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从这话中听出惋惜之意,答道:“我是用人,但只有少数人看得出来。你看,你自己本来也不知道,虽然你已经在我们这儿待了一会儿。你也看见了,昨天夜里我去你们饭店的时候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穿的是精品中的精品,用人会穿这种衣服出门吗?只不过他们不常准我出门,我得要随时听候差遣,毕竟家里总是有家务要做。要做那么多工作,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我们房间里有许多东西到处乱放,我们把那次大搬家时没能卖掉的东西都带来了。当然本来可以把这些东西送人,但是布鲁内妲什么也不送。你想想看,把这些东西抬上楼要费多大的工夫。”
“鲁滨孙,这些东西全都是你抬上来的啊?”卡尔喊道。
“不然是谁?”鲁滨孙说,“还有一个工人帮忙,一个懒鬼,大部分的工作我都得一个人做。布鲁内妲在楼下站在车子旁边,德拉马歇在楼上发号施令,哪些东西该放在哪里,而我一直上上下下跑来跑去。足足花了两天,很长的时间,对吧?你根本不知道这房间里有多少东西,所有的柜子全是满的,而在柜子后面也都塞满了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如果雇几个人来搬运,所有的事很快就能做完,可是除了我,布鲁内妲不想把这件事托付给别人。那是很令人感动,但是却毁了我一辈子的健康,而我除了自己的健康之外还有什么?现在我若是稍微用力,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就会刺痛。如果我是健康的,你以为饭店里那些小子,那些青蛙——不然他们还会是什么?——能够打赢我吗?可是不管我哪里不舒服,我一句话也没对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说,我将会继续工作,能做多久就做多久,直到做不下去了,我就躺下来等死,等到为时已晚的时候,他们才会看出我早就病了,却还是不断地工作,替他们效劳,一直做到累死。唉,罗斯曼。”最后他说,用卡尔的衣袖擦干眼泪。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不冷吗?你只穿着衬衫站在那儿。”
“唉,鲁滨孙,”卡尔说,“你一直哭个不停。我不相信你生病了。你看起来健康得很,可是因为你一直躺在阳台上,才会这样胡思乱想。也许你偶尔胸前会感到刺痛,这种情形我也有,人人都有。如果每个人为了每一件小事都要像你这样哭,那么所有这些阳台上的人都得哭。”
“我比你更清楚。”鲁滨孙说,这会儿用被子的一角擦眼睛。“隔壁租房子住的那个大学生,他的房东太太也替我们做饭,最近我把餐具拿去还的时候,他对我说:‘鲁滨孙哪,你生病了吗?’我被禁止和那些人交谈,所以我放下餐具就想走。这时候他朝我走过来说:‘喂,听我说,别做得太过火了,你病了。’‘好吧,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问他。‘这是你的事。’他说完就转过身去。坐在桌旁的其他人都笑了,这里到处都是跟我们作对的人,所以我宁可走开。”
“也就是说,你相信那些把你当傻瓜的人,却不相信那些对你怀着好意的人。”
“可是我总该知道自己身体情况如何。”鲁滨孙发起火来,但随即又继续哭泣。
“你并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你应该去找份像样的工作,别在这里当德拉马歇的用人。因为根据你的叙述和我的观察,这不是当用人,而是当奴隶。我相信你说的,这种事谁也受不了。你却认为你不能抛下德拉马歇,因为他是你朋友。这个想法是错的,如果他看不出你过着多么悲惨的生活,那么你对他也就没有丝毫义务。”
“所以,罗斯曼,你真的认为只要我别在这里当用人,我就会恢复健康?”
