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汇流的精神内驱力的线(1 / 1)

19××年×月×日

“全连都有,准备战斗!长官到位!出发!”

“怎么出发!”

“想象自己即将上演一部很好的话剧。剧中所有角色都很优秀,你们一人扮演一个。而且,剧本你们刚看完一遍,现在正在离开剧院回到家里。试想,你们回家后将做些什么?”

威云佐夫激动地说会尝试表演,而普希恩说他会认真思考角色。马略特科娃说她会找个角落体验角色。至于我,这些吸引人却危险的尝试,我是不会做的,因为我已经在观摩演出中体验到了那种痛苦;我会从神奇的假设和特定情境开始,或者从其他任何性质的假设或幻想开始。还有舍斯托夫,他会先将角色分为几个部分。

托尔佐夫说:“一言以蔽之,你们所有人的努力目标,都是深入角色的大脑、心里和欲望中,只是路径各有差别。你们都想尽量在自己的情感记忆中产生类似角色生活的记忆,知道角色的生活,判断这生活,调动自己的意志-情感线。你们心灵触角,会触及角色的内心世界。你们达到角色的动力,是自己的精神内驱力。

“对于新作品的主要实质,演员的智慧、意志和情感很少能够立刻有所领会,进而很少会有兴奋和激昂的情绪。然而,那种内心状态是创作所必需的。

“一般而言,演员的智力只能部分理解台词。由情感控制台词进而引发不确定、不连续的欲望,也只是部分情况。

“在后一类情况中,最新的定义是模糊了解,对剧本的表面判断。当然,这发生在演员对剧作家作品形成第一印象时。意志-情感对这第一印象的反映,也是部分的和不自信的。如此形成的对角色生活的内部感觉,只是‘一般性的’。

“恐怕这是唯一能期待的结果了,除非,对于角色生活的真正意义,演员的理解不再是一般性的。然而,要对角色生活的内部实质有深刻了解,大多必须经过长期的工作,对作品进行研究,并体验作者创作的心路历程。

“还有一种情况:以演员自己的智慧,理解台词并在意志和情感上有任何反应,或者说得到任何概念或判断,这些都是他第一次读完剧本之后做不到的。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第一次阅读印象派或象征派剧作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要勉强理解台词,必须借助其他人的判断。这也需要努力工作,然而所得到的自己的概念也是肤浅的,所得到的判断也不是自己的。最后,创作过程中对意志-情感和全部精神内驱力的运用,在某种程度上也会成功,因为这种概念和判断也会缓慢地得到发展。

“看不见的热情就包含在这些精神内驱力当中,但在最初,由于这些动力的目标不明确,这些热情也没不旺盛。然而,角色生活中某些个别瞬间,也能够唤起演员的这种热情,而演员在第一次阅读剧本的过程中能够把握这种瞬间。

“思想和欲望,这两者一会出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接连不断一会儿又断断续续。

“这些线需要被慢慢地拉直,为此,对于角色和角色的主要目的,演员需要不断熟悉和加深理解。

“创作只可能在这样的时刻开始。”

同学们问:“为什么会这样?”

托尔佐夫并不作答,而是双手、脑袋和全身忽然颤抖起来,并问我们:“我的行为能算是舞蹈吗?”

“不能”。我们回答说。

托尔佐夫又开始做出许多前后连贯的动作,这些动作形成了一条条接连不断的曲线。然后他再问:“这回呢?”

我们说可以。

托尔佐夫又开始新的表演。他认真哼了一些调子,但每个调都是独立的,就是说虽然前后相连但有很长的间断。他问这些可不可以算作唱歌,我们说不可以。他又唱了几个婉转的曲调,而且这些调子连属在一起了,他又问我们,我们说可以了。他在纸上画出一些形状,有长线,有短线,有小圆点,有小钩,没有固定顺序,都是独立的。他问我们这是不是图画,我们说不是。他又画了几条很长漂亮曲线,我们说那是图画了。

“看到了吧?接连不断的线对任何艺术来说都是首要的。”

“是的。”我们齐声说道。

“我们的艺术也不例外。正是因此,我刚才说:真正的创作只有在精神内驱力的线被拉直时才会开始。”

科瓦尔科夫又反驳道:“对不起,可是,这种从不中断——哪怕一分钟——的线,在生活中有可能出现吗?特别是在舞台上有可能出现吗?”

“有。”托尔佐夫解释说,“疯子有这种线,正常人没有。至少我们认为,对心智健全的人来,这条线有一些中断才是正常,它也有必要出现一些中断。但是,中断并不意味着死亡,在他身上,生活中的某条线始终没有中断。”

“这条线究竟是怎样的?”

