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怀超
木屐
作家李国文先生在《木屐、早茶及其它》一文中开篇曰:“现在,即使在广州,也少见木屐了。”瞬间,木屐那踢里踏拉的声音从遥远里次第响起……
木屐,余见之、也曾侥幸穿之。从光滑的脚板与粗糙的模板在厮磨的行走里,生命的稚嫩与岁月的泥泞瞬间激发出来。木屐,立足之本,再从粗砺走向细腻的坡度,是人们守卫贫苦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木屐,古人穿用的一种木底鞋的通称,作“屐”或“屉”,俗称木头鞋、木拖鞋。形状比脚底板稍大,并开置有用于系绳结带的若干小孔。早期多为平底屐,其后才出现了齿(跟)部,是潮湿多雨的南方地区先民古代最为盛行的一种鞋具。若从结构主义来看,木屐分为三点,一是木扁,即鞋底部分,上面有数个小孔,穿绳之用;二是系,即用来穿鞋的绳带;南朝无名氏《提搦歌》:“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就指屐上的绳带而言。三是屐齿,装在扁下方,呈现凹凸形状。木屐多为木料制作,固有桑屐,棠木屐,此外还出现过帛屐,皮屐,玉屐,铁屐……“屐”,《广雅释器》曰:“木屉也”;《急就篇》颜师古注:“屐者,以木为之,而施两齿,可以践泥。”颜师古所释用以“践泥”的“齿”,《释名释车》称作“楮”,即今日所说的“跟”。日本名画《扇面法华经册子》中所绘脚着高跟木屐急于躲雨者,则是佐证。
古人为何垂青木屐?古代路面崎岖不平,为行走方便?穿上木屐,在雨天的泥地或长满青苔的山道上行走不易滑跌。汉史游《急就篇》“屐赢窭贫。”唐颜师古注:“屐者,以木为之而施两齿,所以践泥。”我跌落在历史的木屐里。
翻阅诗书,则知古人重耳为穿木屐第一人。我更知重耳乃孝顺之第一人。他的木屐是否当初出于对母亲的孝道而发明的?山间崎岖,母亲如何受得了坑坑洼洼的折磨?重耳聪明,怜爱母亲,或制木屐于母亲。否则的话,中国怎么留下寒食节,一任千古后人怀念?至今,每读那段文字,我们还能听到晋文公的悲号:“悲夫,足下。”千古之音,仍缠绕耳畔。
木屐,木质之鞋。贴着大地行走的鞋只,出过洋,谈过情,有着她的风花雪月。日本人的木屐至今还打着山西商店的烙印。而在荷兰,木屐则也是平头百姓的最爱。就连男女定亲,非木屐不可。图案精美的木屐上,两颗心相互吻合在一起,寓意着永恒缠绕的爱恋。中国古代文人墨客,泥泞的沉重遮不住浪漫的情怀。据说孔子当年就穿过木屐。《太平御览》卷六九八引《论语隐义注》:“孔子至蔡,解于客舍,入夜,有取孔子一只屐去,盗者置屐于受盗家。孔子屐长一尺四寸,与凡人异。”而南北朝时有个诗人谢灵运,就喜欢穿木屐,号称“谢公屐”,他对木屐情有独钟,竟从中看出道道来:“以木为之,施两齿”;“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其前齿,下山则去其后齿”。诗人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曰:“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更有趣的是古人竟然从木屐上分出男女,女子的木屐为圆头,男子为方头,寓天圆地方之意。