“没错。”卡尔说。
“没错?”鲁滨孙又问了一次。
“肯定没错。”卡尔微笑着说。
“那我其实马上就可以开始休养了。”鲁滨孙看着卡尔说。
“怎么说呢?”卡尔问。
“因为你要接替我在这里的工作呀。”鲁滨孙回答。
“这是谁告诉你的?”卡尔问。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已经谈了好几天。一开始是因为布鲁内妲责骂我,怪我没把公寓打扫干净。我当然答应了要马上把一切整理好。可是这实在很难。举例来说吧,以我目前的状况,我没法到处爬来爬去地把灰尘擦掉,在房间正中央就已经动弹不得了,更别提要去那些家具和杂物之间了。而且如果想要彻底清扫,就得把家具挪开,而这些事全都要我一个人做。再说做这些家事时要很小声,因为布鲁内妲几乎不出门,又不准别人吵到她。所以我虽然答应了要把整个房间打扫干净,事实上却没有做到。当布鲁内妲发现了,她对德拉马歇说这样下去不行,说他们还得再雇个人来帮忙。‘德拉马歇,’她说,‘我不希望有一天你会责怪我没把家务料理好。我自己没办法太劳累,这你也看得出来,而鲁滨孙又不够用,刚开始的时候他精神很好,处处都会打点,可是现在他总是很累,大多时候都坐在角落里。可是我们房间里东西这么多,不可能自动维持整洁。’于是德拉马歇就再三考虑该怎么做,因为像这样的家里当然不能随便雇个人来,就算只是试用也不行,因为大家都在注意我们。而因为我是你的好朋友,又从雷纳那里听说你在饭店里必须辛苦工作,我就提出你作为人选。德拉马歇马上就同意了,即使当时你对他那么莽撞,而我当然很高兴我能帮上你的忙。这个职位简直就是为你量身打造的,你年轻力壮又灵活,我却不再有什么用处。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还不算是被雇用了,如果布鲁内妲不喜欢你,我们就不能用你。所以你要努力让她对你有好感,其他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如果我成了这里的用人,那你要做什么呢?”卡尔问,他松了一口气,鲁滨孙刚告诉他这个消息时所造成的惊吓已经消散。所以说,德拉马歇只是想要他当用人,对他并没有更坏的企图——假如他有更坏的企图,多嘴的鲁滨孙肯定会泄露出来——而事情若是这样,那么卡尔今夜就敢离开。谁也不能强迫别人接受一个职位。先前卡尔很担心自己被饭店解雇之后能否及时找到工作以免挨饿,能否找到一个合适而不至于太不体面的职位,而此刻,相较于他们想要给他的这个令人厌恶的职位,他觉得其他任何职位都够好了,就连失业的穷困都胜过这个职位。但他根本没想让鲁滨孙了解这一点,尤其是因为鲁滨孙此刻正希望卡尔能减轻他的工作负担,所做的任何判断都完全不客观。
“所以,”鲁滨孙说,一边把手肘撑在栏杆上做出惬意的手势,“首先我会向你说明一切,让你看看这里存放的东西。你受过教育,肯定写得一手漂亮的字,可以马上替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列张清单。布鲁内妲早就想要这么做了。如果明天上午天气好,我们就请布鲁内妲坐到阳台上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房间里好好工作,不会打扰到她。罗斯曼,这是你最需要注意的,千万别打扰布鲁内妲。她什么都听得见,大概因为她是歌手,所以耳朵特别敏锐。比如说,你把放在那些柜子后面的酒桶滚出来,那会发出噪声,因为桶很重,而且到处都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没法一下子把桶滚出来。布鲁内妲也许正静静地躺在沙发上抓苍蝇,那些苍蝇把她烦死了。所以你会以为她不会理你,就继续滚你的酒桶。可是在你根本料想不到的瞬间,在你根本没弄出什么噪声的时候,她会忽然坐起来,把双手在沙发上一拍,拍得尘土飞扬,让人都看不见她了——自从我们住到这里,我还没有掸过那张沙发上的灰尘,我没办法去掸呀,因为她老是躺在上面——然后她开始吓人地大叫,像个男人,而且会这样叫上几个钟头。邻居禁止她唱歌,但是谁也不能禁止她大叫,她非叫不可,不过这种情况现在很少发生了,我和德拉马歇都变得非常小心。这对她的身体也很不好。有一次她晕过去了,而我——德拉马歇刚好不在——不得不去把隔壁那个大学生找来,他用装在一个大瓶子里的**喷她,倒也有效,可是那种**有股难闻的气味,直到现在,如果把鼻子凑近沙发,都还闻得到。那个大学生肯定是我们的敌人,就跟这里所有的人一样,你也必须要提防所有的人,不要跟任何人来往。”
