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冬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
同里
我是一只稚鸟,一只老迈的稚鸟。今夜,春雨淅淅沥沥地飘落着。而我依旧飞在江南,飞在同里,飞在平平仄仄的雨巷。我在寻找一朵花。一朵叫做丁香的花。我告别了厮守良久的祖传的山头,一路省略了钢筋的繁华,和水泥的喧哗。我只有一个梦想,在这个春天,在同里,找到丁香花。我要和这朵花完成一场恋爱。
没有人看到我在飞翔。没有人看到我在寻找。我依靠内心纯粹的火焰温暖我冰冷了一个冬天的良心。没有什么可以阻断我头顶的春雨向江南汩汩流淌。没有谁可以改变我。我必须在这个春天,用沐浴丁香的春雨,洗涤我落满灰尘的灵魂。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我知道,丁香的幽怨从夜晚开始,到黄昏依旧没有终结。没有谁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使我所有的旅途充满了泪意。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我在雨巷的飞翔与驻足,那么快地就被迷蒙的细雨掩埋。我是一只孤独的稚鸟。在雨巷。我不知道我的丁香会在哪里。那镌刻在雕梁画栋上的石质的兰花,或木质的梅花,肯定不是我的爱人。她们没有体温,没有微笑,没有爱情。她们的芳容和芳心,早已被时间洗劫一空。而她们却久久地凝视着我。而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我注定只能打江南走过。
树影摇曳,暗香浮动。我知道,我的丁香在,肯定还在。尽管这春雨的寒凉还在让我的目光垂霜凝露,尽管,四顾无花。在雨巷,我聆听风声悠扬,我目睹闪电凋零,却偏偏找不到一只手,或一个怀抱,找不到一张温暖的笑脸,让泪水和哭泣融化自己,然后脱胎换骨成一个寂寞如花的自己。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我内心的惆怅潮起潮落,但我终于无法一步就从此岸跨入彼岸。因为仍然有无尽的花香,把我的目光无数次牵引着,让我寻寻,觅觅,……
惟一让我不能解的是,更多的人家早已关窗闭户,沦陷于自造的生活与快乐无力自拔。人群早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花朵吗?一朵从墙头出逃的落花,在雨巷中挥舞着汗水淋漓的欲望,一路气喘吁吁地向我赶来。我知道,这不是我寻找了几十年的那朵丁香。也许,她已经含辛茹苦地跑过许多季节,穿过无数只吹熄的大红灯笼这才邂逅了我;但是,她无力穿越饥饿和衰老。她也像我一样贫穷。风刀,霜剑,寒露,红尘,扎根于她的身体,像阵阵苦风。伏在雕栏上的哭泣,如同整个世界的祭文。而今晚,我们必须擦肩而过。
在今夜,在雨巷,我不止一次头发散乱,头颅凝重。我不止一次目光炯炯,并且被崭新的花香牵引着,在喃喃自语中再度寻找。是的,我在寻找一朵花,一朵被命名为丁香的花。我始终相信,有一朵花,会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缘分;有一朵花,会成为我形影不离的伴侣;有一朵花,会成为我弥足珍贵的血液。就在昨晚,她在我的梦中蹀躞。她的芳香依旧。她的微笑依旧。她对我的爱情依旧。她告诉我,她就在江南,就在雨巷。此时,在雨巷,花香再一次袭来,我目睹了,寂寥的廊坊,青色的瓦,以及,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忧伤。我冲着幻觉中的花朵叫了三声,只叫了三声。
回声响起。就在我身边。就在这幽深,幽深又寂寥的雨巷。那是丁香的呢喃低语。她绽放出忧郁而高贵的紫色,她是我童话中的公主,她在这里。一枚花香回到了故乡。我回到花朵的内心,恍若隔世。今夜,我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爱情,从我身边轻轻擦过。不歌唱,也不悲戚;不锋利,也不呼啸,却一再打湿我的脊背。我看到,丁香,我爱人一般的丁香,起伏着柔软的呼吸,我温婉、绮丽的妹妹。有风,吹过绿竹石栏,砸伤了宋朝的月亮,庭院深深的梧桐。让歌与哭更加动情,然后坐在花朵的翅膀上进入一个又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
在四月和天堂之间,还有一朵花在兀自绽放。那是我寻找了许多年的丁香花。花朵的芬芳让我躲过又一场俗世。夜色在拙嫩的花瓣上跃动,如同时光之手控制不了生命的琴弦。蓑衣滴着水的雨巷,因为丁香的温润和忧郁而拥挤着巨大的**。此刻,增加一声稚鸟的叫声,比增加一对翅膀更为重要。而我就是那只年迈的稚鸟吗?
