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结发妻一字不识 新婚夜独守空房(1 / 1)

长河落日 罗学蓬 7616 字 15天前

早饭过后,汪原放专程从上海赶到南京探望陈独秀。

原放说:“我叔叔在报上看到你又吃了官司,急得不行,担心你这次性命难保。后来看到法院判了你13年刑,才松了一口气,说,还好,仲甫比他两个儿子命硬,总算捡了一条老命。”

陈独秀说:“前次在武昌我劝你不要再当共产党中央出版局的局长,回家去跟着你叔叔埋头做学问。没想到了你家,孟邹竟以为是我把你鼓动进了共产党,拉下脸把我狠狠责怪了一顿,骂我是个祸害,还让我以后少去亚东图书馆。”

汪原放说:“我叔叔见国民党这一次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吓坏了,他这人自来胆子小,你是深知的。”

陈独秀说:“别人那么骂我,我会找他拼命,孟邹骂我,我就只能一笑置之了,谁叫我欠亚东这么深的人情债呢?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法偿还了。”

原放说:“以你和叔叔的交情,说这样的话,就显得生分了。”

汪原放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说:“你的案子判决后,叔叔赶着出版了这本《陈案书状汇录》,收进了《起诉状》《答辩状》《辩护词》《判决书》,以及《章世钊答中央日报社记者》等资料。”

陈独秀赶紧将书拿在手里,翻了翻,高兴地说:“好,好,让你叔侄俩费了不少心思呢。”

原放说:“首版只印了1000册,不少人来要,马上我们就要出第二版。好几所大学已经将你的《辩护词》、章世钊的《辩护状》收入课本,作法学教材用。”

陈独秀很高兴:“是么?报纸上都有些什么说法?快告诉我。”

原放放低声音道:“中宣部以不许为共产党张目为由,禁止报纸刊登,不过也有不怕祸事的,天津的《益世报》就全文连载了,很受读者欢迎。

陈独秀翻看着手中的书,突然叫了起来:“章世钊的这段话怎么还在里面,听听,‘以共产党论,托洛茨基派多一人,即斯大林派少一人,斯大林派少一人,即江西共党少一人,如斯辗转,相辅为用,谓托派与国民党取掎角之势以清共也。如此推论,托派非但无罪,反有功于国民党也。’这段话完全曲解了我的政治信仰,我陈独秀虽因反对中共的某些路线方针,招致开除党籍的处分,但我自认为迄今我仍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世钊这么说,真是糊涂到极点!你回去郑重地告诉你叔叔,二版必须把这段话删掉!”

汪原放说:“何需我说,哪些地方要改,怎么改,干脆你就提笔在这本书上动一动,我拿回去让工人照着重新排版就行了。”

陈独秀说:“这样也好,我一个晚上就可以改好,明天你来拿就是了。”随即换了个话题,“上次高语罕带信给你叔叔,问能不能出版我的自传,你知道这事吗?”

原放说:“不知道。但听叔叔说,想再出一版《独秀文存》。”

陈独秀叹了口气,感动地说:“这些年我家中事儿多,延年、乔年都用过亚东不少钱,哲民读书,也长期靠亚东资助。”

原放安慰道:“你别老记在心上,《独秀文存》销得不错,赚了一些钱,已经抵掉不少。”

陈独秀说:“那点钱哪儿抵得了?我欠亚东的钱实在不少,心里很难过。你回去告诉你叔叔,尽快把《独秀文存》印出来,让我快快拿版税把欠亚东的钱结清才好。”

汪原放从怀里拿出两张汇票:“这是柏文蔚和章世钊托我转交给你的款子,柏文蔚1000元,章世钊600元。”

陈独秀心里高兴却装着不为所动的样子说:“不用,不用,我的学生陈钟凡、傅斯年、段锡鹏来看我时各自都送了些钱来。还有个叫杨鹏升的川军副师长前些时候也托章世钊给我送了500元。我在牢里每月只花100元就足够了,除药费要30元外,我和兰珍的伙食花不了多少,主要费在买书和买药上。他们送我的钱还能过一阵子,柏文蔚和章世钊的这两笔款子,就全部算我还亚东的欠债好了。以此款再加上《独秀文存》二版的版税,你让你叔叔做一个帐,看我陈独秀到底还欠亚东多少钱?即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才好。”

原放说:“仲叔还是以前的老脾气,连坐牢也想到还债,一辈子不服输,不开口求人。”

陈独秀道:“明天你来时,我给你一个书单,你和你叔叔尽量找齐全,下次来探监时给我送来。我现在想看莫尔干著的《古代社会》上下卷,是由日本改造社出版的。还有列宁的《组织论》《卢森堡致考茨基书信》《伦理与唯物史观》《马克思主义方法论》。”

原放皱着眉头说:“列宁的书是禁书,我叔叔又要不高兴了。”

陈独秀道:“你叔叔不高兴,这个重要任务就由你背着他去帮我完成,下次不给我把书带来,我就不准你进这监狱大门,就算进来,我也不见。”

原放说:“我记住就是,哪能忘了?哦,仲叔,《宇宙风》杂志的主编陶亢德写了几封信给我叔叔,希望你早日写出自传。”

陈独秀摇着扇子说:“许多朋友要我写自传,我在江宁看守所候审时,高语罕来看我时就叫我写,到底是你叔叔胆子小,不敢答应即时印行,所以我就没有动笔。”

