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江宁看守所大门前聚集着众多闻讯赶来的记者,吉普车艰难地犁开蜂拥上前的记者,缓缓驰进大门。看着眼前的热闹的场面,陈独秀面露得意之色,吉普车停在一所清静的宅院里。
龚宽上前说道:“陈先生,我是江宁看守所所长龚宽。今后,你就住在这个小院里。这一排三间平房,你住中间一间,左边是专门给你配备的医生,这个狱医你肯定不认识,可她哥哥你一定认识,她哥哥就是和你一样大名鼎鼎的学者曹聚仁。右边住着我们的警务人员。希望你在这里能够过得愉快。”
陈独秀走进他住的屋子,环视了一下屋里的陈设,见里面有书架、大书案,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室内清洁,光线也好,遂一屁股在书案前的藤椅上坐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不像牢房,倒像是疗养院。”
龚宽说:“这里过去是苏俄大特务牛兰和他老婆,开庭审判前住过的屋子。”
陈独秀说:“不要和我说苏联人的事,我对苏联人不感兴趣,我现在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龚宽说:“是,是……呃,陈先生,你刚才进门时一定看见了,很多消息灵通的记者知道你要来,都堵在大门口想采访你,你是否愿意接受他们的采访?”
陈独秀高兴地:“见,马上见。”
龚宽陪着陈独秀走进会见室,隔着一排长长的铁栏杆,看见铁栏杆外面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记者。
陈独秀昂昂然刚一坐下,记者们便隔着铁栏杆争相拍照、发问。
一记者:“请问陈独秀先生,如今来到监狱之中,有何感想?”
陈独秀答:“在狱之人,别无所望,唯一要求,即望当局予以公开审判。”
另一记者:“请问陈先生,你对南京印象如何?”
陈独秀再答:“辛亥革命失败后,我和柏文蔚将军在南京小住过一段日子,距今已有二十几年了。此番见到南京各处之建设及商业之繁荣,真胜昔日百倍,在此国难日亟之时,政府仍能努力发展建设,此点实为国家幸甚矣。”
“开庭时先生是否请律师?”
陈独秀答:“请律师打官司需要钱,我陈独秀是个一文不名的穷措大,恐怕请不起律师。”
“陈先生请律师无须花费自家银子,当今中国最有名的章世钊、张耀曾、董康、郑毓秀几大律师均已在报上公开表示,他们都愿意免费出庭为先生作无罪辩护。”
陈独秀道:“我的案子绝非法律能断,实为政治问题,请不请律师,本人尚未定夺。”
龚宽将蒋梦麟带至陈独秀住屋。
陈独秀感动地说:“梦麟来了,坐,坐。”
蒋梦麟将一大包水果和一袋子书放在书案上:“报上讲你想看《水浒》,我就找了《水浒》《三国演义》《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给你送来。”
陈独秀说:“谢谢你这么细心,我整日闷在这里,只盼着早日公审。”
蒋梦麟说:“刘文典、沈兼士一班北大老友都托我向你问好。”
陈独秀说:“这次又连累许多老朋友,我这个人,十恶不赦,总是给老朋友带来麻烦。”
“什么时候公审?”
“大约是下月吧。”
“近来身体怎么样?看你脸色,似不太好。”
“这几天肠胃病犯了,一天三顿只能喝点儿稀饭,想吃肉和干饭,可医生不允许。”
“这里面买药可方便?需要什么药,我可以安排人送来。”
“看守所条件还不错,我住的是牛兰夫妇住过的屋子。吃药看病有专人负责,平时可以去院坝上散步,经我要求,所方还允许与我一同被捕的人员来陪我说说话儿,以排遣时光。以后判了刑,恐怕就没有这等优待了。”
蒋梦麟安慰道:“你要想宽些,以你的情况和外间评论,你的罪或不至重,顶多也就是关几年,放出来就好了。”
陈独秀说:“你用不着安慰我,蒋介石已经杀了我两个儿子,对我更是恨之入骨,他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我想像延年、乔年一样,大劈对我倒是来得痛快一点。”
蒋梦麟说:“不致如此,不致如此,委员长是有政治头脑的人,我想他断不会杀你的。”
陈独秀问:“近日北大的老朋友有什么新作?”
蒋梦麟说:“刘文典出了一本《淮南鸿烈集解》,在学界反响极大。”
陈独秀道:“即便不死,这次在牢里待的时间也断然不会太短。我已准备在坐牢期间研究一些文字学方面的东西。”
蒋梦麟说:“这样最好,我支持你在狱中做学问,需要什么资料,给我写信,我派人给你送来。
陈独秀问:“我能给你写信?”