是的,我是一只稚鸟,一只老迈的稚鸟。在今晚,我想歌唱。比翅膀飞得更早,收得更自由的只能是稚鸟的歌声。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只有我的丁香还在。今夜,一朵花香,打开翅膀和心灵,顺着春天的方向吹拂;今夜,一个人独立在花朵的芬芳里,怡然自乐;今夜,丁香的光芒,把我所有的身体和灵魂映照得晶莹闪亮。因为花朵,我和与我相关的许多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同时,我不止一次地发现,因为花香的笼罩与弥漫,我一生的道路也会在夜色中闪耀着日益灼目的光芒,比人群中所有别的花朵更具魅力。
啊,我的丁香,我的爱人,我的揉碎的梦想,打在春天的骨头上。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住在我身体里最痛苦的地方。亲爱的,我飞翔在空空的雨巷,呢喃下这些平平仄仄的诗行。你能不能听到?想你,徘徊于如幻如梦的雨巷,背靠芳草,钟声,以及漫天细雨。那淋漓着越过蛙鸣,雷声,和莫名的忧愁的雨水呀,那被洗净的每一个不眠之夜,那些我们曾经的深深浅浅的悲欢。今晚,我的丁香,我惟一的爱人。这立在我浅浅的乡愁里的花朵,让我错过了众生的俗世,留给残忍的四月一个背影。今晚,你们谁也不要打扰我,让我在孤独中用丁香的芬芳涂抹我的头颅和眼神,让我从一滴雨水出发,在另外一滴雨水里抵达。
白堤
这个春天。天空是蓝的。蔚蓝的那种蓝。偶尔也有云。不是很干净。如同几团乱絮,被一只无形的手,胡乱地铺陈在众生的头顶。穿过断桥积雪,我慢慢地往平湖秋月走去。我走路的姿势到底是像螃蟹,还是更像白居易,我不清楚。我自言自语,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我的身体里忽然就喀嚓了一声,很轻,至少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没有发现我的任何异常。
没有人看见,我正在远山如黛,绿岛浮水的白堤上且听风吟。其实,在许多年前,在另外一场春天里,那个叫白居易的诗人就预测到我肯定会有一次这样的行走。和他一样,我一个人,静静地走着,一棵一棵数着身边的桃树,柳树。走过一棵,桃红。又走过一棵,柳绿。我的影子落在芳草地上,被桃花一次一次芬芳,被柳条一遍一遍抚摸。我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轻,很柔软。我的影子也芳草如茵起来。我想,在我有生的日子里,它也许会长成另外一棵桃树,或者柳树。当年,白居易肯定也有类似的际遇,在他自己的春天。现在,我所邂逅的每一株植物,都是白居易。无论我走得快一点,还是再放慢一点脚步,我都能看到白居易在风中独立。一个影子,孤独而自足地伫立在天地之间。
我始终认为白居易是个隐者,是个在湖光山色中寻求慰藉的隐者。这个人间有着太多的苦难和不易。而且此消彼长。为避祸远嫌,白居易早就命令自己,“不复愕愕直言”,“世事从今口不言”。所以,出为杭州刺史以后,避开了朋党残酷倾轧的朝廷,他更是谆谆告诫自己,“谁知名利尽,无复长安心。”“敢辞官远慢,且贵身安妥。”荣枯任之,听天由命。而杭州美丽的山水,变成了他忠实的伴侣。他在月满西楼的时候吟咏,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他在春暖花开的日子呢喃,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他在秋日登高时放歌,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我也曾经在红尘中挣扎,我也曾经在泥污中滚爬。而就在我告别断桥,告别许仙和白娘子的爱恨情仇后,一只蜻蜓毅然而然地落在了我的左肩上。我不禁喜极而泣。在今生,我居然能够再次邂逅蜻蜓。蜻蜓曼妙的姿态明明灭灭,像极了我寻找了许久的天使。我不知道白居易的肩膀或心上,是否也曾经诗意地栖居过这样的蜻蜓。当他阅读“绕郭荷花三十里”时,当他默数“拂城松树一千株”时,这只蜻蜓是否始终盘桓在他的眉间心上。没有人告诉我。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他们的路上有苹果。他们的路上还蠕动着一条带路的蛇。而现在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这样一只像极了天使的蜻蜓。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却有一只蜻蜓,始终在往美丽的地方飞翔。那是大唐。更是当下。松下听琴。谷中听回音。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声与色的接近,碰撞,交融,以致无声,无色。如同一段默片,一段幽幽的,梦之影。影子,是人生的再版。然后,我,抑或乐天,便自己看清了自己?是,又不是。只有一枚桃花的飘零,和叹息。然后,一梦醒来,天光放亮,掬起一把,被清露打湿了的,现实主义。楼上看山,舟中看霞,花下看美人,那么,从此以后,我们便真的永在天堂了吗?
