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上海熙华路上人头涌动。
潘兰珍下班刚才到石库门前,与从院里出来的陈独秀迎面相遇。
陈独秀点头招呼:“啊,你好。”
潘兰珍赶紧哈哈腰:“李先生好。”
潘兰珍看走进院门,又回过头来,好奇地盯着陈独秀远去的背影。
女房东也出来了:“兰珍,侬没觉得这位先生有些奇怪么?”
潘兰珍说:“是有些怪怪的,好几十岁的人了,连个炉子都不会生?”
女房东说:”这人搬来都十来天了,整天待在屋子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阿拉估摸他是个文化人吧。可这个文化人生活实在懒散,屋子从不收拾,乱糟糟的,吃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经常到弄堂口去卖两块烧饼凑合。”
潘兰珍说:“有天半夜里阿拉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还以为进来小偷了,悄悄起床到窗子边一看,见他一个人抽着烟,在院子上走来走去,像个孤魂野鬼似的。”
女房东说:“看他这副孤苦伶仃丢魂落魄的样子,别是精神上受了什么刺激吧?
潘兰珍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
过了几天,潘兰珍傍晚下班回来,看见李先生正巧从屋里出来,便主动上前招呼他:“李先生,还没有吃饭吧?”
陈独秀应答着:“啊,等会儿做,等会儿做。”
潘兰珍说:“李先生,就到阿拉这里随便吃点吧,反正阿拉也要做,侬一个人,又何必去麻烦呢,时候已经不早了呀。”
陈独秀点点头:“好吧,不过,就给你添麻烦了。”
陈独秀来到潘兰珍的屋子里,与她同桌吃饭。
潘兰珍问:“李先生,侬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呢?侬难道没有妻室儿女吗?”
陈独秀愣了一下,回道:“我是大学教授,因为与妻子离了婚,才一个人搬到这里。我眼下以撰稿为生,暂时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潘兰珍说:“哦,是这样啊。李先生,侬好像不太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今后侬要烧烧水,热热饭,就用阿拉的炉子吧,也别再自己生炉子了。”
“那可得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可以取长补短啊,生活上阿拉可以帮侬的忙,侬是大学教授,阿拉以后也要请侬给阿拉父母写写信呢。”
“你家不在上海啊?”
“阿拉是苏北南通乡下人,家里穷,没读过多少书,每次给父母写信都是个难事。”
“这个容易,有空我还可以教你认认字,只要你认真学,要不了多久,我保证你就能自己写信看报了。”
潘兰珍喜出望外:“真的吗?那太好了!阿拉还在这里遇上一个老师了!”
潘兰珍走进陈独秀屋子,将床单拆下。
正伏案写作的陈独秀回过头来:“兰珍,你今天不去上班啊?”
“先生侬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哦,真是的,我活得来连天日也不知道了。”
“侬这屋子太脏了,阿拉给侬来个大扫除吧。”
陈独秀放下笔,转身问道:“兰珍,你今年多大了?”
“22岁,先生你呢?”
“我已经满过52了……哦,小潘,你年纪也不算小了,怎么还一个人过啊?”
“阿拉么?虽没结过婚,过去也上过一个坏男人的当,在一起住了两年,这家伙吃喝嫖赌啥都来,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住。”
潘兰珍把床单和脏衣服抱了出去。
陈独秀看着潘兰珍的背影,一声轻叹:“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深夜,陈独秀在**翻来滚去,痛苦呻吟,头上大汗淋漓。他强撑着起床,打开抽屉,拿出几个药瓶,所有的药瓶均空空如也。
陈独秀忍疼痛出屋,出院门,向着弄堂口走去。没走几步,倒在了地上。
一辆黄包车停在弄堂口,潘兰珍下夜班回家。
潘兰珍走进弄堂口,见到地上躺倒的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
借着昏黄的路灯,潘兰珍认出地躺着的是李先生,赶紧俯下身呼唤:“李先生,侬怎么睡在弄堂里啊?快醒醒,阿拉扶侬回家!”
见李先生毫无反应,潘兰珍急了,赶紧跑进院子叫房东:“胡老板,李先生病了,你们快出来帮帮忙啊!”
房东夫妇闻声赶出院门。
“李先生怎么了?啊,他怎么睡在地上?”
“不会是喝醉了吧?”
