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姨妹红杏出墙 大名士狱中求欢(1 / 1)

长河落日 罗学蓬 7160 字 15天前

陈独秀回到自家卧房门外,听见里面传出高氏姐妹的说话声,不由停住了脚步。

高君曼:“姐,你可真能生啊,去年刚生了筱秀,肚子又这么大了?快生了吧?”

高晓岚:“快了,圣诞堂的洋嬷嬷说,最多还有一个月。”

高君曼:“姐,你知道么?我姐夫陈独秀,现在可是个大名人了,他的文章一登出来,我们学校的学生都争相传看,洛阳纸贵呢!”

高晓岚:“你昏头了,你姐夫不是陈庆同么?哪来的什么陈独秀啊?”

高君曼:“这你都不知道啊,陈独秀是姐夫的笔名,远比陈庆同这名字响亮多了!”

高晓岚:“名字是父母取的,咋说改就改了?这不乱套了么?”

高君曼:“姐夫宣传科学,鼓吹民主的文章雄宏刚健,如枪炮子弹,掷地有声。尤其是姐夫写的政论,气势磅礴,杀气腾腾,读时如临硝烟弥漫、万马奔腾的战场,让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止。”

高君曼:“不好好教书写什么文章啊?家里不愁吃不愁穿的,当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不好啊。”

听了老婆的话,陈独秀苦笑着摇摇头,大步跨进房门,热情招呼小姨妹:“啊,君曼来了。女大18变,越变越好看,我这做姐夫的,要在街上碰见你啊,只怕都认不出了。”

高君曼“格格”地笑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姐夫不认识我是自然的,现在你是去日本留过洋的新派著名人物,你的每一篇文章在北京的大学校园里都引起轰动,有的教授还拿来当范文呢。我是星星跟着月亮走,沾姐夫的光了。”

陈独秀见小姨妹这样随和地恭维自己,既得意又高兴地笑着说:“君曼到底是去京城见过大世面的女子,嘴巴也学会不饶人了。”

高君曼忽闪着黑黑的眼睛道:“真的,我们学校的许多学生,都把你当作偶像呢!我这次不去合肥而来安庆,就是想当面聆听姐夫的教诲,回到学校好在同学们面前显摆显摆呀。”

高君曼里面穿着合身的红色小袄,外面罩着豆绿色格子外衣,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乌黑浓密的短发,两眼活泼灵动,衬托着来自京城的新潮女性的不俗气质和蓬勃的青春活力。陈独秀再看看穿着一件老布对襟褂子,紧扎着裤管的老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高晓岚说:“君曼刚刚从学校毕业,她这次来我们家,要你帮她找份事情做呢。”

“我能帮她找什么事呀?只要你们的将军父亲出面打个招呼,还有什么事情搞不定的?”陈独秀仍旧笑嘻嘻说。他见高君曼皱了皱眉头,又说,“先别急嘛,这事不难,总是能找到的。”

高君曼这才转忧为喜,故意夸张地冲陈独秀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我就先谢姐夫了。”

陈独秀笑着说:“都是个大姑娘了,还这么调皮啊,我们是一家人嘛,哪用得着如此客套?”

高君曼蹑手蹑脚地溜进陈独秀的书房,原想对陈独秀来一个恶作剧,没想进了屋子一看,里面竟空无一人。

高君曼四处看了看,甚至还进入旁边一间供陈独秀午睡的屋子,**同样没有人影,自语道:“呃,这人不在自己书房里待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书架上排列的众多书籍吸引了高君曼的目光,她凑上前去,饶有兴趣地查看着书名,陡地,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本书上,惊喜地叫起来:“啊,《苏曼殊诗集》!太好啦!”

不一会儿,高君曼手里拿着《苏曼殊诗集》,嘴里用英文哼唱着歌子,脚步轻盈地顺着花径来到了花园里。

正斜靠着水榭围廊上看报的陈独秀蓦地被歌声吸引了,他抬眼看见已经走到离水榭不远处的高君曼,顿时喜上眉梢,招呼道:“君曼,来水榭里坐坐。”

高君曼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姐夫好雅兴啊,一个人躲到这里来看报。”

陈独秀说:“这园子里清静……呃,你手里拿的什么书啊?”

高君曼将书扬了扬:“《苏曼殊诗集》。”

“又是跑到我书房里偷的吧?”

“大文豪怎么用词这么难听啊?这可不叫偷,叫借阅。”

“你们年轻人还会喜欢一个死去多年的和尚的诗歌啊!”

高君曼生气地嚷道:“姐夫,你怎么能对苏曼殊大不敬啊?他虽然是个已经辞世的出家人,可他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脍炙人口感人肺腑的绝好诗歌,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情僧呢!”

“哈哈哈哈!”陈独秀大笑起来,笑声一收,随即抑扬顿挫地吟道:“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君曼,你翻翻你手中诗集的第24页,看看苏曼殊这首诗是为谁写的?”

