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哈
1
睹物思人,赏花叹春。
江南三月天,正是春光明媚,桃红柳绿的季节。这样的日子,若踏春访友,自然是惬意的不行,所以,古人多选择杂花生树的季节探亲访友。
就是这样的日子,扬州顾坚热烈倡议,邀请鲁院同学到扬州聚会。顾坚是兴化人,弃教从商,在扬州老城打拼多年,积攒了一肚子故事,厚积薄发,几年前在网络上写了本叫《元红》的书,后来,书从网上走到地下,并卖得极好,于是,顾坚不小心成了畅销书作家,后来又不小心成了鲁十一学员。
与顾坚认识,源于鲁院的一只蚊子。
鲁院的蚊子大且浸**着鲁院的精英思想,想打,却不易,于是顾坚在鲁院读书之余,专门为打下的蚊子在墙上编号记事,如海明威钓着了大鱼,便切下鱼尾在墙上张贴一般。
顾坚在鲁院读书期间是住210的,而我则住楼上310,这本是不能看到顾坚打蚊子的“丰功伟绩”的,却因210住着我同门师弟扬衍瑶,因与衍瑶弟相交甚密,每每夜饮长谈,那墙上顾坚写就的蚊子编号便如密电码般跳进我的眼中,挥之不去。
受顾坚启发,并触类旁通,我仿效顾坚,在与鲁院有思想的蚊子彻夜搏斗之余写下了一篇悼文。顾坚慧眼识珠,更是惺惺相惜,一来二去,就成“鲁门”好友。
扬州的“英雄会”,是去年早早约定的,敲定日子后,顾坚便要我发个铁誓,保证赴会。我发誓曰:天上下铁,杭州地震,方不能去。没想到数日后,北方的玉树却发生了大地震。
为促成此事,顾坚还特意提醒:此次聚会到兴化看油菜花。兴化菜花,天下第一。
上网查,果然热烈灿烂,声名不凡。
2
从杭州到扬州,中间隔着一处湖,那是太湖。绕太湖西线,是去南京的杭宁高速公路;而绕太湖东线,经由嘉兴、苏州去南京的是沪宁高速。
我选择了沪宁,选择沪宁的理由,只是这条路线离苏州近些,想穿越苏州城时,能看一眼虎丘的斜塔。
苏州是我第二故乡,18岁在苏州留园、西园隔河的北兵营当的兵,那三年,改变了我的一生。而人生,若是文章,则是由一串串逗号、惊叹号、省略号组成,人生的最后,当然是句号了。而我,很多次差点被圈上句号,但每回,却总是像阿Q画那个圆,不像,最终总没画成,被逗号了一把。
1984年,我离开部队,算来,只回过苏州两回,每一回都隔着十年八年。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会怀旧也会忘性,部队生活只有三年,却让我惦记了三十年。
车过苏州的时候,天色尚早,我自觉不自觉地把车转进了进城的路。
如果没有GPS,我是肯定找不到北兵营的。早年那条窄窄小小,低矮民房层叠的石路,现在已是马路宽畅、高楼林立,我甚至找不到一处可分辨东南西北的旧迹。靠着路人的指点,才得以找到北兵营东门。
东门有三个哨兵,分别担负着车辆、人员警戒和外来人员接待。估计常有老兵回家,在我三十年前站过岗的地方,负责接待的小兵认真查看了我的证件后,登记放行。放行的时候,我侧身看到他敬了个礼,有些感动。而三十年前,我也这样对着来访者敬礼。同样的青春,同样的花季,不同的只是我的青春着的是“一颗红星头上戴,二面红领挂二边”的65式军服,而他们,却是挺括漂亮的07军服。
北兵营内道路两旁,开着碎花,如无数老兵的青春,在这里绽放。
3
往事如烟。
那些激动人心的青春细节,如眼前的花蕾嫩叶鲜活起来。在这里,我曾经傻傻地拦下师首长:“报告首长,您的风纪扣忘扣了,请注意军容风纪。”对小兵来说,四口袋上年纪的都是首长。那时,我纠察到头发花白的“首长”时,很是理直气壮。“首长”连忙扣上风纪扣,并询问我是哪个连的。晚上,排长告诉我,我“纠”了师长,好家伙,吓得我一宿没睡。第二天,排长又告诉我,师长表扬我了,又高兴得我一宿没睡……
在这里,曾经走过一队女兵,她们是师医院的,常常从我们窗前走过,每当这个时候,窗口便挤满了光头。这些女兵,居然违反军纪,私下改了肥大的的确良衣裤,把个玲珑的身材傲人地四处张扬,晃晕了我年轻的心房……
而在这里,曾经是各连队的菜地,一到春天,开满了萝卜花菜花……
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我曾经的营房,原来是日本人的马厩,一个大屋,住一个排三个班,东口,有一条马厩的水槽,房间冲洗的水还能被导走。窗是木框的,常有新兵你刚擦完我又来擦一遍,争先恐后当先进。那时部队人多事少,排长怕新兵憋出“抢不到先进”的病,便组织沿屋四周拨草,于是,营房四周可怜的草坪,居然寸草不生了。
原来齐刷刷的六排“马厩”现在没了,大多盖了现代化的大楼,只有两个半幢马厩还在,只是住着些家属。一怀抱小狗的家属以为我是来测量的,对我说:早就该拆了,都成危房了。我说我是八○年的兵,只是来看看,她立即亲切地改口说:常有老兵来,真要都拆了,就一点不剩了,可惜。
但再怎么拆房,那些印记里的东西还是活活地现在眼前。我看到了曾经是马厩的屋子里,立着四排高低床,床是木头的,只是不知是不是睡过日本人。床底,是两只一排的抽屉,上下铺一人一只。每天晚上六点,是我们的点评时间,我打开小马扎,把身子埋在臂弯里,认认真真地揣着笔记本,总结汇报一天的思想表现。
