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江南纪事(四章)(1 / 1)

张惠忠

摇面店

说得更贴切一点的话,摇面店其实仅是一家摇面的作坊。之所以将摇面的作坊叫摇面店,是因为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间,在江南水乡的乡野间,是很难找到几家像样的店铺的,所以凡是有现金交易的大多作坊,诸如竹匠、铁匠、摇面等等的工场,都被武断地纳入到了店的范畴中。

摇面店由一对老夫妻操持着。女主人是个弯背的老太。稀疏而又有点花白了的头发,往后脑勺梳理着,盘在一只黑色的网状发罩里。村里人背底里都管她叫“弯背大妹”。有村里的老人背底里曾议论过她的身世,说大妹年轻时小巧玲珑,特标致,是城里“坛上”一家“堂子”里的当家小姐,当年曾有人出二十担米钿想去亲近她,也没能如愿。解放那年被政府遣散后,不得已才跟了这陈茂老头,来我们这个乡村里落了根。陈茂可是个干瘪得没啥肉势的老头,脖子两旁锁骨的凹槽里,几乎能装得下两盅菜油。平日里除了去村上的茶馆店泡壶茶喝茶、聊天打发时间,要不就是坐在堂屋里的竹榻上,手上握着一杆锃亮的黄铜水烟壶,时不时在他的脸前腾起一团青灰色的烟雾。水烟壶的座子后端,有一只放烟丝的联体罐子,抽烟的时候,用右手小指那长长的指甲,挑开半圆形的盖子,再伸出两只手指抓起一小撮烟丝,来回轻轻地揉几下,揉成弹丸状,然后装进烟斗里。那时候,水烟壶在乡村里是不多见的。毕竟水烟壶是货真价实的黄铜铸成的,它也就成了身份的象征。由于水烟壶里灌有水,抽得重了,那苦涩的烟水会不小心吸到嘴里,掌握吸的分量是头等的事。由于抽烟时水烟壶里的积水会不停地翻滚,抽起来会发出“忽落、忽落”的响声,煞是好听好玩。陈茂右边的上嘴角,长有一粒米白色的“饭休子”,抽起烟来,那“饭休子”会随着鼓动的腮帮子,一上一下地抖动,直怕它会冷不丁掉下来。

那时候,农村里的口粮常是紧绷绷的,一天中除了中饭,晚饭和早饭不是吃点山芋、番瓜之类的粗粮,就是米粥或面食。况且吃的面食也大多是“麦面条”、“面老虫”之类的面疙瘩。能吃到一顿细密的面条,那算是饱了口福了。假如再能在面汤里放上点咸菜或毛豆子之类的蔬菜的话,准能吃得“眼眉毛也要落下来”(吴语方言:眉开眼笑的意思)。

每次去摇面,我总会派妹妹打前站到摇面店里去侦察一番,看看当天由谁在当班。妹妹那时候还小,端不动盛着面粉的搪瓷盆,没办法只好撅着小嘴先去。如果大妹不在的话,宁愿端着搪瓷盆缩在哪个树荫底下等上一段时间。陈茂和大妹年纪有一把了,虽不再跟着队里的劳力去出工,但毕竟还有点自留地该收拾,种蔬菜、割草之类的小生活还得弯背大妹弓着背去做。大妹一走,陈茂就得在家值班。但我最忌由陈茂为我们拌面,一见我们前去摇面,他总懒洋洋地从竹榻里站起身来,把手上的水烟壶往八仙桌上一搁,凭空拍几下手后再来回搓几下,就要接过面盆,将面粉倒在缸盆里开始拌面,那掐烟丝的手指上,满是呛人的水烟味,如果真去用水洗了,也不一定能把那味洗净。每次由他出手摇的面,总有一股浓烈的烟草味的,吃着都有点恶心。