潘兰珍说:“一点酒味也没有,李先生肯定是生病了。”
房东吩咐老婆:“侬快去弄堂口喊辆三轮,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
陈独秀醒了过来,赶紧说道:“不……不用去医院……麻烦去药房……给我买点治胃病的药就行了。”
潘兰珍说:“李先生,侬病得不轻,一定得请医生看看才行。胡老板,我们把李先生扶回屋去,侬去给他请个医生到家里看看吧。”
男房东:“行,行,我马上去。”
潘兰珍和女房东将陈独秀搀扶起来,扶回屋子里躺下。
陈独秀过意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是多年的老胃病了,就是发作起来痛得厉害。”
潘兰珍倒来一杯开水:“李先生,医生马上就到,先喝点水吧。”
医生很快赶到,打开药箱,给陈独秀注射了一支针剂,开了些药。
潘兰珍将钱付给医生:“医生,谢谢了啊。”
陈独秀挣了挣,欲掏口袋:“小潘,我这里有钱。”
潘兰珍说:“李先生,侬别动。”
房东叮嘱道:“李先生,现在打了针,吃了药,好好休息一下。”
陈独秀说:“抱歉抱歉,深更半夜的,打扰你们了。”
房东夫妇离去了。
陈独秀充满感激地看着潘兰珍:“兰珍,你是上帝给我派来的一位天使,要不是你,我今天恐怕就会死在大街上了。”
潘兰珍大胆地看着陈独秀的眼睛:“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能照料先生,是兰珍的福分。”
陈独秀浑身一震,紧紧抓住潘兰珍的手……
次日傍晚,潘兰珍下班后回到小院。
当她推开李先生房门时,愣住了:只见小方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香味四溢的菜肴。
李先生正笑盈盈地看着她:“兰珍,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地通知饭馆给你做了几样菜送来,还为你准备了一盒生日蛋糕。”
潘兰珍被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激动地叫了声“老先生”,便扑进陈独秀怀中抽泣起来。
陈独秀抚摸着她的头发,亲切地说:“兰珍,生日应当高兴才是。”
二人对桌而坐。
陈独秀打开一瓶红葡萄酒,斟满两个酒杯:“我平时少有饮酒,今天是个好日子,破例。我祝你事事顺心。”
潘兰珍端起酒杯:“李先生,阿拉借花献佛,祝侬身体健康,生活幸福。”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吃罢晚饭,陈独秀将碗一放,说:“兰珍,我还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可能迟点回来。”
“先生,侬前次已经在路上病倒过一次了,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没事,没事。”
潘兰珍话中有音地说:“阿拉看侬要有个身边人照顾才行,怎么样?阿拉替侬物色一个。”
陈独秀笑着说:“你真会开玩笑,我在婚姻的苦海里挣扎已经够苦了,如今老了,谁还愿意嫁给我这个贫困潦倒的人呢?再说,现在有你这样关照我,比什么都好啊!”说罢,匆匆下楼去了。
午夜时分,陈独秀独自归来,他看见自己的屋子里还亮着灯,神情一诧,加快脚步上楼。
一跨进房间陈独秀就惊呆了:他的床头贴上一个大大的鲜红“喜”字,**放着两床崭新的缎被。
潘兰珍坐在床沿,面对两支欢笑的红烛,神情中有激动、有羞涩、有希望、也有幸福。
陈独秀明知故问:“兰珍,你这是干什么啊?”
潘兰珍迎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说:“李先生,让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吧!”
“兰珍,我比你大30岁呢,你考虑过吗?”
“阿拉知道。真正的感情,是没有年龄界限的。”
“可是,你跟着我会受苦的,我现在是一无所有啊。”
“阿拉不后悔,阿拉只爱侬的才华与真诚。一生一世,不弃不离。”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处境艰难,唯恐委屈你啊!”
潘兰珍背过身,佯装生气地沉下脸。
陈独秀紧张地问:“兰珍,我让你生气了?”
潘兰珍转忧为喜,张开双臂,激动地抱住陈独秀……
半月后的一个深夜,突然响起的尖厉警车鸣叫声,将睡在同一张**的陈独秀与潘兰珍惊醒。
院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哗哗”奔来。
陈独秀赶紧起床穿衣:“兰珍,你别害怕,他们是冲我来的,不关你的事。”
潘兰珍吓得坐起来:“侬是什么人?警察为什么会来抓侬?”