蒋梦麟说:“我一会给狱方打个招呼,允许你向外界写信。”
陈独秀把蒋梦麟送到庭院上,说:“如来信,可请段锡鹏转我。锡鹏到牢里来看过我两次,他是我在北大时很出色的一个学生,那时就是北大学生会的主席了。当然,锡鹏现在任教育部次长,官高位显,就更出息了。”
陈独秀与濮德治、罗世凡谈话。
罗世凡挥着手中的报纸:“我真没想到,罗家伦这种蒋介石跟前的大红人,也会在报上呼吁政府爱惜人才,给先生一条自新之路。”
濮德治说:“别看罗家伦刚刚当上中央大学校长,过去在北大时也曾是先生的学生,与先生到底有师生之谊嘛。”
陈独秀不无得意地说:“罗家伦、傅斯年,还有张国焘那时是我手下的三位大将,也是五四运动中的主将。但在北大,直接教他主课的老师是胡适,我嘛,是文科门的主任。罗家伦才华横溢,心气颇高,除了胡适,能入他法眼的教授还真不太多。辜鸿铭是著名的保皇党,罗家伦班上的英文归他教。恰恰罗家伦的外语是最差的。有一次辜鸿铭对答案极不满意,大骂罗家伦,罗家伦受不了,辩解了几句,辜鸿铭把桌子一拍:‘罗家伦,不准你再说话!再说话,你就是WBD’”
濮德治说:“辜鸿铭是誉满中外的名教授,连胡适见了他也要退让三分,罗家伦当众挨了骂,当然只好忍气吞声了。”
陈独秀说:“罗家伦挨了骂,却不知道辜鸿铭骂他什么,下课后就去请教胡适。胡适一听自然明白,可又不好说破,于是翻翻眼睛,摸摸下巴,想了想才说:‘那个老头子,爱用古典骂人,这三个字,看来不出自古希腊,就是出自古罗马,至于到底是什么词的缩写,只有问老头子才能明白。’罗家伦不服气又没办法,就找了个机会问辜鸿铭:‘上回老师骂我是WBD,这WBD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请老师告诉我,这是哪三个字的缩写,出自哪一本书?’辜鸿铭眼一瞪,拉长声调说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WBD就是王——八——蛋!’”
濮、罗二人捧腹大笑。
三人正说得起劲,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驰入江宁看守所,在关押陈独秀的小院门前停下。
车上,下来了西装革履,蓄着仁丹胡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一手提着沉甸甸的大皮包,一手提着文明棍的章世钊。
龚宽恭敬地上前招呼:“章大律师来了?”
章世钊说:“龚所长,陈独秀关在哪里,我要马上见他。”
“呃,请章大律师稍等一下,到这里来看望陈先生的人很多,陈先生不胜其扰,特地给我们打了招呼,凡有探望者,必须得先向他通报,否则,他会让人下不来台的。”
章世钊骂道:“这个老东西,做了阶下之囚,还耍这么大的派头,还敢这么霸道!”
龚宽笑着说:“虎死不倒威嘛,陈独秀到底是名震华夏的大人物么,就算进了大牢,也是高级囚犯嘛!上峰有指示,要我们尽量优待他,我们这些衙卒,哪敢不遵命啊?”
龚宽让章世钊候在门外,独自进屋对陈独秀说道:“陈先生,章世钊章大律师看你来了。”
正与濮德治、罗世凡说话的陈独秀虎地站起来,一跺脚,怒色满脸地对龚宽吼道:“我与章某人早已割袍断交,不见!”
濮德治大惑不解:“章士钊曾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啊,你们一起办过《国民日报》,在日本办过《甲寅》杂志。在上海和蔡元培等一起搞过暗杀团,后来又一起在北大教书。你还曾说过,从事政治活动,你和章士钊属于黄金搭档,现在章大律师好心好意地跑到大牢里来探望你,你怎么反倒拿架子不见他?”
陈独秀道:“我痛恨他这人没有骨气,后来居然当了段祺瑞政府的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参与‘三?一八’案,对学生进行血腥镇压。惨案发生的第二天,我就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发誓此生决不与这残暴之人为伍!”
门外的章世钊听见大怒,一头闯进屋来,挥着文明棍冲陈独秀劈头盖脸喝道:“陈老魔头为何不敢见我?为你这老魔头辩护,本大律师只尽义务,不收你半个铜板!”
陈独秀面露得意之容,仍不失倨傲:“章姓老儿,倘若弃暗投明,我就欢迎你为我辩护!”
章士钊道:“世事沧桑,后人自有公论。当务之急,为兄只能竭尽所能,争取你这老魔头早日获释,等你出了牢门,我们再公开下战表决斗好了。”
陈独秀道:“好,和章姓老儿做对手,过瘾,过瘾!”
章世钊将大皮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几封银元:“本大律师打官司,从来都是收别人的金条银锭,只有为你这老魔头辩护,不单自贴银子,还得无端招你斥骂。”
龚宽疑惑地问:“你们……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啊?”