“你们自己去问学者吧。在这里,我们只确信,人身上现在有一条正常的、不中断的线,但它以后肯定会有中断。”

托尔佐夫在即将下课的时候补充说:“我们所需要的这种线,不只一条,而是由想象力创造、注意力、逻辑与顺序、信念、情感记忆、交流等元素组成的一个系列。

“在舞台上,角色、剧本和整部戏剧都与行为线有关;如果行为线中断,则它们也会停止。演员对台词的概念和判断,也将因精神内驱力线——比如思想——的中断而停止,这种停止就是,对于角色的行为和言语,演员不再有自己的理解。演员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思考与体验,他作为角色的思考与体验,也都会随着意志-情感线的中断而停止。

“对作为普通人的演员来说,对作为角色的演员来说,舞台生活离不开这些线,而且几乎不能有片刻的中断。角色的生命力和行为,都因这些线而生;这些线一中断,此两者就会瘫痪或死亡;若要角色恢复生气,需要这些线再次连贯起来。

“然而,这种时而生时而死的交替,不是正常的角色生活;角色必须有生命,所需要的生活线,也几乎不允许中断。

19××年×月×日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说:

“如你们在上一节课里已经认识到的,戏剧与其他任何艺术类型都一样,连续无间断的线都首要的。关于这条线的形成过程,你们想听吗?”

有一个人用请求的口吻说:“当然想听!”好像是威云佐夫。

托尔佐夫说:“好!那请你说说你今天起床后的清晨是怎样度过的。”

威云佐夫平日是喜欢吵闹的,现在专注地思考着,显得有些滑稽。他不能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今早做的那些事情上。

托尔佐夫建议他说:“你不要以过去到现在的顺序回忆过去,而是相反地从现在退到过去。后一种途径比较容易,最近发生的往事,特别容易回忆起来。”

威云佐夫不能快速想到具体从哪里开始,托尔佐夫就走过来指导他说:

“你现在正身处这个教室里,对吧?那么之前呢?你在做什么?”

“在换衣服。”

“在你的记忆中,关于生活的一条短线,可被换衣服这件事勾起。换衣服只是一个简单而独立的过程,它背后是一些潜在的愿望、追求和行为的个别瞬间。比如说,在换衣服之前,你做了什么?”

“击剑,做体操。”

“再往前想。”

“在小卖部里抽烟。”

“继续。”

“之前在唱歌。”

托尔佐夫说:“这一切构成了你生活中的一条短线,而且,你已经记住了它们。”

接下来,威云佐夫一路回溯,终于想到了自己今晨本来所做的事。

“在你这个上午的生活中,你记住并回忆起来的从起床到现在的所有事情,有许多短线,它们又构成了一个很长的系列。

“现在,你可以把这些事重复回忆几遍,就按照刚才的顺序。你会更好地记住这些线的。”

威云佐夫会完成了这个任务,托尔佐夫肯定的对他说:“你今天所经历的事情,不但重复体验到了,而且记住了。”

然后,托尔佐夫又给他下了新任务:“现在再重复若干次,但顺序要反过来,就是从醒来到现在。”

威云佐夫照办,而且重复了许多次。

托尔佐夫问他:“通过你最初的回忆和那些重复的工作,它们已经在你心里留下痕迹。你对今天生活的一个很长的线,应该有了一定的概念。编织出这条长线的材料,就是你最近所做的个别活动和行为,以及一系列情感、思想和感觉——当然,你亲身体验到了它们。这个概念与思维活动有关,与感觉或其他什么东西有关。现在请告诉我,你有这种感觉吗?如果没有可以再回忆回忆。”

听了这话,威云佐夫愣了许久,之后还是问什么意思。于是同学们纷纷做出解释,我也说:“还不明白吗?就是说,你所经历的事情,本身是一个完整的系列,你已经非常熟悉它们了,因为每天都习惯性地按一定顺序经历它们。我们经历之后,那些事所形成的模糊的线,就会像水上波纹一样散开。你只需回想就能想起来。你努力回忆的结果,不只有生活中的外部线,还有内部线。”

威云佐夫好像完全懵了,只是不说话,而托尔佐夫则不再去干扰他思考,而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同样让我发懵的任务:“看来你已经明白唤醒今天上午生活的方法,那么请你造出今天还没有发生的后一半吧。”

“就算它很快就要发生,但毕竟没有发生,我怎么能够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难道你上完我的课不是还要上其他课吗?难道你不回家吃饭吗?难道你晚上没有拜访朋友、看戏、看电影或听演讲的计划吗?你完全可以设想不远未来的计划,尽管不能确定它们能否实现。”

托尔佐夫见我表示同意,接着说:“这么说来,关于今天后半天,你已经有计划了。你有没有感觉到,这半天里有一条伸向未来的绵延长线?各种琐事、任务,开心或不开心的事,都包含在这条线里。当你想到这些时,你会不会出现情绪的波动呢?未来是不断变化的,尽管你可以预见到它,而且,生活的线就出现在那变化的关节。某个东西就在未来等着你,当你想到这一点,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吗?”