汪原放听出陈独秀话中带有一丝怨气,便抱歉地笑了笑说:“我叔叔办事,的确是优柔寡断了些,不过你和他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情同手足,自不会往心里去的。”转而又道,“听说群益公司委托曹聚仁前来请你写自传,你没有答应。”

陈独秀说:“群益公司开出稿费每千字20元,每月预付200元,条件不谓不优厚,可我没有答应。为什么?就因为我办《新青年》时,群益差点和我打官司,我对他们不放心。”说这话时,陈独秀露出一副得意而又不屑的样子。

汪原放说:“胡适也希望你能尽快出自传呢。”

陈独秀点点头:“胡适的生活尚有东西可写,我的生活实在无文学性,写起来必然枯燥得很。小时候的事记不得,记得也无大意思。记得又有意思的事情呢,又碍党禁,不能写。”

汪原放说:“能否就‘五四’之前的事,选有意思的先写一点?”

“好吧,过几天我给陶先生去封信。”

汪原放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说:“章大律师讲你‘幽居著书,似忧得所’,果不其然,你坐牢之前在上海的居所,还远不及这里好呢。”

陈独秀不无矜持地说:“成功愈慢,天才愈大。”

汪原放追着问:“此话怎讲?”

陈独秀解释说:“一个人对社会贡献愈大,社会愈是要迫害于他。外国的布鲁诺,中国的屈原、司马迁,莫不证实了这一点,所以社会发展缓慢,其道理正在于此。”

汪原放连连点头:“仲叔,你给别人题了那么多字,听说何应钦也向你求字呢,你也给我题一幅吧。”

陈独秀笑眯眯道:“原放索字,我还能拿架子么?不过,题什么好呢?”

汪原放说:“就写你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才与社会的关系的话最好。”

陈独秀想了一下,点点头,将毛笔放在水里发一会,蘸上墨。因天气太热,手臂上汗涔涔的,便悬腕挥毫,写道:“天才贡献于社会者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非龙飞。独秀书于南京。”

写毕,陈独秀放下毛笔,从抽屉里拿出印章盖了。

“好,好!”汪原放乐滋滋地说。

陈独秀余兴未了,说:“我再给你抄一首古诗吧。”说着,又提笔写了《古诗十九首》中《冉冉孤生竹》“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句。

汪原放见了,心中很是茫然,不知陈独秀是自比“孤生竹”,将潘兰珍比作“蕙兰花”呢?还是以此诗暗示汪孟邹、陶亢德,对自己的自传应当以大气魄早做决断,否则“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但毕竟是两辈人,不敢稍有造次,嘴上只是说:“仲叔用笔,浆深色浓,肥瘦适中。”

陈独秀谦虚地说:“不行,不行,我这是信笔涂鸦而已。古人张芝、王羲之临池学书,才能到达书法至妙境界。我一世奔波,哪有那样的闲工夫?”

说话功夫,墨迹已干。汪原放等陈独秀收好笔砚,欢欢喜喜告辞而去。

汪原放走后,陈独秀静下心来写自传。几天里,平生往事奔来笔底,竟让他食味不甘,夜不能寐。

1937年7月8日,他给陶亢德写信道:“今拟正正经经写一本自传,从起首到‘五四’前后,内容能够出版为止,先生以为然否?”

得到陶亢德肯定的答复之后,在那个挥汗如雨的盛夏酷热日子里,陈独秀花了二十多天功夫,流着汗水写出了《实庵自传》前两章。

潘兰珍是他的第一个读者,看完说:“想不到你们这些斯文人也这么贱。”

7月30日,陈独秀写信告诉陶亢德,《自传》前两章写好了,即第一章《没有父亲的孩子》,第二章《由选学妖孽到康梁派》。

濮德治、罗世凡看了《实庵自传》,都说是难得一见的奇文。

这两章在《宇宙风》发出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反响。读者翘首以待,渴望继续看下去。可这两章发完后,却再没有了下文。

原来,自“八?一三”日军进攻上海后,陈独秀便立即停止了《实庵自传》的写作。他对濮德治、罗世凡说:“战争一打起来,我们要么被解决,要么提前释放。”在那样一种心态下,他根本无法再静下心来写任何东西。

果然,几天后,日寇飞机轰炸南京,轰轰隆隆的爆炸声使监狱里的气氛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陈独秀即便想写自传,也不可能了。

陈独秀躺在**,狱医在给他检查身体。

陈独秀呻吟着道:“咳嗽……动弹一下就……就气喘得厉害……还有,这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感到酸痛。”

狱医用听诊器听了听胸部,看了看舌苔:“陈先生,你别担心,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你不过患了重感冒。我给你开点药,吃了很快就会好的。这两天你要注意多喝开水,尽量少吃油腻辛辣的东西。”

潘兰珍提着盛满各种蔬菜肉食的篮子走进监狱大门旁边的侧门。

传达室里,一名狱警突然叫她:“潘女士,请你进来一下。”

潘兰珍赶紧走进传达室。狱警指着一个年轻人说:“这小伙子说他是陈独秀的儿子,要来探望陈先生,你认识他吗?”

