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钟，我们来到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家。我说明了自己恼怒的原因，演员的身份取代了我的灵性。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的语气很坚决：“身为演员，在创作中会一分为二。就像托玛佐·萨维尼说的：‘我在表演当中时一分为二的，在我哭和笑的同时，我也在思考那些情绪是否能带给观众更大的震撼。’由此可见，双重身份不但不遮掩灵性，反而会激发它。”

“很多时候，我们会在生活中一分为二，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感知。还记得我给你们讲过的两种互相平行的远景吗？一是角色本身的远景，二是身为演员，在舞台上表演时心理技巧的远景。”

“前阵子，我在上课时讲了心理技巧的远景线。心理技巧的远景线与角色的远景线就像大路与旁边的小路的关系一样，它们离得很近，并且互相平行。不过某些时候，它们也会分开，就是当演员被外界因素干扰，注意力偏离了角色那条线的时候。这会让演员的角色远景消失，不过幸好心理技巧能在此时发挥作用，帮演员摆脱干扰，回到正途，就像小路上的行人往往会回到大路一样。”

关于角色的远景和演员的远景，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以前只是提过，我们希望他这次能详细讲讲。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角色和演员的远景属于‘探讨角色’的范畴，那不是本学期要学的内容，你们会在下学期学到。”看来他不想打破目前的教学安排。

不过我们起了争论，他不知不觉地被我们的话题吸引了，于是他说起了本来想回避的问题。

在今天的课堂上，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前几天，我去剧场看了一出剧，一共有五幕。”

“第一幕演得非常精彩，我兴致勃勃地等待下一幕。然而第二幕演得跟第一幕几乎没有区别，这令我兴趣大减。第三幕还是那样，最初情绪激昂的表演此时已经变得索然无味。我有些恼怒了，因为同样的东西已经连续看了三遍了。第五幕演到一半，我就无法忍受了，这时候，我懒得往舞台上看，也懒得听那些台词了，心里只想着如何偷偷溜走。”

“为什么优秀的剧本和表演会面临这种局面呢？”

我说：“因为乏味。”

“一个礼拜之前，我听了一场音乐会，也遇到了类似的乏味。不可否认，乐曲本身和乐队的演奏都很出色，但遗憾的是，曲子基本都是一个节奏下来，听不出任何微妙变化。对听众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折磨。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优秀的剧本和乐曲，同样优秀的演员和演奏者，为什么没有受到观众和听众的喜爱呢？”

“因为演员和演奏者欠缺一种远景，就是说，当演员大致了解了剧本和角色之后，并没有慎重安排和搭配各个部分。”

威云佐夫重复道：“慎重安排和搭配各个部分。”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见他对这句话很重视，马上做进一步阐述：“就是说，远景是任何表演、动作、思想、交流和情感中都不可或缺的东西。不管是进场和退场、等待演出、念每一段台词、做大幅度的动作、传达复杂的思想、多个部分构成的复杂感情，乃至于整场戏，都不能缺少远景和终极目标，否则就连简单的‘是’或‘不是’这样的词都说不了。”

“演员在舞台上演出时的远景，就像绘画中要分很多层次一样。绘画是通过色彩、亮度和长短的线条来体现远景的，而在表演中，远景是通过动作、情感、演员的表演、力度、色彩、速度、突出程度、表现力这些因素来体现的。”

“与绘画中的其他层次相比，前景更为突出，色彩也更能冲击人的视觉。而在表演中，一个具体的行为并不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真正需要渲染的是整场戏的内在精神。表演中的前景是那些重要的任务、愿望和心理活动，它们要占据主要地位，剩下那些中等的和小的处于从属地位。”

“在表演之前，演员要对这个问题进行思考和分析，并站在全局的高度上体会角色，然后再放眼未来，描绘一幅动人的远景。这样的表演才是有前瞻性的，这时候，演员说出的就是跟整部戏剧相关的内容，而不局限于某个字词和句子。”

“当我们翻开一本陌生的书籍时，心里无法勾勒出远景，只能逐字逐句地看，这种阅读并非艺术。演员没有认真研究过自己要饰演的角色，就像读者逐字逐句地啃书一样。在他的表演中，前景一片混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饰演的人物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很多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晦暗的远方究竟有什么，所以他的注意力只能集中在眼前，渐渐偏离了整部戏剧所要展现的远景。”

“举例来说，演《在底层》这部戏的时候，饰演鲁卡这个角色的演员因为鲁卡不用在最后一幕出场，所以就不看最后一幕的剧本，他的表演能有正确的远景吗？他能诠释好自己饰演的人物吗？肯定不能。要知道，人物的最终结局决定了他在开场时的表现。饰演鲁卡的演员应该着眼于结局，这样才能指引那些受鲁卡影响的人物走向结局。”

“还有一种情况，饰演奥赛罗的演员对角色的理解不够深刻，他知道最后奥赛罗要杀人，所以刚开场就摆出一副面目狰狞的样子。托玛佐·萨维尼就不同了，他在表演之前会细心地勾画出奥赛罗的远景，第一次出场时，他是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人，感情热烈奔放，最后，他因嫉妒而杀人，结束了悲剧的一生。”

“他就像做数学题一样，把这个角色的每一个阶段都做了精细的安排。正是因为始终考虑远景，悲剧演员的表演才会深入人心。事实上，远景线不是一条，而是两条。”

我好奇地问：“两条线？分别是什么？”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回答：“一条是角色的远景，另一条是演员自身的远景。”

我继续问道：“二者的区别在哪里？”

“剧中人物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远景和前途，但饰演他的演员知道，演员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远景。”