就像白居易。在更多的时候,或是蓄妓玩乐,或是酩酊大醉,我总能看到一个独行的背影。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我知道,那是一个始终迷路的灵魂。就像一只空空的口袋,选择一种存在方式,逆水行舟。隔岸观火。那是命运的小游戏,梦幻总被雨打风吹去。这多么像我,我多么希望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而我的脚印总是同蛇的脚印纠缠不休。而且,我的血液正通过一截枯朽的树枝,进入蛇的身体。那条无时不在的蛇呀!让我感到大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更多的时候,蛇在场,而蜻蜓总是严重缺席。
为什么我们的眼里总是饱含泪水?因为我们总是在别人看不见的白日的黑暗中,看到不该看到的许多故事。流水杀死鲑鱼。石头击落阳光。暴力剿灭善良。我们不止一次地问,沸水中的鱼,你痛吗?我们不止一次听到老和尚面无表情的偈语,别跳了,别跳了,熟了就不痛了。所以,白居易在出守杭州后,经常向名僧致礼稽问佛法宗意,与名僧探讨佛理妙义。白居易进而持斋坐道场,并且从此后一直好佛,经常持三长月斋,一、五、九月在家做道场。乐天不止一次看到,那摄人魂魄的道乐呀,把日月精华纳入自己的血。一双温暖而朴素的手,传递给他,更多精致、小巧的喜悦。
这个春天,在白堤,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桃树,在说,韬光养晦的湖山岁月。甚至连失忆多年的老柳树,如一只伸进春天的手,也在轻轻叩问,突如其来的所有快乐,是西湖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第几瓣莲花?我看到,这时,白居易已经站在白堤的清风之中,所有的病,和白花花的痛,都在他的脚下。也许,心中有魔,必然化身为佛。我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落地为鹤,曲颈高歌。白居易的背影朦胧,而又沧桑。在上一次,再上一次,他始终站在同一个位置吗?春天,正用水一样的智慧,望着白乐天。而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幻觉吗?
现在,我就像白居易一样,独自行走在春意盎然的白堤上。我看见往昔岁月里的一群少年,依次从烂漫的春花旁边走过。吮吸花朵的芬芳,模仿花开的模样。花朵渐渐取代了他们手中的镰刀,进入他们身体,成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我看到镰刀正在老去。我看见最后一把镰刀,它飞回孤山,飞回泥土覆盖的岩层里。它对被它砍伤的事物表示忏悔。同时,它也怀恋那些砍伐的日子那些光芒闪闪的快意的日子。我看到,不止一种凶器,如斧头,如欲望,如邪恶,怀着复杂的心情,集体返回到岩石深处,重新哗变成朴素、沉默的矿石。重新成为林逋哺育的梅,喂养的鹤。
我们无权把一朵花刻在风口浪尖。
我们无权把一滴泪水放在雷电上烧焦。
我们找到了自己的温暖,春天说来就来啦。
天还在亮着。我已抵达平湖秋月。更多的花朵就开放在我的前面,芬芳馥郁。我们行走在若有若无的光芒里。漾动的小小梦幻,忽然,被一只点水的蜻蜓激活。我们怀抱纯净的天空,伫立成自己的王者。一群流浪的蜜蜂找到回家的路。而蜻蜓的全力装扮,像整个世界的颂词。我们知道,它将持续,这永远的歌谣!