“喂,鲁滨孙,”卡尔说,“这可是份辛苦的差事。你还真是替我介绍了个好职位。”
“你别担心,”鲁滨孙说,闭着眼睛摇头,以排除卡尔所有可能的担忧,“这个职位也有其他职位没法给你的好处。你一直待在像布鲁内妲这样的女士身边,有时候跟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你可以想得到,这已经带来了种种愉快。你会得到丰厚的酬劳,钱多的是,我是德拉马歇的朋友,所以没拿半点酬劳,不过当我出门时,布鲁内妲总是会给我一点儿钱,可是你当然会拿到酬劳,就跟其他的用人一样。毕竟你也只是个用人。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会让你这个职位变得很轻松。一开始我当然什么也不会做,这样我才能休养,可是只要我稍微恢复了一些,我就可以帮忙。至于服侍布鲁内妲的工作,像是梳头、穿衣,如果德拉马歇没做的话,就还是由我来做。你只需要整理房间、采买东西和料理比较沉重的家务。”
“不,鲁滨孙,”卡尔说,“这一切对我都没有吸引力。”
“别做蠢事,罗斯曼,”鲁滨孙凑近卡尔的脸说,“别错失了这个好机会。你在哪里能马上找到一个职位?谁认识你?你又认识谁?我们这两个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男人到处奔波了几个星期都没找到工作。这不容易,甚至难得要命。”
卡尔点点头,惊讶于鲁滨孙居然也能说出有道理的话。然而这些建议对他都不适用,他不能留在这里,在这座大城市里总该找得到一小块儿地方让他栖身,他知道所有的饭店整夜都高朋满座,需要有人来服务客人,而他已经受过服务客人的训练,很快就能悄悄在哪家店里安顿下来。就在对面那栋房子的楼下就有一家小饭店,轰隆隆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大门只用一大片黄色门帘遮着,偶尔被风吹起,向着街道上大幅翻飞。相比之下街道上安静多了。大多数的阳台已经一片漆黑,只在远处还有零零散散的灯火,那灯火才刚进入视线,那里的人就站了起来,你推我挤地走回屋里,同时一个男子伸手在灯泡上一扭,关了灯,作为最后一个离开阳台上的人,还朝街道上瞥了一眼。
“已经入夜了,”卡尔心想,“如果我还待在这里,就等于成了他们的一分子。”他转过身,想拉开阳台那扇门的门帘。“你要干吗?”鲁滨孙说,挡在卡尔和门帘之间。“我要走,”卡尔说,“让我走,让我走!”“你可别打扰了她,”鲁滨孙喊道,“你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用双臂勒住卡尔的脖子,把全身重量都挂在他身上,两条腿紧紧夹住卡尔的腿,转眼就把他拉倒在地上。不过卡尔在那些电梯服务员当中学到了一点儿打架的技巧,于是他朝鲁滨孙的下巴打了一拳,但是手下留情,没怎么使力。鲁滨孙还毫不留情地迅速用膝盖狠狠顶了一下卡尔的肚子,接着却用双手捧住下巴,放声大哭,使得隔壁阳台上的一个男子拼命拍手让他安静。卡尔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以熬过鲁滨孙膝盖那一顶造成的疼痛。他把脸转向门帘,它沉甸甸地静静挂在那显然黑漆漆的房间前面。房间里似乎没有人,也许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出门了,而卡尔已经拥有完全的自由。举止像极了看门狗的鲁滨孙已经被彻底甩开。
此时远处的街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鼓号声。许多人零星的呼喊很快汇集成一片呼喊。卡尔转过头去,看见所有的阳台上又重新热闹起来。他慢慢站起来,无法完全站直,不得不把身体重重压在栏杆上。年轻小伙子在下方的人行道上大步前进,他们伸出双臂,便帽拿在高举的手中,脸向后转。车道上仍旧无车。几个人把灯笼举在高高的棍子上挥动,灯笼笼罩在一阵淡黄色的烟雾里。鼓手和号手排成宽阔的队列走进光线中,卡尔惊讶于他们的人数众多,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声,转过身去,看见德拉马歇掀起了沉重的门帘,接着布鲁内妲从黑暗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红色洋装,披着蕾丝披肩,戴着一顶小帽,头发大概没有梳理而只是盘了起来,有几处地方露出了发梢。她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但没有摇它,而是紧紧压在身上。