高君曼赶紧翻书,惊奇地大叫起来:“《七绝.过若松町有感示仲甫兄》……啊,苏曼殊这首诗是专门为姐夫你写的啊!”

陈独秀洋洋得意地说道:“我因遭到清政府的通缉,和潘赞化结伴第二次赴日本时,进入当时中国留学生学军事的热门学校——成城学校学习。在那里,我结识了一大批激进的革命志士,如章太炎、邹容、蒋百里、何应钦、苏曼殊、刘季平、汤尔和、以及我的安庆老乡邓以蜇等。我和曼殊、以蜇同租一屋,亲如兄弟,无话不谈。”

“我听同学说,苏曼殊因为父母包办婚姻,自己爱的人却不能与她结婚,男女相悦不能相爱,结果由父母作主,与一个自己并不爱的女人结了婚。曼殊痛苦不堪,才出家做了和尚的。姐夫,是这样吗?”

这话恰恰戳到了陈独秀心中痛处,他用力揉摸着自己的下巴,稍一思忖后说道:“这问题用不着我来回答,我给你推荐一本苏曼殊自己写的小说,你看后所有的问题都能得到解答了。”

“好啊!书在书房里吗?那马上去给我拿啊。”

陈独秀笑道:“别人都说我是个急性子,我看你比我还急。”

陈独秀带着高君曼来到书房里,从书架上找到了苏曼殊著的《断鸿零雁记》,赶紧翻开起来。

陈独秀说:“急什么急呀?回去再慢慢看吧。”

高君曼:“我看看前言,了解一下苏曼殊在这本书里写了些什么?”

陈独秀:“不用看前言,你请坐下,听我慢慢给你道来便成。”

高君曼在桌旁坐下,仰着俊俏的脸儿望着个子并不高的陈独秀。

陈独秀说:“许多人都不知道曼殊其实是个中日混血儿,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日本人。苏家在横滨的生意做得很大,父亲还当上了横滨商会会长。15岁那年,曼殊与日本姑娘菊子一见钟情。可是,他们的恋情却遭到曼殊父亲的强烈反对,斥责曼殊败坏了苏家的名声,甚至还去向菊子的父母兴师问罪。菊子父母在盛怒之下,当众痛打了菊子,结果当天夜里菊子投海而死。失恋的痛苦,菊子的命运,令苏曼殊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他便出家做了和尚。后来,他以自己与菊子的初恋为题材创作了这本情爱小说《断鸿零雁记》,感慨幽冥永隔的爱恋之苦,那真是字字含血,声声带泪啊,引得不少痴情男女,泪湿襟衫。”

高晓岚抱着筱秀从书房门口经过。高君曼愣愣地望着姐夫眉飞色舞地讲述苏曼殊的爱情故事,对门外的姐姐一点也没注意。高晓岚看到妹妹兴奋绯红的脸颊,脸色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夜里,高君曼独自在灯下读《断鸿零雁记》,读到动情处,不断地用手绢抹眼泪。

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君曼,睡下了么?”

高君曼赶紧起身开门:“姐呀,这么大夜了还没睡啊?有事么?快进屋说吧。”

高晓岚走进屋子:“睡不着,过来和你说说话儿。”

“姐,坐,坐吧。”

高晓岚坐下:“君曼来安庆都快半个月了吧?”

“啊,差不多吧。”

“你从北平一回来就来到安庆,也不想回家去看看爸爸妈妈呀?”

“家里有什么意思啊?死气沉沉的,在这里我还能从姐夫那里得到许多教诲。”

“你姐夫在我面前三天发不出两声,和你在一起时怎么就那么多话呀,还总是又说又笑的?”

高君曼愣了一下:“姐,妹子得给你掏句心里话,这陈家是安庆的名门望族,号称‘习儒业十二世’。你作为陈家的媳妇,连字也不识,怎么和姐夫交流沟通啊?久而久之,我担心你和姐夫之间的隔阂会越来越深,感情也逐渐会受到影响的。”

高晓岚板着脸说:“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还能不知道?”随即话中有音地,“我是担心他想邪了,弄出些不可收拾的事情出来,有辱陈家的门风!”

高君曼一怔:“姐……”

“你从北平回来这么久了,一直待在安庆,也不回家去看看爸妈,他们肯定也很想你的,我看你没事还是早些回合肥的好。”

独自在书房里看书的陈独秀听高君曼说罢,虎地站了起来:“什么?你姐敢对你下逐客令?”

高君曼说:“姐没有明说赶我走,但意思我听得出来。她分明是看到我们整天待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心里不高兴。”

陈独秀气得在屋里绕圈子:“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在一起说说话,碍着她什么了?还真把她的醋瓶子给打翻了!”

