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性格化(1 / 1)

19××年×月×日

今天刚上课的时候,我向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请教了一个问题。我说自己可以从心理上体会人物的情绪,但对于外在形象的塑造我感到无能为力。我无法从声音、形体或者走路的姿势方面找到自己和人物之间的共同点,如果这样,怎么可能把人物形象塑造好呢?

对于我的话,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表示认同,他说没错,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绪是没有具体形象的,只有借助于外在形象做出的诠释,它们才能被观众理解和感受到。”

我和舍斯托夫连连点头说:“对呀,对呀。”

我继续向他请教:“那我们怎么才能把人物的外在形象塑造好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耐心地讲解起来:“大多数演员都是先从内心上准确把握人物性格,继而摸索出人物的外部形象特点,那些天分很高的演员也都是这样做的。”

“在这方面,《我的艺术人生》这部作品中就有很多事例。就拿斯多克芒医生这个角色来说吧,他是易卜生笔下的一个人物形象。斯多克芒个性冲动,同时又神经兮兮的,如果清楚这一点,你就会自然而然地设计出一系列符合他性格的动作,比如别扭的走路姿势以及脖子和两根手指总往前探等等。”

我又追问道:“这应该只是巧合吧?如果没有这些巧合,要怎么做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好办。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森林》里,彼得告诉自己的未婚妻阿卡秋莎一个乔装的好办法:‘闭上一只眼睛,马上就变成了独眼龙。’你们还记得吧?”

“通过乔装打扮改变外形其实很简单。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有个朋友平时嗓音很低,而且蓄着长发,胡子很密,连鬓角和鼻子下面都是。后来他忽然把头发剪短了,胡子也给刮掉了。有一天中午,我在另一个朋友家吃饭,原来蓄着长发和大胡子的朋友就坐在我对面,他的脸很消瘦,下巴显得很短,还长着一对招风耳,我把他当成新认识的朋友,跟他聊了起来。我那位朋友还故意跟我开了个玩笑,他本来的嗓音是低沉的,那天却故意吊着嗓子说话。就这样,我们聊了半天,我越来越觉得眼前的人很熟悉,可始终也没认出来是他。”

“再给你们讲一件事。我认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她被蜜蜂蜇伤了,嘴肿得老高,都变形了。我跟她在走廊见面时交谈了几分钟,可我竟然没认出来她。她的外貌变化太大了,更奇怪的是,连声音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发现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有一只眼睛的眼皮微微下垂,就跟长了针眼似的,相反,那只眼睛却瞪得特别大,与此同时,他的眉毛也略微往上挑。这时候,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好像不再是那个值得信任人了,而是一个狡猾市侩的人。随着他的神色恢复正常,我们熟悉和爱戴的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回来了。接着,他又做了一次刚才的动作,神情马上就变得狡猾起来。

随后,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讲解道:“你们发现了吗?不管神情怎么变,我还是我,我说话的方式也不会变。即便我的眼睛真出了问题,那对我的内心也不会造成影响,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难道表情变了,心里就要随着它变化吗?不,我始终是我,不管我的神情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我像刚才说的美女那样,被蜜蜂蛰到,嘴肿得变形了。”说到这儿,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惟妙惟肖地模仿出相应的表情,这使得他的声音也变了。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用变了的声音说:“我的外貌和声音虽然变了,但这并不表示我的心里和感受也要随之变化。不管是被蜜蜂蜇了,还是我故意做出那样的表情,都没理由改变我的内心。所以说,不管是我的腿瘸了,还是手不能动了,”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一边说一边做相应的动作,接着又装成驼背、内八字脚走路和外八字脚走路,然后说:“这些跟我的内心有什么关系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刚才那些动作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而且既生动又自然,真是不可思议。

“事实上,上述那些在表演中改变演员自身外形的技巧同样可以用来改变声调和发音,尤其是改变辅音的发音。当然,想要长时间用极高或极低的声调讲话,需要经过一定的培训才行。”

“与之相比,改变发音,尤其是辅音的发音就容易多了。比如说,让舌头变短些,说话的方式立刻就变了,把舌头往里缩点就能做到。反之,把舌头往外伸,直到稍稍探到牙齿外面,这时候再说话就变得口齿不清了。正确地训练这种说法方式,当你们饰演不学无术的少年或者巴利扎米诺夫那类角色时就能派上用场了。另外,让嘴巴做出一种特殊的姿势也能使说法方式改变。还记得那个上嘴唇很短,并且有一对长门牙的英国人吗?你们现在就可以模仿一下他,让嘴唇短些,同时尽量让牙齿外露。”

我按照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的试了试,但没成功,于是问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做到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容易得很!”