陈独秀说:“敌人,当然是敌人!不过,是那种能够为了救对方急难,而舍得抛弃身家性命的敌人。”拍拍龚宽的肩膀,“龚所长,你别看他现在是名震华夏的金牌大律师,一副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样子,年轻时可是和我一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专干暗杀清廷高官要员勾当的铁血杀手。”
看着陈独秀与章世钊之间独特的友谊,濮德治与罗世凡感叹不已。
潘兰珍提着小皮箱从南京火车站出来:“黄包车。”一辆黄包车闻声而来,停在她跟前。
潘兰珍:“去江宁看守所。”
陈独秀又在囚室里与濮德治、罗世凡聊天打发时光。罗世凡拿着手中的书道:“老先生,我已经把你写的这本书看完了。中国拼音文字方案我不懂,可我惊奇的是,你哪儿来的那么旺盛的精力,同一时期又要写那么多的政论文章,还能去做拼音文字方面的学问?”
濮德治代陈独秀回答:“这我知道,老先生这本书,是为了排解苦痛才写出来的。民国十七年(1928年)六月六日,陈乔年在龙华监狱被枪杀,而头一年的六月二十六日,29岁的哥哥延年也在同一个地方被刀斩,弟兄俩牺牲的时间不到一年。大姐筱秀从安庆一路抽噎着赶到上海,料理弟弟后事。筱秀伤心过度,不久也病逝上海,后事由汪孟邹帮助料理。一年之内死掉三个儿女,女儿病危期间,不能去探视、死后不能去见遗容,再加上大革命失败,‘六大’的落选,国民党的通缉,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先生东躲西藏,悲怆欲绝,欲哭无泪,身心在悲愤、惊吓和噩梦中煎熬。为了排解这一连串噩梦,老先生便开始写这本《中国拼音文字草案》。”
陈独秀说:“这本书可不我一人之功,为我校对上海方言的是沈雁冰、陆缀文;校对广州方言的是杨毅、罗绮园;校对武汉方言的是项英;校对北平话的是邓颖超。在我被免去党中央总书记职务后出版的这第一部著作里,其实凝聚着我的众多同志们的心血。我陈独秀公开反对党中央的错误路线和许多不正确的做法,但是,我和中央的许多同志之间的个人友谊,还是十分友好的。”
陈独秀正说话,狱警在门口探探头喊道:“陈先生,有人来看望你。”
陈独秀扭过脸问:“什么人?”
狱警说:“是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才二十来岁,她说她姓潘。”
陈独秀虎地站了起来:“兰珍……她怎么来了?”
陈独秀来到会见室,一扫往日的庄重严谨,双手紧攒着将他与潘兰珍隔离开的铁栏杆,激动得不能自抑。
潘兰珍说:“先生,侬受苦了。”
陈独秀说:“不,不苦,我这是……第四次坐牢,已经习惯了。”
潘兰珍说:“侬要保重身子。不管判侬多久,阿拉都会等侬的。”
陈独秀说:“兰珍,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才20出头,正值青春年华,我这次即使不被枪毙,也定然会老死狱中。兰珍,你还是……回上海去吧。我不忍心……耽误你。”
潘兰珍说:“先生,侬不用劝阿拉了,阿拉已经辞去了工作,专门到南京来服侍侬。兰珍和先生已经一起生活了两年,早已是先生的人。先生被判20年,阿拉便等侬20年,只要先生在世一日,兰珍就等侬一日。”
陈独秀紧握住潘兰珍的手,嘴唇哆嗦,泪如泉涌……
南京江宁地方法院。法庭内外一片寂静。
在公开审判的这一天,审判大厅里挤满了人。
检察官拿腔拿调,振振有词地念道:“被告陈独秀,安徽省怀宁县人,初在日本东京大学读书。于前清宣统元、二年间,曾一度回国从事著作。光复后,又往日本继续求学。至民国四年回到上海,在《青年报》当主笔。民国十一年赴莫斯科,回国后,被任命为共党总书记,直接受莫斯科命令,指挥各地共党活动。至民国十六年,因国民党清共,共党失败,共产国际以被告执行组织不力,将其总书记开除。彼时共党内部分裂为二:一为斯大林派,又名干部派;二为托洛斯基派。被告即为后一派的首领,纠集一班被开除党籍者,如彭述之、郑超麟、罗汉、何之瑜、濮德治、宋逢春、吴季严等,在上海组织中国共产党左派反对派团体……”
旁听席上挨肩挤背,挤满了记者和各界人士。辩护席上,端坐着章世钊等五位大律师。陈独秀等九名被告,肃然端坐于被告席上。
陈立夫也专门赶来,在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听审。
检察官继续念道:“检方有12种证据清楚表明,所有危害民国的行动及宣传,均由被告陈独秀操纵。证据确凿,自应令其负责。”
听着检察官扣着自己头上的种种罪名,蓄着短短胡髭的陈独秀态度安闲,四面瞻顾,神态倨傲,旁若无人。
法庭外面的门厅、过道、窗外,到处挤满了旁听者。
审判长发问:“被告陈独秀,你对于起诉人的指控,是否有抗辩?”
