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举逃到成都的当天晚上,李琏芳在家中设便宴为徐远举接风。陪同徐远举一家4口吃饭的,还有她的女儿张韬英、女婿金拾珊。
桌上虽然摆得丰盛,好客的主人也不停地给客人夹菜,徐远举强抑住离别之情,表面上装得镇定如常,可耿静雯则早已是以泪洗面,面前摆的纵是山珍海味也绝难下咽。
席间,李琏芳话中有音地说:“徐远举,你看你这一对金童玉女长得好乖,如今这局势,依你那精灵脑壳,不会想不透,看不穿,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你这两个娃娃做些打算嘛。”
徐远举愣了一下,感叹道:“嫂子说这话,我懂,我也晓得你是为我一家人好。可是,我做的事情与其他人不同,我这半辈子杀了多少共产党,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共产党来了,头一批砍脑壳的就是我这种人。”
李琏芳道:“那倒未见得,听说共产党有政策,说话也是讲信用的,过去吗,是各为其主嘛,只要眼下有所表现,就算以前干了天大的事情,一概都可以不追究的。我跟你透个风吧,你不要以为你这个少将就不得了,比你领章牌牌上还多一颗星、两颗星的人早就看清形势,都在打主意。连张长官都在为他老娘和兄弟安排后路了。”
徐远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谈的情况有的我早就晓得,有的我能够猜到。不过,我是被逼到绝路上,转不过身来,没办法,只好跟老头子跟到底了。”
第二天下午,徐远举将耿静雯两个孩子以及在重庆大屠杀中欠下累累血债的李磊、陆景清、熊祥、王少山等人及他们的家眷送往新津机场,搭乘国防部拨给西南特区的运输机飞往台湾。
机场上,不时有飞机在降落、起飞。每一架飞机前都挤满了提着行李,惊惶不安大叫大嚷的人群。
在舷梯边,徐远举和部下们一一握手告别时,那一帮杀手们全都流了眼泪,都劝徐远举登上飞机,跑他娘的,以免夜长梦多,弄出不测之事。李磊甚至提出大家强行把徐远举架上飞机一起飞走。耿静雯也流着眼泪劝徐远举同飞台湾。小女儿玲玲则扑到徐远举怀中嚷道:“爸爸,快同我们一路走吧!”
那一刻徐远举心如刀绞,泪水在眼中溢出,却强撑着以一种严肃的声音说道:“你们都想错了,我是军人,从穿上军装的第一天起,就只知道服从上司的命令,火海刀山,也在所不惜!党国有难,就是死了也是应该的。你们走,是因为我有命令。我不能走,是因为毛局长要我留下,有许多重要事情需办,我如果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到台湾,以后就算不以临阵脱逃论罪,也没有脸皮再见毛局长了。再说,我这么做,还有什么脸皮做你们的上司?”继而又转脸对耿静雯说:“你与我8年夫妻恩爱实难割舍,孩子尚小,我不也不该抛下不管,但眼前军情紧急,顾了国事就顾不了家事,望你能够理解。我和总裁,毛局长在一起,不会有危险的,很快就能和你们在台北见面的。你们都走吧!”说罢,便将部下和妻儿推上舷梯。
这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此时却都大哭起来。
耿静雯更是泪如泉涌,紧伏在徐远举的肩膀上不忍松手。
徐远举一把将小玲抱起来,塞进她的怀里,含着泪说:“孩子全交给你了,快上飞机!”