木屐,本是寻常百姓人家之物,却也沾染上红颜祸水之灾。相传春秋晚期越国沦为吴之属国之时,吴王夫差得到越国进献的美女西施后,受尽百般宠爱,特地在今苏州市西南太湖之畔的灵岩山上,建造馆娃宫,作为西施消夏游憩之所。为讨得西施美人的欢心,夫差还想入非非地造了一条“响屐廊”,即在雕梁画栋的长廊下挖坑,埋上一排排大陶缸,尔后再在其上铺一层富有弹性的薄木板,令身穿系有各种玉佩和小铜铃的衣裙,脚著轻盈木屐的西施,于廊中翩翩起舞,这时廊中便会发出木琴般的节奏,与清脆悦耳的玉佩声、铃声共鸣,伴随着西施婀娜优美的舞姿,交相辉映,宛如一曲美妙动人的古典舞乐……令爱美人甚于江山的夫差如醉如痴,醉生梦死,从而导致了国破家亡的悲剧。宋代王禹偁游“响屐廊”写道:“廊坏空留响屐名,为因西施绕廊行;可怜伍相终死谏,谁记当时曳履声”。
好一个木屐!因美女西施而在历史上留下了**的一页。可惜岁月实在过于久远,我们无从窥见越女西施从响屐廊走过时那婀娜美好的身影,只是那木屐一路走过的清脆声音,响彻千年,令人沉念至今。
这是历史江南的木屐。今天的江南同样掩不住木屐的风韵。走在江南长长的雨巷里,沉重的木屐轻轻地敲打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古老铿锵而悦耳的音响,此刻,充满春情的诗句一路弥漫开来,和着幽深的意境,在深巷上空氤氲。这时,深巷是江南丽人的诗章。粉红的碧绿的鹅黄的油纸伞从雨巷的拐弯处悄然溢出,黑黑的大辫子缠绕在玉颈上,像似缠绕着春愁一样的情愫,小蛮腰在木屐上随风摇曳,一曲堪称现代与古典的江南雨巷。
余生苏北,不足领略江南木屐的飘逸与多情,却感受着苏北木屐的沉重与苦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间,一到夏天,那可是满村木屐咚咚的声响。农人生活拮据,别无选择,大多数人只能穿取自自然来自民间的的木屐。农人从树上砍下一木板,晾干后,锯成长方形状,然后依照脚码削出鞋坯,紧接着刨出防滑用的凹槽,最后剪一段皮带在鞋尖两侧钉牢,尺寸以套住脚板不松不紧为准。这样,一双木屐的制作就算大功告成了。纵然这取自树上的木屐,也非人人都能穿上的好木屐。穿久了的木屐,小铁钉、屐皮烂了,便换新钉,用帆布线补屐皮;屐底穿薄了,便在屐尾底钉上一些废皮革、废铁片之类,使其耐穿久用。没有一双木屐不是经过三番五次修补的。苏北人着木屐,益处仅为所费无几,贫子省钱;澡身濡足,顷刻遂燥!其他无尔。
今木屐少见,多见于旅游景区或者风物店铺,是回忆还是铭刻?是怀旧还是追忆?城市一颇有历史的古巷,或许还会撞见老翁或者老妪着一木屐,弯着腰从夏日城市的街道走过,可惜很少人看到木屐带起的尘埃了。“弃之如敝屣”,木屐真的成为被抛弃的“敝屣”了吗?木屐如树,着木屐的农人,是乡村一棵棵移动的树,**着身体,**着精神。也许昨日的木屐在历史的尘埃里,早已从土中发芽、长叶。无论何时,我们都是木屐者,在大地上奔跑、追逐,忘却木屐,生命只会在风中迷失。
蓑衣
安静的时间里,我常常陷入对乡村事物的回忆里。
对一些乡土物事的追忆,譬如斗笠、笆斗、木犁、还有蓑衣等,虽然在时间或者空间的旷野上,他们都收起了昔日的羽翼,在农业的驿站里静静地等待,等待历史来记忆、品味和怀念。
