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总是破坏宵禁。这指的是传统妇女,因为直到最近都没有什么女人再搞出任何新花样的姐妹会支部。这次破坏宵禁也同样是因为传统妇女的耐心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过多的尝试、过度的考验以及随之而来的崩溃,都是那些人造成的,他们制定法令法规,期待其他所有人——是指女人——也遵守这种在他们的头脑中被伪装成理性的愚蠢荒谬,他们可能来自任何一个男性组织,信仰任何一种宗教,可能是在海的这边,也可能是在那边。这些人的头脑基本上就跟个玩具箱差不多,里面有阁楼里的玩具火车、玩具战场上的玩具士兵。对这个国家及其军队而言,频繁从箱子里挑选出的特定玩具就是宵禁,规定如果你在过了军队时间十八点零零,有时候是十六点零零之后,在没有获得许可的前提下破坏宵禁,如果你不害怕,不怀好意,也不对驻军表示尊重,那么他们一看到你就会把你枪毙。所以,一方面你不得不应付自己这里具有地方特色的准军事组织及其所有棘手的规定和迂腐的期待,这本来就已经够糟了,另一方面你还必须考虑政府这边制定的同样愚蠢的跟赛马一样的时间表。在这种环境下,传统妇女的忍耐力不崩坏是绝无可能的。必然会崩坏——因为生活在继续——有孩子要喂,有尿布要换,有家务要做,有物品要采购,还有政治问题,最好能解决,能被绕过去,或者用其他方式安顿。耐心在那时崩坏,传统妇女联合起来。为了确保没有人破坏宵禁,警察和军队仔细研究和调整他们挚爱的作战策略以及行动方案最后的几点细节,然后带上来复枪和扩音器出动。尽管如此,这些女人还是会破坏宵禁。她们解下围裙,穿上外套,戴上披肩、围巾。消息已经通过奔走相告散播开来,她们成百上千的人走出家门,故意在没有获得许可的前提下,在过了军队时间十八点零零或者十六点零零之后,把人行道、街道、宵禁区域上的每一条小路都堵个水泄不通,人群扩散得到处都是。还不只有她们自己。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她们的孩子、她们尖叫着的婴儿、她们的家养宠物,包括各种各样的狗、兔子、仓鼠和乌龟。她们还会推着婴儿车,拿上小旗子、横幅、广告标语,同时大喊大叫“宵禁结束!大家都出来!宵禁结束!”,号召这里所有还没有出来的人出来。于是所有人都转而反抗政府,每当传统妇女完成这一步,每当她们呼吁夺回理智,警察和军队会发现自己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宵禁结束了。如果按照内心的想法,朝着当地的女人、孩子、婴儿车和金鱼开枪,或者用剑刺穿他们,看上去会不妥,会是严肃冷漠、带有性别歧视、有失平衡的,这不只会招来当地媒体批判性的怒目圆瞪,国际媒体也会有一样的看法。所以,宵禁结束了,军队和政府撤退,回到玩具箱里,去找找那里还会不会有些别的什么。传统妇女又习惯性地花了一点时间挥舞横幅,围堵抗议,施压游行和接受采访,接着便匆忙赶回家准备晚上的茶点,街道在几秒内又变得空空****。
这就是通常破坏宵禁的过程。但最近发生的一次却全然另一幅面貌。那是因为我们的七个议题女人决定在这个时候插一手。跟平时一样,在连续那么多天的宵禁之后,正常女人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们走出房门,聚众反对“立即回家,此非游戏。最后警告,遵守十六点零零后的宵禁。某时某刻之内,若不离街……”的要求。然而,这一次,我们的议题女人也加入正常女人的队伍,后者一开始完全没有多想,毕竟每一个反抗政府的人都应该被欢迎。但让传统妇女愤怒的是,就在她们再次打败宵禁,正要赶回家里处理土豆时,议题女人篡夺了破坏宵禁的旗帜,虽然后来她们坚持说这不是她们的错。她们说这是媒体的错,确实是媒体突然发现了这些议题女人,她们在传统妇女的游行队伍中举着她们自己的标语牌。尽管相比几百个传统妇女,议题女人只有七个,但全世界的摄影机都突然集中在她们身上。也不是说传统妇女渴望名誉或想出名,也不是说她们想上电视和全世界的报纸。她们只是不想被认为是抗议者,她们除了破坏宵禁没有别的目的,尤其不想和这些议题女人不停谈论的问题扯上关系。正常女人估计,实际上是担心,议题女人一旦开始,就会利用曝光机会,以一种无所不包、百科全书的方式,喋喋不休地谈论女性所面临的不公平和侵犯,不只在游行当天,而是在将来很多年里,使用一些术语,例如“术语”“案例研究会”“构成了系统性的、超历史性的、制度化的、合法化的厌恶”等等,这就是这些女人几乎整天沉迷的东西。传统妇女也认为存在一些不公正的事件,那些大事件、知名事件、国际性事件,包括烧女巫、缠足、跳火殉夫、**妇处决、割**、强奸、童婚、私刑投石、杀害女婴、妇科实践、产妇死亡、家庭奴役,还有将女性视作个人财产,当作哺乳的牲畜,当作私有物品,女孩失踪,女孩被贩卖,以及全世界在文化、种族、宗教上对女性的社会化和污名化,整个父权制历史上对一个女人做了想了说了被认为不寻常的事情所提出的警告。