“是的,我可以感觉到。我感觉到了您说的那条线。”

“前面已经得到一条线,以现在为结点将这两条线连接起来,就会得到一条很长的连续的线。这条线连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它从你睁开眼开始一直延伸到晚上入睡之后。你个人生活的诸多短线,就是这样形成连绵不断的长线的,也就是形成了一整天的生活。现在你是否已经明白这个过程?现在,试想……”

托尔佐夫稍微停顿,继续道:“你接受了一个任务,要在演出《奥赛罗》,并只有一周的准备时间。在这一周内,你会不会有一种一切似乎都围着这个任务转的感觉?就是说,当这个艰巨的任务光荣地完成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你整整一周的注意力,只集中在这个任务上;怎样在表演时让人满意是你这七天里唯一关心的事。”

我说:“肯定会有的。”

“好,你是否还有这样一种感觉:在这段生活里,除了准备奥赛罗演出的生活线,还潜藏着一条更长的连绵线?这条线足足有七天之长。”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托尔佐夫又问,“一天的生活线如果有,一周的生活线如果有,一个月的呢?一年甚至一生的呢?”

“同样地,许多短线组成了这些长线。

“同样的情形也会发生在任何一个剧本和角色中。那里面同样有无数长长的线,同样由许多短线组成组成。这些长线在舞台上的时间跨度可能是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甚至一生不等。

“生活本身则扭结成了现实生活中的长线。剧本中的长线,则由艺术家的虚构纺织成的,不过,这虚构看起来比较真实。

“然而,艺术所创造出来的线,对角色的全部生活而言不是连绵不断的,而是可以分割成各个部分,不同部分之间有很大间隙。”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前面已经提到,戏剧家带给我们的,不是剧本和角色的全部生活;这生活在舞台上的演出,只是一些瞬间的总和。舞台布景是个剧情发生地,但在这之外还有许多事情,戏剧家并没有描写出来。其实,对于发生在幕后的事情——亦即解释剧中人物行为的行为——戏剧家往往是有意省略的,但行为却需要演员在舞台上表演出来。剧作家的剧本虽然是创作,却缺省了一部分内容,我们必须发挥想象力,把这一部分虚构出来。不然的话,舞台上的演员就不会有连绵的‘人类的精神生活’的线,顶多是得到有着角色的一些碎片。

“得到剧本生活中的一条连绵不断的线,也是达到角色体验所必需的。

“角色生活线的中断和脱节,不只是不能出现在舞台上,甚至也不能出现在幕后。否则就会破坏角色的生活;这意味着,某些地方是空白无物的,是无益于生活的,而演员用来填补的思想和感悟,往往又与所演内容无关;于是,演员无奈地开始步入歧途,这歧途正是他个人的生活。

“试想,在你烧钱的练习中,回应了妻子的呼唤,正走向餐厅看儿子洗澡。总之,角色的生活线由你出色地引导着,可当你来到幕后时,有一个熟人正等着你。他刚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能够进入后台是因为托人求情了。重要的是,他告诉你一件非常滑稽的事,而事情的中心却是你的亲人。于是你想笑,却只能尽力控制,登上台表演烧钱时,你还会进入可悲的‘形同走尸’。

“你自己和角色,都不会从角色线的这些中断中获得什么好处,这一点你已经明白了。角色的中断即便在幕后也不允许出现。然而,在幕后也演绎角色这种境界,许多演员达不到。应该让他们想想他们自己在角色环境中的反应。对每个演员来说,这个问题与其他有关角色的问题一样,需要在每一场戏中都得到解决,要不然,演员为什么要来剧院当众表演?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如果哪个演员还没有答案就离开剧院,我们可以批判他说,他有失作为一个演员的职责。”

19××年×月×日

上课了,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让我们来到舞台上,假定场景为马略特科娃的客厅,并让我们选择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和坐姿,畅所欲言。

同学们各自选择圆桌边下面、墙边、挂墙小电灯下面坐下。看起来最忙活的就是拉赫曼诺夫了,我们推断他又有了新的想象,要将它们表演出来。

舞台各个角落都有小灯泡,当我们交谈时,我发现它们总是在说话者或言指对象旁边亮起来。拉赫曼诺夫说话的时候,身旁就亮起了小灯;当他回忆桌上某样东西时,那个东西也被照亮。