陈独秀霍然站起朗声回答:“当然有!”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陈独秀犹如站在讲台上的教授,把法庭人员视为他的学生一样,开始“讲课”:“予行年五十有五矣,弱冠以来,反抗清帝,反抗北洋军阀,反抗封建思想,反抗帝国主义,奔走呼号,以谋改造中国者,于今三十余年……”
法庭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陈独秀的陈词,似珠落玉盘,撞击着人们的灵魂。
陈独秀:“蒋介石吸尽人民脂膏以养兵,挟全国军队以搜刮人民,屠杀异己。大小无冠之王,到处擅作威福,法律只以制裁小民,文武高官俱在议亲议贵之列。其对共产党人,杀之囚之,犹以为未足,更师袁世凯之故技,使之自首告密,在我神州大地蔚然成风。此等伎俩,并不足以消灭真正的共产党人,只以破灭廉耻弃国人耳。” 陈独秀朗读古文般抑扬顿挫的声调,震**着人们的耳膜。
陈独秀:“蒋介石对日本侵占东三省,采取不抵抗主义,甚至驯羊般跪倒在日本人之前媚颜投降,宁至全国沦亡,亦不容人有异词,家有异说。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竟成国民党之金科玉律。儿皇帝重现于今日,不亦哀乎?”
旁听席上,人们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到底当过那么多年共产党的总书记,看看那气势,那水平!”
“真可谓黄钟大吕,金石之声!”
审判长猛敲法棰吼道:“庭上不得喧哗!国难之际,更需我上下精诚团结!”转而警告陈独秀,“被告注意,不得以蛊惑之词,来抹黑政府,攻击领袖!”
陈独秀道:“审判长先生,你刚才讲到‘国难之际,更需我上下精诚团结’这很好!不过独秀却以为,骑马的要和马讲团结,不然,马是不会赞成的。它会说,你压在我身上,你相当舒服,我要被你鞭打,还要跑;跑得浑身臭汗还嫌慢,甚而还不给我草吃。这种团结,对不起,老夫敬谢不敏。”
旁听席上哄然大笑。
审判长喝道 :“马与本案无关!被告陈独秀,我问你,与你同案被捕的人,你是否全都认识?”
陈独秀答:“党内情形,恕我不能报告,我只能表明我的政治意见。谁是共产党,这是政府侦探的责任,我陈独秀岂能做政府的侦探。”
旁听席上又是一片笑声。
审判长:“被告何以要公开宣传推翻国民政府?”
陈独秀:“宣传推翻政府,确系事实。至于理由,可以分三点简单说明之。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无发言权,普通党员亦无发言权,不合民主政治原则。二、中国人民已穷至极点,军阀官僚只知集中金钱,存于帝国主义银行,人民则穷困到无饭吃,此为高丽亡国前之现象。三、全国人民主张抗日,政府则步步退让。根据以上三点,人民即有反抗此违背民主主义与无民权实质政府之义务。”
审判长斥道:“中共内的托派和斯大林派意见虽有不同,但都主张推翻国民政府,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是一样的目的,都是共产,都是危害民国。”
陈独秀回答:“我只承认反对国民党、蒋介石和国民政府,却不承认危害民国。在民主国家,政府可由理念不同的政党轮流组阁,政府首脑也换得如同走马灯一般频繁,但是,国家却是相对恒定不变的,这早已是民众基本的常识。所以政府绝对不能等同于国家,反对政府,也绝非危害国家。孙中山、黄兴等,曾推翻满清政府,打倒北洋政府,倘若如检察官刚才所谓,打倒政府就是危害国家,那么国民党岂不已公开叛国两次!孙中山岂不是叛国集团的头子,他还有什么资格被尊为中华民国政府的国父?”
旁听席上,笑声不断。
陈独秀继续说道:“综上所述,足以证明检察官对我等之指控,根本不能成立,法庭理应宣判我等无罪!”
审判长苦着脸道:“被告抗辩到此结束。下面,请被告律师发表辩护意见。”
章世钊起身言道:“本辩护人认为陈独秀言论无罪,行动无罪,指控我的当事人叛国、危害民国,更系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
彭述之偏过脸低声对陈独秀说:“老先生今天气宇轩昂,雄辩滔滔,在法庭上如同出演一幕大剧的主角。”
濮德治也说:“没想到初次上庭,便能大获全胜。”
陈独秀道:“你们以为这法庭能定我们的罪吗?是杀是判,最后全都得由正在江西指挥剿共的‘草字头’说了算。他们既然拿审判当戏唱,我们何不就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轰轰烈烈地演他一回主角?”
法警向三人喝道:“庭上不准喧哗!”
章士钊神采奕奕,滔滔不绝的为陈独秀辩护:“以共产党论,托洛茨基派多一人,即斯大林派少一人,斯大林派少一人,即江西共党少一人,如斯辗转,相辅为用,谓托派与国民党取掎角之势以清共也。如此推论,托派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于国民党也……”
被告席上的陈独秀听到这里,眉头一皱,陡然起身大喝:“本人必须当庭声明:章律师的辩护,只能代表他自己的观点而不能代表我。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本人的辩护词为准。当初我创建共产党之目的,就是要推翻国民党政府,建设一个民主平等的新中国!”