卡尔沿着栏杆退到一旁,替他们两个腾出位置。肯定不会有人强迫他留下来,就算德拉马歇试图留他,布鲁内妲会在他的请求下立刻让他走。她根本受不了他,他的眼睛吓着了她。可是当他朝着门走了一步,她还是察觉了,说道:“去哪里呀,小家伙?”卡尔在德拉马歇严厉的目光下说不出话来,而布鲁内妲把他拉到身边。“你不想看看下面的游行吗?”她说,把他推到栏杆旁。“你知道这是什么游行吗?”卡尔听见她在自己背后说,不禁动了一下,想摆脱她的压迫,却没有成功。他悲伤地望向下面的街道,仿佛他悲伤的理由就在那里。
德拉马歇起初双臂交叉站在布鲁内妲身后,然后他跑进房间,替布鲁内妲拿来了看歌剧用的望远镜。下方在那些乐手后面出现了游行的主要队伍。一位先生坐在一名巨人般的壮汉肩上,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只能看见他微微发亮的光头,他不时把头上的大礼帽高高举起向众人致意。他周围显然有人扛着木头广告牌,从阳台上看下去,那些广告牌显得很白,可说是从四面八方向那位先生聚拢,他在它们中央高高耸立。因为整个行列都在前进,这堵由广告牌筑成的墙一再散开,又一再重新排好。这位先生的拥护者聚集在他四周,占据了整条街的宽度,不过以黑暗中所能做的判断来看,其长度不足为道,他们全都在鼓掌,以庄严的吟唱喊出一个名字,大概是那位先生的名字,名字很短,但是听不清楚。巧妙地分散在人群中的几个人使用光线特别强烈的车灯,让灯光缓缓上下移动,照向街道两旁的房屋。在卡尔所站的高度,这灯光已经不刺眼了,但是在较低楼层阳台上的人被那光线扫过时急忙伸手遮住眼睛。
在布鲁内妲的请求下,德拉马歇向隔壁阳台上的人打听这场集会的意义。卡尔有点儿好奇,不知道别人是否会回答他。果然,德拉马歇问了三次也没人回答。他趴在栏杆上,身体已经危险地探了出去,布鲁内妲因为生这些邻居的气而轻轻跺脚,卡尔感觉得到她的膝盖。最后总算有了个回答,可是在那个挤满了人的阳台上,众人同时放声大笑。接着德拉马歇朝那边吼了句什么,声音之大,若非此时整条街都十分喧哗,想来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吃惊地竖起耳朵。总之,那一吼产生了效果,那阵笑声随即不自然地平息了。
“我们这个行政区明天要选出一名法官,下面他们抬着的是个候选人。”德拉马歇说,十分冷静地走回布鲁内妲身边。接着他喊了声:“不!”一边怜爱地拍着布鲁内妲的背,“我们已经完全不知道世上发生的事了。”
“德拉马歇,”布鲁内妲说,又想起邻居的态度,“要不是搬家这么累人,我真想搬走。只可惜我不能不自量力。”她大声叹气,心神不宁地抚弄着卡尔的衬衫,他尽可能悄悄地一再尝试把这双肥肥的小手推开,也轻易地做到了,因为布鲁内妲的心思不在他身上,而惦记着全然不同的事。
不过,卡尔也很快就忘了布鲁内妲,容忍她把手臂搁在他肩上,因为街上发生的事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小群男子打着手势,紧挨着那名候选人前面行进,他们的交谈想必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四面八方的人把脸转向他们竖耳倾听,在那一小群男子的指挥下,游行队伍出人意料地停在那家饭店门口。那几个具有权威的男子中的一个举起手来做了个信号,既是向群众示意,也是向候选人示意。群众不再作声,候选人几次尝试想在扛着他的那人肩上站起来,又数度坐回去,做了一番短短的演说,同时急速地挥动那顶大礼帽。这一幕看得很清楚,因为在他演说时,所有的车灯都对准了他,使他成了一颗位于中央的明星。