现代的社会里,我却多么想拥有一件蓑衣,哪怕再粗糙的,就如父亲的那件蓑衣。也许正是童年里父亲那披着蓑衣的背影,一直刻在我心灵的相框上,从来不曾走远。
蓑衣起源很古老,《诗经·小雅无羊》就有云:“尔牧来思,何蓑何笠,”唐柳宗元《江雪》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以及宋人苏轼《渔父》诗:“自庇一身青蒻笠,相随到处绿蓑衣。”
吾虽不是吴越之人,但也算仅一江之隔。江南的风情依然熏陶着苏北的小村。
据父亲说,江南的蓑衣是用棕皮缝做的,我们苏北乡野之地棕皮实属稀罕,只有用蒲叶子来代替。蓑衣一般分为上衣和下裳,上衣像件大坎肩,披在身上,露出两条胳膊利于劳作;下裳像件围裙,长及膝盖。那时,乡村人家几乎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件或几件深褐色的蓑衣,还有斗笠,极像一个正往墙里走的棕色巨人,那一瞬间,斑驳零落的土墙深邃了些许。穿过蓑衣的农民说,蓑衣一定得和斗笠配合着穿,要不然雨水从脖子里灌进来,那就成了一只落汤鸡了。
在乡间,蓑衣是农人最好的挡风遮雨的工具了。
雨季里,父亲那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我记忆的旷野里。
大雨滂沱,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从自家矮小的屋檐下,手执一把铁锨,一个急转身,就冲进雨帘中,留给母亲的只是一句“我到稻田里看看”,或许还有半句话被大雨带走,随着雨花流走了。其时,我、还有大姐、二姐,都似乎感到一个顶梁柱的词语,栖息在那件蓑衣上,那件蓑衣哪里能抵挡外面的狂风暴雨?那仅仅是蒲叶编制的蓑衣,除了沉重还是沉重。其实,就是没有蓑衣,父亲也会冲进雨中,因为庄稼在等待着他呢,母亲幽幽道。说这话时,母亲总喜欢说出下面一句话。等父亲回来再吃饭吧。多少年了,母亲的那句话一直盘桓在心间。
一生烟雨,都掩藏在父亲的那件蓑衣里。
诗词里曰: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那是诗人的浪漫。肩裹绿色的蓑衣,倘佯在静静的旷野里,极目远眺,诗意苍茫。因为彼时是和风细雨。说得尖刻点,那是文人雅士的一种矫情。我真有点怀疑当时的词人肯定没有种过田地当过农人。细雨里,有哪位农人愿意淋湿蓑衣?为了节省,他们更愿意**着上身,光着脚,与天地亲密接触。本就是泥土的命,从泥土里来,还是要回到泥土里去的。那厚重的蓑衣,也只有在暴雨如注里披上它,为苍凉的日子找到一丝安慰。父亲披着蓑衣到田间也只是偶尔,更多的是戴着斗笠,在雨中行走。
后来,蓑衣,几乎一直挂在老家的后墙上,或者屋檐角下。天晴时,父亲还会把它拿到阳光下晾晾,目光偶尔在上面流淌着。直到破旧、渐渐烂掉,纵然残缺不堪,但父亲依旧保留着。
我曾问母亲,那件蓑衣为什么还保留着?母亲用温情的眼光看着那件凝重的蓑衣,轻轻说了一句,它在,父亲心就安。
它在,心就安哪。
当我为了生存,辗转漂流,到处挣扎,再回到岸上,独自在时光里静坐、回味,再回想母亲的话,才发现,疲惫的时候,真的很想拥有一件蓑衣类的东西披在瘦小的身上,给予一丝温暖。也许并不能抵挡寒冷,可只要有个物件披着,或许也就有了继续漂泊行走的理由。“一蓑烟雨任平生”。蓑衣,对于远游者来说,这将会是最好的安慰了。