陈独秀大步向外走去。潘兰珍也从**起来,披上衣服跟了出去。房东一家也被惊醒了,全都惊恐不安地涌到了院门外。
弄堂深处的一座石库门院子里,一名中年男人被警察架了出来。陈独秀看着那男人被警察架着从自己跟前经过。男人被塞进警车带走了。
警察头目嚷道:“不关你们的事,大家回去睡觉,我们是来抓共匪的。”
女房东:“真吓人呐,我们这弄堂里也有共匪!”
陈独秀长出了一口气。
陈独秀和潘兰珍回到屋里。
陈独秀紧张地说:“兰珍,这儿不能住了,我们得尽快搬家。”
潘兰珍大惊:“老先生,侬刚才说警察是冲侬来的,难道,侬也是共产党?”
陈独秀说:“我过去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兰珍,政治上的事情,你不懂,也不要过问。”
潘兰珍说:“那,天一亮我们就搬吧。”
陈独秀刚搬到岳州路永兴里11号秘密居所,彭述之和罗世凡两位托派常委就找上门来了。
陈独秀见彭述之与罗世凡进来,赶紧吩咐潘兰珍:“小潘,来客人了。”
少顷,潘兰珍出来,将茶给客人奉上。
陈独秀说:“好了,你出去吧,把门带上,我和客人有话要谈。”
从1924年开始,联共党内发生了斯大林和托洛茨基之间关于苏联及世界革命前途的争论,由此发展成残酷的党内派别斗争,许多中国留苏的革命者也被卷入进去。1928年11月7日,莫斯科举行盛大阅兵式,梁干乔在活动中用俄语高呼支持托洛茨基的口号,当场被捕入狱,后被遣送到西伯利亚做苦工,其后他通过假护照并买通看守,逃回国内。
联共的斗争尘埃落定,托洛茨基先是被革除全部职务,1929年被驱逐出境。留苏的中国学生也随着联共的争论和斗争不断分化。一部分托洛茨基主义的同情者、支持者受到处分并被驱逐回国,开始组建起自己的托派小团体。
从1928年春天开始,中国的托派陆陆续续建立起四个托派小团体,他们是以梁干乔、区芳等为首的“我们的话社”;以陈独秀、彭述之等人为首的“无产者社”;以刘仁静、王文元等人为首的“十月社”;以赵济、刘英等人为首的“战斗社”。这些团体的人数,少则几十人,多者一、二百人。
这些托派小团体的主要成员以知识分子为主,也有少量产业工人参加。他们反对中国共产党的一系列主张,公开发表文章指责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是机会主义,中国工农红军是流氓无产者,王佐和袁文才是土匪。同时,他们也非常看不起同为托派组织的其他团体。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办杂志,发表文章互相攻击,打嘴仗。他们也试图向工厂渗透,搞工人运动,但是并无实际成效。
托派团体之间总是无尽的争论,可是“革命事业”始终不见起色。托洛茨基居中调停,认为几个团体的政治主张并无实质区别,建议合并为一个统一的组织。1931年5月,四个托派团体在上海召开统一大会,经过大大小小的争吵,统一的“中国共产主义者同盟”宣告成立,陈独秀被推举为总书记。
因未能当选新的托派中央委员,梁干乔、刘英等人一气之下跑到南京投靠国民党,当上了军统特务。马玉夫对未能当选中央委员极为不满,跑到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告密,害得刚组合起来的托派领导机构差点被一网打尽。
彭述之盯着潘兰珍的背影问:“老先生,这小潘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陈独秀说:“这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叫潘兰珍。”
彭、罗二人相视一笑。
彭述之说:“我和罗世凡、濮德治商量了一下,决定今天下午在谢德盘家里开个常委会。主要研究两个问题,一是如何给托洛茨基回信?二是我们根据你的意见,向中共中央提出联合抗日的问题,遭到了拒绝,我们应当怎样应对。”
罗世凡说:“现在王明去了莫斯科,张国焘去了鄂豫皖苏区,周恩来去了江西中央苏区,上海中央由博古总负责。中共中央收到了以我们三人的名义提出的建议,请示了共产国际,最后给我们的答复是:共产党不能与陈独秀派召开联席会议,革命的共产党与反革命的陈独秀,是绝不能够联合在一起的。”
陈独秀说:“述之,中共中央的意见,谢德盘昨天夜里已经拿来给我看了。我胃病又犯了,肚子拉个不停,你看我这副样子,怎么出得了门?这个会,我就不参加了,你们开吧,会后把情况告诉我一下就行了。”
罗世凡看看彭述之,说:“那也行,开完后我和述之再把会议内容向你通报一下。”
彭、罗起身告辞。
二人走出陈独秀住处,彭述之压低声音道:“呃,你注意到没有?老头子近来好像是撞上了桃花运,看上去精神恢复了许多。”
罗世凡说:“肯定和那个小潘有关,老头子自来就喜好这一口。”
彭述之说:“老头子比我大20岁,至少要比小潘大30岁,想不到老头子的猎艳技术如此高超。”
罗世凡哈哈大笑:“人家姑娘愿意,碍你什么事?”