而这时也可看出整条街对这件事的兴趣。在由候选人党内人士占据的阳台上,大家跟着吟唱他的名字,把手远远伸出栏杆外,机械般地鼓掌。在其余的阳台上,这样的阳台占了多数,响起了一阵强烈的对抗歌声,只不过没有统一的效果,因为那些人是多位不同候选人的支持者。除此之外,在场的这名候选人的所有反对者还联合起来喝倒彩,甚至有好几处再次播放起留声机。在阳台与阳台之间进行着政治上的争论,人们因为是在夜晚而更加激动。大多数人身穿睡衣,只披着一件外套,妇人用深色大披巾裹住身体,没人理会的孩童在阳台围栏上爬来爬去,令人心惊,越来越多原本已经在房里睡觉的孩童从黑漆漆的房间里出来。偶尔会有人特别激动,把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对手扔过去,有时候它们抵达了目的地,但大多掉在马路上,引起一阵阵怒吼。如果下面那些带头的男子觉得这番吵闹太过分了,那些鼓手和号手就受命干预,全力吹奏出无休止的响亮信号,盖过所有人的声音,一直传到屋顶上。而他们总是蓦地停止奏乐,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接着马路上对这种情况显然训练有素的群众就在瞬间出现的寂静中高声吼出他们的党歌——在车灯的光线中可以看见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直到对手回过神来,从各阳台和窗户里用比先前大十倍的声音大喊大叫,使下面那群人在短暂的胜利之后完全沉默无声,至少在这个高度听来是如此。
“小家伙,你喜欢吗?”布鲁内妲问,她紧贴在卡尔身后转动着身体,以求尽可能用望远镜把一切都收在眼底。卡尔只以点头作为回答。他还顺带着注意到鲁滨孙热心地向德拉马歇报告有关卡尔举止的种种消息,但德拉马歇似乎认为那并不重要,因为他右手搂着布鲁内妲,左手一直试着把鲁滨孙推开。“你不想用望远镜看一看吗?”布鲁内妲问,敲了敲卡尔的胸膛,好让他知道她指的是他。
“我看得够了。”卡尔说。
“试试看嘛,”她说,“你会看得更清楚。”
“我眼睛很好,”卡尔回答,“我全都看得见。”当她把望远镜凑近他眼睛,他觉得那不是好意,而是干扰,事实上她此时什么也没说,只唱歌般地说出“你”这个字,但语带威胁。那副望远镜也已经贴在卡尔眼前,这下子他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什么也看不见,”他说,想摆脱那副望远镜,但她紧紧抓着望远镜,把头埋在他胸口,他既无法把她的头向后推,也无法向旁边推。
“现在你可以看见了。”她说,转动着望远镜上的旋钮。
“不,我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卡尔说,心想这下子他无意之间果然减轻了鲁滨孙的负担,因为布鲁内妲令人难以忍受的脾气如今发泄在了他身上。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看见?”她说,一边继续转动旋钮,这会儿卡尔的整张脸都能感觉到她沉重的呼吸。“现在呢?”她问。
“不行,不行,不行!”卡尔大喊,虽然此刻他能够辨识出一切,只是很不清楚。不过,布鲁内妲正和德拉马歇在忙些什么,只把望远镜松松地拿在卡尔脸前,卡尔得以趁她不注意时从望远镜下面朝马路上看。之后她也不再坚持要他顺从她的意思,把望远镜拿去自己用。
一名服务员从下方那家饭店里走出来,在门口急急走进走出,听取领头那些男子的交代。看得见他伸长了身子向店内张望,尽可能把更多服务人员叫来。他们显然是在为一场大规模的招待喝酒做准备,这时那名候选人并未停止演说。只替他一人效劳的壮汉扛着他,在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总是会稍微转动方向,让各处的群众都能听见他演说。那候选人通常蜷缩着身子,试图以挥动那只空着的手和拿着大礼帽的另一只手来加强他的说服力。可是每隔一段几近规律的时间,他会忽然张开双臂站起来,不再对着一群人,而是对着所有人,对着各房屋里包括最顶楼的居民说话。然而事情再清楚不过,在最底下的楼层就已经没人听得见他在说什么,而且就算听得见,也不会有人想听他说话,因为每一扇窗前和每一个阳台上都至少有一名声嘶力竭的演讲者。与此同时,几名服务员从饭店里抬出一块儿台球桌大小的木板,摆着闪闪发亮的玻璃杯,里面盛了酒。领头的男子安排人分发,他们排队在饭店门口一一领取。可是尽管木板上的酒杯一再被重新斟满,还是不够那群人喝,两排酒保不得不在那块木板左右两边来回穿梭,继续替那群人斟酒。候选人停止了演说,利用这个休息时间养精蓄锐。扛着他的人远离了群众和刺眼的灯光,缓缓走来走去,只有几个最亲近的支持者在那里陪他,仰着头跟他说话。