彩虹桥
这是婺源。我们的旅游车已经驰过清华古镇,泊在彩虹桥边的停车场上。跟许多江南旅游景点一样,这里灰暗,杂乱无章。我们一下子就沦陷于漫天的灰尘中无力自拔。到处都是鼎沸的人声。一直都是鼎沸的人声。据说,这里是婺北至徽州府的交通要冲,许多年来,这里的繁华,富庶,与嘈杂,自不必待说。我没有想到,我一路风尘仆仆,只是为了奔赴又一场喧哗与**。
在入口处检过票后,我们便浩浩****地踏上了彩虹桥。我一眼便看出这是座古桥。导游手持喇叭,高声喊道,这座桥得名于两句唐诗,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它始建于宋代。我把自己的影子散落在由高低错落的11座阁亭连接而成的这一条古朴壮观的长廊上。我总是低下头来,我想从桥上找到宋时散逸的花,或雨,或一两朵笑声。却早已烟消云散。我斜倚在廊亭右侧的危栏上,两只鸭子在水面上边走边唱。兴许是受了爱情的激励吧,它们一前一后,一边张望着我,一边游向芦苇深处,我知道,它们一定会制造一场既不惊天,更不动地的爱情故事。恍惚间我就成了它们说不清的前世。许多年后,当我也成了古人,我也会开放成一朵涉出水面的荷,让所有的爱都有一个诗意的栖居处吗?
这样想着,却已经站立在桥中阁亭的神龛旁。三个牌位上都落满了细若微尘的岁月和沧桑。一个牌位是镇上婺女庙和尚胡济祥,据说这座桥就是他当年四方募捐兴建而成的。第二个牌位是后来重修这座桥的胡永班。因为他俩为老百姓做了实事,好事,所以,后人在桥中间设灵牌以志纪念,纪念他们的善行,和善良背后的巨大的忧伤。还有一个牌位则是离我更加遥远的上古治水的夏禹。河风习习。绿波送爽。却把这些牌位吹拂得更加苍老。却把我吹拂得更加苍老。一叶小舟,如一节忧愁泊上了左岸。未来的日子,它还能载动多少透明的往事和风雨?船舷上,用香烟堵住泪水的男人,在熙来攘往的彩虹桥下任千年的水光照亮了一生的道路。这时候,有一阵鸟鸣隔河飞来,又栖落进了草丛中的暖巢。许多年后,这里,或那里,也会有我的一个牌位吗?在我落满灰尘的牌位前,谁会成为那惟一的观众?
其实,只是紧走几步,我便到了彼岸。那么多人都跟着导游到寺庙里烧香去啦,我却没有。我行走在芳草萋萋的河滩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的皮肤早已支离破碎。他的脸上早已被皱纹撕扯得四分五裂。他在河滩上砍着芦苇。他已经砍了两大堆。他把这些芦苇分放在两只大筐里,步履蹒跚地把它们挑回家去。他用这些芦苇当草烧。这些将被晒干了的芦苇,可以使他剩下来的日子有火,有光明。一个人老了,而且迟早有一天会死去。然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火可以燃烧掉他的一部分孤独,那些光明,可以驱散他生命中的黑暗,夜晚的,还有白天的。
我转动了一会儿大水车,然后,便跟随烧香回来的人群从桥下的石磴往回走。有好几个妇女在忙碌。有的在浣衣。有在洗菜淘米。天好高。水好清。风吹着。人在这么大空间干活,显得好孤单。仿佛风再大一点,就可以把她们刮走。但暂时她们都还在。那个大眼睛姑娘也在。她在洗着一件颜色我很熟悉的褂子。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幽怨地又看了我一眼。我蹲在她旁边洗手。我顺便触摸到了她白皙绵软的手。我忽然产生了想吻一吻她的冲动。但是我没有。我听到导游在不厌其烦地喊道,时间到了,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内心顿时涌起无限悲凉,我嗒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南浔
夕阳在天。现在,我离黑暗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春暖花开。鸟语风喧。我行走在开满桃花的南浔古镇。看身边人来人往。看水里落满天空的倒影。不远处,绿树掩映的小莲庄,被最后一缕阳光涂上了斑斑驳驳的沧桑。
便尾随人流走进了张石铭故居。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一排与江南水乡风格格格不入的欧式建筑。导游说,这里的许多建筑材料,都是从法国进口的,如彩色玻璃等,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染纤尘。在第四进的豪华舞厅内,我总感觉舞影凌乱,笙歌犹存。这里,曾经演绎过多少爱恨情仇呀!如今,这儿仍然不曾平静。我看到一对男女,男的瘦长,染黄发,女的苗条,穿黄色吊带裙。她们旁若无人地热吻着。我走出他们所在的舞厅。现在,我走出了爱情。我离爱情越来越远。我不想再去触摸爱情盛开的光辉。我停泊在三月和五月之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我在又一场清风中,早已阅尽,沉默的石板路,宁静的廊桥,和一个完美主义者的忧伤。我终于看不见任何的爱情。