只见他掏出一块手帕,按在上颚和上唇内部,当手帕拿开时,他的上唇便微微翘起来了,门牙也露了出来。原来用手帕把牙齿上面的唾液吸干之后,皮肤就可以贴到一块儿。

这个巧妙的方法一下子就把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变成那个有名的英国人了,与此同时,缩短的上唇和外露的门牙使他的声音、脸型、目光以及各种行为举止统统都变了,不光是这些,我们甚至觉得他的内心也跟着变了。不过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并没有改变自己内心的想法。

几秒钟之后,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结束了示范,开始用正常的方式说话。在嘴唇发生变化的同时,身体、眼神和声音也都随之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对于这一点,他好像觉得很意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是他的直觉。

起初,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并没有觉察到,但当我们认真探讨了一番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也许这就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吧。我们觉得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那些下意识的变化使那个人的形象更饱满了。

听我们说完,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沉默了,他在感受自己的内心。随后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的确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一时间,他陷入了困惑。很明显,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为了配合外部形象的改变,内心也随着变了。虽然他说自己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但事实上,我们发现他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跟以往不同了……[20]

19××年×月×日

今天上课的时候,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明确地告诉我们,人物形象的外在特征可以通过两种方法找到,一种是下意识,另一种是改变外貌,而这种方法完全依赖技术手段。

我们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同时也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技巧来源于哪儿呢?我们应该去认真学习,还是去想象?应该从生活中,还是从书籍或生理学方面探索它们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讲解道:“都可以,另外还有很多办法,比如从你们自身或别人身上,从现实生活中,想象中,直觉中,观察中,生活经验中,各种艺术作品中,甚至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中都能找到。不过我要提醒你们的是,不要在寻求外部特征的过程中失去自我。”

“这样吧,我们下节课举办一场化装舞会怎么样?”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突发奇想。

我们都感到非常意外。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进一步说明:“你们可以装成士兵、农民、生意人、西班牙人或贵族,蚊子或青蛙什么的也可以,总之每个人都要塑造出一个人物形象,并且不能让别人看出你们原来的样子。到时候你们直接去换衣服化妆就行了,我会提前把这些事情安排好。”

一开始我们有些疑惑,但经过一番探讨和猜想之后,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了。我们都默默筹划着选哪个形象,还有服装和化妆的事,可科瓦尔科夫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一贯如此。

19××年×月×日

今天,所有同学都来到剧场的服装间,这里非常大,而且有很多间屋子,一些房间在高处,位于休息室上方,还有一些是地下室,在观众席下方。

科瓦尔科夫只用了不到一刻钟便选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离开了服装间。没过多久,别的同学也陆续选好了衣物,服装间里只剩下我和威廉米诺娃两个人了。

面对那么多华丽的服饰,威廉米诺娃几乎件件都爱不释手,就跟那些贪慕虚荣的女人一个样。我之所以还没有选好是因为还没想清楚要演什么人,我在衣物间里翻来翻去,希望能在选衣服的时候得到启发。

这时,一套很平常的现代礼服吸引了我。那套礼服是灰绿色的,颜色有些旧了,上面还落了很多灰尘,而且好像都发霉了,不过料子看起来特别好,是我从没见过的。

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幽灵的形象。我盯着那套旧礼服看了很久,一种腐朽而遭人厌弃的感觉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我好像被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笼罩住了,心里有些恐惧。要是搭配颜色相称的帽子、手套和鞋子,再化上相应的妆容,戴上同样褪色的假发,就能营造出一种……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但那种感觉很熟悉,像是要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最终,我选定了这套礼服,一共有三件,然后我跟管理员说还需要鞋子、手套、一顶大点的礼帽、假发和胡子,管理员答应帮我找。趁这段时间,我继续在服装间里翻来翻去,直到管理员提醒晚上还有演出,她得整理房间了。

我只好带着那套发霉的礼服退出了服装间。路上,我边走边想:穿上这样一套衣服,应该演个什么样的人呢?说真的,我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化装舞会将在三天后正式举行。在此之前,我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这几天,我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准确说来,应该是我身边多了一个人,但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我在心里四处搜寻,可始终没发现他的踪影。

这太古怪了!我明明跟过去一样生活着,可为什么好像有种东西在干扰我呢?原本单纯的生活多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就像一杯饮料掺进了别的东西,浓度降低了。这杯掺进其他东西的饮料唤醒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一种好闻的味道,不过它的浓度要比现在这种味道低一半或四分之一。

我只感受到生活中的味道,但对于生活本身,我毫无感知。不对,不能这么说,我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正过着另外一种生活,虽然我对此并未完全了解,但我确信它存在。