坐在长条椅上的一个清秀文静的年轻小伙子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女人倏地站了起来。小伙子惊喜地:“二妈。我是松年。奶奶让我来探望爹爹,这是我媳妇。珩光,快叫二妈。”

窦珩光怯怯地叫了一声:“二妈。”

潘兰珍不太自然地应道:“啊,松年、珩光,你们来了。侬爹爹这两天正生病,你们来了太好了,这对他也是一个很好的安慰。”转脸对狱警说,“洪警官,是,是,阿拉在上海就见过面的,他是陈独秀的三儿子,叫陈松年。”

洪警官说:“好吧,那你就把他们带进去吧。”

陈松年提起装着家乡土特产的口袋,与窦珩光跟在潘兰珍身后,向监狱里走去。潘兰珍和松年、珩光走进囚室,看见狱医正在给陈独秀治病,便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

狱医把药给陈独秀,起身道:“怎么吃我都仔细写在纸袋上了,陈先生,祝你早日康复。”

陈独秀说:“谢谢你啊,马医生。”

马医生:“不用谢,不用谢。”提着药箱离去。

潘兰珍故意神秘兮兮地凑上前:“老先生,侬看谁来看侬了?”

陈松年望着**的陈独秀,神情激动,嘴唇颤抖。

陈独秀也看见了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的小伙子,怔怔地:“你是……”

陈松年的眼泪夺眶而出:“爹爹,我是松年,我是你的亲儿子呀!”

陈独秀双目大睁:“啊,松年,松年……我的儿!”这一刻,松年看见父亲的眼睛倏地登得那样大。

潘兰珍说:“先生,还有侬的三儿媳妇也来看侬了……呃,松年,侬媳妇叫……”

陈松年说:“她叫窦珩光。珩光,快叫公公。”

窦珩光上前冲陈独秀哈哈腰:“公公安好。”

陈独秀挣扎着起来招呼:“啊啊,我的儿子媳妇全来看我,我很高兴……很高兴呐!奶奶怎么样?她身体还好吗?”

潘兰珍搬过椅子:“坐下,坐下陪爹爹说说话。”

陈松年坐在床边:“奶奶还好,就是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陈独秀问:“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陈松年说:“安庆的报纸上整天都在登你的消息,奶奶叫人把凡是登有你消息的报纸都买回家,让我一篇篇念给她听。后来知道你被判了13年,关在首都第一监狱里,一家人知道你大难不死,都高兴得不行,奶奶就叫我和珩光马上赶到南京来探望爹爹。”

陈独秀感情复杂地:“奶奶……一定很恨我吧?”

陈松年突然哭了起来。

陈独秀生气斥道:“哭什么哭?你给我记着,是个男子汉,就不能轻随随便便流眼泪!我是你老子,咱问你话,你就要实话回答才是。”

陈松年忍住哭泣,鼓足勇气道:“儿子实在不好说,这么多年来,奶奶……她是又恨你,又想你呀!”

陈独秀举眼向天,充满自责地喃喃自语:“啊啊,我知道,我知道,奶奶恨我……恨得有道理,有道理!你们的爹爹……原本就是个心如铁石,忤逆不孝的东西啊!”

陈松年说:“妈妈过世时,你没有回家,倒是姨妈不顾族人的风言风语,从南京赶回来给她亲姐姐送葬。可没想到姨妈回到南京没几年,也跟着妈妈去了。”

陈独秀抹了一把涌出眼窝的老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的爷爷,对不起你们的母亲,也同样对不起你们的姨妈。你们的母亲虽然是一位普通的旧式妇女,没有文化,但很有教养,善良温和,孝敬公婆,和奶奶一起含辛茹苦地把延年、乔年,还有你松年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这么多年来,我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没给家里寄过一文钱,你们的母亲死了,我也没能回去为她送葬,我对不起……她的在天之灵啊!”

陈松年说:“爸爸,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大革命家,可儿子就始终想不明白,干革命,难道就非得要和自己的亲人,老死不相往来么?”

面对儿子的质问,陈独秀羞愧不已:“那倒不是,革命者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是爱亲人爱家庭的。我自从和你们的姨妈离家出走后,你们的爷爷就登报和我断绝关系,发誓不准我跨进家门。直到民国二年爷爷过世,我那时正在安徽省都督府柏文蔚手下做秘书长,赶回去匆匆为你们的爷爷料理了后事,自那次离家后,一晃又是十来个年头,又因种种原因,再也没能回去过……唉,爸爸……也很过意不去呀!”

潘兰珍见陈家的旧事让陈独秀十分伤心,赶紧劝道:“哎呀,松年和珩光既然已经来了,总要在南京待上些日子。这些事,以后一家人再慢慢说。阿拉今天正好买了鱼买了肉,松年又带了这么多好吃物来,今天我们就高高兴兴吃一顿团圆饭。松年,侬陪爹爹说话,阿拉和珩光去准备午饭。”

陈独秀大声说:“有好吃的别忘了我的同志们,一会兰珍去把德治、述之他们叫过来,大家一起吃。”

潘兰珍与窦珩光待在小厨房里一边说着话,一边忙碌着准备午饭。

潘兰珍问:“珩光,侬进陈家门都几年了?”

窦珩光答:“不长,还不到三年呢。”

“三年!嗨,真有意思,和阿拉认识松年爹爹差不多,我们在一起也差不多三年光景。阿拉刚才听松年说,他爹爹离家这么多年了,从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寄过一文钱,你们一家子的日子怎么过呀?”

