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月×日

“演员的各种元素[15]，我们已经全部分析完。现在，可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内部创作器官。它们好比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

“好，军队作战需要统帅？统帅是谁呢？”

同学们答道：“就是我们自身。”

“我们自身？那是什么？不要说得这么神秘，说具体点儿。”

于是，同学们开始逐个列举：“我们的想象力、注意力、情感……”说到情感时，威云佐夫坚定地说：“情感是最主要的。”

托尔佐夫说：“这么说没错。在体验到角色的那一刻，你们就调集了所有的精神力量，也就找到了第一个统帅——情感。它是最重要的统帅，整个创作活动都是它发起的，也有赖于它的推动。

“可惜，你们的经验已经告诉你们，情感有时是刚愎自用不听号令的。如果情感不是自然产生的，它就不能开始工作，但我们的创作还要展开，这就需要另外一个统帅。它是谁呢？”

还是威云佐夫确信无疑地说：“想象力！想象力是先决的。”

托尔佐夫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应该开始想象。想象能调动所有的创作器官。可我却不知道想象些什么，谁知道？”

威云佐夫：“任务，神奇的假设，有某种作用的某种元素。”

“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科瓦尔科夫说：“我们的智慧会给出提示的，这一点您肯定知道。”

“果真如此，我们所寻找的那个统帅不就是智慧了吗？创作工作确实需要它的启示，然后还需要它得到开展。”

我追问道：“这是不是否定了想象力的准统帅地位？”

“你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想象力本身也有赖于主动精神，也需要一个领导。”

威云佐夫又确定地说：“那这个统帅就是注意力。”

“不妨再分析一下。注意力的功能都有什么？”

我答道：“注意力把自己的光线投射到选好的对象上，使这个对象唤起思想、情感和欲望的兴趣。”

“指出这个对象的又是谁？”

有说想象力的，有说智慧的，有说指定情境的，有说任务的。

“这就是说，创作工作的发起者、倡导者、统帅和推动力，是你们说的这些，而不能指出对象的注意力，就只能是在一旁帮忙了。”

我又问：“看来注意力也不是统帅，那么到底是谁呢？”

“你们若要弄明白，再来一遍‘疯子’的练习就会有答案。”

大家不解其意地沉默着。起初，没有人愿意再表演疯子，没办法，最后还是一个个站起来走向舞台，托尔佐夫却出言阻止，并说：“很好！你们战胜了自己。

“这说明你们有某种意志。然而——”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威云佐夫打断了，威云佐夫又坚信意志是统帅了。

托尔佐夫继续道：“然而你们好像接受死刑一样走上舞台。这说明你们没有听从反而违反了自己的意志。这种状态下是不会有创作的；体验和艺术有赖于情感的激发，但你们心里是冷漠的。所谓意志和创作意志，要求你们必须充满演员的热情，像人一样争先恐后地登上舞台。”

科瓦尔科夫却小声地说：“您可知道，要达到您说的目的，单凭那讨厌的疯子练习是不行的。”

“但我就是想试一试！”托尔佐夫为我们规定了新的情境，“这次，就在你们顶住大门抵御疯子的时候，他已无声地转到后门，正准备登上台阶砸破后门。那是一扇很旧的门，门闩也不是特别管用。只要他扯掉门闩就有你们好看！你们要如何面对这种这种情况？”

所有同学都集中注意力想办法，最后决定再建一道防护栏。

现场一片混乱，喊声四起，交错在空中。激动的年轻人神情喜悦，心跳加剧。总之，我们第一次表演这个习作时怎样混乱，这次就怎样混乱。

托尔佐夫说：“当我最开始建议你们重复表演时，你们违心地强迫了自己，想唤起内心的意志去表演，然而一旦被强迫，角色就不能触动你们。后来，在我新规定情境的基础上，你们有了新的任务，于是产生了新的欲望或意志，或者说，唤起了创作欲望或非同一般的意志。你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兴致都很高。那么，现在我要问，那个率先冲向前线领导全军的统帅，到底是谁？”

同学们说：“是您！”

“是我的智慧。不能说只有我的智慧是统帅，你们的智慧也可以成为创作工作的统帅。于是，我们可以确定智慧是第二个统帅了。

“现在，让我们试着找找第三个统帅。再次回忆所有元素，他或许是真实感和真实信念吗？姑且相信，并像情感激发时那样迅速调动你们的所有创作器官。”

同学们却有疑问：“相信什么？”

“别问我，问你们自己。”

帕沙说：“相信‘人类的精神生活’，但首先需要将它创造出来。”