我感觉自己一分为二了。有时候,我觉得生活还跟以前一样,但有时候又觉得它变得朦朦胧胧。我隐约看到了一件东西,并且产生了兴趣,可我只是泛泛地看了一眼,所以还不清楚它的本质是什么。我试过思考和倾听,也用了嗅觉,可是没有任何收获。

我只有过去一半的能力,而另一半不知道去哪了。我迷失了方向,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的,总觉得自己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可眼前一片混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太痛苦了。整整三天时间,我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化装舞会就要开始了,可我还没想好到底该演什么人。

这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段时间出现在我正常生活中的另一种生活其实源于心底的潜意识。我的另一种生活是从无意间发现那件发霉的衣服开始的,从那时起,我就在寻找跟它吻合的角色。

糟糕的是,我的清醒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在那之后,那种模模糊糊的东西又来摧残我了,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觉得自己丢了件东西,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是什么,也找不到它。虽然我备受折磨,但假设现在有个会法术的人来帮我脱离困境,我好像还不太乐意。这就是潜藏在我内心的东西,真是莫名其妙。

我确定自己找不到适合那套衣服的人物形象,但却一直没放弃寻找。是的,就是这样,怪不得我这几天路过照相馆的时候总要在橱窗前驻足良久。我一边盯着橱窗里的相片,一边在心里琢磨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格。

很明显,我希望从这些相片中得到启发,进而确定自己该演什么人。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既然这样,我何不到照相馆里去看呢?那里散落着成堆成堆的相片。还可以去书摊上看看,那里也不乏满是尘土的相片。

这么好的资料干吗不利用呢?于是我行动起来,可是只看了薄薄一摞我就走了,因为实在太脏了。

这种懒惰和反复无常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也许是因为我认定那个跟发霉的衣服吻合的人早晚会出现。只要他的形象生动起来,我就能脱离眼前的困境了。我心里曾有个声音说:“别找了,你还能找到比发霉的先生更合适的人吗?”后来这种情况出现了两三次。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终于找到了!我停在街上,不再往前走了,此时此刻,我要找的东西就攥在我手里,我得好好研究研究,可能一秒钟之后就有结果了。然而,十秒钟之后,那个东西渐渐淡去,可我还没搞清楚状况。

有段时间我发现自己的步调很凌乱,一点节奏感都没有,我以前可不这样。我想改正,但一时之间竟改不过来。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的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摩挲,这个动作也让我感到陌生。我在脑海中回忆着,什么人有这种习惯动作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个人是谁,但对那双手我有印象——它们又瘦又小,冰凉冰凉的,经常冒冷汗,掌心特别红。当我的手握住那双手的时候,感觉它们软得就像没有骨头一般。

我不停地想:那个人究竟是谁来着?

19××年×月×日

走进化妆间时,我还是迷迷糊糊的,我仍然在寻觅那个人物形象。开始的时候,我沮丧极了,因为我发现所有学生要共用一个总化妆间换衣服和上妆。周围乱哄哄的,我没办法全神贯注地思考了。

这时,我意识到,第一次穿上发霉礼服的一瞬尤为重要,戴假发和粘胡子的瞬间也是。那是我得到启示的最后机会了,可是现在,身边的状况把原来的计划全破坏了。

在我身边坐着的是科瓦尔科夫,他已经准备就绪了,从他身上那套华贵无比的西班牙礼服来看,他想演的是梅菲斯特。他的扮相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而且赢得了大片好评。还有些同学被威云佐夫的扮相逗得哈哈大笑。威云佐夫稚嫩的脸上画得跟地图似的,密密麻麻的全是皱纹和色斑,因为他要演一个老头子。

舍斯托夫的装扮令我大失所望,他怎么选了一套那么普通的衣服呢?而且居然还演美男子斯卡罗左,那个形象也太俗气了,个性一点都不鲜明。唯一惊喜的是他那双腿,以前他总穿松松垮垮的衣服,所以我竟没发觉他的腿那么直,比例那么协调。

普希恩竟然打算演贵族,这也太逗了。我觉得他这次还得演砸,不过说实话,他的外形看起来倒是器宇轩昂。化妆的时候,他特意把胡须精心修剪了一番。穿上那双瘦瘦的高跟鞋之后,他走路不得不格外小心,但这时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从容的气度,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维谢罗夫斯基别出心裁的扮相也赢得了一致好评,他生性活泼,又擅长跳芭蕾舞和朗诵歌剧台词,但这一次他却要演季特·季特奇·布鲁斯科夫。他选了一条衣襟很长的礼服,上身是色彩艳丽的背心,下面是一条灯笼裤,看起来肚子鼓鼓的。他的发型和胡子是俄国样式。

化妆间里到处都是大惊小怪的叫喊声:“哦,天哪,怎么是你?”