小莲庄园子外面的十亩荷塘,早已菡萏香消翠叶残,春风愁起绿波间。寂寞的不是我一个人。肯定。据说,这里曾是清光禄大夫刘镛的庄园,是刘镛三代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建成的。如今,扇亭还在,牌坊还在,假山还在,却不见当年兴建如此豪华庄园的刘家人。我独自走进庄园内的一处竹园。细小零碎的枝枝叶叶,在夕阳下葱绿蓊郁。有一棵竹子,或许被去年的某一场秋风折断了,枯叶倒垂下来。就在刚才,我还听到一只画眉在这里叫。但是,我找不到她。她是在有意识地躲避我,还是她刚刚决定不再等我?
我又找到了张静江故居,仍然不见画眉的踪影。树丛中到处都是佚名的鸟语。尖锐。密集。我踮起脚,朝高高的青瓦白墙内又望了一眼。却空空****,或曰一无所有。我的耳朵里又传来了导游的解说声,孙中山与他初遇时即称他为奇人,后称他为革命圣人,曾题“丹心侠骨”相赠。“二次革命”失败后,张静江又前往东京、巴黎支持孙中山改建国民党。我感觉那些旧事,从我身边轻轻擦过。不歌唱,也不悲戚;不锋利,也不呼啸,却悄悄地打湿了我的后背。孙中山题写的一副对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险霜寒四十州”,和翁同龢题写的另一副对联:“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让我唏嘘良久。一对夫妻拉着一个女孩也在抄录着这两副对联。然后,母亲又教孩子背起了骆宾王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时,黄昏突然彻底宁静了下来。我有了些许的感动。赶紧点燃一支香烟,堵住我几乎要倾巢而出的泪水。
花山谜窟
一座石窟。许多座石窟。被竹子,榆树,桃树,青草,灌木,还有许多佚名的植物,不经意间,团团围住。正是春天。春暖花开。更多的花在开。也有花在死。我就在这生与死之间,兀自走进了黄山市郊这一处耐人寻味的景区,也是中国迄今为止所发现的规模最大、奇观最多的古代人工石窟遗址。
其实,我肯定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望着这里熟悉的那些景,那些物,我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也是一个春天,和许多年后的这个春天并无二致。作为南宋一个落魄的书生,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它集青山、绿水、田园景致、千年谜窟、奇峰怪石、摩崖石刻、石窟、庙宇、古建筑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之大成。带着欣赏的目光感悟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我很快就被这里纯粹的生命感动了。那天上午,我独自走进了被后世称为千古奇观的花山谜窟。我发现花山谜窟并非天然而生的溶洞,而是古代巧夺天工人为开凿的怪异洞窟,石窟岩壁上当年的凿痕印迹至今依然清晰如初;与内地诸多著名石窟相比,花山谜窟洞内空间奇大,结构怪异,有的层层迭宕,洞中套洞;有的石柱擎天,奇幻神秘;有的水波**漾,迂回通幽。而且洞中无壁画、无佛像、无文字,因此疑团丛生,成为千古之谜。尤其是有两个石窟的洞口就开在新安江的水中,更让人一头雾水扑朔迷离。游着游着,我就觉得困意袭来,坐在一块干燥的地面上,我便进入了梦乡。我恍恍惚惚地回想到自己前生的经历。似乎前生前世曾经在此游历过,并且在这个石窟里抄写过佛经。一只蝙蝠站在我的左手上,把我喊醒以后,我在这座清凉宫内发现,石窟内部有26根石柱呈品字形排列,窟内有许多石房、石床、石桥、石楼、石槽、石塘点缀其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洞口处的通海桥,桥下是一潭清澈见底的泉水,水声哗哗作响。我在一座石坊内找到了半本手抄本的《楞伽经》。我决定继续抄下去。前后字体笔迹居然一模一样。又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抄完了《楞伽经》的下半部。因为这部经书是我用前生后生两次抄完的,所以,人们将之称为《二生经》。