高君曼说:“我姐说你和她在一起,三天发不出两声,和我在一起就话特别多,还有说有笑的。她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

陈独秀道:“君曼,你别管你姐姐的,你什么时候想来我书房,我都陪你,再重要的事情我也可以丢开。哼,中国的婚姻就是不如西洋、日本,洋人别的不好,就一条好,婚姻男女双方可以自己作主,不像我们中国,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男女双方自己一点也做不了主。”

陈独秀见高君曼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愈发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我在几年前写了一篇《恶俗篇》,其中就谈到离婚。我主张男女都可以离婚,男人找了坏女人,女人找了坏男人,怎么不能离婚呢?这样终身抱恨委曲求全硬凑合在一起,于己于国都是不利的。婚姻不幸福,天天不是东家吵,就是西家闹,闹得家与国都不得安宁。”

高君曼惊异地望着陈独秀,笑着问:“你和我姐姐怕也是受罪的一对吧?”

陈独秀看着小姨妹秀气的脸蛋和令人怜爱的神态,沉吟了一会儿,反问道:“你姐姐难道是个坏女人么?”

高君曼说:“当然不是。”

陈独秀说:“我主张离婚,并不主张滥离。再说,离了婚找不到合适的,还不如不离。找到合适的,又何必非离婚不可呢?”

陈独秀说完这话大胆地把目光落在了小姨妹脸上——这分明是发出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了。听了这话,看到陈独秀**裸的目光,高君曼的脸“唰”地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因为她清楚地想象得出这话里和目光里所包含的意思。陈独秀仍然大胆地看着她,好像是要把她的内心世界看穿看透。高君曼沉默着,但她此时的心情同样是**澎湃……

陈独秀别有用心地吟出一首小诗:“花开不张口,含羞又低头,拟似玉人笑,深情暗自流。”

发出如此明确无误的暗示小姨妹居然并未含怒而去,这就让色胆包天的陈独秀陡地意识到希望就在眼前,他忽地站起,抚住了高君曼的头发。高君曼身子犹如触电般颤了颤,不仅没有躲避,而是昂起头来,用盈满深情的眸子注视着**洋溢的姐夫,勇敢地扑进了姐夫的怀抱……

就在陈家大洋房子里,陈独秀和小姨妹有了石破天惊的第一次,第二次……

一个是旧礼教的挑战者,一个是新时代的摩登女,恪守三从四德的姐姐无意中成了搭桥者。因为是同父异母,妹妹便少了一半良心上的自责,又因为是包办婚姻,陈独秀也就为自己寻得了几分道德上的理由。

干柴烈火,一点即燃,**的滋味让二人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同在一个屋檐下里,这样的事情怎能长久掩饰?

半夜里,高晓岚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伸手往旁边一摸,身边空空如也。

高晓岚看看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着凌晨三点过五分。

高晓岚稍一思忖,赶紧披衣起床,挺着大肚子出了卧房门。

圆月如灯。月辉融融。

高晓岚来到高君曼的卧房,贴在门缝上偷听了一会儿,随后又穿过两进院子,来到了陈独秀书房外面。

高晓岚蹑手蹑脚地围着书房走了一遭,看见门闩着,窗户也关上了。

高晓岚伸出一个手指,在嘴里粘上口水,轻轻在窗户纸上捅开一个小窟窿,往里一瞅,顿时神情大变!

亮瓦投射下的一团清冷月光的映照下,高晓岚清楚地看见陈独秀与高君曼睡在一张**,身上搭着一床薄被。

高晓岚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脚一跺,迈着三寸金莲跌跌撞撞地向陈昔凡卧房奔去。她跑到陈昔凡卧房门前,急促地敲门,压着嗓子叫:“公公,快开门!快开门呐!”

屋里传出陈昔凡苍老的声音:“是晓岚么?出什么事了?”

一阵细碎的声响过后,屋里灯亮了,陈昔凡打开了房门。

高晓岚急得声音发颤:“公公,家里天塌地陷啦!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现在正睡在一张**。”

睡眼惺忪的陈昔凡猛地惊醒了:“谁?你说谁和谁睡在一张**?”

高晓岚刚要哭出声,又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结结巴巴地:“庆同……和我妹子……这对奸夫**女就睡在庆同的书房里!公公……我亲眼看见的,你快叫人去捉奸呐!”

陈昔凡这下听明白了,斥道:“叫什么人?还怕旁人不知道么?”转身抓起拐杖,“走!看我不打断这两个家伙的狗腿!”

谢氏也起来了,赶紧叮嘱道:“老头子,千万别搞得惊天动地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呀!”

已经来不及了,一帮家仆闻声已从屋子里赶了出来,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夜半更深的,有小偷么?”

“出啥事了?呃,出啥事了?”

家仆们跟着陈昔凡与高晓岚,来到了陈独秀书房前。

陈昔凡到了陈独秀书房门前停住步子,以杖击地,咻咻叫道:“陈庆同,你这个无法无天,荒**无耻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出来!”

一阵声响后,屋里的灯亮了。

紧跟着,门开了,露出陈独秀的脸:“爹爹,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陈昔凡愤怒地吼道:“我们干什么?你还是说说夜半更深的,你和你小姨妹关在书房里干什么吧?”