“看看这个小家伙,”布鲁内妲说,“他只顾着看,都忘了他在哪儿了。”她吓了卡尔一跳,用双手把他的脸扳向她,让她能正视他的眼睛。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因为卡尔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因别人不让他有片刻安宁而生气,同时一心想上街就近观看这一切,他使出全力想挣脱布鲁内妲的施压,说道:“请让我走。”
“你要留在我们这儿。”德拉马歇说,目光并未从马路上移开,只伸出了一只手来阻止卡尔走开。
“放开他,”布鲁内妲说,一边挡住了德拉马歇的手,“他会留下来的。”她把卡尔压在栏杆上压得更紧了,他若想挣脱就得跟她扭打。而就算他能挣脱,又有什么用。德拉马歇站在他左边,鲁滨孙走过来站在他右边,他的的确确被俘虏了。
“你应该高兴没人赶你出去。”鲁滨孙说,把手从布鲁内妲的手臂下穿过去,拍了拍卡尔。
“赶出去?”德拉马歇说,“你不会把一个逃跑的小偷赶出去,你会把他交给警方。如果他不安分点儿,这事儿明天一早就会发生在他身上。”
从这一刻起,卡尔对下面那场戏就失去了兴趣。只因为布鲁内妲压着他使他无法站直,他不得不趴在栏杆上。他忧心忡忡,目光涣散地看着下面那些人,他们大约二十人为一组走到饭店门口,拿起酒杯,转过身,朝着此刻自顾自忙着的候选人举杯致意,高呼一句政党口号,干了杯,再把酒杯放回木板上,把位置让给不耐烦地吵吵闹闹的下一组人,放回酒杯的声音肯定很大,在这个高度却听不见。在领头男子的委托下,原本在饭店里演奏的小乐队走到街上,大型管乐器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闪闪发亮,但他们的演奏几乎被那片喧哗声淹没。这会儿马路上到处都挤满了人,至少在饭店所在的那一侧是如此。人潮从地势较高处蜂拥而下,卡尔早上就是搭着汽车从那儿来的,人潮也从地势较低的那座桥跑上来,就连屋里的人也抗拒不了**,想亲身参与这件事,阳台上和窗边几乎只剩下妇人和孩童,男人则从下面的大门挤出去。但此刻奏乐和款待已经达到了目的,集会的人数够多了,一名站在两盏车灯之间的领头男子挥手示意停止奏乐,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这时可以看见那个扛着候选人稍微走偏了的壮汉穿过一条由支持者让开的路急急走来。他才走到饭店门口,候选人就在此刻环绕着他的车灯光圈里展开新的演说。可是现在一切都比先前更困难,人潮过于拥挤,扛着他的人不再有丝毫移动的余地。最亲近的支持者先前想尽办法来加强候选人演说的效果,但此刻要留在他身边都很吃力,大约二十个人费尽力气守在扛着候选人的那人身边。就算这样壮汉也无法再任意踏出一步,根本无法再借由刻意转动身体或适时前进后退来影响群众。群众没有章法地如潮水般涌来,前仆后继,谁也无法再站直,因为新加入的观众,对手的人数似乎也大为增加,扛着候选人的壮汉在饭店门口附近逗留了很久,但此刻他似乎不加反抗地任由人潮推着他在街上走来走去,候选人还在说话,但是已经分不清他是在阐述政见还是在呼救,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另一位参选人也到场了,甚至来了好几位,因为不时会看见一名男子在骤然亮起的光线里从人群中被高高抬起,他脸色苍白、紧握双拳地发表演说,受到众声喧哗的欢迎。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卡尔问道,在紧张的困惑中向看守他的人求教。
“这个小家伙多激动呀。”布鲁内妲向德拉马歇说,抓住卡尔的下巴,把他的头拉向她。可是卡尔不想,他用力摇动身体,因为街上发生的事而变得更加无所顾忌,力道之大使布鲁内妲不仅松了手,而且向后退,完全放开了他。“现在你看够了,”她说,显然被卡尔的举止惹恼了,“进房间去,把床铺好,做好就寝前的所有准备。”她伸手指向房间。那是卡尔从几个钟头前就想去的方向,他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这时从街上传来许多玻璃碎裂的声音。卡尔忍不住又赶紧跳回栏杆前,匆匆向下看一眼。对手的一击成功了,而且可能是关键性的一击,支持者的车灯被同时完全击碎,先前这些车灯的强光至少让活动的主要过程发生在全体大众面前,因此把一切维持在某种界线之内,此刻那名候选人和扛着他的壮汉被朦胧的公共灯光笼罩,那光线骤然扩散,一时之间全然黑暗。现在就连大致说出那候选人所在的位置也不可能了,一阵刚刚响起的歌声从下面那座桥渐渐接近,那歌声悠缓一致,更增添了黑暗带来的迷惑。“我不是告诉过你现在该做什么了吗?”布鲁内妲说,“动作快一点儿。我累了。”她又加了一句,接着高举双臂,使她的胸脯比平常更加隆起。德拉马歇仍然用一只手搂着她,把她拉到阳台一角。鲁滨孙跟在他们后面,把他吃剩的东西推到一旁,那些东西还摆在那里。