记得那会儿,床头我常插一束野花,白色**或者红色的月季,花是营房里随手摘的,算野花。而现在,这些花只是在记忆里模糊地开放着。
4
出北兵营西门,原来是苏州的一条臭水河,河的南头,是一家国营玻璃厂,堆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子。西门对面,是178师的训练场,我的大部分训练课目都是在那里完成的。操场和西门中间的路,往北,直通虎丘,每天晨跑,我们都会大声喊着口号跑到虎丘再折回,军号声、脚步声、口令声成为这里百姓生活的一部分。
现在,西门封了,操场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拨地而起的高楼。
沿虎丘路,我想起飞跑的日子,而这些日子,现在,已经被我的车轮远远地抛在身后。
到虎丘的时候,我激动地拉住一个年岁相仿的警察,问:你80年代初在这吗?他说是。我说记得那会儿北兵营的兵一到节假日来虎丘值勤吗?他说记得,记得。警察很开心,认真地补充了一些他的印象。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但我像是找到熟人一般开心。因为,那个岁月里,虎丘,曾经有一个青春少年,在“龙虎豹熊”、“虎丘、剑池”等等历代名人书法上爬上爬下,用颜色填满绿色黑色红色。这个还原虎丘书法历史原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用眼光抚摸着那些我十八岁曾经抚摸过的字,很奇怪,它们一点没老。
江南的虎丘,盛开着鲜花,沿着山道,是红的白的金色的郁金香,艳艳地招惹着行人驻足。但吸引我的,却是虎丘山脚边的树木,和稀疏树木中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我是对花特别没研究的人,喜欢,却永远记不住,满园的花,只识得郁金香、樱花、迎春花。虎丘山脚边的花特别,一片片地生长着,叶是嫩绿的,一片片泛着青春的颜色。花在草叶中一串串地往上长,四处漫开来,紫色,不妖艳,平常,却执着。在没足的草中,这些连花瓣儿都没有两样的野花,开了一坡一地。
我把自己放倒在花草丛间,头枕着虎丘斜塔,让三月的阳光落我一身。脸上忽然有点痒,原来是只蚂蚁来侦察。我轻轻捉了放下它的身子,它便飞也似的跑进了草丛,没了身影。
我很想一直这样在花间席地而卧,老死不离。
5
到扬州是晚上,顾坚一眼便认出了我。而之前,和他,顶多算是“网友”。
顾坚说次日西门、可非一早到,隔日鲁十一班长周蓬桦到。
酒过三巡,顾坚说我不是对手,就不再劝酒。而后来的三天,我都以驾驶为由,幸免于酒难。
和顾坚,情同手足,那种手足般的感情,却是因为共同在鲁院读过书建立起来的。我相信世间万般皆因缘。古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门不相识,说的正是这个缘字。因一只蚊子缘起成了手足,估计会被人笑谈。其实,蚊子只是个由头,最紧要的是鲁院了。
鲁院,鲁迅文学院也。院小不过数十米,房不过两幢,树不足百棵。但鲁院那一亭一树一假山却构成了中国文坛的集体记忆。
私下里,鲁院被称为“中国作家的黄埔军校”,每期高研班,从祖国各地汇聚了中国当下最有分量的作家,像顾坚、蓬桦、西门、可非,在入鲁院前,均已是著作颇丰了。
鲁院像一条无形的绳子,牵动着中国文坛的神经,无论上过鲁院和没上过鲁院的,只要爱好写作,都会把目光转向“八里庄南里二十七号”。
顾坚他们一拨是鲁十一的,高我一届,是师兄。在网上,我们相聊甚欢,一来二去,便相见恨晚。但我骂过一回顾坚。那是鲁十二临近毕业的2010年一月初,那天凌晨一点,我习惯性上博客浏览,当打开顾坚的博客,发现居然是黑色的。博客换成黑色倒还不至于吓人,吓人的是顾坚在博客上的留言:病重,住院,暂时停博。
我猜那肯定不是他本人留的言,字句短促,危机四伏。那会儿,我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像是被人紧紧地捏了一把。我想叫醒楼下的衍瑶,他也和顾坚成了朋友,却因为已是凌晨而作罢。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一边默默地祈祷顾坚渡过难关,一边自觉不自觉地在心里写着悼文,题目都想好了:悼顾坚。
次日有课,我找到班主任温华老师,告诉他顾坚病了,很重,我可能要请假去扬州看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清楚感觉到自己心里在揪心地痛。
课间,我试着打了个电话给顾坚,居然通了。我说是顾坚吗,他说是。我说你他妈吓死人了,知道不?顾坚从我语气里听到我的激动,忙解释:酒喝多了,心脏出了些问题,现在医院,但没事了。我大骂:再有事,也不能把博客弄成黑的,还留那吓人的话,知道我和杨衍瑶现在是啥感觉吗?电话那头,顾坚忙道歉。当天,他把博客换成了粉色。