高晓岚此时再也无法忍受,挺着大肚子一头冲进屋子,抓住刚刚从庆上起来的高君曼,连哭带骂,粉拳相向:“你这个小**!连自己的姐夫都敢勾引!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

高君曼一边躲避着姐姐的打击,一边大叫:“陈独秀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我今生今世就要和陈独秀在一起,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高晓岚大叫:“听听,大家听听,被捉了奸还敢这么说话,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陈独秀奋力将姐妹二人分开,

高晓岚泼天泼地大闹起来,一头向陈独秀怀中撞去:“你这奸夫还敢护着**妇!啊啊……我不活了……我今天就死给你们看!”

陈昔凡被气得浑身直抖,突然口吐鲜血,摇摇欲倒。

“啊,老爷你怎么啦?”一家仆赶紧将陈昔凡搀住。

陈独秀也吓坏了,凑上前叫道:“爹爹,爹爹!”

陈昔凡气喘吁吁,切齿大骂:“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出此孽种,实在是我陈氏……家门不幸啊!”话音刚落,举起手中拐杖,奋力向陈独秀头上打去。

鲜血顿时从陈独秀额头上冒了出来,他伸手一抹,手上也糊满了鲜血。

陈独秀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大嚷:“是,我和高君曼上了床,我赶做就敢当,我要对她的一生负责任!”

看着陈独秀拉着高君曼的手夺门而去,高晓岚“咚”地坐在地下,号啕大哭起来。

陈昔凡怒目大骂:“让他走,让他走!今生今世,再不准这孽种跨进我陈氏家门半步!”

充满封建官僚色彩的陈家大洋房子里犹如爆开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被搅得来天翻地覆,满门不宁。

和姐妹俩取的乳名一样:小众失道寡助,大众得道多助。

陈昔凡被气得一病不起,在病榻上还不断地拍着床帮切齿大骂。

谢氏自然也站在老实、本分的姐姐一边,整天拿脸色给高君曼、陈独秀看。

高君曼思想再新潮,也受不了陈氏满门老幼甚至家仆的指责和冷眼,脸上再无笑容,身体也日渐消瘦下去。陈独秀意识到,这是一场胜负早已决定了的决斗,待在家中,他和高君曼必然是永无出头之日。

他决定抛妻别子,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逃了之。

新年伊始,他和高君曼双栖双飞,一起登轮前往杭州。

在高晓岚的嚎哭声里,陈昔凡捏紧拳头怒目大骂道:“今生今世,再不准这孽种跨进我陈氏家门半步!”

而陈独秀经此变故冲击,心已在外,原配高晓岚和陈家大洋房子里的一切,从此后都在他心中模糊起来……

陈独秀的回忆被轻手轻脚走进屋来的陈松年打断了,他睁开眼睛:“哦,是松年呐。”

“爸爸,你醒了?”

“我没睡着。”

“午饭弄好了,那就起来吃饭吧,吃了饭再好好睡一觉。”

陈独秀坐起身子:“好,吃饭,吃饭。”

陈独秀与松年夫妇说话。

陈独秀大口抽着雪茄,悲伤而又充满内疚地说:“我对不起你的母亲,松年,你母亲是个老好人,为陈家辛苦一辈子,未享过一天福。我感谢她,她为我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延年、乔年虽然牺牲了,但他们死得英雄,中华民族的历史上,有他人兄弟俩的名字,你母亲,也是英雄的母亲。”说到这里,激动地在屋子走动了一下,又回身问道,“松年,你母亲安葬在哪里?”

陈松年说:“安葬在安庆北门外的叶家冲,那里环境幽静,是母亲生前自选的墓地。儿子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愿,在她的旁边还……还……”松年欲言又止。

“还什么?你说啊。”

“爹爹,儿子说出来,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你说,我现在对你母亲只有一肚子的愧疚之情,哪还有什么资格生气?”

“母亲在弥留之际,再三叮嘱我,她死后在她墓旁留一空穴,让你……百年之后,与她老人家……合葬在一起,在九泉之下,相依为命。”

陈独秀感叹不已:“你母亲的心意,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我四海为家,长期飘落异乡,现在又被老蒋囚禁在这高墙之内,不知日后抛尸何方?万一被老蒋杀了,还不准收尸。你两个哥哥都被他杀了,不就是不准收尸吗?我与老蒋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个仇,早晚是要报的。”

“爹爹,儿子刺痛了你的心。”

“不,不,我这是说的实在话。”

“爹爹不论千古何方,我一定让你魂归故土,与母亲合葬!”