卡尔必须好好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这会儿不是向下看的时候,街上发生的事等他到了下面还可以看个够,而且比从楼上能看到更多。他急忙跨出两大步,穿过有淡红色灯光的房间,可是门被锁住了,钥匙也被拔走。现在得要找到钥匙,可是谁会想在这片混乱中找钥匙,还得在卡尔仅有的这段短暂而宝贵的时间里。此刻他本来应该已经在楼梯上了,应该要跑了又跑。结果现在他在找钥匙!在所有打得开的抽屉里找,在桌上翻找,桌面上散放着各种餐具、餐巾和某件刚动工的刺绣,一张扶手椅吸引了他,椅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旧衣服,钥匙说不定就在那里面,却永远不可能找到,最后他扑向那张气味果然难闻的沙发,在每个角落和褶皱里摸索寻找那把钥匙。卡尔心想:“布鲁内妲一定是把钥匙系在她的腰带上了,她腰带上挂了那么多东西,这番寻找全是枉然。”
于是卡尔随手抓起两把刀,插进门缝,一把在上,一把在下,以求得到两个相隔一些距离的着力点。他才一使力,刀刃自然就断成了两截。这正合他的意,刀子末端的残余更耐用,也能插得更牢。现在他用尽力气去撬,双臂大大张开,双腿大大叉开撑住,一边呻吟一边仔细注意那扇门。从门锁清晰可闻的松动中,他高兴地看出这门不可能抵抗太久。不过,此事进行得越慢越好,不能让门锁弹开,否则会引起阳台上三人的注意,最好让门锁缓缓松开,卡尔极其小心地朝这个方向努力,眼睛越来越接近门锁。
“看哪。”这时他听见德拉马歇的声音。他们三个全都站在房间里,门帘已经在他们身后拉上,卡尔想必是没听见他们进来,看见他们,他的双手松开那两把刀子,垂下来。但他根本没有时间解释或道歉,因为德拉马歇大发雷霆地朝卡尔冲过来,这番发作远远超出眼前这件事,他身上睡袍的腰带松开了,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大大的图形。卡尔在最后一瞬躲开了这一攻击,他本来可以把刀子从门上抽出来,用来自卫,但他没这么做,而是纵身一跃去抓德拉马歇那件睡袍的宽大衣领,把那衣领往上提,再往上拉得更高——那件睡袍对德拉马歇来说实在太大了——此刻幸运地蒙住了德拉马歇的头,德拉马歇过于惊讶,先是盲目地挥动双手,过了一会儿才用拳头往卡尔背上打,但尚未发挥完全的效果,卡尔为了保护自己的脸而扑向德拉马歇的胸膛。卡尔忍受了拳头的击打,就算他痛得扭动身体,就算那些击打越来越重,而他又怎会承受不了呢,毕竟他觉得胜利在望。他用双手压住德拉马歇的头,拇指按在他眼睛上方,把他推向那乱七八糟的家具,还试着用脚尖把那件睡袍的腰带缠在德拉马歇脚上,把他绊倒。
因为他必须全心全意对付德拉马歇,再加上他感觉到对方的抵抗越来越强,这具充满敌意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地朝他顶过来,他的确忘了他并非和德拉马歇单独在一起。但他马上就受到提醒,因为他的双脚忽然不听使唤了,鲁滨孙在他身后扑倒在地,大声尖叫着掰开他的双脚。卡尔叹了口气,松开德拉马歇,对方向后倒退了一步。布鲁内妲叉开双腿、膝盖略弯雄踞在房间中央,两眼发亮地注视事情的发展。她深深呼吸,用目光瞄准,缓缓伸出一双拳头,仿佛她亲自参与了这番打斗。德拉马歇把衣领翻下来,又能看清楚了,这下子当然不再有打斗,而只有惩罚。他从前面抓住卡尔的衬衫,几乎把他从地面上拎起来,出于轻蔑根本不正眼看他,用力把他甩向几步之外的一个橱柜,力道之大,使卡尔在最初一瞬以为撞上橱柜时在他背部和头部造成的刺痛乃是直接由德拉马歇的手造成。他颤抖得眼前顿时一黑,在这片黑暗中他还听见德拉马歇大声喊道:“你这个臭小子。”当他筋疲力尽地晕倒在那橱柜前面,“你等着瞧”这句话还隐隐在他耳中回响。