此言一出,章世钊犹如劈面挨了两耳光,目瞪口呆,窘迫无状。
旁听席上,议论纷纷:
“当了阶下之囚仍不失青云之志,真乃旷古之伟丈夫矣!”
“风骨嶙峋,这恐怕是中外法庭审讯史上从未有过之奇迹。”
“到底当过共产党的总书记,把信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审判长喊道:“辩护人不要受当事人影响,继续陈述。”
章世钊明显精神萎靡下去,拿起文稿照本宣科:“孙中山开宗明义言曰:‘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大同主义。’又云:‘国民党既是赞成三民主义,便不应该反对共产主义,大目的就是要众人能够共产。’基上,陈独秀非以鼓吹共产主义而可治罪!湛然无据,应请审判长依据法条,谕知无罪,以保全读书种子,尊重言论自由,属守法律之精神,省释无辜之系罗,实为公德两便。”
囚车返回江宁看守所的途中,彭述之对陈独秀说道:“老先生,你刚才在法庭上做得也太过分了些,你不该让章世钊当庭下不了台,外间报纸评价章士钊义务为你辩护,又亲往监狱赠金予你,盛赞此君古道侠肠,义节可风呢。”
彭述之曾任中共旅莫支部书记,也是一位数度进出敌人监狱的资深共产党人,与陈独秀一起被开除党籍之前一直是中央核心领导人之一。他也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开庭前作了精心准备,把法庭变成了一个宣传共产主义的讲坛。他在自己的《辩诉状》中,正气凛然地指责国民党政府对日帝国主义的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是“真正危害民国”,以及它对人民任意压迫,剥夺人民应享的民主和自由的权利外,并掷地有声地宣称“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挽救中国,免除民族危亡!”
陈独秀依然余怒未消:“像他这样为我辩护,不过是在帮倒忙罢了,这种毫无政治头脑的所谓金牌大律师,我再也不要他替我辩护了。”
1933年4月26日,江苏高等法院判决陈独秀、彭述之共同以文字为叛国之宣传,对二人各处有期徒刑13年,褫夺公权15年。其余同案人员,则判处五年有期徒刑。
6月15日陈独秀写成《上诉状》,与判决书针锋相对,针对所谓危害民国罪,对国民党政府的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揭露与抨击,全文五千余字,痛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绝。22日《上诉状》被高等法院检察官驳回。7月7日陈又写就《再抗辩书》,批驳检察官对上诉的答辩书,寄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转交。最高法院迟迟不作答复,直到1934年6月30日才作出终审判决:撤销原褫夺公权部分,徒刑期减为八年。
陈独秀在1919年就在《新青年》上就写到:“世界文明的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从这两处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
现在,陈独秀不得不再一次来实践自己提出的理论了。他在狱中每月的花费除药费二三十元外,就是买书。《独秀文存》印了3.2万册,版税很快花光,全靠友人接济,章士钊接济最多。
即便如此,陈独秀仍然很穷,一次狱卒为他买了三个铜板的辣酱,他竟瞪着眼睛埋怨:“买一个铜子就够了,怎么买这么多!”
江宁看守所,彭述之、濮德治、罗世凡、宋逢春九人被狱警带出监牢,络绎登上一辆已经发动的囚车。
龚宽恭恭敬敬地将陈独秀与潘兰珍送出囚室,上了庭院。
陈独秀道:“龚所长,我在你管理的这所监狱里待了这么几个月,你对我照顾得很好。现在我们就要分手了,为了表示感谢,我昨晚特意给你写了一幅单条。兰珍,把字交给龚所长吧。”
潘兰珍把一个纸卷交到龚宽手中。
龚宽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谢谢,谢谢陈先生厚爱。龚宽有机会为先生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
“哈哈,”陈独秀笑道,“你很会说话,此生能交上你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一件快事。哦,龚所长,我屋里那两架子书,请你务必尽快给我送到那边去,我这人,可以三日不吃饭,决不能三日不看书的。”
龚宽连连点头:“一定,一定。先生吩咐了就是。不过,据我所知,首都第一监狱狱规森严,是否能给先生方便,恐怕还得看先生的人脉如何了。”
陈独秀说:“首都监狱是中国所谓的第一所模范监狱,难道还不允许犯人看书读报吗?”
龚宽讷讷道:“不仅如此,恐怕潘女士也不能像在我这里一样,整天随伺在先生左右了。”
囚车驰出江宁看守所大门没过多久,便来到首都第一监狱,在大操场上停下。
陈独秀等十名囚犯从车上下来。
李玉成神气活现地宣布:“本人系首都第一监狱典狱长李玉成,我在此向你们郑重宣布:首都第一监狱不比你们刚刚待过的江宁看守所,你们都是重大政治犯,到了这里,一个个都要规规矩矩,服从管教,否则严惩不贷!”