但并不是这些。虽然在当地破坏宵禁的途中说起这些事件也已经够糟了,但并不是。当地这些议题女人谈论的是一些平常琐碎的个人事件,例如走在街上被男人揍,任何男人,就在你路过的时候,不为什么,就因为他心情不好,他想揍你,或者因为某个来自“海对岸”的士兵让他不好受了一阵子,所以现在轮到你不好受了,于是他揍了你。或者在你路过时,感觉屁股被碰了一下。或者在你路过时,被男人大声评论身材特点。或者假装友好地闹着玩似的向你投雪球,实际上却是含性意味的攻击。或者你在夏天为夏天感到苦恼,因为天气太热你没有穿太多衣服,你穿着小短裙,那会为你招来所有夏天里常见的街头性骚扰。还有月经**,人们将它视作对人类的冒犯。怀孕也一样,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人们也将它视作对人类的冒犯。接着,她们又提到普通的肢体暴力,就好像这不只是正常的暴力,还提到了在一场肢体冲突中你的衬衫被扯下来,或者在一场肢体冲突中你的内衣被扯下来,或者在一场冲突中你被摸了一下,这种暴力与其说是肢体暴力,不如说是性暴力;即使你要假装拉扯内衣和胸部都是在肢体暴力中无意造成的,而不是肢体暴力中被掩饰的真正目的,这依旧证明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性暴力。“那种事情。”传统妇女说。“也会被提到,”她们说,“用那些专业术语,只会被嘲笑,因为大家都嘲笑她们——那些摄影师、记者,甚至是颁布宵禁的人——毫无疑问,嘲笑她们总是坚持在公共场合拿出来讲的这种白色棉布内衣裤。”不过,最让传统妇女心烦的还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看电视的人都会以为她们——这些英明睿智的传统妇女——也是那些议题女人中的一员。于是她们开始表现出冷漠,因为议题女人劫走了宵禁抗议。当议题女人对反政府派说“除非我们死了”的时候,正处在这种形势下。传统妇女虽然被激怒了,就像被一群想要帮忙洗碗却笨手笨脚地打碎了所有碗的白痴激怒了一样,但是她们依然觉得无法任由反政府派做他们经常做的那些置人于死地的事情。
这就是为什么她们去找他们,去找反政府派。“别干傻事,”她们说,“你们不能杀了她们。她们是傻瓜,搞研究的傻瓜。学术界!她们就适合那种地方!”她们又说,无论议题女人有多么烦人,把她们干掉,无异于用有失公平、不为他人着想、残忍无情的行为对待这里更脆弱的一些人;反政府派这么做会造成一起标志性的事故,为他们今后在历史书上的声望带来令他们追悔莫及的影响。不如这样,传统妇女说,反政府派可以把这些议题女人交给她们来处理,她们会亲自调查,会去镇中心和那第八个女人私下谈谈。她们把话说得尽可能圆滑,就好像给予反政府派的不是命令而是帮忙,甚至更好,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请求提供协助,虽然站在反政府派的角度上,他们很清楚命令和请求提供协助之间的区别,很清楚作为行动在剑拔弩张的反政府环境中的武装游击队员,他们的安危取决于当地人民在那种环境中给予他们的支持,这个事实意味着他们也相当愿意采取礼貌的边缘政策[13]。他们煞有介事地表示满意,说不管那些女人是不是傻瓜,是不是害怕,愿不愿意配合,他们都不会让传统妇女的运动及其成员受到伤害。但如果第八个女人胆敢再来这里露脸,他们就再也不可能饶过这七个人。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传统妇女和反政府派双方似乎最终达成了某种一致。与此同时,无论这七个人如何继续长篇大论地宣称自己宁愿吃子弹也要保护第八个姐妹,反政府派都没再理睬她们,而是让传统妇女去告诉议题女人,让她们安静、闭嘴。接着,我们的三个传统妇女去镇中心拜访支部里的第八个女人,跟她解释目前的状况。“我们不知道你拿什么给我们的女人洗了脑,”她们说,“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玛塔·哈丽[14]。我们不在乎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们只是不希望我们这些正常女人每天不得不放弃一系列的日常家务,就为了看着我们的这几个傻女人,以防她们被准军事组织杀掉。所以,我们认真地跟你讲,别来我们这里。”第八个女人同意了,这标志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外面的议题女人带着宽广的世界观来拜访我们这块极权主义的飞地。而这三个事件——棚屋行为、串通政府间谍,以及不仅惹恼了传统妇女还惹恼了反政府派的我们的七个女人——说明了为什么我要与这些女人保持距离。有太多危险。此外,她们正在挑战局势,而我却总试图躲进局势的雷达扫射不到的地方。再说了,她们正在接受严格的察看,以便随时发觉堕落的新迹象。即使我在某种程度上认同她们的议题,我也永远不打算和她们产生任何关系。那就是为什么我和真送奶工坐在送奶车里时一言不发,礼貌地听他说完。