而我的来生竟然姗姗来迟。在2007年的这个春天,我携带着我的爱人,再次来到了阔别千年的花山谜窟。在春天,我知道我更接近神灵,更接近自己的内心。我远离人群和喧哗,顺流而下,就到了洞内最低的地方,也是我当年抄写佛经的地方。我和我的爱人拥抱着站立在这里。我们的身体内风正大。我们的灵魂内雨更大。我们彼此吮吸着。天荒,地老。爱一下子就有了几千年的年龄。她纯净无比。我总在高处。我心里很清楚,我是佛的孩子。我是一个古老的感恩者。我是一个在女人湿淋淋的长发间升起的布道者和唱诗者。
然后,剩下我一个人,在石窟里深入持久地发呆。我看到我的两条腿在石头缝里越陷越深。我看到我第三生的肉体已经被新安江水淹没了半截。我晓得迟早有一天我会被水埋葬无力自拔。那时侯,石窟里空空****的,在春风中,或春雨中等候我的归来。而我再也不会回来。于是,它在无望的守望中化成泥土。石窟里的空间也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更大的空间。后来,泥土上面长出了桃树,开出了水做的杜鹃花,飞来了爱情做的两只蝴蝶。
后来。春之渐近。一只蝙蝠。痴痴地望着。
谁说得出,那时的玫瑰,木棉花与杜鹃花,它们在不知疲倦地忙碌些什么呢?
山塘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春天的苏州,在如梦幻般的苏州,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持唐朝的票根,步入枫桥的夜船,与张继把酒言欢,千觞不醉;或与唐伯虎一起引吭高歌,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却梦破姑苏。几近失望时,听说苏州有山塘,无限好风光。于是,我又一往情深地步入了七里山塘。据说,山塘街是白居易下令修建的,已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据说,阊门是人间红尘,**如花一样朵朵盛开;虎丘是莲花佛国,立地便可以成佛。也许做人太累,所以我曾经想过成佛;也许成佛太苦,所以,在这个春天,在山塘,我决定认认真真依旧做人。
果然,在七里山塘,春花,春月,春人,春情,全部都沦陷其中而不想自拔。那些隐逸的古寺。那些临河翘角的飞檐。那些漫不经心飘扬的酒幡。似乎这就是全部沦陷的理由。这时候我是平静的。我怀着温暖的心情沦陷于盈盈的碧水,和半圮的石桥旁,沦陷于伸入河中的石阶,和石板横陈的古街上。我总是自言自语,是什么教会了一个男人的慢?山塘七里弥弥绿,不见烟波见画桥。这个天堂里的街市,这个红尘中一二等的风流富贵之地,我没有理由不停留下匆匆的脚步。我沦陷在这里,如痴如醉。我再也无需聆听命运的敲门声。我再也无需像鸵鸟一样在自己的生命中疯狂地奔跑。楼阁临水而耸,亭榭寻波而卧,朱栏临渊而踞。我想,我已经成了山塘的一员。成了山塘的一棵树,一朵花,一片云。我没有理由不沦陷其中。如同一只失语的蝴蝶,在孤独的丝绸上失眠。
其实我是多么的幸运。我在这个热闹的人间已经存活了四十年。我在这个春天拥有了这天堂里的天堂。水天向晚碧沉沉,树影露光重叠好。这是怎样一种视觉的盛筵?我流连于黛瓦粉墙、雕窗秀帘间;我沉吟于烟锁层楼,桃红柳绿中。和我一样沉默的河水,沦陷于胜影飘忽的幻象;和我一样在着的红桥,沦陷于一河易逝的岁月。尤其让我失语的是,从古戏台上一品竹笛飘出迂缓的曲调,在幽篁曲水间婉转,宛若天籁,一阕未已,一阕又起。也许,这便是我们集体沦陷的背景音乐吧。
不止我一个人沦陷在这古街的夜色里,沦陷在这历史旧梦的深处。那个女人,那个胸部很大的年轻女人,倚靠在我不远处的通贵桥上,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粲然一笑,然后点点头。我有些恍惚起来。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美女却已款款地走到我身边,说说话,好吗?还未等我表态,美女像老情人似的挨着我站在我旁边。我又看看她,她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女,而且是那种欲望气息强烈的美女。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见四下无人,她忽然将双手吊在了我脖子上。