托尔佐夫说：“这就说明真实感和真实信念不需要统帅。”又问，“有可能是交流和适应吗？”

“如果自己没有情感和思想需要传达给别人，何来交流？”

“这就说明它们也不是统帅。”

“部分和任务呢？”

“它们倒在其次，有生命力的、制定任务的欲望和意图，才是重点。用来控制演员舞台心理生活的所有创作器官，如果是它们能够调动的——”

“当然可以！”

“果真如此，那么意志就是我们要找的第三个统帅。

“至此，我们找到了三个统帅，它们是——”托尔佐夫读道，“智慧、意志和情感。”这行字出现在我们面前高挂的横幅上。

“它们统称为‘演员的精神内驱力’。”

托尔佐夫准备结束这堂课，同学们也一个个退出房间，科瓦尔科夫却在此时抱怨起来：“对不起，您至今不肯告诉我们智慧与意志是怎样影响创作的，只是强调情感，我们都快听腻了。”

托尔佐夫反问道：“你是希望我详细且同等地解释这三个精神内驱力吗？”

科瓦尔科夫说：“不必是同等的，难道非要那样吗？”

“不然呢？这‘三巨头’是紧密相关的，哪一个都不能单独提出来讲解，说到其中一个就必须提到其他两个。难道你愿意听不断重复的讲解吗？

“以假设我要解释创作任务为例，事实上，在任务的分块、选择和命名当中，情感都有参与。”

没有走的同学肯定地回应了托尔佐夫。托尔佐夫又问：“还是说，在任务中可以不要意志？”

我们坚定地说：“不可以。意志与任务，两者直接相关。”

“果真如此，我对任务的讲解势必就是与情感的讲解相同。”

托尔佐夫又问：“你难道一丁点任务创作都没有做吗？”

我们再次肯定地回答：“有。任务的分块和命名，都参与了。”

“既如此，我只好第三次重复同样的内容来讲解任务。你们应该谢谢我没有考验你们的耐心，并替你们节省了许多时间。

“然而，科瓦尔科夫的批评也不全是错的。我得承认，我确实是偏好情感创作的。为什么我的讲解侧重情感甚至是加倍关注，却有些忽略智慧？我是有意而为，因为我发现，情感经常被其他许多艺术流派无视。难道我们的智力型舞台创作还少吗？我们基于智慧的舞台创作还少吗？然而，真正的有生命力的情感创作，着实稀有。

“很久以来，我们的戏剧创作已经形成了智慧、意志和情感就是精神内驱力的习惯性观念，而且，这个观念常常植根于我们的思想意识中。而我们的心理技术是与之适应的。不过，新的科学定义做了一个重要改动，心理生活不再是原来的意义了。作为舞台演员，我们又该持怎样的态度？我们的心理技术，将受到怎样的影响？今天来不及讲这一点了，下次吧。”

19××年×月×日

心理活动的新定义就写在条幅第二行，托尔佐夫朗读出来：概念、判断和意志-情感。

“在本质上说，新定义与旧定义没有差别。新定义的准确度更高了。对比两个定义就会发现，首先，原先的智慧的内部功能，在新定义中分给了概念和判断。深入研究，原先的意志与情感，在新定义中合成了意志-情感。

“关于这两个变化的改动的意义，我打算举例说明。

“假设你们现在不用上课，于是想更有趣地度过这一天。你们会做些什么呢？

“你们似乎只能向智慧求助，如果情感与意志都不能唤起的话。果真不能唤起，那你们可以让智慧来解答。下面我就代表智慧给你们提一些建议。

“去逛街怎么样？郊游呢，那样可以呼吸新鲜空气？

“我们有五种感觉，视觉最为迅速灵敏。在想象力和视觉视像的帮助下，视觉现在已经看到了正在信步到达目的地的你们，也看到了可能吸引你们的事物。由各种风景、熟悉的街道和郊野组成的巨幅影片，已经展出在你们内心的‘屏幕’上。于是，你们的思想中有了散步的概念。

“对这概念的判断呢？那就是你们所说的‘我今天不喜欢这些活动’‘在城里逛街不好玩。风景无趣不说，天气还很差，况且我十分疲惫。’

“于是，智慧开始提其他建议。晚上去看一场戏怎么样？

“听到这里，你开始想象出熟悉的剧院，剧院的一切所组成的一系列画面，瞬间清晰再现于你的心灵视像中，极具冲击力。你想象自己去买票，在观众席坐下，观看并判断了几个片断，进而判断了今天的这个新计划。这次瞬间回应智慧之建议的，其实回应的是概念和判断，既有意志也有情感。你的内部元素也被你的警觉唤起。”