陈独秀摆摆手:“那是日后的事情了,松年、珩光,每年清明节时,你们都要去踏青扫墓,为你们母亲坟上多添些新土,插些野花。你们记住,回去替我买几刀纸,到你母亲坟前烧烧,表表我对她的缅怀之情。”

陈松年说:“请爹爹放心,我们回去一定照你的吩咐办。”

陈独秀点头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还有,你们要替我好好孝敬奶奶,让她晚年过得好些,我若是出狱,一定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窦珩光说:“爹爹放心,我和松年一定会孝敬奶奶。”

陈松年说:“爹爹,我看你在牢里的生活,过得比其他人要好上许多。”

陈独秀说:“我在这里比在外面好多了,在外面过着动**不安的地下生活,时刻担心特务来抓,夜里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现在不用担心了,心也定了。狱方秉承老蒋的旨意,给我相当的优待。火在牢房里是严禁的,他们却给我生了炉子,既取暖,又能烧开水,热饭菜。”他指着书案上的雪茄烟道,“我爱抽雪茄烟,而烟也是这里的禁品,老蒋和我是政治上的大仇敌,但对我这个阶下囚,他倒是关顾了又关顾。别人会客只能在接待室,旁边有看守监视,而我会客则在自己的囚室里,什么话都可以说,看守则在门外待着,从不进屋干涉。”

陈松年起身走到书案边:“爹爹,这书案上一堆堆的稿子,都是你写的吗?”

“是我来这里后写的。”

“写的什么啊?”

“我在研究文字学,正在写一本《小学识字教本》。”

窦珩光问:“爹爹,是不是专门为小学生写的识字课本啊?”

陈独秀说:“你是在新式学堂里当老师的,所以马上就联想到识字课本上去了。我写的《小学识字教本》啊,其实是一部类似于《说文解字》的专著,但比《说文解字》详细得多,解释得也更加准确。要把每一个汉字,分别解析出它的来源和含义,其所以称作《小学识字教本》,是因为‘小学’自古以来即是文字学,‘识字’即是从文字起源说起,‘教本’则是规范的意思。有些人不懂得什么叫‘小学’,要我把‘小学’二字去掉,这不就成了《识字教本》了吗?驴唇不对马嘴嘛。”

老狱警来到典狱长办公室,对李玉成低声耳词。

李玉成听罢眼珠子猛地一瞪:“他把我们第一监狱当牢房还是窑子啊,竟然在大牢里面干这样的事?这老家伙也太不像话了!”

老狱警:“我带几个人去,马上把那姓潘的女人赶出去!”

李玉成摆摆手:“千万别干傻事,得罪姓潘的不要紧,可那姓陈的可是个混世魔头,我们这样的小角色,得罪得起么?你没看见这些日子经常来探监的都是些什么人物,随便发一句话我们都受不了。”稍一思忖,“这样吧,你去把濮德治给我带来。”

老狱警穿过长长的廊道,来到一间号子前,打开门上的小窗冲屋里叫道:“濮德治,出来。”

濮德治出了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跟着狱警往前走去。

老狱警将濮德治带到典狱长办公室。

李玉成板着脸说:“濮德治,我们知道你在被捕以前是托派中央常委,无论在被共产党开除之前和开除之后,在政治上都是陈独秀先生最忠实的追随者。我还听说你和陈先生是亲戚,你给我说说,你们俩之间到底是什么亲戚?”

濮德治说:“我母亲和陈独秀的母亲是堂姐妹,我和陈独秀系表兄弟关系。陈独秀的母亲比我母亲大20岁,陈独秀也恰好比我大了20岁。”末了又问了一句,“典狱长,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李玉成说:“你们这一对表兄弟是一起进来的,陈先生判了13年,你判了5年。陈先生没事总喜欢找你去他屋子里说话,我也看得出,你和陈先生的关系要比其他几个人亲近得多。你都看见了,我们已经对陈先生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以说,陈先生在这里,我们并没有把他当犯人看待,上面叫我们优待,我们也尽量给他优待。每天来这里见他的人络绎不绝,见谁不见谁,我们甚至让陈先生自己决断,全世界的监狱里,恐怕也没有这样的好事儿吧?可是,这里毕竟是监狱,不是妓院,优待也总得有个界限不是?陈先生把监狱当成妓院,这就太过分了,让我也很为难。”

濮德治佯装不知:“典狱长,陈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他还能把妓女召到监狱里来?有什么话,请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李玉成说:“你可知道潘女士的来历?我们过去以为是陈先生的学生,但学生不会天天到监狱里来陪伴陈先生的,陈先生的女儿陈子美(陈子美—陈独秀与高君曼所生,曾数次前来探望父亲。2004年4月14日于美国纽约去世,享年93岁。笔者注)来探监时我也见过。看守报告说,陈先生和潘女士居然在牢房里睡觉。”

濮德治想为陈独秀挽回面子,赶忙说:“不会吧,他已经五十六七岁了,身体又不好。”

李玉成道:“千真万确,我已经调查过了。我们不想直接出面干涉,今天叫你来,就是想给陈先生一点面子,由你去提醒一下他,再这么干,我们不好办。弄得不好传出去,谨防把我们的饭碗也给砸了。现在看来,陈先生文章虽好,道德有限,一个政党领袖,这样不爱惜自己,我为他叹息,往后请他收敛一些,自爱一点。免得弄得双方难堪。”

濮德治说:“真有此事,也不足为怪,他们二人两三年前就住在一起了,并非是入狱后才开始。”随后又点点头说:“也罢,我现在就去找陈先生谈谈,请他稍微注意一下。”

濮德治从典狱长办公室出来,走到陈独秀房间,见潘兰珍正在门外墙角边洗衣服,陈独秀在屋里看书,便径直走进去,轻声对陈独秀说:“你干了什么事啊?典狱长对你很不高兴。”

陈独秀放下书愣愣地问:“我整天待在这小小的囚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干什么事?”