“一点都看不出来!”

“哇,真不错!”

……

这哪里是学表演专业的学生啊,分明是一群来凑热闹的外行人!

而这时候,我听到了大家对我的议论:“咦,他演的是谁呀?”

“哎呀,怎么搞的?太奇怪了!”

……

面对各种质疑的眼光和语气,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在一片喧闹声中,我简直快崩溃了。我哪知道我演的是谁啊?要是我知道的话,早就告诉你们了!真是的,负责化妆那小子怎么还不快点过来!

在我化上苍老迂腐的妆容,成为一个装模作样的黄发男子之前,我突然间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秘境的路上。而当那套发霉的衣服,假发和胡须上身之后,我的身子忽然轻轻抖了一下。如果环境不是那么吵的话,我肯定能搞清楚那个神秘人的身份。然而在如此喧闹的环境中,我根本就静不下来,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角色始终都没有清晰起来。

大家一个个走上舞台,开始向托尔佐夫展示自己。化妆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对着镜子里那张庸俗乏味,装模作样的脸,心里别提多气馁了。还有必要上台吗?算了,别丢人了。

我准备换下衣服,把妆卸掉。旁边有盒绿色的卸妆膏,看起来特别恶心,我把手指伸进去蘸了一点,然后开始往脸上涂。

涂来涂去,脸上的油彩被抹得像水彩画一样。这时,我忽然发现,绿色的卸妆膏和脸上的油彩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黄中带绿的颜色,而这种颜色跟我身上礼服的色彩刚好搭配。于是我开始把那些油彩往胡子和假发上抹,接着我把几缕头发打成结。这时候,我激动得难以自持,好像中邪了一般,我把眉毛弄得乱糟糟的,然后在一些部位上撒了些香粉。我把掌心涂上艳丽的粉色颜料,其他地方用绿色颜料涂满,最后,我把礼服整理了一下,又把领带拆散。

这串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因为我终于知道自己要演谁了,而且确信不疑。我拿起大礼帽戴在头上,并且特意戴歪了一点。

身上那条裤子的裤腿是松散的,这种式样以前非常流行,不过上面已经磨出破洞了,而且皱皱巴巴的。为了跟裤子相称,我走路的时候故意把腿和脚尖往内侧扭,看起来就像罗圈腿一样。你们知道什么是罗圈腿吧,我对这种人一向都没好感。

腿部的变化使我的个子矮下一截,这样一来,我走路的姿势也跟着变了。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都往右边歪了。看来还得再找根拐杖,正好地上有一根,我捡起来看了看,跟我想的那种不太一样,不过也能将就着用。接下来还需要一只鹅毛笔,我打算把它插在耳朵边上,或者用嘴叼着。

我把这事交给一个小裁缝帮忙去办,然后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寻找舞台感觉,不只是肢体方面的,还有脸上的表情,慢慢地,那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我胡乱地走了几圈,忽然转过头去照了照镜子,天哪,在短短的时间里,我整个人都变了。

“找到了,就是他!”我兴奋极了,忍不住大喊了一声,随后,我又催促小裁缝,“鹅毛笔找到了吗?快点,我马上要上台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那边传来,肯定是小裁缝回来了。我跑到门口接他,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我俩正好撞在了一块儿。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下意识地说了句:“吓死我了!是纳兹瓦诺夫吗?你搞什么鬼呀,想演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什么永恒者啊?”

“我演的是专找麻烦的批评家!”我用傲慢而尖刻的嗓音说道,这时候,我用贪婪地目光盯着他,我觉得自己活像个吸血鬼。

拉赫曼诺夫被我的眼神和嗓音搞得不知所措,问道:“专找麻烦的批评家……那是做什么的?”

“专找麻烦的批评家……那是做什么的?”我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语气中明显带着轻慢的味道,“我就住在纳兹瓦诺夫家,影响他工作就是我的最至高无上的任务。”

真想不到,我居然会用这么专横而厌恶的语气跟他说话,同时,我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看。天哪,这么没礼貌的事真是我做出来的吗?

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复我,他想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我看……还是早点过去吧,咱们已经迟到了。”

我站在原地,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看……还是早点过去吧,咱们已经迟到了。”

他被我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然,待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就在这时,小裁缝把鹅毛笔送过来了,伊万·普拉托诺维奇一定觉得很庆幸,因为这终于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种尴尬的气氛。

我从小裁缝的手里抢过鹅毛笔,横着叼在嘴上。鹅毛笔一边是细细的笔尖,另一边是宽阔的羽毛,在那种强烈的对比下,我的神情更显得凶神恶煞。

拉赫曼诺夫轻轻说了句:“咱们走吧!”这语气听上去已经是胆怯了。

但我还是尖刻地重复着他的话:“咱们走吧!”