徐远举猛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向吉普车走去,不待飞机起飞,便吩咐卜正纯驱车离去。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令徐远举许久也难以忘怀的事,他极喜爱的德国狼犬大虎突然从机舱里箭一般地窜出,顺着舷梯奔下,向着徐远举的吉普车扑来,这时车已启动,右边后轮竟从大虎后腿碾过,只听得一声惨叫,徐远举赶紧叫卜正纯停车。下去一看,大虎后腿已断,血肉模糊,他忍不住一阵伤心,拔出手枪对准大虎的头,横了横心,一声枪响,大虎一声惨叫,顿时毙命。
此后,徐远举便与毛人凤一起,随伺在蒋介石身边,秉承主子的意旨,继续布置破坏、潜伏、屠杀计划。当传来卢汉有异动的情报后,又随张群一道飞往昆明,做卢汉的工作。
12月8日徐远举随张群飞回成都,次日,又给远在昆明的沈醉打电话,说是中午前飞到昆明,希望沈醉为他和郭旭(国防部保密局经理处处长)、成希超(国防部保密局总务处处长)安排第二天飞往台湾的飞机。
沈醉满口答应下来,并通知驻飞机场的保防处航空检查组组长,待徐远举等人的飞机到达昆明巫家坝机场之前半小时告诉他,他到时亲自去机场迎接。
当时,沈醉是伪国防部云南专员兼保密局云南省站站长及云南绥靖公署保防处处长,还正在筹备成立伪国防部云南游击总司令部,非常忙碌。由于他和徐远举以及与徐同来的郭旭、成希超两位处长都是多年的深交,所以还是决定挤时间去接他们。可是,那一天找沈醉的人太多,直到徐远举等人坐的飞机已到昆明上空,他才匆匆赶到了飞机场。
进城后,沈醉即把三人请进昆明当时最好的皇后饭店,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三个过去每天都必须洗澡的人,便向沈醉诉苦,他们自从在重庆处决了囚禁在白公馆、渣滓洞的大批共党分子,纵火焚烧了中美合作所大礼堂与几座装满美式军火的仓库,赶在共军进城之前逃往成都后,好些天连澡也没洗上一次了。于是,沈醉饭后即开车送他们到昆明最高级的一家洗澡堂,大家泡在池子里一边洗澡,一边听沈醉介绍昆明的情况。他们对沈醉谈到的许多情况深感不安,担心卢汉突然宣布起义,把他们全抓起来送给共产党邀功请赏。
徐远举气愤地说了一句:“老先生为什么还不给你下命令执行预定计划呢?(指阴谋暗杀卢汉)你得马上去催问一下,我看根据你掌握的情况,再不动手,恐怕就再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澡还没有洗完,沈醉的副官进屋来报告,说飞机场来了电话,报告张群的专机又飞到达昆明来了。而且卢汉已经命令所有飞抵昆明的飞机,不准加油起飞。
徐远举等人听后情绪立即好了起来,认为张群与卢汉的私交极笃,既然他现在赶来,就完全有可能说服卢汉,不会背叛蒋介石,至少卢汉不会马上宣布起义。
沈醉的看法却与徐远举等人相反,认为张群一来,可能促使卢汉提前起义。因为那天卢汉把他的几个保安团都调到昆明附近,扼守几处重要据点,而卢汉命令停在巫家坝机场上的飞机不让加油起飞,就是一个明显的不祥之兆。
毕竟沈醉对昆明情况的了解强于徐等三人,大家听他如此一分析,顿时紧张起来,马上准备离开洗澡堂,赶回去做最坏的打算。
沈醉就将郭旭、成希超两位处长送到皇后饭店休息,则单独将徐远举邀到他的家中。沈醉的老母妻小早已在一年之前送到了重庆,重庆沦陷前又飞去了香港,所以家中便成了保密局云南站的办公地点。
在沈醉的办公室里,他拿出毛人凤11月20日给他的一封亲笔信给徐远举看,信上主要是说为了确保云南这一反共基地,让沈醉便于统一指挥在云南的游击武装部队,他已呈请蒋介石批准,把国防部驻云南区专员办公室改为专员公署,把国防部云南省游击司令部改为总司令部,晋升沈醉为中将,并附来国防部委任沈醉为云南专员公署主任与游击总司令的委任状。
沈醉劝徐远举不要去台湾,小小弹丸之地,一下子去那么多高官,去了也没有什么前途,不如和他一起留在云南,这两个新职务由徐远举任选一个。如果徐两个都愿意,他愿当徐的助手。
徐远举看完毛人凤的信,听完沈醉的话之后,沉思片刻,把头一摇,说:“到了这个时候,委我当西南军政长官,接替张群的位置,我都不干!现在才来加官晋级,顶个屁用!我看眼下的昆明,好像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如果有借口,你也和我一起到台湾去吧。”
沈醉说:“我怎么走得了?我已接到层峰任命,重任在肩,我跑到台湾算是临阵脱逃。再说,我真要跟你跑到台湾,跟我这么多年的旧部和大批家属怎么办呢?”