彭述之小心地说:“呃呃,不会是国民党特务搞的美人计吧?”
罗世凡说:“我看不像,要对老先生搞美人计,应当找个比小潘长得好看一些的女人才对嘛。”
次日一早,潘兰珍收拾了一下,提着一个小皮箱出门。
陈独秀问:“兰珍,你今天一定要回南通吗?”
潘兰珍说:“阿拉爹爹四十大寿,乡下人很看重的,怎么能够不回去呢?”
陈独秀说:“本来我也应当和你一同回去的,可偏偏我肠胃病又犯了……”
潘兰珍说:“侬的药阿拉都给你放在书案上,吃的阿拉也给侬做好了,到时候侬热一热就行了。阿拉明天天黑前一定赶回来。”
没想潘兰珍刚一离开,家里就出大事了。
这天上午,彭述之与罗世凡各坐一辆黄包车来到东有恒路春阳里20号附近。二人下了车,前后左右看了看,走进弄堂里20号谢德盘家中。
谢德盘在院门口将二人迎着:“濮德治和宋逢春他们都已经到了。”
客厅里摆开了一张码着麻将的桌子,几人围桌坐下,装着打麻将。
谢德盘问:“老头子怎么没来?”
彭述之说:“我们刚从老头子那里出来,他肠胃病又犯了,拉个不停,来不了,让我们开,完了给他通报一下就行了。”
这时,外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了,警察和提着手枪的便衣人员蜂拥而入,将屋内人员统统铐上。
彭述之挣扎着大吼:“凭什么抓我们?我们不就打打麻将!”
警官道:“打麻将?哈哈,好啊,那就到局子里再接着打吧。”
当日深夜,陈独秀正在岳州路永兴里11号秘密居所伏案写作,电灯突然灭了。
陈独秀气恼地:“怎么回事?不会是保险丝又烧了吧?”
陈独秀摸到桌上的火柴,刚一擦亮,门被猛烈撞开了,几支雪亮的电筒光柱照射到陈独秀脸上。
电灯也随即亮了。手中拿着正在燃烧的火柴的陈独秀一看便知大事不好,眼前站着一大帮黑衣警察。几名警察将陈独秀推到院坝上。
陈独秀大嚷:“你们凭什么抓人?”
房东两口子被惊醒了,推门出来,被警察拦住:“回去,我们抓共产党,不关你的事!”
为首警官喝道:“陈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陈独秀嚷道:“你们搞错了,我不姓陈,我姓李……”
警官笑了起来:“不要狡辩了,我们清楚得很,你不姓李,你是陈独秀,共产党的头号人物。”
“陈独秀……共产党的头号人物陈独秀住在我家里!”房东惊得伸了下舌头!
陈独秀被带进嘉兴路巡捕房拘押所牢房后吃了一惊,他看见彭述之、罗世凡、濮德治,宋逢春、谢德盘五人也都在里面:“我以为就抓了我一个,没想到你们也被抓进来了?”
罗世凡说:“老先生,我现在叫王兆群,彭述之叫张次财,宋逢春叫王武,你赶快记清楚,千万不要弄错了。”
彭述之说:“老先生要留心呐,我们这里面可能出了问题,知道你住处的只有我们五个人。”说着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其余的四个人。
陈独秀会意地点了点头,挨着墙根坐下。
濮德治凑了过来,低声道:“这次我们被一网打尽,我怀疑问题出在费克勤身上。”
陈独秀问:“是不是那天在你家遇到的那个年轻女人?”
濮德治说:“就是她,费克勤和我爱人张颖新是留苏同学,回国后很长时间失去了联系。颖新那天在街上突然遇见了费克勤,就冒冒失失地把她带到家里去了。费克勤知道你托柏文蔚给我在招商局找了份差事,她那天见到你的神情,我就感觉到不太对劲。”
陈独秀说:“我不是叫你马上搬家么?”