窦珩光说:“钱倒不是个问题,陈家在安庆是名门望族,安庆的陈家大洋房子也是远近闻名。过去在乡下置下不少田产,热闹市街上也有好多家铺面房,可后来我公公的嗣父和洋鬼子做生意,因不懂洋文,在写合同时上了洋鬼子的当,把家败得差不多了。不过,大船烂了好歹也还剩三千钉呢,老人留下不少古董字画,靠着典典当当,一家人吃饭穿衣,还是不成问题的。”

潘兰珍说:“松年刚才还说,奶奶对侬公公是又恨又想,还说侬婆婆过世时,侬公公没有回家,倒是姨妈不顾族人的风言风语,从南京赶回去给她亲姐姐奔丧,这是怎么回事啊?把阿拉都听糊涂了。”

窦珩光往灶膛里添了两块柴,又起身去案板边切肉,嘴里回着话:“二妈恐怕不晓得,松年刚才说的奶奶谢氏,原本是我公公的亲伯母,因谢氏没有生育,公公自小便过继给了伯父,谢氏也就成了公公的嗣母。所以我公公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有两个母亲,一个是生母查氏,一个是嗣母谢氏。我公公多年不能回家,实是因为他在安庆闹出了一场天大的风波,公公的嗣父视他为家门不幸,登报和他断绝了关系……”

潘兰珍追着问:“侬公公到底闹出了什么事啊?家里人还和他断绝了关系?”

陈松年从包里掏出一张装在镜框里的照片:“爹爹,给妈妈做遗像时,我让照相馆多放了一张,这次给你带来了。”

陈独秀说:“好,好,还是松年想得仔细。”接过高晓岚的照片一边认真端详,一边道,“就算我和你妈妈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可她为我亲生母亲送了终,又养大了你们四个儿女,我还是很感谢她的。她的的确确是个好人,虽没文化,脾气倒是比她妹妹好了许多。只可惜延年、乔年两位哥哥加上你大姐全都早早离去了,四兄妹里, 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孤丁。”

陈松年照料着父亲吃完药,把父亲搀上床躺下:“爸爸,吃了药,你蒙上被子发发汗,感冒很快就会好的。”

陈独秀说:“松年别走,爹爹十来年没有回家,其实心里也是挂欠着家里人的。你坐在我床边,把家里的事,不管是你奶奶的,母亲的,也包括族亲乡邻对爹爹的恶议非言,全都细细给爹爹说说,爹爹想听。”

陈松年搬过椅子挨床头坐下:“不入耳的,也说么?”

“当然,当然,亲不亲,家乡人,美不美,乡中水嘛。再难入耳的话,爹爹现在也能听进去。松年啊,爹爹看得出来,在我与你母亲生的延年,乔年,加上你,三个儿子里,你是最老实本分的。你两个哥哥和姐姐都已经先我而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已成为爹爹心中永远的痛。爹爹只希望你,别像我和你两个哥哥一样亡命天涯,只要能和家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是一天之喜了。”

陈松年说:“我一生下来,其实就已经失去了爹爹。后来我懂事后才知道,在母亲和你大吵一架后,你带着小姨离家出走,母亲那一刻因早产才生下了我。在儿子幼年的记忆里,‘陈仲甫’这个名字,已经成了陈家洋房子里一个众口谴责的人物,说你丢下自己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女,竟然带着妻子的亲妹子……”声音停住了。

陈独秀说:“私奔,那就叫私奔。你别有忌讳,接着说下去。”

陈松年说:“再后来,我听家里人说你去北京大学当了教授。民国八年(1919年),我都上新式小学堂了,报上天天都在登你被北洋政府抓捕的事。我每天在学堂,也能听到老师说你的事,都把你当成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好像每一个安庆人都跟着你沾了光似的。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陈独秀’这个名字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独秀说:“那是,那是。独秀是我在日本写文章时用的一个笔名。”

陈松年说:“后来有一天放学时,一个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问我:‘松年,你知道你爹爹在北平被捕的事吗?’我当时很吃惊,说:‘老师你弄错了,我爹爹叫陈仲甫,不叫陈独秀。’老师反而说我弄错了,从桌上拿起几份报纸给我看,我虽然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你的面,可家里有你的照片,我一看报纸上的照片,正是我爹爹陈仲甫,顿时吓坏了。老师说,‘松年,这下你明白了吧,你爹爹陈仲甫,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老师还说,‘松年,你爹爹了不起,名震全国,是当今的大英雄啊!’我一溜烟跑回家,赶紧告诉妈妈:‘爹爹在北平出事了,又被捕坐牢了,老师刚刚告诉我的,我还看见了报纸上的照片,没错,就是爹爹。’”

“你妈妈怎么说?”陈独秀身子往床头上靠了靠,看得出,儿子的讲述的这些他不知道的往事,让他心中很是受用。

陈松年说:“妈妈也吓坏了,赶紧叮嘱我:‘松年,千万别对奶奶说,看来我们陈家又要大祸临门了!’”

“哈哈哈哈!”陈独秀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墙之隔的小厨房里,潘兰珍与窦珩光也聊得起劲。

窦珩光面对潘兰珍的追问多了个心眼,反问道:“二妈和我公公都过了三年了,莫非他没对你说过么?”