摇面店靠墙位置,架着一张用杂木做成的木架子。木架子中间铺着木板,两边钉着上方的木棍,使其隔成一条凹槽。落下来的面皮,就堆积在这凹槽里面。摇面机就分架在木架子的两头。大机器边上,架着两只黑褐色的瓷缸。小的一只是水缸。水缸用木板盖着,打开缸盖,一只表面有暗绿色花形的小洋碗浮在中间。先将搪瓷面盆里盛来的面粉倒入沾满面粉尘的缸盆里,用水泡着,搅成一簇簇羊毛状后,就可用白铁皮卷成的小畚箕,铲到那台大的机器里然后就可以开始摇面了。摇面机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大摇面机只用两根近二十公分来粗的辊轴,将面粉团,在大的摇面机里来回地滚上几遍,就会成了一卷图画似的卷轴。

大的摇面机有一只筛子般大小的轮盘,轮盘上装着一个套有铁皮筒的把柄,轻易还不怎么好转动它。像我们小孩子,非得双手抓住那把柄,侧着身子使出吃奶的劲,才能使机器“吱嘎、吱嘎”地转动起来。大妹会时不时地腾出只手来,帮着在轮盘上带一把。大妹一只手握着小的“稗草”扫帚,一手握着根小木棍,当机器里落下来的面板落入凹槽里时,她便会不停地用扫帚将存放在台板上的面粉掸到面板上,然后顺着面板一路扫过来,扫过一段,便将面板卷在那根小木棍上。三遍过后,就可进小摇面机切割了。小摇面机由两根螺纹状的轴组成。卷在小木棍上的面皮经螺纹状的轴切割,一条条细如针线的面条,似黄梅季里的阵雨丝。大妹端坐在木架子的横头,顺手接起下落的面条,一把把折叠着,晾挂到搪瓷面盆的四沿上。小摇面机摇着很轻松,不知是过度轻松,还是成功在望,我总把小摇面机摇得“横铃、横铃”直叫,常忙得接面条的大妹手忙脚乱。

一轮夕阳挂上西方的树梢。头顶着挂有蓬松面条的搪瓷面盆,兄妹俩齐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轻哼起一曲曲欢快的童谣。

茶馆店

我老家的村子里,原来有一家茶馆。

茶馆就是主人的家。房子总共有两进。前后都是三大间,中间天井的一边是三间圆堂。后面三间正屋,是主人日常起居的地方。余下的就是茶馆的全部,是日常茶客喝茶的场所,不算大,也不算小!中间那间串堂里,三张八仙桌呈品字形摆设,两间边房里,各放着两张长近4米,宽只有50至60公分的长条桌。凳子是用杂树锯开后钉的。场地的横头有一间小小的灶披间,用来烧水泡茶。那块很大的天井里,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在那里露天放几张八仙桌,招待客人……茶馆里,使用的是“一脱色”的宜兴紫砂茶壶,和白色的瓷质小茶盅。每天早上,主人就会将茶具洗得油光锃亮,几乎能照得出人影来。

茶馆的主人,是一个看上去比我外公还要大的老头!那时候我年纪小,不知道他的姓,只听茶客都叫他“梅保老老头”,我也就跟着这么叫!那老头又长又瘦,直足是个俗语里的“瘦骨几”。平时总穿一件对襟的老粗布衣裳,配一条深蓝颜色的绉裙。除了这,几乎没看见他穿过其他衣服。梅保老老头几乎整天没有空手的辰光,除了拎只铜铫串行在堂里为茶客添水外,总是一只手拿着一支用火纸卷的“煤头”,另一只手握着一柄锃亮的黄铜水烟管。抽烟前,先将嘴卷成圆形,然后把“煤头”凑到几乎掉光了牙齿的瘪嘴前,用舌头突然阻住吹向“煤头”的风,“扑脱”一声吹燃。抽起烟来,摇头晃脑,很是入迷!况且,抽起那水烟管来,里面会发出“忽落忽落”的水声,煞是好听、好玩!平时,只要远远听见“扑通扑通”的咳嗽声,准是他又在茶馆内抽烟!