托尔佐夫总结道：“意志与情感都有参与的工作，开始于智慧，即开始于概念和判断。”

他停下来，过了一阵才继续讲解：“结论是什么呢？这个例子说明了智慧的两方面功能及相应工作。一方面，智慧是最初的驱动力，形成概念的工作由它开始；另一方面，智慧参与对概念的判断，这个功能和过程以前者为基础。

“至此，我已经说清楚了概念和判断的实质。

“至于剩下的，如我刚才所说，原先的意志与情感合并成了意志-情感。还是举例说明这么改动的理由。设想有人与你深深相爱。她住得很远，你在这里也很难熬。你的心情很激动，很不安，却不知道怎样平复。你收到了她的来信，她说她也在孤单中煎熬着，并请求你务必尽快去见她。

“这封信让你更激动了，甚至是达到了情感的沸点。巧的是，剧院让你演绎罗密欧。这个新角色的情感，有许多点能够轻易并迅速与你产生共鸣，因为你的情感与罗密欧的情感高度相似。”

托尔佐夫问：“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的统帅是什么？”

我答道：“是情感！”

“那意志呢？情感正在东张西望中不安地走动，在舞台上飞向情人朱丽叶，而意志与它关系紧密，它同时不也该这样吗？”

确实应该是那样的，我不能否认。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共同的工作，情感与意志充当着精神内驱力的共同统帅。有时间你可以尝试分隔它们，比如为它们划出一条界线，指出它们的范围分别是从哪里到哪里。反正我是失败了，我想你也不会成功。正是因此，在最新的科学定义中，情感与意志合并成了情感-意志这一个词。

“对于这个新定义中的真实性，作为从事舞台艺术的我们已经有所了解。它在未来可能的实际助益，我们也已经预见到。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我们才能对这个定义有仔细认真的体会。也就是说，新定义还有待实践的验证，而旧定义已经考验过了。因此，我们将部分地使用新定义，在其他方面使用旧的。”

“我只看到了这一个处理办法。在每个个别情况中，到底应该使用新定义还是旧定义？我的回答是觉得哪个更容易掌握就用哪个。有时候我觉得旧定义更容易上手，于是就用旧的，就是不把智慧的功能分成概念与判断两个，并分别独立使用情感与意志。

“可能这显得有些放纵，但在教你们课程的工作中，实践证明我并没有错。所以，还请科学界的人们多多包涵吧。”

19××年×月×日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说：

“总之，创作过程中的统帅就是心理生活的这三个动力，即智慧、意志和情感，或者新定义所说的概念、判断和意志—情感。

“每个动力在创作中起作用时，其作用还会加强，因为它与其他两个互相引诱，一个开始工作，三个都活跃起来。

“还有，智慧、意志与情感这三者总是一体的；在一切行为中，三者都紧密结合在一起。因为每个都不能单独存在，必须有其他两个的支持。精神内驱力因此更有意义，更具主导作用。

“我们在创作中调动智慧，意志和情感也会被吸引过去。用新定义的说法就是：有了某种事物的概念，自然就有了对这概念的判断，自然也有意志—情感的参与。

“我们若想创作是自由的、由衷的、自然的、有生命的，就必须让这三个精神内驱力都工作起来，并互相配合。真正的演员在特定情境即角色生活中创作时，不是以他人的名义，而是以自己的名义认真地进行。

“当他说出‘生存还是死亡’这句哈姆雷特的独白时，难道只是口头说出作者的思想并按照导演的要求表演吗？不是的。他传达出了更多的东西。他对生活的概念，他的灵魂、鲜活的情感和意志，都融入角色的台词中了。对于角色的生活、思想和情感，他回忆起了自己的相似经历，所以他在这些瞬间的激动，都是发自肺腑的。

“他在舞台上念台词时，不是一个虚构的哈姆雷特，而是他自己，是一个置身特定情境中的人。别人的思想、情感、概念和判断，他都转化成了自己的。他说出角色的台词，不只是为了让别人听到并理解，而是把自己的内心态度传达给观众；他的创作意志所向往的东西，他也想给予观众。

“每个精神内驱力在此时都是联结在一起的，谁也离不开谁。对我们的事业而言，这种互相的依赖和作用，这种不同创作力量的紧密联系，非常重要。在我们的实践中，要达到目的就要利用它们及它们的关系，否则就是犯错。

