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对我的朋友说,在我老家的地盘上,我何家就有一个“市”。朋友们都不相信,说我吹大牛。这也难怪,说到“市”,人们常常会把上海、北京这样的城市搬出来。其实中国人最早对“市”的理解并非像现在大家所认识和了解的城市概念。
其实,我们的祖先最早对“市”的解释与现在人们的理解有一定距离。《易·系辞下》上曰:“日中为市,至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因此最准确的“市”的概念,乃是“集中交易”之地。随着历史的变迁,“市”越来越被理解为一个行政区域化概念,这是一种并不十分准确的演变。行政区域是的“市”,事实上仅为个“域”而已。城市城市,只有有了城、有了市之后才可以称作真正意义上的城市。在名称上的应用上,习惯用方块字的中国人,总比用阿拉伯式文字的西洋人更聪明些,并且恰如其分地用上了。早在三四千年前,古代的中国就有了“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的“市井”。秦汉时还列了一系列“市籍”、“市规”,那些有“市籍者”除必须向国家交纳税金外,还要在国家需要时从事重大劳役和远征。汉高祖更明确规定,凡有“市籍者”(经商人)不得坐车、穿丝绸衣服以及携带武器,后来又规定商贾子女不得做官。瞧,我们的祖先就这样聪慧地意识到官商是不能同坐并行的道理。
还是说我们言及到的“市”吧。
古人把“市”定为人与物聚集和交易的地方,这对我们今天准确理解“市场经济”的内涵有着极富现实的意义。至少它从这样一个方面告诉我们,市场经济是一个极为广泛的含义,它不仅单一在那些用砖墙固定起来的工厂、城市,而应当在所有可以形成物品交易的地方建立起相应完备的市场经济体系。
历史上商贾云集的苏州大地上,十里一市,市市相接,形成“井”字框架的区域经济体系。它坚而固,固而活,活而有规,规而不紊。
我出生在苏州常熟下面的一个叫“何市”的地方。何市也叫何家市,就是我们何家的市呗。何市其实是个小镇,现在归为支塘镇管辖。我记得小时候的何市就只有一条街,从东到西大约四五百米。我们何家有市是我祖先的功劳,据说“何家市”在四五百年前叫桂家市,但打我祖先到了这个地方后,凭着何家一帮人聪明勤劳和智慧,没多少年就击败了桂家,连同地名一起改成了“何家市”。
何市从此成为常熟、苏州的一个正式地名。解放后设乡、后设镇后都管它叫“何市”。
像这样以家族和姓氏称呼的“市”在我们苏州一带比比皆是。这也说明了几千年来这一地方的商业气氛浓厚。其实这里的“市”即为北方的集市概念,但你也不要小看了这样的“市”,当年的上海在一二百年前还没有我“何家市”大呢!离我“何家市”仅十几分路程的“张家港市”现在名气挺大,二十几年前还只叫“杨舍镇”,无论从历史悠久和名气角度讲,张家港绝对不能与我们“何家市”相比,可现在张家港市不也名扬四方?