听大人们闲聊的时候讲,那老头原来是做“道士”出身的,脑子特别地机灵,况且写得一手好的毛笔字!年轻时,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只是“破四旧”时,他将那些“家生”全部主动交了公,政府也没再追究他。由于社会环境断了他的财路,况人上了点年纪,又长得弱不禁风,更不会那些要带有点技术的农活,所以只好开了家茶馆谋生。

茶馆的生意并不是那么好,只有在农闲、节日或者春节的时候,人气才旺一些。

那时候,农村里特别穷,一个正常的男劳动力,一天只能赚五六毛工钱。因此,在我们儿童手上,有个几分钱,已经称得上“大款”了。那时候的学生,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好多的回家作业,一般放学回家后,我们就拿个小篮,结伴去大队里的小窑场上去捡煤渣。然后,再以两分钱一斤的价格卖给梅保老老头。那老头很体谅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他总是来者不拒!“你们去捡好了,我反正要烧的!”甚至有时候才七八斤煤渣,他也会给你塞个两毛钱!老感觉每一次吃亏的总是他!

每到节日,茶馆的生意特别地好,也总是缺少人手的时候。梅保老老头就会找我们小孩子去做帮手,帮他去干些在老虎灶旁扇风箱、空了的铜铫里加水再煮等杂活。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第一个去报名,一来,可以赚他一两毛钱的工钱,二来,图个闹猛。况且,茶馆里还会请说书先生来,说上几段那时候很难听到的古书。到下午茶客需求小的时候,可以溜去听上一回。

说书的先生姓丁,据说住在尚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其他的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因为“破四旧”的缘故,因此,诸如《岳飞》、《七侠五义》之类的古书是很难看到的,只能听说书先生胡编杜撰,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听得大人们个个聚精会神,就连我这样的小毛孩,也听得津津有味。(那是因为当时农村里的文娱活动太少了),况且说书先生还要在情节里加一些黄段子,博得听的人不时哄堂大笑!

茶馆的常客,是附近的一些村民和大队里的一些老年人。那时候穷,一般人家是没有茶叶什么的,村上哪家人家来了亲戚,为显得主人阔气,也为客人消磨时光,往往把客人往他那里送。因此,茶馆也就慢慢变成了街谈巷议、小道消息的传播中心,只要哪里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会在里面品头论足地论战一番,害得茶客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连清官都难断的家务事,都会拿到茶馆里来叫众人评判。

梅保老老头晚上是很少出门的。不过,只要当天茶馆里有人提起自己村上的哪个人,生了大一点的毛病,那晚,茶馆到那病人家的路上,准会留下一连串“扑通扑通”的咳嗽声。他总会到病人的床头安慰几句,或者找那病人的家人,问问缺不缺治疗的钱,“我带着,你们尽管先拿去用!”……

很多年前,梅保老老头带着“扑通扑通”的咳嗽声,去了另一个世界。虽然不是穿着老粗布衣裳和深蓝颜色的绉裙离开我们的,但前去看望他的每一个村里人,都为他的离去扼腕痛惜!

虽然又是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茶馆已经被小洋楼所取代。但那又长又瘦,整天一手拿着“煤头”,一手握着水烟管的那个老头的形象,以及茶馆里洗得照得出人影来的茶具,却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剃头店

两棵一抱来粗的榉树,是三角墩最显眼的地标。一过春天,一眼望去,高大的树冠,如两顶嫩绿的油纸伞,盛开在暗淡的房舍顶上,婆娑而轻摆的伞下,似乎有纤纤少女打着它碎步轻移。到得夏天,榉树斑驳的树杆上,知了贴在其上,鼓动着暗竭色的腹腔,唱着“吱哩吱哩”的歌,听来着实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榉树上还会长出一种五彩的叫做“红颈剌毛”的虫来,在树荫下走过,会冷不丁掉下点看不见、摸勿着的刺,粘上皮肤,会有点隐隐的难受,不一会就隆起一个个一分头镍币大小的小包,让你痒个够。

三角墩紧靠着一条小河,架在河上的木板桥很简陋,由两根好粗的树棍架着,上面铺着并不密实的木板,一旦竖起来,就像围在猪圈边的栏栅。走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因此也总提心吊胆的,不仅怕它会突然断裂,还怕小脚会卡到夹缝中去。