我们一起往舞台那边走去,一路上,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始终躲避我的视线。

进了马略特科娃家客厅以后,我没有马上跟大家见面,而是先侧着身子躲在壁炉后边,并且让自己的礼帽和一面身子稍稍露出去一点。

托尔佐夫正在看普希恩和舍斯托夫的表演,他们饰演的贵族和斯卡罗左初次见面,正在那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不用想也知道,以他们有限的才学,能说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呢?

忽然,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激动地喊道:“谁在那?我是不是看错了,有个人正在壁炉后边坐着!干什么呢?是纳兹瓦诺夫吗?不,不是他。”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用探寻的语气问我:“请问,您是哪位啊?”

我稍稍欠起身来回道:“批评家。”

真是不可思议,当我把罗圈腿伸出去的时候,身子往右侧倾斜得更严重了。我很绅士地脱下礼帽行了个礼,并且故意把这个动作做成很大幅度,接着,我重新坐回椅子上,半边身子仍然躲在壁炉后,因为服装和壁炉的颜色相近,我的半个身子几乎和壁炉成为一体。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用怀疑的语气反问:“批评家?”

我用尖尖的嗓音说:“没错,最懂人心的批评家。我太愤怒了,以至于把这支笔都给咬坏了,你看,我叼住它中间,使劲咬它,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真不敢相信,我的声音居然如此尖利。很明显,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也被这声音感染了。他大喊道:“这是干什么?快过来,到灯光附近来。”

我的罗圈腿迈着凌乱的步伐走进灯光里。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我的眼睛问道:“你最懂谁的心?”

我用尖尖的嗓音回复:“跟我一起住的那个人。”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追问:“跟你一起住的是谁?”

我谦虚地坦诚道:“就是纳兹瓦诺夫。”这时,我低下眼帘,像个害羞的小女孩。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好像知道我想听什么似的,问道:“你已经进入他的内心了吗?”

“是的,进去了。”

“以什么身份进去的?”

我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这让我差点透不过气来,随后我迫使自己镇定下来,说:“就以他本人的身份。演员都把那些毁掉自己的东西当成宝,可批评家却……”

接着我又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这使得剩下的话没法讲完。

我想离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近点,于是单膝跪地,用目光注视着他。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斥责我说:“就凭你那点才学,有资格批评别人吗?”

我辩解道:“没有才学也要批评。”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痛骂道“你知道什么?一无所知的家伙。”

我说:“对,什么都不懂的人最好为人师。”说完,我大模大样地在地板上坐下来,对着灯光旁边的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

“骗人,你哪里是批评家,分明就是个爱找毛病的家伙!你就像虱子和臭虫似的,不咬人恶心人。”

我哼哼呀呀地说:“对,我就是要折磨你……一刻不停地折磨你……”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愤怒地喊道:“你……你真是坏透了!”

我干脆在灯光旁边躺下来,用挑逗的语气说:“哎呀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几乎是咆哮了:“你这只蚜虫!沾到身上洗都洗不掉。”

我恬不知耻地回应:“好啊,好极了!蚜虫生活在泥坑里,多么顽强啊,泥坑是魔鬼的栖息之地,也是我的栖息之地。”

现在想起来,我当时真是胆大包天,我居然像撩拨美人一样去撩拨我的老师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我甚至还用那双涂满颜料的手去抚摸他的脸和鼻子,可是他厌恶地拨开了我的手,还拍了一下。我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眼神依旧充满挑逗。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迟疑了一阵,然后忽然将我的脸庞捧在手心,接着又把我拥进怀里,并送了我一个饱含深情的吻,同时小声鼓励道:“干得好,太棒了!”

这时候,他发现我脸上的油彩蹭到他身上了,于是又说:“哎呀,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这下可真洗不掉了。”

同学们连忙跑去帮忙擦拭,这时候,我好像被刚才那个吻点燃了,我忽然跳起身来,两只腿做出一个古怪的姿势,随后掌声雷动,我以自己的步伐冲下了舞台。虽然此时我恢复了自我,脱离了角色,但这只是暂时性的,而且对比之下,我塑造的人物形象更加突出了。

在离开舞台之前的一瞬间,我停了下来并重新以批评家的身份向大家鞠了个躬,以此作为谢幕。随后,我回头看了看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他正拿着帕子擦拭的手停住了,并且远远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慈爱。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一种演员独有的幸福感。

直到进了化妆间,我的那场戏还没有结束。同学们纷纷过来跟“批评家”对话,我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那个批评家,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以他的姿态做出回应。