2010年元旦,北京的冬天患了伤寒似的,下着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把年前买的**都打得遍地落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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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因李白而盛。现在,正是三月,烟柳含花的日子。
扬州在长江以北,隔江是镇江。都说南橘北枳,但我眼里,却分辨不出多大的自然差别。
次日一早,接到鲁十一西门和陈可非后,鲁院四人早早被引到一处早点店。扬州诗人冯大勇居然开了瓶“洋河”,居然大伙就着包子点心,畅饮白酒。我是见过能喝的,却没见过这么喝的;见过喝酒的,却没见过一早就喝的。
早酒喝好,西门可非顾坚三人便哈着酒气钻进我车子,顾坚喊着去个园去何园。
江南的园林以苏州为代表,说实话,见过了中国四大园林之一的苏州留园,别的,想留下印象也难。扬州之行,除了个园的竹、何园的百米假山壁外,别的已无太深的印象,却有个何园的讲解员“何”小姐让我难以忘怀。
“何”小姐身着一袭滚边竖领宽大袖口红底绣花清装,下身着暗红齐脚褶裙,腰系一只红色香袋,随其行走,香袋前后摆动,很是风情。整个何园,我没记住什么风景,只记住了这个“何”姓小妹,记住了她白皙的肤色,一刀齐眉的剪发,款款而行的优雅,清丽的声音和被我摄影时泛起的红晕。
何园的讲解员都姓“何”,这只是官方的要求。“何”小妹和顾坚被我“造型”需要,立在窗前并排向外凝视,极富浪漫情调。
她浅浅的笑,和何园的迎春花一起点亮了这个三月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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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蓬桦是从山东坐了一路硬座火车来扬州赴会的。凌晨四点半,顾坚就打车过了润扬大桥,而我等三人赶到镇江火车站时,还只是早上六时许。当蓬头垢面的周蓬桦站在我面前时,我们,居然没有想象中的拥抱、紧紧握手啊等热烈场面。那会儿,我困得不行,淡淡地对这个看上去成熟老练却年纪比我小两岁的家伙说:上车!走吧!
接上蓬桦,鲁院“五虎”算是大团圆了。立即驱车直奔本次聚会的目的地——兴化。
说实话,尽管在苏州当兵,我却不知道有个兴化,更不知道兴化居然是扬州八怪中的二怪:郑板桥、李??的故乡。再一打听,兴化历史上习文成风,当下居然产生了毕飞宇、顾坚这样一些国内知名的作家。更不知道,兴化,居然以万亩油菜花揽得“中国最美丽油菜花”第二名。
到兴化,看菜花。
我爱好摄影,更是拍过不少油菜花。赏花,自然也不算眼拙之人。人民网评选出来的“中国十大油菜花摄影美景”,我去过三处。加上早已过了触景生情、忘乎所以的年纪,自以为凡美色美景均能做到坐怀不乱。
但在兴化,我错了,尽管没像西门一样激动地拿着相机四处乱拍,也没像老周一样在油菜地里手舞足蹈癫狂奔走,但还是着实被兴化的菜花灼伤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油菜花啊!一片片如金子般黄灿灿的菜花,把个天地都染成了金黄色。
垛田是兴化农民智慧的结晶。历史上,兴化水多田少,为了种田,先民想出一个好办法:挖泥堆垛、围垛造田。历经千百年,兴化垛田形成了如今河沟纵横交错,垛田星罗棋布的独特景观。
每年三月,油菜花开,万亩垛田的油菜花便在蓝天碧水间铺天盖地长出金子,而耕者、船娘摇着桨撑着篙,悠闲地在垛田间四处行走。此时的小船、河水、菜花;此时河水的碧绿、菜花的金黄、船娘头巾的大红和蓝碎花布的衣裳,织成了人间最美的画。
面对如此美景,我都怀疑这是真的,只能由衷叹道:天下美景万万千,不如兴化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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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富也罢,穷也罢,青春也罢,年老也罢,总归如花:花开一季。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就自然得出那个结果: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
生命的年轮,像三月,每年可欣赏这人间的美景一次,但赏一次却少了一次。
这朋友,却比花季更长,聚会散了,情却不散。
于是,常想:我不能把握生命的长度,但我可以把握生命的质量,生命质量的底层,就是爱了——爱,或者爱人,或被人爱,会让我们心灵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