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学生们画画的时候，名画家布留洛夫在其中一幅油画上画了一笔，那幅画马上变得活灵活现，此后，学生觉得再往画上添一笔都是多余的。虽然老师只在画上做了一点点改动，但那幅画顿时变得完全不同了，这让学生感到非常惊奇。”

“在布留洛夫看来，虽然只是一点点改动，但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却是一切。我的观点跟这位名画家一样，在表演当中，我们也要做一点点改变，让角色变得鲜活起来。如果缺了那一点点，角色就不可能光芒四射。”

“在舞台上，我们看到的人物形象有许多都缺了那么一点点。虽然演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人物塑造中最重要的工作却始终没有完成。然而，如果有一位出色的导演进行指导，演员的表演马上就不同了，导演只需说一句话，演员的情感就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让我想起一位在军乐队的指挥，他每天都会在街心花园举办的音乐会上担任指挥，一开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音乐上，但大概过了五分钟以后，听众的注意力就会转到指挥家的动作上。他的一只手在半空中悠闲地挥动着，而另一只手有规律地把乐谱翻到下一页。这位指挥家在当地很出名，他指挥的乐队也很出色，但为什么他担任指挥时，听众都对乐曲不感兴趣呢？这是因为，他没有将音乐的精髓传达到听众心里。听众想听清乐曲的每一个篇章，但指挥家虽然把每个篇章都展现出来，但它们都粘连在一块儿，让人分辨不出来了。这位指挥家的指挥就缺少了必要的那一点点修饰。”

“在表演领域里，有些演员身上就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们能饰演很多角色，但对于表演中最需要的那一点点，他们却完全不当回事。

“这位挥动魔法棒的指挥家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就是伟大的尼基什，虽然他的身材矮小，但口才却相当了得，跟他犀利的语言相比，他的节奏感更了不起。在他的指挥下，乐队能演奏出成千上万种隆重的旋律。”

“在演出之前，尼基什认真观察乐队的每一位成员的神情，等候现场听众安静下来时他那种神情，还有他把指挥棒挥动起来那一刻，乐队所有成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指挥棒顶端，好像指挥棒下达了命令：‘都注意了，现在我要开始了！’……这些时刻都令我至今难忘。即使在演出之前，我们都能从尼基什身上发觉那关键的一点点，正是有了这些，演出才变得无懈可击。”

“对于每个全音、二分音、八分音、十六分音以及休止符，尼基什都极为重视，对于三连音、本位符与和音中具有代表性的不协调的和音，他就像数学家对待数学符号那样，力求精准到位。在整个指挥过程中，他都相当有**，而且非常沉稳，一点也不担心哪个音会出现延迟。”

“虽然尼基什不会把乐曲中的每一句都指挥出来，但也不会忽视它们。每个乐器和他内心的所有声音都通过指挥棒顶端传达出去。在那一刻，他舞动的左手是多么美妙啊，有多少情感蕴含其中啊！有时候，它看起来很内敛，可有时候，它又慷慨激昂。他完美无瑕的控制力就像数学一样精准，这丝毫不会阻碍灵感迸发，反而能起到促进作用。”

“在速度方面，他也有很好的控制力。跟节拍机和军乐队指挥家那种刻板的节奏不同，他在缓慢的节奏中一点都不会让观众觉得重复和乏味，而且我们也听不到拖沓的风笛奏鸣。在缓慢的节奏中，尼基什的指挥也有不同的速度。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不疾不徐的。在每个段落结束时，尼基什才会告诉乐队应该加速还是减速，这么做只是为了追上落下的节奏，或者是把刚才加快的速度减下来。每时每刻，他都在为下一句进行准备。”

“他用指挥告诉每个成员：‘就要到下个段落了！别急，一定要把所有潜藏的东西表达出来。’他的指挥跌宕起伏，好像随时要到达**，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每一次，他都用新一轮的加速或减速带给人们更大的冲击，令人回味无穷。”

“尼基什能意识到每一首乐曲中的精华是什么，并且能巧妙地将它们清晰地展现给听众，换作别的指挥家，我们听起来就没有那么清晰和明确了。正是因为非凡的控制力和恰到好处的修饰，尼基什才能把乐曲指挥得如此美妙而精准。”

“通过我的讲述，你们应该知道尼基什的指挥有什么特点了，事实上，戏剧和朗诵艺术家对语言也有相同的控制和修饰，他们在缓慢的节奏中也能不疾不徐地把话讲明白，就像钢琴在尼基什指挥下演奏出的低沉乐曲一样，他们的叙述也像音乐中的八分音、休止符一样精确，而且也有数学般精准的三连音。在整个叙述过程中，他们既不拖延，也不慌乱，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按照一定的节奏进行。以上这些，就是控制和修饰的具体表现。”

“下面，我要举出一些反例，这样更有助于大家理解控制和修饰对于表演的重要意义。你们都知道那些性格很急的演员是怎么表演的吧？这样的演员不在少数，尤其在演滑稽剧、轻喜剧和轻歌剧的剧场里，这样的演员更是不计其数。观看这种演出，观众是不可能兴趣盎然的。演员的内心不快乐，怎么可能在表演当中快乐起来呢？因此，这些演员就会热衷于外部手段或程式化的表演，对外部速度和节奏进行控制就是他们最常用的手段。”

“这些演员在舞台上时，还没等观众理解他所扮演的角色，听懂他们说的台词，看清他们的动作，他们就表演完了。他们把各种表演方式都杂糅在一块儿，让观众眼花缭乱，可到最后也不能理解他们想表达什么。”