我觉得自己幸福极了,随时随地都能把控这个角色,就算换下礼服,卸掉脸上的妆,我依然可以通过形体动作、嗓音、语调和四肢去塑造形象,就算不用假发和胡子也无所谓。有几次,我无意间撇了撇镜子,镜子中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专挑毛病的批评家,对此我确信无疑。

此后,我再也不需要借助于服装和化妆了,因为我完全可以凭自己去演这个角色。不过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原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从角色中脱离出来,但后来发现这是很困难的。在放学路上以及回家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然用批评家的步伐走路,别的行为举止也是如此,就连跟女房东和其他房客说话的时候,我也像个爱找毛病的批评家一样尖酸刻薄,以至于女房东说:“先生,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今天是怎么了,没完没了的?”听了这话,我心里美极了。现在,我终于知道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中是怎么回事了,我也知道再体现和性格化的真正含义了。对于演员来说,这项能力是最重要的。

今天我在洗漱的时候回想自己在舞台上的表现,对于再体现的问题,我格外留心观察了,这使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当我出现在批评家的生活中时,我仍然是纳兹瓦诺夫。当我的本性一分为二,一半活在自己的生活中,而另一半活在角色的生活中时,我便既是演员,又是观众。不过,爱找毛病的批评家是我自己演的啊,我怎么可能是观众呢?

我感觉自己一分为二,一半是演员,在台上表演,而另一半是观众,在下面观赏表演。不可思议的是,在这种分裂的状况下,我居然更有创作欲望了。

19××年×月×日

化装舞会结束了,今天这节课我们要进行一番总结和评论。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对着威廉米诺娃说:“有些演员好像特别有自信,他们认为自己魅力无穷,于是在表演中完全不考虑塑造和体现人物性格的问题,反过来让角色去烘托自己。在他们看来,表演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个人魅力,除了释放个人魅力之外,他们好像没别的事可做。这种现象在女演员身上尤其明显。”

“他们在观众面前没有底气,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展示个人天赋。不管是美貌还是好嗓音,只要是值得炫耀的东西,他们就想方设法地展示给观众看。威廉米诺娃就属于这种类型。”

“表演的意义在于重现生活,如果在这个过程中,你们表现得还不如原来的自己,那又何必演呢?只注重自己而忽略角色,这样的表演容易走上歧途。你们的天分和才华不光要用来展现自我,还要去塑造角色。”

“威廉米诺娃是只想着怎么展示自己外表上的优势,而德姆科娃和乌姆诺维赫刚好与她相反,他们两个对内在天赋太过依赖,不管演什么角色,他们都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既然内在情感那么丰富,何必参加化装舞会呢?服饰和妆容岂不是影响你们发挥?所以大家要注意,这种倾向也是不对的。要热爱自己饰演的角色,演员的职责是塑造角色,创造力才是你们最应该展示的才能。”

“另外还有演员有这样一种毛病,注意,我说的不是你们,因为你们还没朝那个方向演变。那些演员培养出一种特定的表演形式,虽然很出色,但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用那种方式去表演,完全没有创新,就像走个过场一样。在他们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演员应有的再体现和性格化。

“演员的第三种毛病是把模仿别人当成习惯,虽然在他们身上也能看到再体现和性格化,但那只是以一种较高的标准造出来的。他们对经典戏剧中的表演方式非常熟悉,于是在所有表演中都照搬全用。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怎么可能在一年里头演三百六十五种角色,而且只排练一次就上台了呢?据我所知,外省有些剧院就是这么干的。”

“我要提醒各位,以上毛病虽然能使你们觉得表演起来畅通无阻,但它们带来的后果却是毁灭性的。如果你们发现自己有往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一定得尽早刹车。”

“在这里,我得说说科瓦尔科夫,上次化装舞会上,你演的是梅菲斯特这个角色,觉得自己演得很成功是吧?你错了!即便换上了华丽的服装,你仍然不是梅菲斯特,只是身着华服的科瓦尔科夫罢了。用我们表演当中的术语来说,你的表演只是中世纪、哥特式的风格。”

“《驯悍记》里的表演就是这种呆板的模式,不同的是,这种模式没用在悲剧角色上,而用在了喜剧角色上。我们都了解,其实你在朗诵诗歌和散文时用的也是这种呆板的模式。这种模式会令你的表演平庸化,不管服装和妆容怎么换,你都只是‘演员科瓦尔科夫’,而且你越努力就越摆脱不了这样的定义。哦,不,我说得不对,你呆板的表演模式也能令你被许多国家或时代的人所知悉,但你在人们心目中并不是一名演员,而是一名匠人。”