濮德治嘴巴往门外一撮,说:“你和她的事,典狱长全知道了。”

陈独秀一听,猛地把书往桌上一搁,沉下脸说:“他们全知道了!他们知道了又能把我怎么样?中国的监狱制度真是万恶之极,将来一定要消灭这样的监狱制度。压抑人的本能,居然还以堂堂皇皇的制度的形式。孔子讲:‘人之本能,食色性也。’我是人嘛,动物的本能我也具备嘛。有某言,弟子不好色,圣人呵之曰:‘非人情,狗彘之不若耶!’我不信我做的事,孙中山、蒋介石就不曾做过?”

濮德治见陈独秀不仅不打算收敛,反而振振有词,禁不住生气地说:“你这个人,过去在政治上、思想上一切方面都非常偏激,在行为方面也很乖张。一个政党首脑,这样对待生活对吗?不影响你的号召力吗?难怪外面小报说你不以嫖妓为耻,反以为荣……”

陈独秀大光其火:“你怎么也信他们胡诌!”

濮德治说:“别的男人这样做无所谓,你想想,你过去写了多少呼吁妇女解放的文章,可你又是如何对待妇女的?一个政党首脑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这样的态度,算得上严肃正确吗?”

陈独秀鼻孔哼了一声,明明心中发虚,表面上却仍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自古风流多狂士,事业有成的男人就算有些风花雪月,也无伤大雅。”

濮德治得理不让人,继续劝道:“你现在身居囹圄,就必须要学会压制这个本能。你年纪大了,往后要在压制和检点性事上多下点功夫,这样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陈独秀摇摇头道:“这恐怕很难做到。我不否认,我这人一世风流,建党之前我的确有些**不羁,也曾出入过花街柳巷。不过建党之后受到同志们的批评,我已大为收敛。潘兰珍不是和我萍水相逢的女子,而是我的妻子,我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夫妻**,总归是人之常情吧,我陈独秀问心无愧,更不打算有何收敛!”

濮德治见他高声大嗓,口无遮拦,肯定让屋外的看守与潘兰珍听见了,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再加之他一向敬重陈独秀,又是本家,该说的话,点到即止,不好多劝,搭讪两句,便托词离去了。

对个人生活上的事,陈独秀并不隐讳。因为这在党内高层圈子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1925年冬天,张国焘出席了在广州国民党“二大”后,匆匆返回上海向陈独秀汇报。张国焘去了环龙路铭德里二号,发现陈家大门上了锁,连问了几个邻居,都说已有几天没有看见陈先生了。张国焘赶紧去北四川路横浜桥南路安慎坊,找到中央局秘书任作民。

任作民说:“陈先生说他这几天不能来办公。”

张国焘问:“有多少天了?”

任作民说:“快一个星期了。”

又过了几天,还是不见陈独秀的踪影,张国焘判断陈独秀出事了,他和任作民去了五马路棋盘街亚东图书馆。

汪孟邹说:“朱蕴山、薛卓汉从广州回来,仲甫还来坐了一会儿。这段时间仲甫情绪不好。前一阵子,仲甫和太太闹得很凶,已经提出离婚,我劝了好几回,才答应不离。高君曼一气之下,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到南京去了。”

张国焘问:“会不会老头子也去了南京?”

汪孟邹说:“肯定不会,他们闹得很凶的,上次汇250元钱到南京,仲甫还是叫我帮他汇的呢。高君曼拿仲甫过去爱拈花惹草的问题,和报上别人攻击仲甫的话来骂他,仲甫气得要死,这下感情怕真是一点也没有了。”

任作民道:“说得对,仲甫如果去南京的话,再怎么样也会和我打声招呼吧。”

从亚东图书馆回来,张国焘和任作民与蔡和森、瞿秋白、彭述之等人商量,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是国民党右派分子秘密把陈独秀杀害了,问题可就大了。

张国焘说:“上海的反动势力一直在打听中央局办公机关,以前他们抓了两次老头子,都被迫释放了。这次他们很可能吸取了教训,将老头子秘密处死了。”他还说,“老头子如果要做官,可以做很大的官,想不到今天落了这个下场。”他的悲痛是真诚的,差不多快哭出声了。

瞿秋白、彭述之也都恐慌起来,一天天过去,都没有消息,大家已经绝望了。于是,决定由任作民出面,在《民国日报》上刊登出一则“寻人启示”,以广告的形式公开寻找陈独秀。

陈延年在广州也感到蹊跷,怎么近来不见老头子写文章了?