“控制和修饰是那些艺术造诣登峰造极的演员必备的素质。欣赏那些特别精彩的演出时，我有种感觉，一场精彩的表演就是在舞台上唤醒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当那些出色的演员展现角色以及将角色呈现给观众的过程中，你们也会有这种感觉。”

“为了便于理解，我再给你们讲一个形象的事例。试想如果你来到一位雕像家的工作室，这位雕像家的艺术造诣出神入化，你希望他塑造出维纳斯的像。伟大的雕塑师答应了，他先是认真地思考着，仿佛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想明白应该怎么做之后，他去找来黏土，接着全神贯注地揉那团黏土。与此同时，他在脑海中勾勒着维纳斯的腿部曲线和线条，并慢慢把这团黏土捏出人的整体形象。他的手指动作灵敏而精准，创作过程中保持着严肃而和谐的气氛。”

“不一会儿，一条曼妙的腿被塑造出来了，这条腿一定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它没有任何需要改动的地方，因为不管什么人看到它以后，都将终生难忘。在你惊诧的眼神中，优秀的雕塑家把作品的其中一部分展现出来。只看着这一部分，你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想象它全部完成时会有多美丽，不过雕塑家并不在意你的这些想法。在他心目中，他的作品已经定型了，不会因为别人的想象而改变。”

“如果观赏者有一定的鉴赏力，他自然能理解作品的美妙，如果没有，那么他永远都不可能进入艺术殿堂，欣赏到真正的艺术之美。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另一条腿的塑造上，与刚才相比，此时的他心情更加平静。这条腿完成后，他开始塑造其他部分。可是，他这时的心情忽然出现了一阵波澜，他感觉手里的黏土慢慢变得又暖又软，不再像刚才那样硬邦邦的了。雕像好像有了呼吸，并且站起身来，然后又坐下。雕塑家激动不已，他的嘴角露出微笑，双眼闪动着光芒，就像小伙子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姑娘。这时候，维纳斯的身体变得灵动而有力，好像要柔媚地舞动起来。”

“渐渐地，你会忘记它原本是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雕塑家依旧热情饱满，他继续塑造着头部，在他充满痴迷的眼神中，维纳斯的双眼、鼻子、嘴巴以及像天鹅一样漂亮的脖子呈现出来。”

“当作品全部完成时，维纳斯女神仿佛重生了。虽然你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她，只是幻想过她的模样，但这时候，你会觉得她似曾相识。在此之前，你从未想过，现实生活中竟有这样质朴而纯洁的美。”

“在表演领域，只有老萨维尼那类天才演员才能像雕塑家一样，塑造出那种完美的雕像。从戏剧的第一幕开始，那些伟大的演员就将作品的每个部分一一呈现给观众，他们沉着冷静地精心雕琢，同时又极具自信。当各个部分组合起来，就把人类的所有情感呈现出来，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爱慕、惊恐、妒忌、仇恨以及愠怒……”

“事实上，表演创作和雕塑创作一样，都有永恒不变的规则。雕像家的梦想是通过黏土实现的，而演员的梦想则是通过自身躯体去实现的。”

“在皇家大剧院，我第一次欣赏到了托玛佐·萨维尼的表演。那时候，他是跟某个意大利剧团一块儿来的，在我们这演了大概一个斋期，演出的剧目是《奥赛罗》。不知道怎么回事，演出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萨维尼，可能我对这位伟大的演员没太在意，也可能是因为波萨特饰演的不是奥赛罗，而是伊阿古，所以我的思维有些混乱。”

“我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虽然他的嗓音和外形都不错，表演和朗诵的风格也跟别的意大利人不同。奥赛罗的扮演者也不错，嗓音动听，谈吐清晰，而且风度翩翩。那些欣赏萨维尼演技的专业人士都欣喜莫名，可我却没什么感觉。”

“起初，这位伟大的表演艺术家也许没想让所有人都关注自己，否则他就会做一个完美的停顿，就像在元老院演出时那样。我只留心观察了萨维尼的脸、服装和妆容，其他的都没在意。我不认为这些是完美无瑕的，直到现在，我对他的服装也没有任何兴趣，至于妆容，我觉得他好像根本就没上妆，因为他那张脸不化妆的效果反而更好。他身上的装束跟奥赛罗军人的形象并不是很吻合，头上一看就是戴的假发，一把长匕首挂在腰间，是东方风格那种，来回晃动着，他的脸看起来又宽又胖，而且穿戴者摩尔人外衣和帽子，这使他看起来更胖了。”

“然而，萨维尼来到总督的宝座前，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一直沉默着，接着，他伸出手来，就像抓一只昆虫那样轻松，而且在这时候，他的目光并没有转向观众席。这个动作就像有魔力一样，把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他的拳头一握紧，死神就好像迫近了，而他的拳头一松开，气氛顿时变得轻松愉快。观众的情绪完全被他掌控了，好像永远都无法摆脱一样。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就是演员的伟大之处，我开始在心里渴盼他高超的表演技巧为我们展现出更精彩的剧情。”

“起初，他饰演的好像是罗密欧，而不是奥赛罗。他的眼里只有苔丝德蒙娜一人，对其他的人和事他全都漠不关心。这让我们感到非常奇怪，这个像罗密欧一样的人是怎么被伊阿古变成醋性大法的奥赛罗的？”

“萨维尼的表演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像康·德·巴尔蒙特这位著名诗人说的：‘经典的东西一旦被创造出来，就会流传万世。’萨维尼就是如此，他创造出一个经典形象，而且永不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