可是,舞台之外的其他房间,就是餐厅、观众席等房间里的灯,也忽然闪烁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原来那些灯光代表“客厅”之外的东西,比如,走廊的灯亮说明我们在回忆过去,餐厅的灯亮说明在“客厅”里谈论的事发生在外面,而“马略特科娃住所大厅”里的灯亮起来,说明我们在畅想未来。我还发现,这些灯上一个还没有灭下一个就亮起了,不会出现黑暗的中断期。托尔佐夫解释说,灯光闪烁意味着变换的连续。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连续不断的、符合逻辑的变换偶有发生。

他还说:“剧中角色的生活也应该这样表现出来。就是说,在舞台上,十分重要的一点是,对象需要形成一条连绵的线,因此要不断更换。这条线的延伸范围只限于舞台上,不能超越舞台去到观众席。

“对象和注意力范围的不断变换,就形成了人或角色的生活。现实生活和舞台生活都可以有这种变换。除了剧院的观众席,想象中的现实、回忆中的过去、梦想中的未来都可以有这种变换。你们记住,对演员来说线的连续性非常重要,永远不要忘记。

“至于生活的线怎样延绵到整个角色当中,我现在就用灯光向你们说明。”

托尔佐夫吩咐我们去观众席,并让伊万·普拉托诺维奇去发电间帮忙。

“现在假定有这样的事情:这里是个拍卖会,拍卖品中有两幅伦勃朗的画还没有拍卖出去,而我和一位油画鉴赏家坐在圆桌旁研究着它们的价钱,所以我在这两幅画间来回切换目光,打量着它们。”说这话的时候,房间两边的灯光轮流亮起又熄灭,但始终没有黑暗中断期。

托尔佐夫手中的灯忽然灭了。“我们的博物馆和国外博物馆也都有伦勃朗珍稀画作的收藏,还必须在心里对比这两幅与那些藏品。”代表想象中博物馆藏画的,是前厅的灯;代表这个“拍卖会”画作的,是客厅里的两盏壁灯。两种灯现在交替着时亮时灭。

“还有一些买家是无关紧要的,代表他们的灯?……你们看门口那边突然亮起来的灯,就是它。虽然他们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我欢迎时没有热情。”

我心想:“要卖出高价,光靠这样的买家可不行。”我自顾自地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其他。

先前闪烁的所有的灯,现在都灭了,托尔佐夫身上亮起一片灯光,它代表注意力小圈。托尔佐夫在房间里疾走,灯光寸步不离。

“什么代表外国博物馆呢?请看舞台上和后面房间的大灯,它们都是新亮起来的。这次我的欢迎,自然要显示出特别的热情和敬重。”

接下来,托尔佐夫描述了迎接买家的场面和拍卖过程,重点描述的是重要买家激烈的竞拍。在这场竞拍即将结束的时候,买家吵闹起来。表示吵闹情形的,就是四处乱闪的灯光。……忽然,所有大灯纷纷亮起又灭,那画面美得就像烟花将尽时一样绚丽夺目。

托尔佐夫问:“至此,我已经演示了舞台生活连绵线的形成过程,你们看明白了吗?”

科瓦尔科夫不认为托尔佐夫的演示是成功的:“对不起,我觉得您所证明的,刚好与您想证明的相反。难道您不觉得,那些灯光并没有演示出连绵的线,而只是显示了连续的跳跃吗?”

“我没有看出你说的。演员的注意力在对象间一个一个地变换,不就形成了连绵的线吗?如果只注意到一个对象,演员将拖整幕戏或整个剧本的后腿,他自己也不会有任何行为的线,最多是得到一条精神病患者所具有的线。”

同学们都同意托尔佐夫所说,认为他已经解释成功了。托尔佐夫则表示:“那就好!既然我已经说明了舞台上的线始终应是连绵不断的,那就请你们回忆一下演员在舞台上大多不能避免的错误,好进行一个对比。当时我是用小灯来说明错误情形的。在舞台上,那些小灯只是偶尔亮一下但在观众席里,它们总是亮着,不会熄灭。”

“你们认为,演员在舞台上的生活和注意力鼎盛的时刻只有一瞬间,然后就长期中止或者转移到观众席或离开剧院,以后再进行新一轮的短暂复活——这样正常吗?

“演员在这种表演中具有角色生活的时候,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瞬间,其他时候都不是。既然是不同类别的情感,就不应该在艺术中混合出现。

“舞台上的每个精神内驱力,舞台上每种元素所创造的连绵的线,你们都要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