剃头店就占据着三角墩的中心位置。一条斜着走向的泥土路,就横在榉树与剃头店中间。店不大,只有两小间朝南的小五路头的平瓦房,也就近二十来个平方。门店特简易,只有当门开着时,才能晓得那是家剃头店。当然,这简易是以现在的目光去衡量的。想当年,那已经算相当阔气的了。店门口的两端,各钉有一根木桩,搭着同样简易的廊沿。廊沿里放着两张长条凳,除了下雨天,一般等着剃头的顾客,或者过路的闲客,也就大多坐在廊沿下,一边看着风景,一边还可嚼嚼山海经。小店的东墙和南墙上开有几扇联在一起的大窗子——其实说它叫窗子也真有点恭维了。那简直就像是半段头的门——窗扇上根本就没有一块玻璃,每个窗格上,就用几块特薄的小木板钉着。

店主人是一个叫保兴的驼背老先生。想起他,眼前就会浮现那蜷曲着的河虾。背地里,大多都管他叫“弯背保兴”。当然,当着他的面是没一个人敢这么叫的,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他“剃头保兴”。毕竟是把头交由他处理,容不得半点玩笑,万一被他一个心火,整了个“飞机”式,那怎好做人?“飞机”式是那个年代、那个社会的特有产物,被人剃了那款式,那腰板也就一辈子直不了,比保兴还难堪!

保兴的个不高,脸和身材同样都是瘦削削的。有人曾和他开过玩笑,说他百年后,最多也就装一“狗屎篓”。他也不发火,只一个劲地“呵呵”着笑。“狗屎篓”是无锡羊尖那个小集镇上专有的特产。样子就像大的畚箕,同样是由竹篾编织而成,只是在把手位置,用几根“竹抢”圈成半圆形的提环,这样,既可提又可背。当地农村有一俗语,叫“羊尖狗屎篓,样样甩得唠!”

剃头店店里放着两张能转悠的专用剃头凳。凳子大部分是木质结构,只是在椅背的下端,露着一根月亮形的扁铁,上面有锯齿形的牙口,以调节靠背的舒适度。凳子一定有些年月了,转悠起来会“吱呀吱呀”地叫,叫得一直会酸到牙齿软!小时候好玩,我常坐在转椅上,叫我妹妹推着转悠,实有种悠哉优哉的感觉。靠北的墙上,挂着两块半人来高的“洋镜”玻璃。那时候,不到剃头店,是看不到镜子的。也许是年纪实在太小,没见过世面的缘故,不懂得人会在镜子里面留有影子,因此常感觉特好奇,常怀疑小店的背后也同样开着家剃头店,曾有几次偷偷地转到剃头店的背后去看,结果,老让人失望。

“弯背保兴”住在西边的村庄上,我家门前的大渠道,是他来去的必经之路。每天,总是在那两个时间段,一个弓着背,低着头,反剪着双手放在屁股后面,手上还抓着只藤篮的老头的身影,就会从视线里慢慢走入,在一丛丛低矮的楝树林中若隐若现,最后又慢慢地从视线里消失。每当他走过,就会有喜欢调侃的村民,对着我们小屁孩发噱:“看,那老头准又丢了啥东西,在一路寻找着呢。”有些小屁孩会信以为真,有时就一路追赶着去跟在保兴的背后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走路时他总特意保持着反剪着手的姿势,或许那是为了称那驼背的势子。

在当地的农村风俗中,剃头匠是不能随意请来做上门生意的。只有在家中的老人百年后,才能将剃头匠请上门来服务。因此,剃头店很少有关门的时候。一旦关着门,村民就会议论着村上的“某某某”已经先走一步了。真是有点道理的。

人一旦坐上那张转椅,剃头保兴便会扯着那块士林颜色的布围,侧着身,凭空“啪”的一声,抖得清脆而有力。待得围上你的颈圈,便要对着你问一句:“小鬼,剃啥个头?”我是小屁孩,也只能学舌父亲交代的那句话“小西式头”,剪刀,便在你的头顶“刷、刷”唱响。