这时,奉系军阀张作霖与吴佩孚打败冯玉祥部后,在帝国主义支持下,准备直接向广东革命根据地发动进攻,并挑拨国共两党关系。上海的反动势力也十分嚣张,12月中旬杀害上海总工会代委员长刘华,并全力搜捕中共中央机关。国际来电指示中央迁出上海,加上陈独秀神秘失踪,中央决定2月21日在北京召开特别会议。

不料会议刚刚开完,却收到了陈独秀由上海发来的电报,说:“已经能扶病视事。”

众人总算是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些日子,陈独秀失踪之谜才解开了。

原来,陈独秀这期间生病不适,身旁有一个女人陪伴照料。他当然不愿意将此事公开出来,便告诉任作民一句含含糊糊的话,说是近些日子不到办公处来。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得的是伤寒,生病期间精神也随之低沉,他也就没有想许多。偏偏这时候又遇上一个仰慕他的年轻女人闯进了他的生活,陈独秀喜出望外,也就乐不思归了。等到他从报上看到任作民的“寻人启示”后,知道不妙,这时病已好了,赶紧出院吧。

和陈独秀来往甚密的女人叫施芝英,是个医生,是陈独秀经常看病认识的,施对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十分崇拜。高君曼和陈独秀分居后,陈独秀耐不住寂寞,便和施芝英同居了,他们大约在一起生活到1927年8月才分手。

李大钊、陈延年、任弼时、瞿秋白、张国焘、谭平山等人参加了北京二月特别会议。月底,瞿秋白回到上海,向陈独秀汇报会议情况。

瞿秋白说:“大会建议,在北伐形势下,中央局已不宜继续留在上海。”

陈独秀问:“迁到哪儿?”

瞿秋白说:“如北方局势不变,建议迁往北京,否则,移往广州。”

陈独秀不同意,说:“我认为中央放在上海比放在北京、广州有利。上海是中国无产阶级最集中的地区,上海的通讯联络设备也占优势。”

陈独秀与施芝英往来之事,瞿秋白回到上海即已耳闻,此时陈独秀不顾中央的建议,一意孤行,可能还包含着一些不好明说的原因。因为北京特别会议提出要尊重陈独秀同志的意见,所以瞿秋白也就不好再坚持。

第二天,苏共中央委员、红军政治部主任布勃洛夫(化名伊万洛夫斯基)率“苏俄观察团”到上海,布勃洛夫到环龙路铭德里二号寓所拜访了陈独秀。

布勃洛夫说:“我在国内听说陈先生家很富有?”布氏说这话时还耸了耸肩,表示对陈独秀居室的简陋不以为然。

陈独秀笑笑说:“我的嗣父的确很有钱,但那只能证明他富有而不是我富有,我的财富便是这些书。”陈独秀朝墙边靠着的两排书架指了指。

布勃洛夫点点头,转了一个话题:“你对中央局所在地是什么看法?”

陈独秀说:“中国的上海、北京、广州是工人集中的地方,但三地比较,上海的工人更集中,从目前来看,我主张中央局仍留在上海。”

此后的革命实践过程证明,陈独秀这一次的“固执己见,独断专行”是正确的。但让人寻味的是,这一次正确的决断,却多少与一个与他有染的女人有关。

此时,罗世凡听陈独秀谈到建党前的事,故意做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你在北大任文科学长时,外面小报上说你常逛八大胡同。而且,你公开放言不以嫖妓为耻,反以为荣,确有此事吗?”

没想这句话把陈独秀的火气引燃了,他提高声调恨恨地说道:“大报造大谣,小报造小谣,这是我的私人生活,别人管不了,也不用任何人管!”

罗世凡见他说得如此直露,知道再劝也无用,也只得就此作罢。

但后来他与濮德治谈到这事,罗世凡说:“我听人说陈先生年迈耳顺,牙齿整齐,风流不减当年,建党前,烟酒成瘾,常逛妓院。”

濮德治碍于亲情,不想深谈这等事,便说:“我不太清楚,但讲他烟酒成瘾,不是事实,他不喝酒,也不抽鸦片,只抽香烟。”

罗世凡对此类事则兴趣盎然,继续问:“那讲他去四马路打野鸡,到大世界吊膀子,有无此事呢?”

濮德治说:“言过其实了吧。别人说他‘高楼若寂寞,无计度芳春’,他听了就发火呢。”

濮德治嘴上虽竭力为陈独秀辩护,但心里知道陈独秀确有此“寡人之疾”。狱中无聊时,陈与濮德治等人谈起女人来,眉飞色舞,隽永风声。说某人眉清目秀,一往情深;某人皮肤细嫩,脸蛋红白若桃;某人外丑而内秀;某人外秀而内丑。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兴致勃勃,毫无倦容。

后来濮德治问到潘兰珍的事,陈独秀将如何认识潘兰珍的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

濮德治也不禁感叹道:“一个女流之辈,如此多情,倒真是不简单呢!”