濮德治说:“我第二天就搬到法租界圣母路商福里去了,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更引起了她的疑心。”
陈独秀说:“这是你的猜测罢了,还不能肯定。”
濮德治说:“今天下午我们在谢德盘家被抓时,我看到费克勤在警车后面鬼鬼祟祟的。”
陈独秀点点头:“那就差不多了。”想了想,“不对呀,就算那个姓费的女人带着警察来抓你们,可她并不知道我的住处啊?”
濮德治搔搔脑袋:“这……我就不知道了。”
陈独秀说:“你们五个人被抓进来后,可曾分开过?”
濮德治说:“我们一进来就被分开提审了,谢德盘才20岁,提审的时间最长,回来后一直恍恍惚惚的。”
陈独秀吃了一惊:“这孩子胆小,他给我做秘书,重要的情况他都知道,还知道很多同志的地址,他要顶不住,麻烦就大了。”
陈独秀顿时警觉起来,看了一眼对面墙根下的谢德盘。
这时谢德盘也正拿眼看他,看见陈独秀怀疑的目光,就主动打招呼说:“你们还没睡啊?”
陈独秀忙说:“就睡,就睡。”用手戳了一下濮德治,俩人再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陈独秀轻声嘀咕了一句:“开始,我还东猜西猜,甚至还以为是潘兰珍呢。”
彭述之说:“老头子,看来,这一次我们是凶多吉少,万劫难逃了。”
陈独秀说:“蒋介石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单去年就杀了邓恩铭、恽代英、蔡和森、邓演达,我陈独秀是蒋介石通缉的首犯,今日既已进来,就没有想到能活着出去,蒋介石已经杀了我两个儿子,现在也该轮到我这白发之人上路了。”
行人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
报童吆喝:“共党巨头陈独秀被捕!即日开庭公审!”
通栏大标题“共党巨头陈独秀被捕”下面,还配发有一张陈独秀的照片。
行人纷纷购报。
南通县乡间,潘兰珍家不大的院子上摆开了坝坝席,亲戚朋友和贺客济济一堂,划拳喝酒。
潘兰珍在人丛中穿梭,将菜送上桌子。
一名贺客拿出报纸说道:“你们看今天的报纸了么?前天夜里,共产党的大头子陈独秀在上海被抓住了,这报上还登有他的照片呢。”
另一贺客:“满世界都在说这陈独秀,我还不知道这陈独秀长得什么样子呢,快给我看看。”
贺客们争看报纸上的陈独秀。
正往桌上端菜的潘兰珍无意中看到了报纸上的照片,浑身一震,赶紧问:“这老头是谁呀?”
一贺客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啊!”
另一贺客说:“共产党的总头子,这次肯定会被政府枪毙的。”
潘兰珍瞳孔大张,转身进屋,对母亲道:“妈妈,阿拉有急事,得马上赶回上海。”
“侬忙了半天,再忙也得把午饭吃了才能走啊?”
潘兰珍抓起自己的手袋:“来不及了,阿拉得马上赶到城里去坐车。”
“什么急事啊,看侬像丢了魂似的?”
“唉,以后再给侬说吧。”大步出门。
上海岳州路永兴里11号,房东成了焦点人物,在院子里得意扬扬地回答着众多记者的提问。
一记者:“你凭什么说这姓潘的女人是陈独秀的姘头?”
房东:“凭什么?嗨,他们一男一女,岁数相差那么大,白天在一口锅里吃饭,夜里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又不是两口子,不是那种关系还能是什么?”
记者们蛮有兴趣地往本子上写着。
另一记者:“潘兰珍长得漂亮吗?她有多大年纪?”
房东:“漂亮说不上,不过人很年轻,俗话说‘十七八岁无丑女’嘛,潘兰珍才二十出头,看着也还顺眼。李先生……哦,就是陈独秀,至少五十多岁了,矮个子,其貌不扬,身体也不太好,常生病。”
一名女记者:“你以前就知道李先生是陈独秀吗?”
房东:“以前要知道我还能在这儿和你们说话?我也是昨天夜里听带人来抓陈独秀的警官亲口说的。”
另一记者:“请你谈谈陈独秀被抓时的情况。”
一辆黄包车拉着潘兰珍来到弄堂口停下。
潘兰珍下车,走进弄堂,跨进院门,一下被院里的情形惊住了。
房东:“啊……潘兰珍,侬回来了?”