“精神内驱力有时会瞬间工作起来，那么自然，出自下意识，以致出乎意料。而且，产生自然的创作意愿就意味着偶然的成功，那时你只管全身心投入即可。但是，演员下令让智慧、意志和情感开始参与创作，它们有时并不听话，又该怎么办？

“应该用什么东西引诱它。每个元素，每个精神内驱力，都包含诱饵。

“注意不要同时全部唤起。可以先瞄准智慧，因为说服智慧比说服其他容易。智慧更容易自愿地听从召唤。这借助这个方法，演员可以从形式化的台词中得到其思想的概念，进而得到台词的内容。

“首先，概念激起并可以自然引发意志-情感的——而不是无聊的和形式上的——思想，是由概念和概念引起的判断构成的。

“你们的实践虽然比较少，但也有许多例子可以说明这个过程。我要你们重复你们不愿再接触的疯子练习时，你们是怎样重新燃起兴趣的？只要回忆一下这个过程就会发现：从意志-情感到全新的、打动人心的概念和判断，再到假设和指定情境，最后到智慧，前者是后者创造出来的。结果，你们每次练习都很成功。这就很好地证明了智慧主动激发创作的特性。

“尽管我们不能把握变动不安的情感，要进入戏剧、表演和角色，也可以从情感角度出发。

“最令我们欣慰的当然是情感立即响应号召听从命令，因为之后的环节，形成概念、形成判断、唤起意志，都是行云流水。这种情况下，情感瞬间调动了心理生活的所有动力。但是，如果情感拒不配合呢？这就需要向意志寻求帮助了。在这三巨头当中，意志距离情感最近。

“使用什么来引诱消极怠工的情感呢？

“用速度-节奏来刺激，时间久了你们会发现，它是行之有效的。

“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意志也没有工作起来，怎么办？用什么来刺激？”

我答道：“用任务，直接对创作意志起作用的，就是任务。”

托尔佐夫说：“那要看是什么任务。除非是很具**力的任务。让演员的心灵接受任务，这只能是一个人为的过程。因此，任务必须要突出、鲜活，要特别有趣和令人激动。吸引人的任务确实可以直接发挥作用。——然而，它首先作用的不是意志或欲望，而是情感。为什么任务是间接而非直接刺激意志的？因为在创作过程中，我们总是先投入全部身心去感受，然后才会思考。”

科瓦尔科夫似乎看到了一个漏洞，问道：“但是您说过，意志与情感在新定义中是密不可分的，那又为什么任务只是先影响情感，而不是两个同时影响？”

“确实如此。在意志-情感中，意志与情感各执一面，有时候是意志（欲望）在上，但还有些时候，尽管意志拥有强力，但依然是情感在上。因此，有些任务对意志的影响更多一些，另一部分任务则更多影响情感，不过是通过意志来强化的。

“间接也好，直接也罢，可以肯定我们的意志总是受任务的影响。因此，任务是我们如实用来刺激创作意志的诱饵。

“所以，我们还将利用任务来间接地影响意志-情感，就像以前所做的一样。”

托尔佐夫暂停了一会继续说：“人的个性当中也包含着智慧、意志、情感是精神内驱力这一正确观念。通常来讲，演员按照个性分为情感型、意志型或智力型三种。

“第一种演员的主导精神内驱力是情感。如果让他们表演罗密欧或朱丽叶，他们在角色情感方面会有卓越表现。第二种的主导动力是意志。如果让他们表演麦克白或者布朗德，他们会突出表现角色的功名欲和宗教意志。第三种的主导动力是智慧。如果让他们演绎哈姆雷特或哲人诺阿丹，他们会给角色带来更大理智色彩，而且难以自我控制。

“但是，无论以哪种精神内驱力为主导，其他两种都不应该受到绝对抑制。三种心理动力的关系，必须是和谐共存的。

“你们已经看到，艺术创作允许情感、意志和理智的参与，但其中的领导者，是情感和意志。

“我们不认可的作品，只是无趣的演员意图所创造出来的那些。这种表演，我们称其为没有热情且过分理智的表演。”

阿尔卡奇·尼古拉耶维奇又暂停了一下，态度比较严肃，然后总结说：

“你们现在有许多元素，所以是富有的。你们对角色的‘人类的精神生活’的体验，需要这些元素的帮助。它们是你们的内部武器和英勇刚直的部队，你们可利用它们来表演。况且在作战的时候，还有三个统帅可以帮助你们，它们每个都有自己的连队。

“这个成就很了不起。祝贺你们的成功！”

今天的课程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