我有些迷茫：“假设演同一个人物演了上百次，如何不考虑它的远景呢？”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必要。”

“角色的远景是必需的，尽管剧中的角色并不知晓这些。只有考虑远景，演员才会对人物面临的情境做出正确的判断，并完全融入其中。”

“举例来说，如果你演的是哈姆雷特这个内心极其复杂的人物。作为儿子，发觉母亲的爱情像昙花般稍纵即逝时，他心里是疑惑的——‘她的鞋子还没旧，可心里已经不记得丈夫了’。他与父亲的亡魂交流，得知了父亲被害的经过，随即看穿了现实中的一切。”

“这个角色还有一种性格，那就是锲而不舍地追寻真相，这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使命感。营救父亲也与这种使命感有密切的联系。”

“试想一下，这个人物对母亲的感情、对一位少女的爱恋和回绝，对这位少女的死亡、复仇、面对母亲死亡时的惊慌失措、杀人、完成使命后亲手了结自己，要怎么去梳理他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呢？答案就是依据远景。”

“如果以远景为依据，就可以把人物的各种感受分析得有条有理，虽然他在各个阶段地心理活动不同，但它们都在一条主线上，而且是互相关联的。把那些造成重大转折的事件梳理出来，就可以把握人物内心活动的转变，这样层层推进，一直导向最终的结局。”

“如果没做远景勾画，怎么能演好各个阶段呢？比如说，起初面对母亲的薄情时，没有把那种深切的哀伤和诧异表现出来，那么演到和母亲对话那个经典的场景时，就不可能酝酿出足够的情绪。同样，如果剧中人物从父亲的亡魂口中得知真相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震惊，那么之后他完成那些使命、对什么人都不信任、探究生活的真谛、与未婚妻反目，还有他那些看似怪异的举止，这些情节也没办法处理好。”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了，饰演哈姆雷特的演员必须慎重对待前几场戏，这样才能随着情节的展开，把人物的**释放出来。用术语来说，这就是有远景的表演。”

“综上所述，演员在表演中应当把握两条远景线，一条是角色的远景线，另一条是演员本身的远景线。通过哈姆雷特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剧中人物并不清楚自己的发展方向和结局，但饰演这个人物的演员心里必须时刻铭记，如果没有远景规划，是不可能把人物形象塑造好的。”

“塑造角色的终极目标是展现角色的将来。作为演员，要让自己饰演的角色也去追求这个终极目标。在表演中，演员应当时刻记着人物过去的经历，这样才能充分进入角色。而演员本身的远景，指的是时刻着眼于未来，这与角色的远景刚好相反。”

我追问道：“关于这两种远景，您能通过具体的事例来说明一下吗？”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没问题。先来说说角色的远景吧。以《奥赛罗》这部戏为例，你饰演奥赛罗，舍斯托夫饰演伊阿古。起初，奥赛罗是快乐的，试想一下，这个摩尔人昨天刚来到塞浦路斯，并且跟苔丝德蒙娜坠入爱河，新婚幸福甜蜜。在整部戏里，快乐的元素太少了，所以演到这里时，一定要把奥赛罗的快乐情绪充分展现出来，这是因为，他最初的前景越是光辉灿烂，最后的悲惨结局就越是令人扼腕叹息。”

“要清楚眼前的那场戏在整部戏剧中处于什么阶段，意义何在，这样表演起来才不会失去方向，把握角色远景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又追问：“那把握演员自身的远景有什么意义？”

“在舞台表演中，演员任何时刻都不能迷失方向，这就需要他站在全局的高度来安排自己在每一场戏里的表现，要有计划地分配自己的力量、表现手段和色彩。同样以《奥赛罗》这部戏为例，奥赛罗的嫉妒应当怎么去表现？”

“大家应该知道，嫉妒是不经意间慢慢滋生出来的，所以在表演时，要着重去表现那些促使人物产生嫉妒的时刻，要让情绪层层累积，直到最后爆发。有的演员很心急，一开始就把情绪一股脑儿地释放出去，结果到了爆发的时刻，力度就不够了。”

“记住，演员应当珍视自己的情感，不能随意释放。要精打细算，如果把情感量化，它的单位不是千克，而是毫克。同样，在语言处理、声调选择、发声、呼吸、形体动作、表现力、色彩调配、力的张弛这些方面，也要站在全局的高度统筹规划，合理分配精力。所谓演员自身的远景，就是规划和调配这些表现手段。”

“远景还有一个特点——连贯性，它能够扩展我们的心理感受和外在行为的活动空间，这对我们的创作至关重要。”

“惯性的作用在跑步中体现得最明显，一口气跑出很远才有惯性，而每二十步就停下来，然后再接着跑，这样是不可能获得惯性的。在这一点上，表演和跑步是一样的。每表演完一个阶段就停下来准备下一个阶段，导致的结果就是心理意图和行为举止失去连贯性。”

“连贯性能使情感、意志、想象力等因素得到激发，因此在表演当中，连贯性是不可或缺的。表演要有广阔的空间、远景和终极目标，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通过上述讲解，你们应该对表演当中的两条远景线有一定的了解了吧。接下来，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关于远景的讲解，是不是令你们想起了‘贯穿动作’呢？这是我们之前学过的内容。我要强调一下，远景和贯穿动作是两码事，但它们的关系很亲密。在整个戏剧表演中，远景相当于一条路，而贯穿动作就在这条路上行走。”

“最后要说的是，关于最终目标和贯穿动作的内容，你们现在才有所了解，这就是我决定以后再讲远景的原因。创造、艺术和整个表演体系的主旨就是实现最终目标和贯穿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