“在你看来,你的步调和说话的方式是独出心裁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只是将艺术创作替换成了万年不变的套路。如果你想让观众知道一种新奇的东西,就要用自己的本心去展现,而不是以演戏的方式。跟演员科瓦尔科夫比起来,科瓦尔科夫本人更有意思,也更有才华。你也不想所有观众在所有剧场看到的都是演员科瓦尔科夫的表演,对不对?所以,请用自己的本心去展示吧。如果用自己的本心去诠释,你一定会塑造出许多经典的独具个性的人物形象,相反,如果你用演员的身份去演,那只能使表演越来越陈腐,久而久之,观众一定会觉得厌烦。”

对科瓦尔科夫的表演点评完毕,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严厉地训斥了威云佐夫,我想这对威云佐夫是有好处的,因为他的表演过于随心所欲了。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你的表演让观众都误会了。你为大家展示的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猴呢?我们根本都没看出来!你把脸化成那样,那化的是妆吗?我觉得那更像是块脏兮兮的抹布。行为举止也很糟糕。你想装扮成一个老头子,可是你失败了。也许你认为自己塑造的是一个老人的形象,但事实上,你做作的表演更突显出演员威云佐夫这个身份。不管怎么看,你跟那个老头都没有任何瓜葛,这个人物形象是你臆造出来的,他只活在你的想象里面。这种性格化只能把你自身的缺陷暴露给观众,而且使你的表演更趋于脸谱化,这不是再体现。”

“你对性格化和再体现没兴趣,也并不了解,你根本没有依靠它们,因此你展示的东西一点都不值得欣赏。这是舞台表演中最忌讳的毛病。但愿你能从这次失败的展示中得到教训,以后好好思考课堂上学的知识,别不当一回事。要不然,你的情形会越来越糟。”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刚总结到这里,忽然有人跑来说有急事找他。很可惜,我们没能继续听到他精彩的点评,下半节课由伊万·普拉托诺维奇接着上,我们开始进行训练和练习。

19××年×月×日

今天,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又来给我们上课了,关于大家在化装舞会上的表现,他开始继续点评。

他说:“上节课我已经指出了有些演员犯的毛病,这节课我来说说另一种毛病。它跟上一种毛病的情形正好相反,前者是对性格化是再体现不感兴趣,并且刻意逃避它们,而后者则是对性格化和再体现异常热衷,并极力去表现它们。”

“这类演员要么没有美丽迷人的外表,要么缺乏内在魅力,正常说来,他们并没有当演员的资质,因此在表演的时候,他们往往把自己藏在角色背后,并试图从角色身上寻找自己缺少的东西。

“如果有极高的技巧和表演天分,这将是非常出色的表演,但是很可惜,很多演员并没有那样的技巧和天分,在技巧和天分不足的时候,不应该去追求性格化,否则会走上歪路,使表演趋于虚伪和造作。”

“下面,我要将我们在表演领域中的所有角色划分成各种类型,在讲解的过程中,我会列举一些化装舞会上的情况作为具体事例,这有助于你们理解性格化和再体现。”

“我们可以根据阶层来划分,比如商人、军人、贵族和农民等等,每种阶层都有比较典型的额行为举止,这就使我们能从大体上塑造出一些人物形象的特点。”

“例如军人大多腰杆笔直,走路时的姿势很正式。为了使肩头的徽章更显眼,他们走路一般都晃肩膀,为了让脚上的马刺发出响声,他们的双脚经常碰在一起。为了给人以彪悍的印象,他们说话和咳嗽的时候声音都比较大;农民呢,通常情况下都比较粗鲁,毫无顾忌地吐痰和擤鼻涕,走路的姿势比较呆笨,说话含混愚钝,典型的动作是用衣服的前襟抹脸等等;贵族大多戴礼帽、手套和眼镜,而且是单片的那种,他们说话的时候分不出颤音,习惯性动作是把怀表链和拿在手里把玩等等。”

“以上这些都是比较普遍的行为模式,它们有助于性格化的形成,你们平时如果善于观察生活就会发现。不过它们并不是具有代表性的动作,因为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维谢罗夫斯基在表演布鲁斯科夫的时候就没有塑造出具有代表性的动作,他展现出的只是所有商人都具有的普遍特点,而布鲁斯科夫虽然也是商人,但他与众不同的特点并没有突显出来。”

“普希恩饰演贵族时也是如此。他饰演的只是普遍意义上的贵族,在所有剧场的舞台上都能看到,也就是说,他只想着别人在舞台上演的贵族是什么样的,而没有留心观察生活中的贵族到底是什么样。这只是一种模式化的表演,丝毫没有生命力。”