这也是我常在文字里写写父亲的理由。
对于乡村一个普通父亲的素描,包括他的一草一物,他们就像瓦当下的草,瘦弱而坚忍地在民间生存,面对贫穷、饥饿、疾病与灾难,用最古老、近似原始的工具抵挡着,蓑衣般遮挡四处漏风的灵魂。
这就是我乡村的父亲,以及他对待蓑衣之类物事的情愫。虽然那些东西,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闲着,派不上用场,可每次整理家中物件时,父亲总是倍加爱惜,不舍扔掉。自然坏掉也就由它去了,任由自灭。恰如那件蓑衣,二十多年过去了,蒲草也枯旧散落了,风一吹,四处零落,渐渐地也就消失了。
蓑衣不在了。但土墙上至今还留着它的岁月烙痕,清晰可见。
油布伞
油布伞非油纸伞。油纸伞是江南的,确切地说是属于水乡雨巷里那哀怨的忧愁的高贵端庄典雅雍容的女子;而油布伞则是属于北方的,属于狂风暴雨中冷峻的坚毅的热情豪放跋山涉水的男子汉。前者是轻盈的罗曼蒂克,而后者则是沉重的生命重荷。
油纸伞和油布伞,它们都是以竹条、棉纸(棉布)、桐油、柿油、有机颜料等为原料。最大的区别是油纸伞伞面是纸做的,易碎,经不起大风大雨的吹打与**,但色彩多样,上面可以描绘精致的图案花纹;而油布伞的伞面是油布做的,颜色多以紫红、土黄为主,结实耐用,可以容纳下两三个人躲雨。
据《渊鉴类函》悉,伞的最初名字叫“盖”,或者“??”,即皇帝出巡时车顶上的华盖,皇帝威仪的组成部分。而走到民间,则成为生活中遮风避雨的工具。
伞的发明始于先秦,也有人慷慨地将专利归属于古代的工艺大师鲁班。据传,早在春秋末年,中国古代著名木工师傅鲁班常在野外劳作,被雨淋湿。其妻子云氏想做件能遮雨的东西,她就把竹子劈成细条,在细条上蒙上兽皮,样子像“亭子”,收拢如棍,张开如盖。这就是后来的伞。
在江南,伞是诗意的道具、是浪漫的标志,是淡淡哀愁与雅致的背影,与雨连在一起,组合成一支经典的《雨巷》,淅淅沥沥的雨声至今在心头**漾。而此刻的雨要是落在农人的头顶,可能就是冷风苦雨,李商隐能做到“留得枯荷听雨声”,农人的心将早已被这滂沱大雨打湿了梦与日子。
伞是有文化的,是神秘的民间文化符号。乡人结婚,嫁妆除了定金、金簪、金环、茶包、糖桃等外,娘家人总要赠送把油布伞,这把“油布伞”作为嫁妆,在北方的风俗里是吉祥祈福的象征,有“早生贵子”“多子多孙”的兆意。
伞是有魂魄的。在父亲看来,伞不是用来玩小资情调的。以木竹为骨架、以桐油涂过的棉布为衣裳的油布伞,紧贴近农家的生活,负载过更为广阔的时代风雨。父亲纵然做不出半世坎坷的名人在油纸伞下遥望他那远方的故乡,或者如伟人一把黄伞挽住了新中国的风雨,但他却呵护住了脚下生存的旷野,成为我们岁月流逝里的一帧独特风景。
油布伞,和蓑衣、斗笠一样,成为父亲沉重的挡雨遮阳的工具。阳光毒辣的夏日,父亲撑着这柄油布伞,荷锄走进田野深处。正午,大地在阳光的炙烤下冒起了白烟。父亲呢,就着油布伞尺寸的阴凉正一锄一锄在铲去庄稼身旁的杂草呢。炽热的光芒把油布烤得噶哒噶哒地响。父亲依旧锄得很专注,许多条小溪从他的脊背流下来,啪嗒啪嗒滴落到土壤上。他说庄稼人有把伞就满足了,祖辈都是这么劳动的呀!