正在这个时候,周养浩也由成都飞抵昆明。他在飞机场打电话给沈醉,要沈醉立即安排他去台湾或海南岛的飞机,他不准备进城来看望沈醉了。
沈醉一面答应马上设法安排,只要有离开昆明的飞机便让周养浩先走;同时告诉他徐远举、郭旭、志希超均在昆明,准备派车去机场接他进城大家一起吃晚饭。
周养浩则说,看来情况不太妙,来昆的飞机机场已经一律不准加油了。
沈醉告诉周养浩,他晚上见了张群和卢汉,加油问题不难解决,一定能让他先走。
但,周养浩仍是疑窦丛生,不同意沈醉派车接他进城吃晚饭。
就在沈醉和周养浩通电话的时候,徐远举在办公桌上信手翻看堆着的文件。当他看到卢汉的副官处长朱家材刚送来的几张汽车特别通行证时,等沈醉刚把话筒放下,便苦笑一声说:“不能飞走,就滚着走吧。”说完就拿起一张特别通行证向口袋里一塞,还问沈醉有没有别的证件。
沈醉打开抽屉,抓出一叠来说:“多的是,你要什么都有。”
徐远举把云南绥靖公署、云南保安司令部、第26军、第8军等证章证件都拿起来看过之后,便拣出一张保安司令部的证章往口袋里一放,说:“必要时,我看这枚证章可能还管用。”
正在这时候传令兵送来了张群要沈醉晚上10点钟去卢汉家中开会的通知。沈醉看罢通知后,心里疑窦丛生,去还是不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按保密局的系统,他不归卢汉管,可以不去,但他同时还兼着云南绥靖公署保防处处长,所以不去就不妥了。
沈醉很不放心地问徐远举:“你看这通知上是不是张长官常用的图章?”
徐远举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肯定地说:“没错,是张群的。”
但沈醉还是不想去。徐远举说:“我看你还是去的好,张群来了,一定会有具体布置,你还是去听听张群的意见。”
沈醉于是决定去,但为了慎重起见,他拿起电话,接连向绥靖公署的其他几个处长探询,问他们接到开会的通知没有。回答都说没有。沈醉又打电话到卢汉家直接找张群,想把情况弄清楚。得到的回答是:“张长官很忙,你准时来开会,有事当面向他请示。”
听到这样的回答,沈醉已经预感到不妙,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本来徐远举那天晚上原已决定住在沈醉家中的,但看到沈醉晚上要去开会,临时又改变主意,带着副官卜正纯住到朱家材家中去了。朱家材虽然是跟随卢汉多年的亲信,但和军统要员的关系一向很深,徐远举过去到昆明,常常住在他家中,所以他要去朱家材家,沈醉也只能随他所意。送徐远举上车时,徐远举叮嘱沈醉随时和他保持联系,还要沈醉第二天亲自送他们三人去飞机场,让他们尽早飞走。
徐远举走后,军统人员把保安团在城内频繁调动与当晚准备戒严等情况不断向沈醉汇报。沈醉估计情况已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为以防万一,马上用即刻到的电报向向毛人凤表示:形势已发展到无可挽救的地步,自己判断失当,有亏职守,无力完成任务,恐只能来生再见。同时,沈醉又与警务处长苏子鹄及副站长胥光甫商定,如果晚上11点钟他还不打电话回来,他们便立即将档案、名册烧毁,把交警部队、刑警大队等城内所有人员,以及电台、文件等迁到26军军部,并将国防部委任沈醉的国防部云南游击总司令的名义公开出来,所有一切力量均编入游击总司令部。出门前,沈醉又将随身带的两支手枪、笔记本全留了下来。因为他估计若卢汉今晚真设下了鸿门宴,没有武器想必反而会安全一些。
当晚9时50分,沈醉开着一辆吉普车忐忑不安地来到卢汉住所,故意不从卢汉的旧公馆正门进去,而绕道翠湖东路,驶向卢汉的新公馆。进得庭院,沈醉下车后刚走上台阶,正好看到张群一个人坐在一间大客厅里。
沈醉正想向他招呼,看到客厅门中有两个便衣警卫模样的人站在那里。而此时的张群看到沈醉,只是把双肩一耸,舌头一吐,两手一摊,表示什么都完了。
沈醉看到这种情况,心猛地往下一沉,连忙抓起走廊上的一部电话机想打电话,卢汉的几名副官立即围了上来,吼道:“你想干什么,电话线早剪断了,打不通的。”随后便将他带出大门,朝着青云街卢汉老公馆走去。
当沈醉故作镇定地走进会客室时,一抬头就看到了第8军军长兼第6编练司令李弥,第26军军长余程万、师长石补天、宪兵副司令李楚藩、空军5军区副司令沈延世等已经坐在了里面。
沈醉一看在座的都是中央驻云南的高级军官,没有一个人是卢汉的部下,立即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11点半左右,卢汉的特务营营长龙泽汇带着十几个提着手枪的士兵迅速地冲进老会客室,只说了一声:“奉命检查!”便由两个士兵看住一个。由龙营长亲自逐一搜查。
龙营长在沈醉身上搜出了10两黄金,却没有武器,焦躁地问:“你的手枪呢?”