记者们一拥而上,将潘兰珍重重围住。
记者们纷纷提问:
“潘女士,你知道你的情夫陈独秀,是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吗?”
“潘兰珍,你什么时候和陈独秀开始同居的?”
带着照相机的记者纷纷对准潘兰珍“卡卡”拍照。
潘兰珍哪儿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惊恐不已,一言不发,奋力挤出人群,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冲了进去,然后立即将门关上,用后背死死将门抵住。
男女记者堵在门外一片声大嚷:
“潘兰珍,把门打开呀!”
“潘兰珍,你不出来,我们就在外面等着。”
上海街头,响起报童的吆喝声:
“请看陈独秀姘头潘兰珍玉照!”
“风流陈独秀,老牛吃嫩草,情妇潘兰珍比他小30岁!”
“看英美烟厂女工与共产党巨头的风流韵事。”
报纸上,竟然还登有潘兰珍神情惊恐的照片。
一支警卫森严的车队,奔驰在南京城区通向市郊大校口机场的半道上。
蒋介石对何应钦道:“敬之,我这次去武汉行营指挥清剿江西和鄂豫皖的共匪军,陈独秀那帮家伙,就交给你来处理了。”
何应钦回道:“吴铁城来电说,陈独秀态度相当倔强,仍不肯放弃他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他虽已被开除党籍,但口口声声仍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现在,陈独秀一案已经成为全国各大报纸的头条新闻,蔡元培、柳亚子、胡适、傅斯年一大批社会名流纷纷发表文章,呼吁政府刀下留人。”
蒋介石不屑地说:“我看他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上海审不了陈独秀,你马上通知吴铁城,把陈独秀、彭述之等同案犯转到南京来,改由你们军政部军法司审理。”
何应钦明显不愿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说:“中央组织部驻沪特派员黄凯在负责陈独秀一案,军政部不便插手吧?”
“对付陈独秀这样的大家伙,非你何敬之亲自挂帅不可,黄凯你让他跑跑龙套就行了。”
陈独秀被捕,尽管他已被中共开除,仍是当时爆炸性新闻。许多报纸以通栏大标题在头版头条报道,有的还推出了社论。只是他前两次被捕时,全国一片抗议和营救声。这次却是要求政府宽大处理,刀下留人。胡适、翁文灏、罗文干、柏文蔚等名流要员或致电蒋介石,或私下奔走,以求从宽处理。
1932年12月8日,世界著名自然科学家爱因斯坦给蒋介石拍来电报:陈独秀是东方的文曲星,而不是扫帚星,更不是囚徒,请求给予释放。
被誉为“世界二十世纪的三大哲学家”也相继给蒋介石拍来恳求电。特别是英国人伯特兰·罗素、美国人约翰·杜威更是陈词灼热,对陈独秀一片爱心。
可蒋介石却无动于衷。
当然,犹如雪片般发给国民党中央和蒋委员长的,并非全是为陈独秀说情,也有许多“义愤填膺”地提出“从速将陈处决”的意见。有单位发的——国民党南京市党部、广东省党部,以及许多军队的师党部和地方的县党部;还有个人发的——湖南清乡司令何键、新疆省主席金树仁……他们陈词激烈,把陈独秀视为千古罪人,不杀不解心头之恨。
何应钦试探着问:“对陈独秀是杀是关是放,委员长既要我来处置,还请给我一个明确的指示?”
蒋介石稍做思忖:“目前不仅是国内,连不少外国名流像爱因斯坦,伯特兰?罗素和约翰?杜威也都多管闲事,给我发来电报,要求赦免陈独秀。怎么处置陈独秀,根据审理的情况再定吧?”
何应钦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劝劝我这位久违多年的老朋友认清形势,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合作吧。”
蒋介石点点头:“那样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
车到大校口机场,身披外黑内红斗篷的蒋介石与何应钦从轿车上下来,立即被记者团团围住。
记者提问:“委员长,据闻世界著名自然科学家爱因斯坦,被誉为‘世界二十世纪三大哲学家’的英国人伯特兰·罗素和美国大学者约翰·杜威均给你发来恳求电,陈词灼热,请求你释放陈独秀,不知确有其事?”