潘兰珍说:“他这个人从来做事就神神秘秘的,许多事都不对阿拉说的。”

窦珩光说:“哎呀,二妈,怪我多嘴!公公自己没对你说,我做儿媳妇的,自也不能说……”

陈松年突然进屋:“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爹爹和姨妈闹出的事,连安庆的报纸上都登了,谁不知道啊?我爹爹先娶了我妈妈,后来又见我妈妈的亲妹妹长得漂亮,又是大学生,就带着她私奔了,就这么回事。”

窦珩光问:“二妈不是让你陪爹爹说说话么,你怎么也到厨房里来了。”

陈松年说:“爹爹吃了药,我陪他说了会儿话,见药性上来了,就让他蒙上被子发发汗,我上这里来帮你们打打下手。”

陈独秀从枕头下掏出高晓岚的遗像,仔细端详,神情悲切地摇了摇头,逝去的往事,逐一闪回眼前。

安庆城中,一位官府幕僚模样的媒人来到南水关陈府厅堂与陈独秀的嗣父陈昔凡说话。

陈昔凡脸色慈祥,眉清目秀,一副贵人吉相。

媒人说:“贵府最近是双喜临门呐!陈兄得山东巡抚张耀张大人保举,出任知州县令,令郎又中了头名秀才。最近这些日子啊,我看你家门前就贺客不断。我还听说,过去安庆城里几户名门大族和富户人家,也纷纷托媒上门,打听庆同的生辰八字。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人间两大喜事,前脚赶后脚落到你家,陈兄这些天里自然是心花怒发,做梦都能笑出声啊。”

陈昔凡面带笑容,捻着胡须,既得意又客气地说:“同喜,同喜。”

媒人说:“这驻扎在安庆城里的绿营军副将高大人高登科,陈兄想必不会不知道吧?”

陈昔凡道:“高将军多年为朝廷征战,战功卓著,安庆城里自然是人人景仰的。我赴知州上任之前,也曾前往高府拜望,有幸与高将军见过一次面。”

媒人说:“高大人耳闻令郎考上头名秀才的事,也知道令郎尚未娶妻。就让我上门来给他的宝贝女儿说说这花好月圆之事。”

陈昔凡一听,喜出望外,赶紧吩咐陈独秀,“庆同,快快给客人端上茶水。”

陈独秀闻声即至。

媒人朝陈独秀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弄得陈独秀有些发窘,只好对客人说道:“先生请用茶。”然后借故离开了。

媒人望着陈独秀的背影称赞道:“到底是皖城名士,气度不凡啊。”

屏风后面,陈独秀嗣母谢氏与生母查氏凑在一起偷听厅上说话。

谢氏激动不已,对查氏耳语道:“这真是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人我知道,是高将军帐下的头牌师爷,是你大哥的朋友,以前来我们家喝过酒的。”

查氏同样是喜不自禁:“连高将军那样威风八面的大人物,也派手下师爷前来说媒,庆同娃娃,这下真是从糠篼跳进米箩里喽!”

厅堂上,陈昔凡心里高兴,嘴上却谦虚地说:“犬子少不更事,哪里称得上名士?你这是在抬举他了。”

媒人说:“怎么不是名士?高大人和你们素不相识,不正是慕令郎大名,才让我前来作伐的吗?”随即,便将高登科和高晓岚说了个一清二楚,“这高登科,是霍邱城东十里高家场人,出身贫寒,小时受继母虐待。13岁那年放鹅丢了两只,不敢回家,正巧一支官兵路过,便随军而去,在绿营中长大。高登科作战勇猛,屡建战功,逐渐升迁,先做游击、安庆统领,后来又升上了安徽统领副将,朝廷恩赏穿黄马褂,且为子袭罔替。高登科发达后,始娶詹氏为妻,生独女高晓岚,不幸詹氏一场大病身亡,后又续弦阜阳厅氏为妻。高登科因军务在身,只得将晓岚交由继母抚养。起初,厅氏对晓岚面子上还过得去,但自厅氏生小女君曼后,母爱全倾注于亲生女儿身上,对晓岚百般虐待,整日里非打即骂,犹如丫头使唤。高登科自己从小受继母虐待,可怜高晓岚自幼丧母,回家探亲时,从乡邻亲友口中得知真情后,将厅氏训斥了一番,遂带晓岚到安庆,亲自教养。我今天来为令郎说合的,正是这个高晓岚。”

屏风后面,谢氏、查氏喜色满面。

查氏说:“天上掉下快大金砖呐!能够结上高将军这门姻亲,陈家人从此在这安庆城里出人头地,大哥的前程,更是一马平川了!”

谢氏也道:“这种美事,以前陈家人是做梦也不敢想的,没想现在却自个儿往家里蹦啊!”

厅堂上,陈昔凡点头道:“晓岚自幼丧母,庆同自幼丧父,两人都是苦命,倒是般配,只是晓岚是将门之后,庆同出身贫寒,怕是门不当户不对呀。”

媒人说:“陈兄这话在下可不敢苟同,你和庆同父亲乃是亲亲兄弟,庆同生父英年早逝,唯你这当哥哥的膝下无子,遂依照族中规矩,将庆同过继于你。陈兄可是大清举人,眼下又在知州县令任上。文官武职,正和高将军门当户对。你的两个儿子都是同科秀才,陈家又是书香门第,说起来,还是高家攀附你们陈家了。”

陈昔凡听了媒人恭维,满心欢喜,问:“不知高将军千金今年芳龄多少?”