父亲下湖放牛。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傍晚时分,风云突变,转眼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天空中的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把一家人惊得目瞪口呆,因为父亲还没有回来。一家人就木然地站在门口,透过雨帘,沉默地眺望远方,盼父亲能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二姐安慰母亲说,父亲出门时候好像带了黄伞。母亲训斥道,这么大的雨,伞有什么用?大家陷入紧张的等待中。夜色如墨时分,雨小了。父亲终于牵着牛回来了。母亲发出惊奇的叫喊声,你衣服怎么一点儿也没潮?父亲笑呵呵地说,有这么大的油布伞,再大的雨也不碍事啊。母亲眼里闪烁着泪花。是啊,有这么大的结实的油布伞,还怕什么狂风暴雨?
在自然之外,父亲也是我们的油布伞,呵护着我们成长。无论我们走多远,在我们的头顶,都会出现父亲的油纸伞。伞外,有暴雨、寒冷、悲伤……而伞内,惟有温暖、深爱和一家人美满的日子与未来。
这是真正的油布伞,是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庄稼汉擎起的风雨无阻的油布伞。与旷野相连,与人生相通。
斗笠
斗笠,在农具家族里,属于安静一族,思想者,是乡间的图腾,头顶上绽放的花朵,开在农人四季的原野上。厚重与沉淀,沧桑与风雨,都收拢在那一片檐下的天地了。
斗笠的历史,已不可考,起码在夏商周就风靡开来。诗经中的《小雅·无羊》即有记述:尔牧来思,何蓑何笠。证明它很早就为人所用。《说文》中提到一个“簦”字,意为竹篾编有盖有柄的、遮阳挡雨的器具,而有盖无柄的则称之为笠,俗语称之为斗笠,因其平面如斗大小,故名。
斗笠,又名箬笠,一般是用竹篾夹油纸或竹叶棕丝等编织而成,有很宽的边沿。它有尖顶和圆顶两种形制。它由很薄很薄的竹篾编织而成,里外都用柿油糊上一层丝绵纸或者荷叶,笠面再涂上桐油。有些地方的斗笠,由上下两层竹编菱形网眼组成,中间夹以竹叶、油纸。晒干后,既结实,又轻省。“或大或小,皆顶隆而口圆,可芘雨蔽日,以为蓑之配也”(《国语》)。也有的斗笠,以葵叶铺陈笠盖,因而称之为葵笠。有的则以笋壳夹于竹篾中,“笋皮笠子荷叶衣,心无所营守钓矶”(唐高适《渔父歌》)。
曾有人发明用笋壳来制造斗笠,古时候称这种帽子为笠帽,台湾人则通称为斗笠,闽南语有叫瓜笠、笠仔、竹笠。做斗笠的笋壳,要经过挑选,因为斗笠是戴在头上的,当然要讲究美观,必须选用生长在竹子尾端的笋壳。竹尾的笋壳较为细小,颜色白,做成的斗笠秀气又美观。
一个小小的斗笠,从上山伐竹到剖篾,从捏蒂到套模,从铺叶拼装到绕檐锁边,再从编顶到压实,细算起来不少于15道工序。斗笠做好后,有的农人还会请村里识文断字的秀才在上面写一些吉祥话,如出入平安,风雨无碍等等。古铜色的斗笠,散发着诱人的柿油和桐油的混香,凝聚着农人的朴实与厚道,戴在头上,不仅能挡风遮雨、驱寒避暑,还隐藏着农人无言的依靠。
苏轼云:“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这是农人雨天、晴天的装束,老叟,村妇,倘佯在阡陌或者乡间的田园里。沉甸甸的斗笠,戴在头顶上,于天于地,似乎多了一份庄严和责任。厚实的青枝绿叶,以另一种气节在证明自己的存在:挡住上方火辣辣的阳光,让灿烂从斗笠的四周漫溢下来,顺着边沿,伴随着汗水,一起钻进泥土里,埋下一个秋天的承诺;或一天的烟雨,都支撑在这一方小小的斗笠上;檐下,听雨水打在斗笠上的脆响,似乎春天播种的鼓点,在锄头的配合下,原野醒了,紧紧地把种子握在心间。
记忆里,我对斗笠很神秘,简陋朴素的斗笠,为什么就能成了农人遮挡风雨的守护神?其实真的能挡住风雨?把斗笠朝头上一戴,再大的风雨,再大的苦难,都隐去了,只剩下生命的倔强和坚忍,在大地上行走。农人对抵挡风雨灾难的需求仅一顶斗笠而已,这不令人惊叹?