“还有些演员的观察力较强,心思也比较细密,他们能把军人、商人、贵族和农民再各自划分出类别,比如军人可以分为普通士兵、军官和将领,按兵种又分为步兵和骑兵等等,商人可以分为小商贩、中间商和制造厂老板,他们还知道各个国家和省份的贵族是不同的,所以在表演的时候,他们能赋予角色更鲜明的特征。这样一来,他饰演的就不是一个一般化的军人,而是一名士兵。第三种演员的观察力更强,他们能发现某个士兵身上独特的个性,这样一来,他所饰演的士兵便个性鲜明,与其他士兵截然不同。虽然这名士兵依然是军人,是士兵,但他同时又是独一无二的。”

“从大家的展示来看,我认为只有纳兹瓦诺夫做到了这一点,他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是极具个人特色的。他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创造力值得我们学习,下面就请他说说自己的体会,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塑造爱找毛病的批评家这个角色的。”

此前,我已经把整个过程都详细地写在日记里了,于是我按照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的要求开始细细回想。

在我叙述的过程中,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听得很认真,听完以后,他说道:“你能不能再想想,当你在角色中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有哪些强烈的感受?”

我兴奋的回答:“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以前我在舞台上喊出‘血啊,伊阿古,血!’的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还有几次在训练课上也短暂出现过,不过后来这次明显要强烈得多。”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能不能尝试着给它下个定义?”

我认真回想创作过程中的那些感受,然后回答:“我对自己所有的动作和感受都确信无疑,它们全都出于最诚挚的信念,这是最重要的。这使我对自己塑造的形象非常有自信,而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自大,而是一种有理有据的肯定。”

“您也看到了,我都对您做了些什么。在真实生活中,我是多么尊重和爱戴您啊,我被这种感情缚住,无法尽情发挥。我总是提醒自己,您是师长,我不应该在您面前放肆,这样在您面前我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展示角色呢?直到后来,我以角色的外表去面对您,我的心态才彻底转变了。我觉得跟您对话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当我跟您对话的时候,我也和您一起审视着这个角色,所以当您接近我时,那种直视内心的眼神并没让我感到恐慌,反倒激励了我。我大胆地与您的目光对视,心里为自己有资格这么做而欣喜莫名,这时候,我一点都没顾忌别的。如果是以别人的身份去面对您,我没有任何负担,而以自己的身份去面对您,我肯定不敢那么做。既然我在面对您的时候能尽情展示,面对其他观众发挥得会更自由。”

这时,有同学问道:“那你留意黑漆漆的入口了吗?”

我说:“没有,我的精力都集中在别的东西上了,它们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做出了总结:“看得出来,纳兹瓦诺夫确实深入角色当中了,他俨然成了那个爱找毛病的批评家了。其实演员完全可以靠自己的本能融入角色,纳兹瓦诺夫以批评家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实际上,那展示的就是他自己的真实感受。”

“那么你能不能从角色中脱离,将自己的本来面目呈现给大家呢?就是说,你不换服装,不化妆,完全用自己的形象能不能塑造出另一个可恶的角色?敢不敢试试?”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对我用了激将法。

我说:“当然,我已经尝试过了,就算不用服装和化妆,我也能把批评家演得活灵活现。”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问:“那你的表情和动作能跟角色对得上吗?”

我说:“没问题。”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重点不在服装和化妆上,你要把自身的特征展现出来,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总之一定要是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特征,而不是躲在角色背后的那些。做得到吗?”

我想了想,说:“那会有点不好意思。”

“躲在角色背后就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肯定地回道:“恩,是的,那样我就敢做了。”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开心地说:“对了,在化装舞会上就是这样。当时,现实生活中一见到年轻姑娘就害羞的人竟一下子大胆起来,这就是说,你平时难以显现出来的性格特征躲在了角色背后。”

“这胆量从何而来?它们源自服装和妆容,在它们的掩盖下,你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就能尽情发挥。我们说的性格化就是你们掩饰自身的工具,它就像一张面具,在它的掩盖下,你可以把自己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东西呈现出来,而这些东西是最吸引人的,在性格化当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不知大家有没有发现,有些演员对再体现并不感兴趣,在女演员身上,这种情形表现得更明显。这些演员总是希望在舞台上展现自己,让自己看起来优雅高贵,美丽迷人,心地善良,情感丰富。不过你们应该知道,出色的演员并不这样,他们更愿意演绎混蛋和丑角,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角色的个性更加鲜明,所以更适合在舞台上呈现,而且他们往往能给观众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表演就是塑造形象,这对任何演员来说都是一项最基本的任务,表演并不是向观众展示自己那么单纯,再体现和性格化是不可或缺的,它们无疑是表演当中最有意义的东西。也就是说,身为演员,在塑造角色的过程中一定要有再体现和性格化,如果脱离了性格特征,角色就是虚无缥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