我顺手也把她抱住了。她的两个**就挤在了我的胸部,一跳一跳的。我低头刚要吻她,她却把嘴唇挪开了。而且怪异地朝我笑了笑。她说,喜欢我吗?我支吾了一声。她说,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说,美女。她说,不全对,我是小姐。我说,你看起来如此清纯,不像。她说,快餐三百,包夜六百。我的心里有些失落。她仰面呼吸,在等我的决定,表情相当冷漠。因为大出意外,我抱着她的手即刻松了。我一直在想,啊,原来她是妓女,妓女原来是她。她撒娇说,快嘛,要不要吗?我怏怏地说,走吧,你走吧。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偶然的幻觉,是我生命旅途中倏忽而过的风景。其实,在我转身的刹那,这一切都会羽化而去。来如惊鸿,去若翩影。如同我七岁时看到的那只翠鸟,我还没有来得及看见她的眼神,她就凌空而去。如同我刚才邂逅的那个风尘女子,低头的瞬间她就飘逝于苍茫红尘。现在,所有的人,忽然间就不翼而飞,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两手空空呆立于度僧桥上南来北往的风中。
但是,我依旧热爱沦陷。
我曾经沦陷于阒无一人的竹林深处,沦陷于铺满落叶的岩扉松径。
我亦曾经沦陷于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中,沦陷于人行道上一幕又一幕花开花落的悲怆中。
而今晚,我决定沦陷为七里山塘的一粒尘埃,既不变大,也不变小。一粒尘埃,也有自己的心脏。站在普济桥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望着我的月亮,沦落为另外一粒尘埃。
我也常常扪心自问,我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沦陷于一种意境之中。也许,这便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宿命。因为,无论我付出多少心血,想拽着自己的头发逃离这三千丈红尘,最终我仍然只能在所有的物象中辗转反侧。我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氛围中颠沛流离,实际上我已经接受所有语言的慰抚;我沦陷于一个又一个场景,实际上我已经把所有的异乡当做自己的故乡。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是南唐后主的感喟,也是我们命运的另一种写真。
此刻,七里山塘静静地泊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形形色色的灯笼次第绽放,一泓曲水披上了五彩斑斓的幻影。我心中忽然生出无限忧伤来。忧伤于夜总会里吴娃双舞醉芙蓉,忧伤于酒吧里芙蓉泣露香兰笑,忧伤于面无表情的街树,忧伤于吴门烟水里再也不见大唐的渔火江枫。这一切都近在咫尺,却又是如此地遥远。是如此真实,又如此地令人沮丧。而我又不能不沦陷其中。我别无选择,在这个夜晚。生活在别处。这里是我的别处,然而,这是我要的生活吗?我的目光因此渐渐迟钝,倦怠,我的脸部没有了笑容,只剩下形而下的五官。我知道,其实真的江南早已湮灭,只剩字里行间的纸上思量。就如同我脚下的普济桥水,只在小院亭榭间,幽幽缭绕,柔肠百转。
现在,还剩下我。迟到的夜色,还有当年刘伯温设置的七狸,正在次第飞走。还有桥,它的小和旧,如同明月前身。它的寂和空,没有一,也没有二。为什么我要绕开我眼中的茫然?我要从迷蒙中醒来,睁开眼但不是为了看见自己的所在。尽管我现在沦陷于另一种绵软的疼痛,一种如春雨淅淅沥沥的疼痛,但是,我多么希望,我再度睁开眼的刹那,我能感受到一种清香远近闻,我能阅读到半塘桥外月初斜,我能聆听到雨打残荷的余音拂岸缠檐。我还能看见舞蹈的羽衣霓裳,听见快乐的呐喊和幸福的哭泣。甚至我能够目睹鲜花长满我的余生。这一切,再度成为山塘,更成为江南的底色。尽管历史的颓垣早就埋藏了吴宫的花草,喧嚣的市声早已淹没了深巷小镇中的吴声曼腔,然而,依旧有这山塘春水,这历史的恩泽从白居易的诗歌,和血管里流淌出来,流过元,流过明,流过清,永远流淌在这生生不息的都市,在七里山塘,在天堂里的天堂。