戴斗笠的父亲,在我心灵里就是一棵树,一棵参天的大树,高到多年来仍须仰望。父亲终日在乡间劳作,与土地为伴。不管干活与否,还是晴天阴天,从屋内的土墙上,随手拿着斗笠,一转身就出去了,那么自然、那么从容。有时父亲也会忘事,他一定会冒着倾盆大雨,从庄稼地里跑回家来,站在门口,对着母亲说,快,把斗笠拿给我。说完,一转身钻进雨帘中,继续在田野劳作。
我为大雨中的父亲而感到震撼。父亲和其他农人一样,在他的字典里,只有玉米、麦子、秧苗、高粱、犁铧、锄头等字样,诸如浪漫、灯红酒绿、锦衣玉食等华丽的生活远离他们。他不会在书本里寻找粮食,只能在风雨中摸索庄稼的颗粒。并且,单薄的脊梁上,还要承担着家庭的重任。多年来,父亲硬是靠斗笠在生活的阡陌上行走,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平实的农家日子。如果说,斗笠是父亲的支柱,而父亲则是庇佑我们一生行走的斗笠,盘桓在头顶,深邃为无法深刻理喻的思想。
斗笠,我永远也读不懂、布满敬畏的农具之一,简单到无穷,厚重到无限,枝节与叶末的浓缩,隐藏着多少未知的神圣与箴言?它把乡村四季的风雨都浓缩成一个圆圆的世界,一个让农人可以依靠的世界。谁又会理解一顶斗笠,就是农人在风雨中行走的理由呢?就是保佑他们一生灵魂的大伞呢?其实,斗笠只是斗笠,一件小小的竹与叶的编织物,真正挡住风雨的,与泥土作一生搏斗的,难道不是他们坚忍朴素的心魄?斗笠,仅是一个农人奔走在风雨旷野里最简单的借口而已。有它无它,生命照样滋润与鲜活。
“一蓑烟雨任平生。”在这物欲横流的生活里,生命何须香车宝马,高楼大厦?去掉芜杂,抛去功名,**性情。恰如戴着斗笠,在大自然中行走,这也许是生命最本真自由的呈现。
草鞋
我忽然无端地想起那简陋粗糙的草鞋来,充满火焰与温暖、坚忍与沧桑、古朴与厚重,念及,身边周遭是草的原野、火的世界,还有那蔓延的连到天边的金黄。也许,她算不上真正农具,但穿在农人的脚上,却是烙印得最深刻的物事,蜿蜒出一片人类的风景。
草鞋是以麻绳作经线,用稻草、蒲草或灯草等作纬线,通过手工精心编织而成的一种无帮鞋。亦称“芒鞋”、“蒲鞋”、“芒鞵”、“芒履”、“蒲鞋”、“麻鞋”“棕鞋”等。草鞋在上古时代叫“扉”,相传为黄帝的臣子不则所创造。汉代称为“不借”。《五总志》解释:“不借,草履也,谓其所用,人人均有,不待假借,故名不借。”从文献和先后出土的西周遗址中的草鞋实物,以及汉墓陶俑脚上着草鞋的画像也证实: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商周时代就已出现了草鞋。
穿草鞋不分贵贱古代穿草鞋相当普遍。它曾经成为上至帝王将相,下到平民百姓都喜欢的穿着物。汉文帝曾穿着草鞋上朝,(晋崔豹《古今注》卷上:“不借,草履也。以其轻贱易得,故人人自有,不假借也。汉文帝履不借以视朝是也。”)冯??则蹑??见孟尝君。(《史记孟尝君传》。)据史料记载,贵为天子的汉文帝刘恒也曾“履不借以视朝”……
有人说,民间是人类历史的宝库。草鞋,同样根在乡村,长在乡间。草鞋,顾名思义与草关联,草是她的身姿,是她素面朝天的背影。比如蒲草、水稻、葛藤等等,都是她的前生今世。他们把根深深扎在泥土之中,沿着岁月延伸的四季,风雨兼程,其间虽经历一些小病大灾,虫蛀,干旱,土地皲裂,还有火烧刀砍,幸运的是一部分草,走到人类的手掌心,结成草鞋,从此开始在大地上行走,留下人类深深浅浅的足迹。