他轻而易举就能说完,渐渐地他没有话说了,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明白那些女人捍卫的到底是什么。之后,我们一路上默默无言,虽然我们已经远离了十分钟区域和老地方。我们也到达并经过了我所有剩下的地标——警察亭、烘焙间、圣母之家、水库公园,再往下是几条分界路,接着是三姐和三姐夫的小房子所在的大街。然后我们到家了,汽车在我家大门外停下。“进去吧,”真送奶工说,“天色暗得不同寻常,一个浓稠的暗夜,但是别担心,我们刚才提到的事情,我会照办的。”说到这里,他指了指猫脑袋。“告诉你妈,”他接着说,“我会去那个可怜女人的家,如果没能在那里遇见她,我明天会来这里看她。”我点点头,刚想要再问一遍他是否真的会埋了它,而不是假装要去埋了它,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不必问了。“谢谢。”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感到累了,突然累了,好像酩酊大醉般的累。我筋疲力尽,连最后一句“谢谢”也说不出来。我想再说一次“谢谢”,正经地说一次,说谢谢你替我处理猫,谢谢你送我回家,谢谢你做我妈的朋友,谢谢你成为背景里的那个人。但我没有说,只是从他的送奶车里出来。他等着,没有熄灭引擎。此刻,天空突然变得黑压压的,笼罩在我们的头顶。我拿出钥匙,感觉像是好多年里第一次,轻而易举地、没有一丝颤抖地把钥匙插入了门锁。
[1] 此句原文为法语,下同。
[2] 指爱尔兰剧作家、诗人约翰·米林顿·辛格(1871—1909)创作于1907年的喜剧作品,被誉为“20世纪最优秀的爱尔兰剧本”。
[3] 指Match of the Day,英国广播公司(BBC)从1964年开播至今的老牌体育节目。
[4] 《拉克伦特堡》(Castle Rackrent)是玛丽亚·埃奇沃思(1767—1849)于1800年发表的历史小说,讲述了一个爱尔兰地主家族的衰败。作品里有一个既是角色又是旁观解说者的人物,和本书的设置很像,在当时属于首创。
[5] 指玛丽·赛勒斯特号(Mary Celeste),一艘双桅帆船,1861年建造于加拿大。1872年它在大西洋上全速朝向直布罗陀海峡航行,船上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由此被认为是传说中的“鬼船”原型。
[6] 大卫·爱登堡(1926—),自然博物学家、探险家。他与BBC团队实地探索过地球上所有已知的生态环境,被誉为“世界自然纪录片之父”。
[7] 出自《圣经·马太福音》第14章,耶稣曾经用五个饼和两条鱼喂饱五千人,被视为上帝的神迹。
[8] 美国作家和漫画家詹姆斯·瑟伯(1894—1961)创作的短篇小说《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活》中的人物,爱做白日梦,整天幻想自己是个英雄。
[9] 形容那些自称对所支持的组织非常了解,经常积极参与他们的活动(常指足球等俱乐部球队,表现得像球队经理人一样),但实际上只是坐在家里的扶手椅上看电视表示支持的人。
[10] 爱尔兰作家亚伯拉罕·布兰姆·斯托克(1847—1912)于1897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德古拉》中的主角吸血鬼伯爵。
[11] 圣女贞德(1412—1431),法国军事家、民族英雄,曾在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期间,多次带领法国人民抵抗英格兰军队的入侵,令法国皇太子查理七世于1429年得以顺利加冕。1430年她为勃艮第公国所俘,被英格兰重金买去。在英格兰控制下的宗教裁判所里,被以女巫罪判处火刑,并于1431年在法国鲁昂当众被处死。1456年得到平反,1920年被追封为圣女。
[12] 原文为the Pankhursts, Millicent Fawcett, Emily Davison, Ida Bell Wells, Florence Nightingale,Eleanor Roosevelt, Harriet Tubman, Mariana Pineda, Marie Curie, Lucy Stone, Dolly Parton,这些女性都是女权运动的杰出代表人物,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找相关背景资料,在此不一一赘述。
[13] 战略用语,是指故意让战争处于一触即发的边缘状态,以达到令对方屈服的目的。
[14] 玛塔·哈丽(1876—1917),荷兰人,一战期间混迹于巴黎,成为当时红得发紫的**娘,还是一位周旋于德法之间的双面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