蒋介石无动于衷,板着脸道:“陈独秀虽已被共党排除,但亦是共党之鼻祖,危害民国,未戒组织社团闹事之病。近年共党杀人放火,陈独秀乃始作俑者,故不可不明正典刑。”
夜幕笼罩下的上海火车北站,站台上军警密布,警戒森严。一辆警车驶上站台,停在由两节车厢组成的专列旁边。警车门打开,下来了陈独秀、彭述之一干同案犯。
彭述之四下看了看:“夜半更深地把我们拉出来,我还以为上刑场呢,怎么到火车站来了?”
陈独秀说:“你还看不出么?我们成钦犯了,可能是押解到京城去问罪开斩吧。”
军官上前说道:“请上车吧。”
陈独秀等人登上专列,空空的车厢里,除了他们这帮人,就是几名武装军人。
火车吼叫了一声,吐出一阵白烟,“轰隆隆”开出了上海。
窗外,万家灯火一掠而过。
彭述之说:“老先生,看见了么?押我们的人换成军人了。”
陈独秀说:“管他呢?军人警察,不都是‘草字头’的走狗!一回事。我累了,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吧。”说完躺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彭述之和其他人面面相觑,心事重重,难以入睡。
不一会儿,响起了陈独秀悠然自得的鼾声。
彭述之看看熟睡中的陈独秀,不禁摇了摇头,对其他人感叹道:“这老头子,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能高枕无忧!”
专列穿过田野山川,一路疾驰。车窗外露出了鱼肚白,村庄、河流影影绰绰。
陈独秀醒了过来:“我好像没睡多久啊,怎么天就亮了?”
彭述之说:“老头子你真是宠辱不惊啊,昨夜鼾声如雷,睡得好香!”
陈独秀说:“我这半老之人,对人生亦无所求。你才四十出头,自不可与老夫同日而语。述之,来日方长,不要想许多,想多了只能平添自己的烦恼与痛苦。
火车减慢速度,缓缓驰进了南京火车站。
陈独秀从窗口看去,站台上站满了持枪军人,还有几辆吉普车在下面候着。
专列停下,押解军官走进车厢:“请下车吧。”
陈独秀等人下了火车,彭述之、濮德治、罗世凡等人被押上了蒙着篷布的大卡车。陈独秀则被两位军官带到一辆吉普车旁边。
一位身着戎装的将军上前道:“独秀先生,我是军政部司法司司长王振南,请上车吧。”
陈独秀登上吉普车,车队立即驶出站台,向着南京城区而去。
出站后,彭述之等人乘坐的大卡车则驶向了另一方向。陈独秀乘坐的吉普车在南京城区穿街过巷,来到国民政府军政部大楼前停下。陈独秀在王振南的陪同下走进大楼。两边办公室里,诸多军人好奇地出来观看,窃窃私语:
“这老头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独秀啊?”
“我前两天还在报上看见他的照片了,没错,就是他。”
“想不到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如今也成我们的阶下囚了。”
王振南将陈独秀带进二楼宽大的“部长办公室”。
何应钦起身道:“仲甫,日本一别,我们有十多年未单独见面了吧?坐,请坐下说话。”
陈独秀说:“道不同,不相谋,没想老夫竟然会惊动你这老蒋跟前的大红人。”
“仲甫说笑了,今天请你来,就是老朋友见见面,随便说说话。”何应钦拿出曾在北伐前国共第一次合作时签订的《两党领袖联合宣言》,送到陈独秀的手中,“你是两党联合的发起者,也是签字人,我们今天仍然希望能够与你合作。”
陈独秀把《宣言》推到一边:“不合作的不是我陈独秀,恰恰是你们国民党!是你们的蒋委员长首先对我共产党人大开杀戒的!”
何应钦说:“仲甫不要发火。过去的事,谁是谁非,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谁能说清楚。我们还是放眼现实吧,你老兄实话告诉我,赣鄂皖等省的暴动,与你有无关系?”
“江西、湖北,安徽的暴动,均为斯大林派指挥,与我毫无关系。”
“好,好,作为当年在日本留学时的老朋友,我也真诚地希望你和共产党一刀两断。”
陈独秀正色道:“我从未想到要和共产党一刀两断,而是斯大林容不下我这个共产党内的反对派,王明、博古之流唯莫斯科马首是瞻,才悍然开除了我的党籍。”
何应钦说:“那还不是一回事?你都已经被共产党开除了,还拿自己的热脸往那冷屁股上贴?”