谁是第一个编制草鞋的人?草鞋何时诞生?或许自“兽皮为裳,树叶为裙”时期。一切无从考据。草鞋也许是人类最早的鞋子,远古的人们编织鞋或用藤或用麻或用草。《诗经魏风》有《葛屦》一章,曰:“纠纠葛屦,以屦霜”里的“屦”,就是用麻、葛编的鞋。这应是关于草鞋的最早记载。
编制草鞋,工具有短长凳、草鞋耙、剪刀、腰木、木杵、锤子、橇筚和弯子。其原材料为稻草,最好是糯稻草。因其修长而韧性足,而且要清白的稻柴,最好不用受过热或变质的稻柴。选材是编草鞋的第一道工序。第二道是删去稻柴根部的外壳,扎成一个大捆,再用很大的木榔头反复敲打稻柴至柔软,行语叫将稻草打熟(软熟的意思)。第三道是在打熟的稻柴上洒一些清水、搓好“生绳”,即草鞋的经纬绳。第四道是编织。操作者腰间有一“板腰”,面对固定好的“草鞋耙头”,(有九个齿组成),用稻柴在“生绳”中反复穿梭将稻柴勒紧慢慢织成一只草鞋,左右的绳略有不同,相配成一双。第五道工序是在编织好的草鞋上串一条草绳,穿在脚上将草绳结在踝关节处就牢固了。
这是编草鞋的过程。看似简单,但在父亲做来却是精雕细刻的活计。从稻草出发,抵达草鞋,从锤打、编织到磨合,是智慧与汗水搅拌的漫长历程。在乡村,黄昏的屋檐下,总会传来一种嘭嘭嘭的声音,那是父亲在捶稻草、打草鞋。草鞋好不好穿,关键是捶打,马虎不得。只见父亲揸开手指,从一大把稻草中理去弯弯绕绕的细碎散叶,剁掉末梢,一手紧握一端,一手抡起木榔头,嘭嘭嘭,轻重、缓急均匀,直到那干燥燥的稻草秆儿沿纹理损裂,再喷上几口水雾,搁地上躺一会儿,等水润透,再捶,再润,简单枯燥的动作重复几遍后,人的性情就显出来了,缓缓慢慢,温温润润,但不知不觉间,稻草细细的,软软的,随时都能缠绕缕缕时光。
父亲打草鞋时,先要将稻草搓成拇指般粗的绳子做好经纬绳,一只草鞋只需一根经绳,长度依照个人脚的大小而定,一般以双手伸展开的长度为宜,然后将绳子编成剪刀状,剪刀状骨架的长度应该是中指根部至腕关节的长度,这都是老祖宗经过长期的实践归纳总结出来的,按照这样的尺寸编出来的草鞋必定适合个人脚的大小。编制时,将草鞋耙头安放在一条长板凳上,长耳向上,弯钩钩住板凳前面的边缘,弯弓系在腰上,把剪刀状的绳子一头挂在两个长耳上,一头系在腰间的弯弓上,草鞋的宽度根据个人脚的大小、靠八字型的长耳来调节,将骨架绳子向下移,鞋底就变宽,需要变窄,绳子往上移。在鞋底编制过程中,在前后左右的适当部位用草绳打成扭结,故乡叫栽耳朵,鞋底编制完后,脚跟连底兜起,用骨架两头留出的绳子穿过套住耳朵即成草鞋。
这是单纯的草鞋。后来,草鞋逐渐玩出了花样。人们逐渐发展到用其它材料替代稻草编制“草鞋”。以布条编制的鞋称“布草鞋”、用麻编制的称“麻草鞋”、用棕丝编制的称“棕草鞋”,还有用桑树皮等编制的,用稻草与布筋、麻、棕丝等混编的……草鞋,在民间,越来越活泛。