陈独秀问:“能否向外界写信?能否探监?”
“不行!”
陈独秀再问:“读书看报呢?”
“还读书看报?你以为这儿是学堂啊!”
陈独秀怒不可遏:“这是什么黑暗社会?简直连封建社会、奴隶社会也不如!还是什么首善之区的模范监狱!你们执行恶法,我拼出老命也要抗议!”
李玉成斥道:“恶法总比你们打家劫舍,无法无天的共匪好一万倍?”
陈独秀喝道:“是恶法就必须打倒!不准我陈独秀写信、探监、读书看报,我从现在起就绝食抗议!”
彭述之也大叫:“对,我们都绝食抗议!”
濮德治、罗世凡等也齐声吼喊起来:“反对三不准!绝食,我们全都绝食!”
李玉成目瞪口呆!
傍晚,单人囚室中的陈独秀两手抄于胸前,和衣斜靠床头,双目紧闭。
桌上,放着已经冰凉的饭菜。
李玉成来到陈独秀囚室外面。
狱警凑上前压着嗓子报告:“典狱长,这老东西中午没吃,晚饭端进去都凉了,也照样没动一下,看样子他是真打算把自己给饿死了。”
李玉成走进囚室,看看**的陈独秀。
陈独秀微微睁开眼,轻蔑地看了一眼李玉成,又把眼闭上了。
李玉成强压怒气,拉过一张凳子坐下:“陈独秀先生,你都这么大把年纪的人了,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不准写信,不准探监,不准读书看报,这是前朝时候就定下的老规矩,恐怕都上百年了。你要想开些,这种大事,不是我们这样的小角色能改得了的。”
陈独秀一动不动。
李玉成继续劝道:“何苦呢?饿坏了身子,到底还是自己遭罪。”
陈独秀嘴缝里蹦出几个字:“我说过,不取消三不准,我就饿死在你们这模范监狱里!”
李玉成虎地蹦起来大吼道:“你这老东西以为你是谁啊?当了阶之下囚还敢在我面前摆臭架子!你陈独秀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就是一个丧心病狂反对政府反对委员长的共匪总头子,像你这样的家伙,委员长没枪毙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你竟敢带头绝食!你就饿吧,我还怕你不成,饿死十个五双就数了,饿死了,我再来给你收尸——哼!”
李玉成愤愤骂过,拂袖而去。
深夜,典狱长办公室里灯火辉煌。
李玉成问几名狱警:“姓陈的老家伙还是没吃吗?”
一狱警说:“今天又是一整天了,中午是炒肉丝,晚上是清烧鲫鱼,鸡蛋汤,老东西还是一筷子也不动。”
李玉成:“那帮家伙呢?”
另一狱警说:“也都一样,中午我还骗他们,说姓陈的已经开口吃饭了。可他们狡猾得很,说要亲眼看着姓陈的吃他们才吃。”
李玉成恨恨地说:“不吃就拉倒,饿死了还可以为政府节约十来颗子弹费!”
一狱警说:“典狱长,这帮家伙全都是党国要犯。尤其是那个顽固的陈独秀,名声大得很,这些日子大报小报的头条全是他这个的案子。这老东西要真饿死在我们手上,恐怕上峰会追查责任啊。”
李玉成说:“再和他们熬上两天,我知道,一个人不吃不喝,也得七天才会饿死,现在他们只不过才饿了两天,离死还早,大家别着急。”
一名老狱警担心地说:“可那姓陈的到底是个糟老头子了,他能饿上七天么?今天下午我看他的脸色已经不太对劲了,腊黄腊黄的,额头上直冒虚汗,脑袋好像也抬不起来了。”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李玉成抓起电话,对方刚一发声,立即像弹簧般站了起来:“是,是,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一定做好安排。”
狱警们全都眼巴巴地盯着李玉成。
李玉成放下电话,对盯着自己的几名狱警大声叫道:“我的老天爷!上峰通知我,铁道部长顾孟余和教育部次长段锡鹏,明天一早要来探望那姓陈的老东西!这可出大麻烦了?”
老狱警一片声叫道:
“还有啥顾虑的,那就答应姓陈的条件吧。”
“典狱长,对这帮家伙,我看我们也不能照过去对付犯人的办法来对付,也得动动脑筋才行,真要弄出个祸事,恐怕大家饭碗都要丢掉。”
“就是,就是,这些天我天天看报,对陈独秀这案子,我一直就很关心。中国的,外国的大人物都在为他说话求情。这不,刚从看守所转到我们第一监狱,连堂堂部长、次长也纡尊降贵到大牢里来探望他。这里面的名堂,难道你们一点也没察觉出来?”