他见陈独秀脸放红光,精神振奋,又说:“她对你有意,你可不能对她无情呀。”

陈独秀收起笑容说道:“进了这个牢房,就是永无出头之日,我恐怕没有资格对她无情了。即便是有了出头之日,我也完全老朽了。”

对陈独秀在个人生活上的“放浪形骸”,濮德治和罗世凡颇有微词。尤其对陈独秀视婚姻为儿戏,更让濮德治反感,他认为这不是反封建反得太过分了吗?他隐忍于心而没有说出来,毕竟他俩是亲族本家。

但有一点,他俩还是赞同陈独秀的。陈独秀常说:“朋友之妻不可欺。”陈独秀讲到有的同志被捕入狱,有人竟乘虚而入与其妻发生关系的事,大骂这些人是畜生,连青红帮都不如。

刘海粟刚被狱警带到囚室门外,陈独秀已大步迎出屋来,与刘海粟来了个热烈的西式拥抱礼:“大画家,我前两天在报上刚看到你从欧洲回国,没想今天就能到监狱里来看望我,你比胡适强了许多,我很高兴,很高兴啊!”

刘海粟说:“我虽人在海外,却一直关注着报上对你的报道。老朋友,我看了你在法庭上的自辩,你很伟大!真的很伟大啊!”

“你敢在中国首开画模特儿之风,敢带头向黑暗的封建势力宣战,你比我更伟大!”

“我当时也不是孤军奋战,你不仅在演讲中大力支持我,还专门写文章予我以声援,要没有你们这帮大人物的支持,我还真斗不过他们呢。”

两人进得屋子,刘海粟将带来的画轴和宣纸卷放在书案上,与陈独秀对坐交谈。

刘海粟说:“我刚才从你话里听出点音来,好像先生对胡适有一点意见?”

陈独秀说:“岂止一点意见,我现在对此人是深恶痛绝,不屑一顾!我从报上看到他从美国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居然一次也没来狱中看望过我!”

刘海粟说:“天下谁人不知你和胡适是最好的朋友?当初他从国外归来,是你力主请他进北大,在你执掌的文学门任教,后来你们又在一起办《新青年》。去年你蒙难入狱,胡适也写文章,还到处找关系救你。”

陈独秀摆摆手:“你说的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算了,今天你我老朋友难得重聚,就不说他了,说点让人高兴的事。?

刘海粟说:“我这次来看望你,是段锡鹏批的条子,来之前,蔡元培先生特地托我向你问好。”

陈独秀说:“谢谢他了,从私人感情讲,元培真是忠厚长者,我几次入狱,他每次都设法救我。从大节上讲,元培也能坚持真理,五四运动时,蔡校长就是带头辞职的。呃,你来看我,怎么还带了画和宣纸啊?”

刘海粟笑道,起身拿过画轴和宣纸,在桌上铺展开,说道:“我带它们来,当然是别有用心了。第一,我要向你求一幅墨宝;第二,我挑选了一张我出国前去黄山写生时作的一幅《黄山孤松图》,请你在画上题一首诗。当然都必须得落上你陈独秀的大名,捺上你的宝印。然后,在我即将举行的一系列画展上,它们都会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上。”

陈独秀猛然站起,双手抓住刘海粟的肩膀,用力摇动:“明白了,明白了!老朋友,我写,我马上写!”

刘海粟研墨,铺纸。

陈独秀抓起狼毫,挥笔在宣纸上写下一副对子:

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

刘海粟赞道:“好,身处大牢之中,依然浩气干云,不坠青云之志!”刘海粟将对子移摊到书案上,遂将画轴展开。

陈独秀被“孤松图”深深吸引了:“树干龟裂,簇叶盘丫,茂叶风声瑟瑟,紧枝月影重重。老兄的画笔热情奔放,黄山峰壑显露出动**变幻的活力,峰谷、云海、古松也被你渲染得流光溢彩,有着一种雄浑奔放。瑰丽沉厚的风格。”

刘海粟谦虚地说:“老朋友过奖了,我不过竭力想在画中展现黄山的奇峰险壑与行云岚气,突出黄山集险与美于一体的特点罢了。”

陈独秀提着笔,口中不停念念有词:“《黄山孤松图》,孤松,孤松……好,有啦!”笔走龙蛇,一挥而就,落下一首充满哲理的小诗:

黄山孤松,不孤而孤,孤而不孤。

孤与不孤,各有其景,各有其图。

刘海粟大声吟诵出声,激动不已:“题得好,充满哲理,激人深思!”

陈独秀观赏了一会,重新提笔补了几个字:“此非调和折中于孤与不孤之间也。题奉海栗先生。独秀。”

刘海粟道:“老朋友,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是他们心中的陈独秀!这才是陈独秀的铮铮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