如果说在保兴那里剃头是一种直觉的享受的话,那么,在一旁观看他为别人剃头,便是视觉上的享受了。弓着的脊背,正好产生与客人的身体间最完美的空间。那一个转身,一个提腿,都是一个漂亮的符号,根植在幼小的记忆中。那时候,很少能接触到剃头匠,以至于一直误认为凡是干剃头这一行当的,非要有驼背这一特殊人群来担当,或者说,要当个好的剃头匠,必须要练就驼着背的职业素质。

一旦对某种东西产生了好感,也就对存在于它周围所有的东西同样会产生美好的记忆。挂在洋镜边上的那块又黑、又脏、又光、又亮的鐾刀布(吴语方言,是一块大约六七公分宽,四五十公分长的细密帆布,两头用平布包边,悬挂在墙上,当剃刀钝了时,剃头师傅便会抓住鐾刀布的另一头,把剃刀在上面来回地使劲刮擦,使刀刃锋利起来),便是最好的注解。

并没有等着我长大,剃头保兴就在那一丛丛的楝树林中走到了尽头,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杂货店

杂货店,是三角墩上惟一一家有商品出售的商店。杂货店的房子,是食堂隔壁的农户家场前的小屋。

杂货店里的柜台好高,以至于像我们孩童去买东西,那又矮又胖的店老板非得伏在台面上,才能看得到我们的人影来。店老板是常熟城里派下来的,有一个好响亮的名字——马剑飞。五短身材,圆圆的脸。一头乌黑而又锃亮的头发,并不比刘德华的差。那时候还不兴叫老板啥的,一统称作“同志”。男的是同志,女的也是同志,叫起来倒是方便多了。当然那时的“同志”与现在的“同志”,又是天壤之别的解释了。

店里的柜台有两张,呈曲尺形摆设。一张柜台的横头,放着两只又脏又黑的小缸。每只缸上,盖着两块由小木板拼成的半圆形缸盖,缸盖上放着一柄白铁皮做的直杆勺子。现在的网络上,经常能看到有“打酱油路过”的调侃语,我至今还未弄明白它的真实意思。而那个年代打酱油,是实实在在要自带酱油瓶的。从父母手里接过两毛钱,小手指穿进绑在瓶颈上的细麻绳,便拎着酱油瓶,光着脚丫优哉悠哉地晃悠着。把酱油瓶摆到缸上的盖子上,递上两毛钱,马老板便要问一句:“娘老子嗯讲可以落两只糖吃个?”如果你默不作声,眼睛晃悠晃悠地看着他笑,他便会不声不响地把你的瓶口打开,然后装上白铁皮做成的漏斗,在两只缸中分别舀上一勺,灌进瓶中。打得次数多了,我也便明白,原来那缸里,分别装着两种不同品质的酱油。一只缸里是九分钱一勺,一只缸里是一毛一勺,两者合一,便正好是两毛钱。

马老板特别地慈善,每次打两毛钱酱油,他会额外赏你一个小小的棉籽饼,作为小小的奖励。因此,现在所谓的有奖销售,其实在“文革”中就已初具雏形了。

呵呵,可能有人要抬杠了,你一样酱油,就花了大半的篇幅,是否对酱油情有独钟?其实,我现在对酱油已完全失去好感了。那时的农村,实没啥小菜来伴饭的,只能在吃饭时拿只小的罐头,把盐和酱油搅着倒进罐头里,再用白开水一冲,也就成了当时农村里响当当的名菜——“酱油汤”。我想,大凡农村里走出来的,或多或少都曾享用过这道名菜的。

那时的杂货店里,会不定期供应一些诸如带鱼、小黄鱼、马江鱼、橡皮鱼之类的海鲜产品,价格也特别地便宜,才三四毛钱一斤,甚至更低。小店门口会提前几天贴出告示。到货的前夜,村民会络绎不绝地拎着竹篮,前来杂货店排队。排队的方式也很特别,只要把竹篮放着(甚至有的人只要随便在周围找块诸如造房子用的砖头,哪怕是块小石头啥的),然后认准你的上家,就可回家睡觉了,到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时,你只再前往去替代昨天的排队标志即可。届时,杂货店的帮手,会来给排队的村民发放序号。一般都是村子上的人,也都十分地自觉,几乎没一个人会无故插队的。