李玉成揉着下巴想了想:“好,我有主意了。”李玉成与老狱警走进屋子。老狱警将提盒里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李玉成来到床前,对着蜷曲在**的陈独秀一副前倨后恭的样子:“陈先生,你已经把自己整整饿了两天了,这是何苦呢?你是大人物,更应该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不是?我知道你是安庆人,你看看,我叫手下专门去街上的安徽菜馆,给你买来了安庆最有名的山粉圆子烧肉、何老三海鲜馄饨。”
陈独秀睁开眼睛:“不取消三不准,你即便端上来山珍海味,我依然绝食到底。”
李玉成摆着手说:“何需如此,何需如此?写信、探监,读书看报,我为党国爱惜人才,索性就大着胆子自作主张,答应你就是了。怎么样?这下满意了吧,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陈独秀得寸进尺:“除了那三条,我个人还有个条件。”
李玉成皱皱眉头:“陈老先生请讲,只是别太难为我们这些当差的。”
陈独秀说:“我这人生活自理能力太差,加之年老体衰,全靠兰珍照料我的饮食起居。在江宁看守所时,狱方就特许兰珍在里面自立锅伙。如今到了你管理的第一监狱,我也得像在江宁看守所一样过日子。其实对你来说,这事也委实简单,无非就是提供一个能做厨房的小屋子。至于锅碗盆瓢,炉子煤柴,全由我们自己掏钱置办。”
李玉成为难地说:“这……陈老先生,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首都第一监狱可是全国模范监狱,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陈独秀说:“有无先例我不管,你不答应,我就决不进食,等你前来替我收尸!”
李玉成说:“罢罢罢,我看还是这样变通一下吧,我特许你夫人每天上午八点进来陪你,照料你的一日三餐。但是,晚上七点之前,必须出监狱。”
陈独秀坐起身子,因饿得太久,有些力不从心,李玉成赶紧伸手搀扶。
陈独秀说:“本人的绝食斗争,宣布结束。”
说罢,陈独秀坐到桌前,拿起汤勺,大快朵颐:“这何老三海鲜馄饨,我已经多年没有吃过了,梦里都想呢,汤鲜馅美,真是不错,不错!”
看着陈独秀狼吞虎咽,李玉成和老狱警面带苦相。
侍卫和秘书提着礼品袋,陪着顾孟余和段锡鹏进得陈独秀的囚室。
陈独秀正在伏案写作。
段锡鹏开口招呼:“老师,顾孟余先生来看望你了。”
陈独秀赶紧起身相迎:“政府要员以金玉之躯,下驾这种不雅之地,独秀实不敢当。”
顾孟余大声道:“仲甫兄,老朋友,用不着这么文绉绉地冒酸水。当年你在北大文学门当主任,我在经济门当主任,一起共过几年事,不管你犯了什么事,兄弟对你老兄的人品,文章,还是十分敬佩的。所以约上你的学生段锡鹏,特意前来看望你。”
陈独秀客气地说:“那我就谢谢顾老弟的雅意了,请坐,请坐。”
顾孟余说:“我来之前,蒋夫人对我说,陈先生这个案子,中外瞩目,大家都很关心。现在法院已经作出了判决,尚不知仲甫下一步作何打算?”
陈独秀随手拿起书案上的几页稿子扬了扬:“不管你今天带来的是蒋介石的问题,还是蒋夫人的问题,你都可以把我的回答带给他们。法院虽然作出了一审判决,不过,我是不服的。你们看,我正在起草上诉状,让高院来做最后裁决吧。”
顾孟余说:“那好,那好,我也希望高院能够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陈独秀说:“我倒不会愚昧到完全相信中国法律的地步,这个案子,我清楚最终会判我坐牢的。蒋夫人托你问我作何打算,这很简单,我就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以书为伴,认真读读书,研究点对社会有实际用处的学问。我早在“五四”时期,就在《新青年》上写文章说过:“‘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进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最优美的生活。’我已是几进几出监狱,何不以实际行动来实践自己当初提出的格言呢?”
顾孟余虚应道:“对,对,利用这充裕的时间做做学问,只要能静下心来,以书为伴,这时光也就容易打发了。有句中国的老话是怎么说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哦,还有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受苦,饿肚子……”
陈独秀说:“哈哈,老弟洋墨水喝得多,倒是把老祖宗的东西丢得差不多了。你引用的前一段出自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原话是这么说的,‘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足,《兵法》修列。’后一段则出自《孟子·告子下》,原话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伐其身。’”
顾孟余笑笑,谦虚地说:“陈先生到底知识渊博,倒背如流,我在国外的时间太长,老祖宗留下的古书读得不好,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独秀说:“顾老弟客气,你是工科大专家,能把这些古训的意思弄得大致不差,也就很不错了。”
顾孟余说:“我知道段次长是你得意门生,所以今天把他叫来了。老兄今后做学问需要什么资料,什么书籍,都可以通知他给你送来。我会给监狱方面打招呼,在生活上尽可能给先生予优待。”
陈独秀说:“那我就在这里谢过部长大人了。”
段锡鹏笑着说:“蒋先生也托我向老师问好。”
陈独秀神情倏然变了,捋着山羊胡须,冷冷笑道:“那我还得谢谢他了。”
段锡鹏听出了对方话里的讥锋,神情稍显尴尬。
陈独秀毫不客气,大声说道:“你刚才还有脸说是我北大学生,我看你现在是教育部次长,官当大了,架子也变大了。”
段锡鹏赶忙解释说:“哪里,哪里,那段时间我确实是外出了,后来要求见老师,正赶上……嘿嘿,层峰有令,不准见人,就没有为难狱方了。”
顾孟余不疾不徐地说:“仲甫讲话还是文人味,什么大官呀?陈先生真要想做个大官,不全在你自己一句话吗?”