不能简单地把类似“何家市”这样的“市”论说为商贸集市。中西部地区不少干部曾经到过苏州一带,他们领略过这里的一些小市的情况,最后的结论是:苏州区域的乡镇小市,论行政级别与其他地方一样是国家最低一级,但这些乡镇小市的经济实力完全可以同内地中西部地区的中小城市相提并论,甚至有的远远超过。
常熟乡镇小市的经济繁荣在苏州更具特色,它们如繁星拱月般照耀着服装城市场,并使之更加明亮皎洁。
海虞镇,常熟北边的一个经济重镇,由过去的王市、福山和一个农场合并而成的新乡镇,全镇户籍人口9万,外来人口也有近6万人。2008年,全镇实现生产总值70亿元,财政收入7.5亿元。相当于西部地区的一个中等地区级水平。
海虞经济靠的就是服装业,著名社会活动家费孝通在上世纪80年代末曾赞誉海虞“江南小镇,衣被天下”。走进海虞,你会发现在这个10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无论哪条村落巷尾,到处“但闻机杼声”,又到处都是“贾商云集地”。
“9万户籍人口中,有4.6万人从事服装业。你想想,除去囡囡和老人,还有几个不是在做服装生意?”海虞镇的一名干部给我讲述:上世纪80年代初,在以王市“秋艳”和“红杉树”为代表的著名服装企业为龙头的带动下,海虞一带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羊毛裤、羊毛衫基地。现在在海虞工商所登记的服装加工个体工商户约1200多户,全镇拥有织布的横机2万余台,平均每两个劳力拥有一台织布机。这些分散在各家各户的家庭织机,年产毛衫毛裤约1亿件(套),这个1亿件(套)的服装产业,使得这片土地上汇成了一个繁荣而强大的乡间市场……这市场既是有形的,又是摸不着的,因为每个海虞人都可能是老板,又都可能是商品的交易者。只有到镇上的汽车运输站看一看,你才能感受到这个乡间市场的巨大和富有活力:3600辆通往全国各地甚至直通俄罗斯、伊朗等国家,4100多名专业运输户每天忙碌地穿梭在村落巷尾……
一个小镇就是一个市场。一个市场就有一个特色产业,一个产业就富足了一方百姓,这是常熟市场和常熟经济的特有模式。
有人说,常熟服装城是个“聚宝盆”,因为它获得的效益不仅仅是服装城自身的每年三四百亿的销售额收入,更可喜的是它带动和辐射了全市十几个卫星乡镇的服装业,对此像海虞、古里和辛庄的乡镇并不服气,他们认为,常熟服装城的效应和光芒,是由他们这些特色服装产业乡镇经济烘托出来的。
“没有我们这些‘中国毛衫名镇’、‘中国休闲服装名镇’、‘中国羽服装名镇’、‘中国纺织产业特色镇’,哪有常熟服装城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繁荣景象?”常熟小市们的百姓这样说。
这样说的道理是明摆着的,然而地处全国服装批销中心市场的常熟服装城,它的独具魅力同样不可否认。“大市场和小市场的互动与相互促进构成了常熟市场经济的全部面貌和生动层面。”政策研究学者准确地总结了这一现象,并认为:一个中心大市场的形成,在更多情况下则会对周边地区和相关产业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支塘是常熟下面的一个镇,现在已算我的籍地了,“两弹一星”功勋王淦昌就是支塘人。支塘在历史上曾经有过重要贡献,几百年前太仓县城的建立和后来的上海市的建立都有这个小镇的特殊贡献。现在它处在常熟和上海的中间位置,新建的一条高速路和原先就有的204国道横穿支塘境内。古时黄道婆向苏南民女们传授织布技术时经常路过支塘,一百多年前的现代纺织传播到苏州一带时第一个厂就落根在支塘。
支塘注定是不可分割的市场组成部分。
上世纪80年代,这个小镇上出了一位与安徽芜湖“傻子瓜子”齐名的“炒瓜子大王”沈奎生,后来此人干的事经常独往独来,所以到90年代后连本地都很少见得到他,不过他的“阿里山瓜子”所形成的炒货市场给所在的支塘镇带来的历史性影响将长久地印刻在这个小镇的史册上。
有人认为支塘的炒货市场是因沈奎生的“阿里山瓜子”而红火起来的,也有人认为是常熟服装城的辐射作用而形成的。客观地讲,两者作用皆有。前者是基础,后者是本因。没有早期沈奎生的“阿里山瓜子”名扬九州,支塘炒货市场不可能扎根于上,同样,没有每天如流而过的往来全国各地的服装运输队伍和客商在常熟与上海之间涌动奔忙及歇脚,支塘的炒货市场——现在已经不再是炒货了,而是华东最大的食品批发市场——就不可能落根在这么一个小镇上。
奇怪得很。支塘本来是现代纺织厂最早落户的地方,它却没有像海虞镇那样成为闻名全国的服装名镇,恰恰成了与其历史和本地资源及传统文化毫不相干的食品市场。这就是市场经济的玄妙之处,美国拉斯韦加斯地处沙漠腹部,谁也不可能相信这里有黄金存在,然而一个赌城的建立却使这里成为世界著名的消费城市。
支塘虽然无法与拉斯韦加斯比著名度,但谁能保证支塘就不可能成为比拉斯韦加斯更大的一个经济市场?