那时候,雨巷,蛙鸣,曲桥,吴语,七里山塘,红尘锦绣,又像白居易记忆中的江南一样,成为我暮年的另一种回味。只是没有人知道,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我打江南走过。没有人知道,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山塘,呢喃自语,七里山塘,锦绣绵长,流水萦伴,水碧天苍。水泛泛其见古意,阮琴鸣兮露酣畅。游人乐思留连忘返,吟风痴而易居此乡。没有人知道,我就这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义无返顾地把自己运送到了我一个人的远方。
梅花朵朵开
现在,我在江南,在六朝古都南京。我在梅花山上流连忘返。我的身,我的心,沦陷于梅花馥郁的芳香无力自拔。不止一次,我屏住呼吸,我努力地接近其中的一朵花,我听到她正在呢喃私语。却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人间四月天里,每一朵梅花似乎都是我的亲人,而我总是无法走进花朵的内心。我只能失语。
但是,我无法阻挡我的快乐。站在一株高大的朱砂梅树前,只见树上的花蕾,或含苞,或绽放,如同一个个可爱的生灵,啜饮着阳光雨露,在我看得见的时候,更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向白云,向蓝天,努力地茁长着。不独是这一树梅花,放眼望去,那红妆淡抹的“宫粉型梅”,那状如游龙的“龙游梅”,那萼似翡翠的“绿萼梅”,那花如堆雪的“玉蝶型梅”,以及天光云影中横斜的树影和片片花蕾,如同天女散落在人间的仙花。当夕阳在西天无言地焚烧自己,我从尚未休眠的梅花穿过极力望去,一束最后的阳光恰如其分地由那里直射下来,和我的目光金灿灿地相撞,我似乎听到了一种令我怦然心动的金属般的声响。
梅花朵朵开。她们被风抚平心灵的皱纹时会不会呢喃低语,她们被雨洗净灵魂的灰尘时会不会引吭高歌,她们被阳光镀亮愁肠百结的道路时会不会长歌当哭?我站在梅树下久久聆听,在朵朵盛开的梅花中,我到底听到了什么?谁在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那声音里有一种穿透生死的豁然。
其实,我都听到了!当寂寞如毒刺一般刺入梅花的腹内,我听到梅花那一声冗长的叹息。历尽千劫的梅花一定是苦难的私生子,否则为什么时而泪水涟涟时而长吁短叹?梅花为了让我听见她的呐喊,把每片叶子都作为风中的小鼓,我已经意会到梅花的良苦用心!
梅花朵朵开。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人间世再庞大的苦难也不过是转瞬成空的浮尘。每朵梅花都有自己的活法,每朵梅花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她们在人间的冬天里不期而遇,在相视无言时悄然顾盼,在夜半无语时顾影自怜,她们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爱情。这些令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花朵!没有昼和夜,没有生和死,没有勾心斗角的争斗,没有血肉横飞的厮杀,活在时间之内,更活在时间之外。无论云卷云舒,无论月圆月缺,她们始终在自己语言的天空里寻索着自己的安慰和苦痛。
不仅仅是我,沐浴着宋时明月的林逋,也一直张着双耳,倾听来自梅花灵魂深处的独语声。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也许他并不能远离孤独和寂寞,这些都是上帝判处给他的无期徒刑。但是,两只白鹤,三百株梅树,成了他一生的伴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为之震撼,他为之感动。他索性躺在山冈,泽畔,看梅花朵朵开,听从梅花体内传递出来的最饱满,最迷人的呢喃声:永恒!
永恒,所有生命苦苦攀援的光明极顶,我们永远无法企及的悲剧性的生命境界。古往今来,人们一直心怀渴望,举首向天,祈盼神示以达到永恒之境。面对朵朵盛开的梅花,我们何等惭愧;面对无力企及的永恒,我们又何其无足挂齿!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轻言放弃,我们一程悲壮一路辛酸地去理解永恒和走进永恒。我们无法到达的是永恒之境,我们永远追求的也是永恒之境。
梅花朵朵开,我在等着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