当然,排队买来的海鲜,大多人家轻易是不会享用的。一般都是买回家洗净晒干后来装装门面的。那时候的物质特别匮乏,但人来客去的应酬,却是不少的,因此大多来了客人,肉不一定有,但海鲜和鸡蛋啥的,那是一般人家必备的。一到冬闲季节,在房前的麦田里,农户们便会用长凳架起蚕匾,晾晒一匾匾的橡皮鱼。橡皮鱼特别便宜,也就角把钱一斤,一般人家都会买上二三十斤,买回家后,先将橡皮鱼外面那层青砖色且带有沙里沙里的皮扒掉,再去头去内脏,只留下一截身段。有的鱼就埋在稻草灰里,说那样能保持不会腐败。

小店里的香烟,都是论根卖的,几乎整包买的人没有。香烟壳,也就成了紧俏的货色。农村的小孩子没啥文娱活动,只好挖空心思自寻快乐。那时候,小伙伴中特流行拍香烟壳。也就是把整张的烟壳折叠成小船一样的玩意,然后就像玩“石头、剪子、布”一样,将那玩意暗藏在手中,待所有玩这游戏的玩家的手都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各自亮出手中的烟壳,再根据烟壳牌子售价的贵贱,来确定玩家的先后顺序。因此,小朋友尽管不会抽烟,对卷烟的价格,可是了如指掌。拥有一只上好牌子的烟壳,也便成了小伙伴论资排辈的根据。我当然也不想落后于他们。于是便只能求助于父亲。

好不容易问得老爸要了一毛钱,一路小跑赶往小店,踮手踮脚地趴到柜台上,手上举着那纸币直摇晃:“来两支‘牡丹’牌香烟!带个烟壳!”那马老板递来香烟时,竟还找给了个五分的硬币。我一路纳闷到家:这老头是不是找错钱了?才给了一毛,他还找我五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转过弯来,原来五毛钱一盒的“牡丹”烟,里面装着二十支烟的!呵呵,小鬼当家?世面也不领,哪能当得好?

(14)乱看周庄

王春鸣

很有可能,周庄,起初只是江南的一点乡愁,后来终于沦为一群又一群游人的集体记忆。连我居住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很多人反复写着它,梦里周庄,雨里周庄。我想,这么多人都去了,我就不要去了吧。那些青石路,应该被踩得差不多了。那些风景,被指指点点,迎来送往的,也都老了吧。

却有一天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自己开着车,迷着路去了。一路上听的忧伤的苏联民歌,还在耳里,就随人潮拥进了张厅,沈厅。看到许多房子和一两个错别字,导游的声音最大。周庄原来这么没趣,连卖的东西也都和别的旅游地一样。有点意思的,是沈万三水底墓。顺着桐油漆的木头指示牌,几乎一直走到了出口,连个影儿都没有。只看到有人在叮叮当当造一只木船。他家的檐下,簸箕里盛着青色的蚕豆壳和掐下来的蒜苗尾巴。我问他水底墓在哪里。他的手在空中胡乱一挥,朝水边一指:“没有的,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有人无法释然,说,明明画着指示牌的呀!他真没有见识,也许在周庄,景点,都是一种传说和想象。做船的周庄人表扬我说得对。紫色酢浆草一簇簇的,开在水边的石缝里,这里是周庄低调的艳丽。

另一个出口处有古戏台。阳光照着寥落的长凳。没有游人,台上演员兀自唱着:“从今后,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般若波罗!”水磨调子将一曲《思凡》搅得缠绵婉转,我就接近窒息地站在谢了的垂丝海棠树下,树影将剪碎的阳光泼在她的水袖我的眼帘上。