陈独秀说:“主动脱离共产党与被共产党强行开除,性质当然不一样,这涉及信仰是否改变的重大问题。”
“我的个老大哥噫,你何苦这样迂腐?”何应钦摆摆手,“我今天不想和你探讨信仰的问题,我也说不过你,而是要让你清醒地认识到,你这案子的严重性。”
何应钦从案头拿过一叠报纸,翻着说:“虽然共产党已经将你这开山老祖扫地出门,不过,你的被捕,仍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成为当前社会上的爆炸性新闻。你看看这份《申报》,上面刊出了蔡元培、柳亚子、杨杏佛等人合署的《快邮代电》,吁请政府刀下留人。你的学生傅斯年也发表了《陈独秀案》一文,说政府绝无在今日杀这个中国革命史上光焰万丈的大彗星之理!蒋梦麟、刘复、周作人、陶履恭、钱玄同、沈兼士等12人致电张静江、陈果夫说情;胡适、翁文灏、罗文干等也都致电委员长或私下奔走,以求对你从宽处理。”
陈独秀捋了捋胡须,既感动又矜持地说:“神州大地为区区一个陈独秀闹得沸反盈天,这也算是公道在人心吧。”
何应钦说:“你老兄也别自鸣得意,雪片般发给国民党中央和委员长的,并非全是为你说情的,也有许多人和单位呼吁从速公开将你处决。他们陈词激烈,视你为千古罪人,不杀不解心头之恨。不过,陈独秀这三个字的分量,委员长和兄弟我还是知道的,我们也不希望你一意孤行,就此命丧黄泉。”
陈独秀冷冷一笑:“敬之,你认为死对我陈独秀来说,还能起到一丁点威胁的作用么?”
何应钦说:“我还给你透一点风,你的老朋友柏文蔚昨日专门来京设法营救你,还来找过我。但委员长电话指示,凡是给你说情的文电,不管是谁打来的,一律不准答复。所以,对你进行公开审判,是免不了的。”
陈独秀:“公开审判,独秀敬谢不敏,我一定会好好准备,把法庭当作战场,和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何应钦说:“我承认在政治上你我之间互为对手,不过,在私人感情上,彼此间多少也还有一点朋友的情谊吧?仲甫兄,我在朋友家中曾见你手书的对联一副,大气磅礴,不斤斤于点画之间,十指下发出意气,有椎晋鄙之气概,能否给我也写一副啊?”
陈独秀笑道:“这有何难?举手之劳而已。”
何应钦指指旁边的书案:“纸笔均已备好,请仲甫挥毫吧。”
陈独秀走到书案边,拿起大抓笔,在砚台里润润笔,挥笔狂书: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矣!
何应钦尴尬言道:“仲甫胸中,依然是烈焰冲腾,肝火万丈啊。”
何应钦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翻阅着“陈彭案”卷宗,抬头问黄凯:“黄特派员,陈独秀一案主要是你们中组部在抓,我问你,这个供出陈独秀的谢德盘,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凯小心回答:“是陈独秀的秘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哦,他还上过黄埔。”
何应钦眉头一展:“谢德盘上过黄埔?呃,你拍个电报给吴铁城,叫他马上派人把谢德盘也送到南京来。”
“您的意思是亲自审问?”
“审问是你们的事,我只想搞清楚陈独秀和江西共产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德盘讲,现在的陈独秀和共产党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陈独秀也是这么说的,我想多方核实一下。哦,你给监狱方面打个招呼,对陈独秀和彭述之,看管要严,但生活上要给予照顾,不能像对待普通犯人那样对待他们。这也是委员长的意思。”
“好的,我马上给江宁看守所龚宽所长打电话。”
何应钦说:“陈独秀精通中国文化,他有中国读书人的传统风范,他至今仍受着青年们的景仰,他有别于一般的共产党人。我知道,一个长期处在他这样位置上的人,要他改变信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加上此人性格相当倔强。他虽已被中共开除党籍,却在所写的一系列文章中仍以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共党导师自居……”
黄凯说:“报上已经登了委员长在大校门机场接受记才采访时说,要对陈独秀明正典刑?”
何应钦说:“对记者说的话你也相信?那不过是政治家的一种策略罢了。我告诉你吧,陈独秀是在国际上有着重大影响的名人,这些天连杜威、罗素、爱因斯坦也给委员长频发电报,要求释放陈独秀。以委员长的大智慧,我相信他是绝对不会贸然杀陈的。所以,你们要给予陈独秀、彭述之比对待一般共党分子更尊敬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