草鞋是属于乡土的,一旦越过了乡村栅栏的草鞋会是什么呢?在城市高楼大厦的目光里,她们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农民工。她们穿过狭窄的阡陌,走过弯曲的泥泞乡路,乘火车坐轮船,走到钢筋混凝土的水泥路面上,走到油光可鉴的店铺里,走到没有一丝乡土却到处红红绿绿、灯火闪烁的水泥森林里,只有喧闹的车声、人声,没有乡间树林里脆嫩的鸟鸣声。最尴尬的是那双草鞋,还沾着露水草屑的鞋耳上,染满着乡村碧绿目光的鞋面上,在城市的罅隙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所以穿着草鞋的人开始流浪,像候鸟一样在城市的白天、夜晚流浪,四处寻找歇脚的屋檐。他们不在乎自己是穿着草鞋的,不在乎踩坏了都市的柏油马路。他们只看着眼睛的前方,草鞋的前方那一支支稻穗,就是最大的理想。每过一些日子,他们总要回到乡村,回到田野,回到秋天,回到妻子儿女身边,听听大地上庄稼的声音,看看旷野里的麦苗又长高了几许?他们当中,不乏有人丢失了草鞋或者扔掉了草鞋,在长高的楼群或者更加绚丽的广告牌下,追逐城市的日子。可是,当他们一旦停留下来,一旦把仰望的目光从高处跌落下来,低头一看,那灰糊糊的丑陋的草鞋,深深地烙印在脚面、脚板上,与皮肤融为一体。
这就是穿草鞋的脚。这脚就是穿草鞋的。
草鞋渐渐迷失在鞋的森林里了。人类已经早已告别了草鞋的年代。但历史总会给人们留下些线头或者蛛丝马迹。在历史遗迹或者名胜之处,我们总会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去苏北明祖陵采风,我们唏嘘在朱元璋的坎坷身世里,当年一要饭的和尚成了日后的皇帝,沧海桑田啊!当我们正要去明祖陵大殿参观时,在路旁竟意外地遇到一老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编制草鞋。身旁的竹架上,早已挂好了好几双草鞋。老人看到我们走近,抬着苍老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似吆喝非吆喝,他直起腰,伸出粗糙的双手抚摸着草鞋,对着我们呢喃着,……恐怕你们不记得草鞋喽!当年,朱元璋就是靠草鞋打天下的呢……
我没有穿过草鞋,乍见草鞋,内心深处依旧有种熟稔的亲近感,仿佛是我的故交、故土甚至我祖辈、父辈的身影。那一刻我停下了脚步,伸出双手把其中一双草鞋拿着,摩挲着,并相约着老人,临走时我来买一双。这些年,我随着旅行团走东闯西,看过不少民俗村落、历史遗迹,每到一处,只要发现沾染乡土气质的纪念品,我总要珍藏,譬如云南的笸箩、江南的蓑衣还有油纸伞等,都想栖息在我的书房里,成为一本厚厚的古书。
令人遗憾的是,当我们折回来时,竟没有再遇上那位编制草鞋的老人。是草鞋不愿见我?还是在我遗忘了草鞋?我不能回答自己,只是内心里有一份清晰的惘然。师云:“浆水价且置,草鞋钱教阿谁还?”我知道,草鞋已经远我而去,不再回头了。在遥远的身影里,我们只能模糊地追忆那古代先人们穿着草鞋,戴着草帽,披着蓑衣,行走在乡野山林里……
宋苏轼《定风波》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我们的脚上,谁都无法忘却脚上曾经穿过的那双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