这个华东最大的食品批发市场正好也是建在支塘汽车站的三角地带。80年代初,沈奎生的“阿里山瓜子”火爆大半个中国市场时,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通常云集在这个小镇的汽车站旁边的几个小旅店,久而久之,慢慢在这个三角地有了一些地摊批发小贩出现,有人批发“阿里山瓜子”,也有人叫卖本地自制的“五香豆”一类的小食品。三年五载过去后,周边的一些食品批发商跟着跑到支塘这个地摊市场来,而且很快把整个三角地段统统占领了。
“我们镇上开始没有在意这个,更没有想到它会成为一个可以形成气候的市场。后来汽车站意见越来越大了,市容管理部门更是每天跑到镇里吵吵嚷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镇上才认认真真到实地考察评估,最后在市里的支持下,我们正式决定开辟这么一个以批发食品为主的大棚市场。”支塘镇的一名负责人这样说。
自由市场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由政府出面进行引导和规范,并使之纳入轨道,这是常熟市场经济成功的关键所在。支塘的食品市场更证明了这一点。
进入90年代后,苏州地区的百姓进入了全面的小康生活水平,企业经济蒸蒸日上,社会财富不断积聚,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讲究排场的苏南人民开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消费时代,在房子和车子解决之后,吃穿紧跟其后,穿的问题在常熟不成问题,自产自消,价格便宜,即使城里人都买不起的名牌服装,常熟农民们每人都有几套,于是他们的消费集中了“吃”上。“吃在常熟”,这话在苏州地面上早已流行。这一点苏州城里人承认,即使是现在很富有的张家港、昆山人也承认。
支塘的食品市场的形成与常熟有名的“吃”有很大的关系,据测:仅常熟地区,每年过节(现在的节日很多)的食品消费人均达180元水平,婚丧嫁娶和生儿育女及企业开张、店面营业等红白喜事几乎每天都有,这就给食品消费市场带来巨大的内动力。支塘市场最初满足的是本地人,后来辐射到周边,一直影响到大上海的居民食品消费,你想想:同样是一桌酒水饭局,如果从支塘批发来的跟附近商店里买来的,差距在一倍左右的话,抠细账的上海人自然会青睐支塘的市场,这你一批我一买,市场就越来越“闹棚”。开始是本地的炒货进市场,后来是油盐酱醋也来了,再后来是烟酒登场,到最后像可口可乐、红牛等国内外著名饮料纷纷在此设店立柜……支塘市场就这么红红火火起来了!
几年前我探亲看父母亲,在上海虹桥机场遇见红牛集团驻华东办事处的负责人。他告诉我他的办事处不在大上海,而是在支塘汽车站旁边的一家饭店内。我看着这位风流倜傥、气宇轩昂的小伙子,笑着问他在一个无名小镇当老板有何感慨。却不料小伙子这样回答我:对一个大公司来说,看重的不是形式,而是实效。我们红牛饮料在华东市场上拥有非常大的份额,但如果我们的办事处设在上海市内,每年的批销量只能完成公司下派任务的70%左右,但在支塘镇,我们的年批销量都在公司下派任务量的120%以上。你说我作为公司的外派代表,我是在上海潇洒还是在支塘潇洒?
这就是市场的魅力。市场可以改变人的观念和人的行为方式,市场更能改变和推动一个地区的社会发展,并形成自己的经济形态。
常熟服装城在常熟乃至苏州和整个华东地区,它像一个巨大的宇宙磁场,在50余万人时刻支撑着、推动着的不断作用下,带动和影响着周边与区域内的相关行业、邻近城乡,而最直接受益的自然是常熟的相关行业和城乡地区。除了海虞、支塘外,在常熟历史上留下过辉煌与繁荣事迹的诸如徐市、赵市、何市、唐市、王市、张家市……现今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商市和产业特色,比如我老家何市的纺织、邻近的徐市现在是远近闻名的蔬菜市场、张家市的红木市场等,它们都以自己不同的光芒烘托着常熟市场和常熟经济的繁荣与昌盛。
这其中,我们不能不提到常熟市场和常熟经济另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现象,即常熟的品牌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