沈醉把两只手举得高高地说:“我是故意把枪放在家里,才来开这个会的。”
正搜查李弥时,突然“啪”的一声枪响,7位军容整齐,胸佩将军勋标的人全都吓了一跳,以为卢汉会在他这间豪华的客厅里把大家给解决了。不少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却听到龙营长大声呵斥士兵,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士兵不小心,枪走了火。待睁开眼一看,地板上被打了一个洞。
午夜两点以后,这帮将军分别被叫出去,坐上汽车,由两个士兵挟住一个,被送上五华山云南省政府主席办公室去软禁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卢汉的民政厅长杨文清便把被囚的将军们请到三楼会议室,在便衣警卫的严密监视之下,杨文清拿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起义通电,要将军们签名。而且还专门为沈醉拟好了一个要他的部下听从卢汉指挥,不准抵抗的手令,要沈醉签字。
沈醉拿起代拟的手令一看,便发现代拟的这份手令并不符合军统内部的行文习惯,部下一看便知道这不是他本人写的。沈醉这时想到,事情已到了这步田地,既然不签不行,索性做得彻底一点,于是对杨文清说明,这个手令不会起作用,反而会露出破绽,应当由他按照军统习惯的行文法,亲笔另写一张手令,才能生效。
杨文清当然高兴,马上吩咐送上纸笔。沈醉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大意是:所有在云南的公、秘单位的人员,都要服从卢汉主席的命令,立即停止一切活动,并交出武器、电台、文件等,到指定地点办理登记手续,听候另派工作。
杨文清拿到沈醉亲笔写的手令后,非常高兴,马上下令把手令制成锌版,大量印发,满城张贴。并在12月11日的《云南日报》头版上刊登出来。广播电台也配合着连续广播了3天,好让分散在各处的特务都能看到,听到。
到天亮后,沈醉一不做二不休,又将徐远举、郭旭、成希超的住处,以及周养浩正在巫家坝机场等情况全说了出来。
徐远举很可能由于连日太疲乏,他到朱家材家中后,朱家材不在,朱家的佣人都认识他,便把他招待在客房中休息,上床后,他很快便睡过去了。这一夜云南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居然完全不清楚。
第二天一觉醒来,他一看朱家材还没有回来,便问朱家材的副官,朱家材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位副官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他几句。
徐远举知道大事不好,连脸都没有来得及洗,就带着卜正纯跳上停在汽车间外面的一辆小吉普车,从口袋里摸出从沈醉那儿拿来的特别通行证,贴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又把挂在胸前的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的证章扯下来,换上云南保安司令部的证章。
这时,朱家的司机赶出来,让他们不要离开,说朱家材马上就要回来。徐远举把手一挥:“我们自己驾车去找朱处长,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帮我收拾一下行李吧。”说完,就和卜正纯上了汽车,开出了大门。
当卜正纯匆匆忙忙把汽车开出来,准备赶到26军军部去的时候,正遇上乘着大卡车赶来逮捕徐远举的武装官兵。他们看到徐远举自己坐在吉普车里,便把车一横,挡住了吉普车的去路,士兵们争先恐后从大卡车上跳下,直奔吉普车而来。
卜正纯刚欲掏枪,徐远举招呼道:“算了,没用的,我们还是听天由命吧。”俩人遂乖乖下车就擒。
落网这一天,恰好是徐远举35岁的生日。
住在皇宫饭店里的郭旭和成希超看到卢汉的保安团突然封锁了大门,禁止旅客走动,士兵和便衣人员挨室查问,知道无路可逃,只好主动向搜查人员交代了自己的身份,郭旭还把满满一手提箱保密局的金条交了出去,恳求能作为自首人员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