媒人:“高晓岚生于光绪二年丙子正月18日,今年才满19岁。”

陈昔凡哎呀一声:“庆同生于光绪五年巳卯8月24日,比小姐小三岁呢。”

媒人一怔,到底伶俐过人,马上做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击掌叫道:“好,好!女大三,抱金砖,这才真是天缘之合呢!”

陈昔凡也巴不得能结上这门好姻缘,殷勤地起身端起茶壶给媒人掺水,说:“明天我让庆同的生母带庆同去高府坐坐,和高将军、晓岚见上一面,你看如何?”

媒人说:“宜快不宜迟,这样最好不过。”

傍晚,陈府一家人围桌吃饭。

查氏说:“这高登科官当得大不说,他那苦命女儿的身世,也让为娘的同情。”

谢氏说:“像晓岚这种自小受苦受难的姑娘,我看就比那种生自富贵之家,自小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强上百倍。”

陈独秀害了羞,红着脸低下头只顾往嘴里刨饭。

哥哥庆元则抿着嘴笑道:“看来大伯,大婶,还有母亲对这门婚事已是十分满意的了。”

陈昔凡说:“我们做父母的全都同意,不知庆同的意见如何?”

陈独秀见长辈们全都高兴,便抬头道:“一切由父母作主吧。”

陈昔凡连连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次日上午,查氏带着陈独秀来到门前有卫兵把守的高府。

高登科未着戎装,一身新衣,满面喜气,请查氏在客厅上席落座。

陈独秀恭恭敬敬上前作了一个揖,喊了一声:“伯父好。”便挨着母亲坐下。

高登科连声答应,和查氏母子对坐,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堂厅正墙中间有一幅山水图。

高登科上下打量着陈独秀,满意地点点头。

陈独秀让未来的岳父大人盯得心中发毛,手足无措,只得将眼睛朝画上看。

这时,只听得高登科乐滋滋大声吩咐:“晓岚,还不快给贵客上茶水点心。”

查氏和陈独秀顿时松了一口气。

高晓岗一进厅堂,查氏的眼光立即落到她身上。

陈独秀既想看,又不敢看,只能正襟危坐,用眼角的余光去打量这位姑娘。

出身将门的高晓岚穿着长长的洋蓝布大襟褂子,长裤的袂管用小绳子扎紧,下面是一双三寸金莲。

高晓岚先见了查氏,甜甜地叫了一声:“伯母。”挨次端上茶水点心,再到父亲下首的紫檀木圆凳边,远远地和陈独秀对坐了。

查氏两眼只顾打量高晓岚,见她荆钗布衣,朴实厚道,模样虽说不上漂亮,但也不丑,气度尤为端庄,心里十分欢喜。

查氏再看陈独秀,儿子在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连大气也敢出。

趁人不注意时,陈独秀偷瞧一眼高晓岚,目光一落到对方脸上,心儿便“嘣嘣”乱跳。

高晓岚也正好偷眼瞧他,目光一触,两人的脸顿时都红了。

高登科说:“不是我这当老汉的夸自家女儿,我这晓岚,虽说大字不识一个,可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淑女子。”

查氏:“那是,那是。”

陈独秀却吃了一惊,顿时眉头紧锁。

高登科亲自将查氏母子送到大门外。

高登科说:“请转告陈老爷,晓岚年岁已经不小,我是个武棒棒,也不在乎那一套繁文缛节。既然你们都没有意见,那就抓紧把喜事办了。”

查氏说:“我回去后马上和大哥大嫂商量,一定抓紧时间办。”

高登科说:“好,有夫人这话,我就放心了。”

母子正欲上轿,陈独秀突地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一位着装新潮,慧目皓齿的妙龄摩登少女出现在眼前。

高登科招呼道:“君曼,过来见过客人。”

摩登少女来到跟前。

高登科介绍道:“这是晓岚的妹妹君曼,眼下正在安庆的新式学堂里念书。君曼,这是你未来的姻伯母和未来的姐夫。你这位未来的姐夫,就是这次考中安庆头名秀才的陈庆同。”

高君曼上前来了个新式的鞠躬礼:“姻伯母好,姐夫好。”

查氏曲曲腰,双手往腰间一操,还了个旧式礼:“小姐贵体安康。”

陈独秀心有所触,望着高君曼说:“哦……你好。”

两乘轿子停在南水关陈府门前。母子俩一进大门,陈昔凡与谢氏便迎了上来。

谢氏性急地问陈独秀:“庆同,怎么样?”

陈独秀头也不抬,也不吭声。

陈昔凡说:“你中不中意,发个话嘛。”

陈独秀说:“我刚刚才知道,这将门之女,裹着一双三寸金莲不说,居然还目不认丁!”

谢氏道:“三寸金莲有什么不好?我和你妈妈不都是三寸金莲吗?”

陈昔凡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认不认字又有何妨?”

查氏赶紧打圆场:“孩子是脸皮薄,当着老辈人的面不好意思说喜欢那姑娘。”

陈昔凡说:“好,这件婚事就这样定了。明年一开春,姑娘就满20了,不能再往后拖,得抓紧把喜事办了。”

查氏说:“高将军比我们还着急呢,出门时我对他说,我回来就和大哥大嫂商量,一定抓紧时间办。”

陈独秀拗着脑袋嚷:“明年秋天我还得去南京参加江南乡试,哪有时间办喜事?”

