明天去八路军办事处跑一趟,好好和剑英谈谈。”

陈独秀拿出一份稿纸:“你去,是因为还要办一件重要的事。我给中共中央政治局写了一封信,并起草了一份有关抗战的七条政纲,你和之瑜抓紧时间看一看,帮着完善完善。定稿后,罗汉你拿去交给叶剑英,请他尽快转送延安。另外,彭述之、濮德志这么大一批同志能放出来,也得益于八路军驻南京办事处的大力帮忙,你一定代我向剑英、博古,还有李克农表示感谢……”

潘兰珍进屋:“老先生,有位上海来的先生要见你。”

何之瑜说:“上海来的?不会是陈其昌他们派来的吧?”

陈独秀说:“让他进来。”

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进屋。

陈独秀大大咧咧地说:“请坐。我就是陈独秀,有什么话请直截了当说吧。”

年轻人高兴地说:“陈先生,我总算找到你了。你上海的老朋友,托我给你带来一封信。”

年轻人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信,双手交给陈独秀。

陈独秀拆开信封,匆匆浏览。

年轻人见陈独秀看完信,赶紧道:“总书记,你德高望重,上海的朋友殷切希望你能尽快回去,率领我们重振我们反对派的组织。我们已筹集资金,在法租界为你租好了寓所,比在南京更安全。总书记,我已经给你和夫人买好了火车票,到了上海,有车来接。”

陈独秀冷冷一笑,将信扔到茶几上:“看看你们的所谓负责人都写了些什么?上海眼下正打得炮火连天,国共两党你死我活打了那么些年,国难当头之际,也都携起手来,共同对敌。可你们居然还在一味地强调斗争斗争,还提出一反共产党,二反国民党,三反国共合作,四反日帝。这样做,岂不是令仇者快亲者痛的蠢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陈某不是三岁小伢子,国难当头,民族危亡,联合抗日,乃是头等要紧之事,你们再继续搞这种宗派活动,是没有出路的。我决不回上海,日后你们也不要再来找我!”

“总书记,你别动怒……”

“兰珍,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