夜了的周庄变得可爱。那些没打烊的小店,每一个门口都有人做出笑容呼唤我:“来呀,喝一杯阿婆茶。”“吃饭了吗?到我家来吃饭。”“珍珠粉,十元钱四包了!”我渐行渐远,他的声音追过来,“十元钱五包了!……十元钱六包了……”我终于受不了了,白天他是卖十元钱三包的呀!我折回去了,到门口停一停,等他喊“十元钱七包了!”他才不喊了呢!笑眯眯地得逞似的看着我。我就十元钱买了六包。红红的灯笼照我回客栈。

一眼就看见那个土布店了。芦菲花布、浅蓝条子布做成的旗袍和裙子挂在织布机上面的墙上,满屋子都是棉花和外婆的味道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去,解下了一件盘花扣的短袖上衣。淡淡绿线格子,穿上它,我很像小红。问题是,叠着衬衫穿上去,根本扣不上,所以我就问斜着身子看我的店主,“有大一号的吗?”

她皱着脸,也不笑,脖子里晃**着一根皮卷尺,白底红刻纹的,凑近我反问:“是不是真要?是要我就给你找。”我被她问得郑重起来,说是。

她就猫腰弓背,比比划划的,一本正经地找了一会儿,拉出来一件。我说不对,不是一个颜色。她瞪我一眼:“不都是淡色的吗?你不要开玩笑,真的要你就先穿上,阿姨帮你挑的还有不好的?!”我挣扎,被她一把拽住,一粒粒盘扣扣上去。我说我不喜欢这个滚边,颜色不协调,也嫌大了一点。她假装生气地拍着衣服:“这个穿了不要太好看!洗洗它就缩水了,一衣缩三水,保证你缩到正好!”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件衣服,却说不出口了,只好说你不要骗我,我家里的土布衣服怎么一水也没有缩?我还是喜欢那件。

“可是那件你嫌小啊,你这个姑娘怎么这样固执的?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她直摇头。

我只管把她套在我身上的衣服一粒粒扣子剥下来。说要脱了衬衫直接试绿线格子的。她一脸嫌麻烦的样子指指后面,那里用一块土布帘子潦草地隔出更衣室,后面还有窗子,斜对着双桥,桥上游人如织,窗帘几近透明。我觉得没有办法,她豪爽地说:“脱!哪里有人?只有水!”

出人意料地合身。镜子里映出飞檐黛瓦和一个温静贤良的我。她笑逐颜开:“还是你自己有眼光,正正好!这件好!我帮你挑的不好!”

正正好什么呀?你不是一衣缩三水吗?嫌小了!

“姑娘,我刚才骗你哪,现在我说真话,不缩的!”她得意地转个圈圈,“做生意嘛就是这样的。你喜欢的大小不合适,我肯定要说它不好看,撺掇你买其他的。不然就做不成了嘛!谁知道两个固执的遇到一起。你偏偏要第一眼看中的,那我就转过来再说这件好啦!”

嘿,我反倒是无话可说了,只叫她别乱开价吓我,不过还是吓了一跳。这么好的土布,价格却低到让人吃惊。临走我不记得究竟是拥抱了她还是仅仅握了手。问到她姓周,跟周庄一个姓。以后我穿上土布衣服就会想起她。不由分说的样子,精明却天真的眼神落在你的身上时,劈里啪啦地爆着细小的芒刺。

我最后要走的时候已经被周庄的小店打扮得布衣荆钗,包里藏着麻绳布艺,手里拎着竹篾壳子热水瓶。经过北市街73号,在众多阿婆茶、酸梅汤、豆腐花、万三蹄的招牌之间,漆色剥落的木门安然半掩。煤球炉上水开了,用黑发卡拢着花白头发的奶奶伸手拎住铝壶,一缕缕水汽升起来,空气里噗噗地浮泛着生活的味道。在她身后,是她的正要上楼的老头子,背对整个周庄,他先在狭长的楼梯口颤巍巍咳了一声,然后慢慢向上爬,二楼的天窗里漏下光来,将一个黑色佝偻的身子,像剪影样映在一团长着毛边的光明里。

周庄,猫在瓦上船在水里,青石小路带我胡乱走走,看到的无非是一个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