陈昔凡说:“能考中举人再办当然是喜上加喜,要考不上,日子还得过,这喜事照样也得热热闹闹地办嘛。这事为父替你作主了。”

陈独秀欲言又止,气恼地径自往里屋走去。查氏摇摇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一点不谙人事!”

陈府今日好不热闹,张灯结彩,搭台唱戏,贺客盈门。

陈昔凡与谢氏、查氏满面笑容在门前迎客。

陈独秀的大姐向荣、大姐夫、安庆“吴兴记”酱园铺老板吴欣然也带着儿子吴季严来了。清朝大书法邓石如的后人、安庆著名望族邓氏一家老小也全都来了。查氏招呼道:“向荣姑爷,快到里屋坐吧,迎亲队伍马上就快回来了。”

大街上同样是喜气洋洋,在一大队清兵的陪送下,吹吹打打,鞭炮齐鸣,一乘大红喜轿穿城而过。面容姣好的高君曼也身着喜色衣衫,伴随在喜轿旁边。一团喜庆的嘈杂声中,头戴插有花翎的大礼帽,胸前十字披红的陈独秀高踞马背上,喜轿与长长的挑着各种陪嫁物的队伍跟在身后。

迎亲队伍浩浩****进了陈府宽约一丈有余的大宅门。高登科特意穿上皇帝赏赐他的黄马褂。前来贺喜的头面人物纷纷向他施礼招呼。

高登科双手抱拳,不断向招呼者打拱还礼。

查氏谢氏迎上前:“亲家翁来了,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锣鼓声、鞭炮声骤然响成一团。

喜轿到得厅堂,傧相将蒙大红盖头的新娘请出喜轿,由充做伴娘的高君曼搀扶,来至厅堂之上。

紧接着,在傧相的唱礼声中,神情茫然的陈独秀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大木偶,身不由己地和新娘拜了天地,又拜双方高堂。

忙完厅堂里的大婚仪式,陈独秀将新娘送进了洞房。

陈独秀刚从洞房里出来,猛地看见了人丛中的高君曼,神情倏然一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高君曼也注意到了陈独秀惊诧的目光,不仅不回避,反冲他来了个回眸一笑百媚生。

厅堂外,邓石如之后,与陈独秀年岁相近的邓以蜇、邓季宣、邓仲纯三兄弟,还有陈独秀的表兄弟吴季严在庭院里和陈庆元聚在一块说话。

吴季严问:“庆元哥,你见过我这位新嫂子么,长得咋样啊?”

陈庆元说:“这话季严你得去问你庆同哥啊,我哪儿知道?庆同和我妈去高家见过人,我妈高兴,庆同好像嫌女方目不认丁,不太满意,不过,后来他总算是点头同意了。”

邓以哲大惊:“什么?我们的这位新嫂子目不识丁呐!庆同才高八斗,居然娶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做老婆!这怎么可能,她可是堂堂将门之后啊?”

邓季宣也摇头:“匪夷所思,这可真是贻笑大方啊!”

陈庆元说:“这高将军先后娶了三房太太,新嫂子高晓岚是续弦詹氏所出,詹氏死后,三夫人厅氏视高晓岚为眼中钉,百般凌辱,自不会送她念书了。”

邓季宣说:“将门之后出阁,毕竟不同凡响,光嫁妆就挑了有十几担,这排场也够大的了。”

吴季严说:“我刚才看见新娘子下轿时,手上戴的金镯子,至少不下10两重,更是令人刮目相看呢。”

几位年轻人正说着话,突地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一位衣着艳丽,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从厅堂里出来。

陈庆元问:“这女子是谁啊?长得如此灿烂娇艳!”

吴季严说:“这几年你和庆同哥就为着考秀才,中举人,长年累月待在书斋里攻读《昭明文选》,对安庆城里的新鲜事儿真是啥也不知道啊。这小女子就是高晓岚同天不同地的妹子,叫高君曼,她是厅氏亲生,自小饱受宠爱。高将军甚至还将她送到安庆城里的第一所新式学堂里念书。高君曼活泼率真,和姐姐的性格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且模样儿也比姐姐乖俊得多,算得我们学堂里的校花呢。”

邓以蜇叹道:“只恨老天爷不公啊!庆同这次娶的要不是高家姐姐,而是把这高家妹子娶进陈家门,那就替我们这帮兄弟增光添彩了!”

夜里,陈独秀来到陈庆元书房。

陈独秀说:“都过午夜了,哥哥还在三更灯火,五晚鸡鸣地发奋啊。”

陈庆元说:“我睡不着,躲到这里来看看闲书罢了。此次江南乡试,昭明太子没有能再帮上你的忙,陈家祖坟上的风水也没有再次显灵。你我兄弟双双皆铩羽而归,哪儿还有精神发什么奋?读什么书?”

陈独秀说:“江南乡试,那真是群魔乱舞,丑态百出,我早已视科举为妖孽,发誓此生再也不去参加什么抡才大典了!”

陈庆元:“呃,你这新郎官,不去洞房里陪新娘子,跑到我这书房里来干什么?”

“唉!”陈独秀一声叹息,“人生不如意事之八九,此时此刻,我才算是品尝到这不如意的滋味了。”

陈庆元大惊:“兄弟大婚刚过,何出此言?”