陈独秀正色道:“我可不是当官的料。”他瞪着顾孟余说,“我哪有顾先生八面玲珑,会当官啊。”
顾孟余皱皱眉头,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看来陈先生火气依然不小,你好好休息吧。”
陈独秀昂然道:“不送。”
顾孟余转身离去。段锡鹏也赶紧跟着出了门。
顾孟余气愤地说:“这个老头子,真是被社会宠坏了,脾气倔得很,给他脸面也不要。”
李玉成送走两位高官,马上变了一副面孔,对几名警官头目道:“今天你们都看见了,这个陈独秀,可不是一般的犯人,连部长次长来看她,他也敢不给面子。部长先生受了冷遇,反而还要我们尽量优待陈独秀。我现在郑重提醒你们,陈独秀今后要看书,要看报,要见谁,都给他自由,只要他不出监区,不在牢房里闹事,不组织犯人捣乱炸狱,我们都由着他。听清楚了吗?”
章士钊带着烟卷、水果,糖果等物品前来探监。
陈独秀高兴地说:“行严,我从江宁看守所转到这里后,你是第一个前来看望我的老朋友。”
章世钊端着架子拿腔拿调地说:“你别这么自作多情好不好?我今天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的一个学生委托我来替他看望你的。”指着桌上大包小包的礼物,“你看看这些吃的抽的,我一分钱也没出,全是你那个学生置办的。”
陈独秀想了想:“谁?”
章世钊说:“杨鹏升,他在北大时曾受教于你门下,他没忘记你这个老师,特地要我来慰问你。”
陈独秀一拍光光的脑门:“杨鹏升?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四川人,国军的一位副师长,对吧?”
章世钊说:“你记性还不错。师长是孙元良,他是副师长。”
陈独秀问:“杨鹏升他现在什么地方?我有好些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章世钊说:“年初,他参加了淞沪抗战,奋勇抗击日本侵略军,现在已经调到南京陆军中央军官学校任上校战术教官。因军人身份不便,故特请我来替他看望你,并要你这老师多多保重。”
陈独秀说:“行严,你务必转告我对他的谢意!”
章世钊说:“这个自然。”
陈独秀感叹道:“唉,国共分裂,大革命失败,共产党不容我,国民党也不容我,没想到国民党中有爱国心的学生,倒还惦记着我这一介老朽。”
章世钊说:“仲甫,你现在虽然是阶下囚,但在人们的心中,你还是一个老斗士嘛!不过,你这股斗争劲儿对敌人可以,拿来对自己的朋友,就实在太过分了。容不下你的岂止国共两党,还得加上我章某人。”
陈独秀笑道:“行严还在生我的气?”
章世钊板着脸说:“那还用说?那天在法庭上,我连杀你的心都有!”
陈独秀“哈哈”大笑。
章世钊说:“你还有脸笑,不知好歹的东西!”嘴里骂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潘兰珍提着菜篮从外面回到首都第一监狱,直接进了陈独秀囚室旁边的一间充作厨房的屋子。
正在伏案写作的陈独秀听见了脚步声:“兰珍回来了?快把报纸给我送过来呀。”
潘兰珍一惊,赶紧过来对陈独秀道:“哎呀!老先生,阿拉今天忘记买报了。”
陈独秀蓦地沉下脸:“兰珍,你给我牢牢地记住,饭可以三天不吃,报不可一日不读!”
潘兰珍窘迫地说:“阿拉马上去买。马上去买。今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潘兰珍的确感觉到了大人物与寻常百姓的不同之处。陈独秀在牢里住的也是单间,还有写字台,藤椅,和一个大书橱,书橱里装满了他开书目请朋友们送进去的书。她能在大牢里陪伴陈独秀,并为他做一日三餐,更是一般犯人所难以想象的。而且,她过去和陈独秀一起生活了两年,只以为他是个不善交际,落落寡合的老人,没想到他成了阶下之囚,竟然会有那么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他,伸出手来援助他。而且来的大都是名流显贵。她真不明白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子是靠什么魅力来征服大家的?她如今虽然没有分文收入,但钱是全然不缺的,因为有那么多的人给她送钱来。这些资助她的人,大都嘱咐她不要告诉陈独秀。但她却做不到这一点。她知道“患难见真情”,她是出自对他们真诚的感激,她不愿埋没了他们的好意。她知道“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的古训,她渴望有朝一日陈独秀出狱后,能有机会报答这些帮助过他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