陈独秀说:“大婚,大婚,整天就是道谢、磕头。哥,你看看我这脑门子,皮都磕破了,脑袋也磕昏了。我这出自将门的老婆,居然一字不识。想我陈独秀,人称‘皖城名士’,身边长相厮守之人,竟然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陈庆元说:“兄弟,刚把老婆娶进门,就对老婆这等看法,你这辈子可怎么过?哥提醒你,你是娶老婆,又不是挑秀才,男人识文断字就行了,老婆只要懂得恪守妇道,孝敬老人,能勤俭持家就够了,识不识字有何关系?”

陈独秀说:“是,恪守妇道、孝敬老人、勤俭持家,高晓岚的确是一样不缺。可我总觉得,她不是我所心仪的那种能让我享受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感觉的老婆,而是妈妈领回家的一个能干的女仆而已。随着这股新婚的热闹劲儿一过去,我和她之间,真的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一年后的某一天,卧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门外等候消息的陈独秀陈庆元如释重负。

陈庆元说:“折腾了这么久,总算平安生下来了。”

陈独秀也嚷道:“生了个啥?快出来报讯呐!”

一婢女从卧房里出来:“恭喜二老爷,夫人生了个读书郎!”

陈独秀喜出望外,大步向厅堂奔去。

厅堂里,查氏正在陪谢氏说话。陈独秀一进厅堂便大叫:“妈妈,母亲,生了!生了个带把儿的!”

谢氏说:“安庆陈家习儒业十二世,到你爹爹这一代岂能无后?到底是菩萨保佑,让你爹爹一脉香火不绝,后继有人啊!”

查氏也喜盈盈道:“庆同,马上给你爹爹写信报喜!”

1909年安庆南水关陈府与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刚刚经过一番大兴土木扩建修葺后的陈府焕然一新耸立在南水关,在晴空下透射出官家的巍然气度与富豪财大气粗的皇皇气派。高房巍峨连片,门楼高大气派。房子中央还有两个私家花园。园中亭台楼阁,花木扶疏,碧波**漾,曲径通幽。临江的大门是俄式风格,外围用了一排用白漆涂抹过的木栅栏,更让人耳目一新。粗大的石门枋上,镌有一幅粗隶楹联。

左为:新月映眉眉映月;

右为:大江临面面临江。

不少乡邻在远处看稀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俗话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才几年工夫啊,陈家便发达起来了,看看这‘陈家大洋房子’的架势,也算得安庆城里首屈一指的了。”

“陈昔凡能有今天,还不是靠着和高登科结为了亲家。要不是高登科帮忙,他能从江州县令一下子升到关外辽东道,还戴上了知府花翎。”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嘛。你们看见这‘陈家大洋房子’就羡慕得恨不能跳河上吊,我告诉你们吧,这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我听人说陈昔凡还在东北辽阳置了上千亩地,在安庆城里买了两条街的铺面,还在北平城里开了‘崇古斋’古玩店。”

“真是聪明人呐!在关外捞了个盆满钵满,这才告老还乡,坐享清福,颐养天年喽!”

须发已白,拄着拐杖的陈昔凡由陈独秀陪着,四处巡看“陈家大洋房子”。

陈独秀说:“真没想到,我在杭州陆军小学教书,半年没回来,家中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

陈昔凡道:“爹爹辛苦一辈子,该做的事,总算是做得差不多了,以后就看你的了。爹爹晚年能落到这样的光景,也是我陈氏祖宗在天之灵保佑的结果。只可惜你妈妈,还有你庆元大哥寿缘太短,一个个先后都匆匆走了,就算是金玉满堂,他们也享受不着了。这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呐!”

两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孩拿着风筝跑进庭院。

陈独秀喊道:“延年,乔年,慢一点,眼睛别只看着天上,谨防摔着了。”

陈氏父子说着话,穿过月亮门,来到了陈昔凡的书房前。

几名工人正搭着梯子,将一块写有“四石师斋”的厚重木匾挂到门楣上。

陈独秀说:“爹爹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被誉为‘千古隶书第一人’的安庆邓石如,还自称是邓大师的关门弟子,那三石是谁呀?”

陈昔凡道:“这其余三石么,就是刘石庵、王石谷、沈石田,这三位大师,也完全有资格当你爹爹的老师,我就不揣冒昧,把他们也一并供上了。以后啊,我两眼不闻窗外事,整天就关在这园子里吟诗作画,与大师先贤做伴,也算得人生一大快事了。”

父子俩信步在园子里走着。

陈独秀隔着园墙上的嵌花窗门,蓦地看见家仆领着个身着亮丽衣衫的年轻女子向正屋走去。

陈独秀分明认出了来人,神情猛然一震!

陈昔凡也依希看见了,惜乎眼拙,看不清来者是什么人,问道:“庆同,跟长顺进去的是谁啊?”

陈独秀稳住神回道:“好像是晓岚的妹妹高君曼。”

陈昔凡说:“哦,知道了。晓岚前些日子说过,她妹妹在北京师范大学念书,学校放寒假时要来安庆住一段时间。”

陈独秀说:“我岳父前年不是已经移防到合肥去了么?她不去合肥,到安庆来干什么呀?”

陈昔凡说:“她来看她姐姐呀,她姐姐不是你老婆么。”

陈独秀若有所思:“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