等他恢复意识,四周一片漆黑,大概还是深夜,淡淡的月光从阳台上穿过门帘底下钻进房间。听得见那三个睡着的人平静的呼吸,其中布鲁内妲的声音最大,她睡觉时重重喘气,就像她在说话时偶尔也会喘气。但是要确定这三个睡着的人各自的位置却并不容易,整个房间都充满了他们的呼吸声。卡尔先稍微审视了周遭环境,才想到了自己,而他大受惊吓,因为他虽然疼得缩成一团而且全身僵硬,却没想到自己可能受伤到严重出血。然而此时他觉得头上有件重物,整张脸、脖子、衬衫下的胸部都湿湿的像在流血。他必须去有光亮的地方仔细检查自己的伤势,说不定他们把他揍成了残废,这样一来德拉马歇大概会很乐意让他离开,可是他该怎么办?这样一来他真的是毫无指望了。他想起大门口那个烂鼻子的小伙子,一时不禁把脸埋在手上。
他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向房门,手脚并用地摸索着爬过去。不久他的指尖就摸到了一只靴子,接着又摸到一条腿。那是鲁滨孙,除了他还有谁会穿着靴子睡觉?他被命令横躺在门前,以阻止卡尔逃脱。可是他们难道不知道卡尔的情况吗?目前他根本不想逃走,只想到有光线的地方去。如果他没法到门外,就只好到阳台上去了。
他发现餐桌摆放的位置显然跟晚上不同,沙发居然空着,令人惊讶,卡尔接近那沙发时十分小心,房间正中央则堆着一层层的衣物、被子、窗帘、垫子和地毯,虽然压得很紧实,但仍然堆得很高。起初他以为那只是一小堆,就像他晚上在沙发上看见的那一堆,也许是滚落到地上,但他继续爬行时惊讶地发现那堆东西足足有一卡车的量,大概是为了夜里睡觉而从柜子里取出来的,白天时这些东西则放在柜子里。他绕着这堆东西爬,不久便看出这类似一种床铺,他极其小心地摸了摸,确信德拉马歇和布鲁内妲就高卧在那上头。
现在他知道大家都睡在哪里了,便急忙到阳台上去。在门帘外他迅速站起来,那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夜里清新的空气中,在整片月光下,他在阳台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他看向街道,街上一片寂静,虽然还有音乐从那家饭店里传出来,但乐声微弱,门前有个男子在清扫人行道,晚上在众声喧哗中,无法区别一名候选人的呼叫和其他千百人的声音,此刻却能清楚地听见扫帚刮过石板路面的沙沙声。
隔壁阳台上挪动桌子的声音引起了卡尔的注意,有个人坐在那儿读书。那是个蓄着山羊胡的年轻男子,他一边阅读一边快速动着嘴唇,同时不停地捻着胡须。他面向卡尔坐在一张摆满书籍的小桌前,他先前把灯泡从墙上取下,夹在两本大书之间,整个人被那刺眼的光线照得过亮。
“晚安。”卡尔说,因为他自以为看见了那个年轻人朝他这边望过来。
但他想必是弄错了,因为那个年轻人先前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这时把手举在眼睛上方,以挡住光线,并且弄清楚是谁忽然打起了招呼,因为那人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便把灯泡高高举起,把隔壁的阳台也稍微照亮。
接着那人也说了声“晚安”,用锐利的目光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说:“还有事吗?”
“我打扰你了吗?”卡尔问。
“当然,当然。”那人说,把灯泡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这样说自然是拒绝了任何攀谈,但尽管如此,卡尔并未离开阳台上最靠近此人的角落。他默默地看着那人读书,翻动书页,偶尔迅如闪电地抓起另一本书查阅,不时在一本本子里记笔记,这时他总是埋首贴近那本子,头低得令人惊讶。
也许此人是个大学生?看起来他的确是在学习。想当年——如今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卡尔在家里坐在父母的桌旁写作业的情景与此时没有太大的不同,父亲看着报纸或是为某个协会记账和处理文书,母亲则缝着衣物,把线从布料中高高地拉出。为了不打扰父亲,卡尔只把本子和文具放在桌上,必要的书籍则放在自己左右两边的椅子上。那里是多么安静哪!陌生人多么难得到那房间来!卡尔还小的时候,就一向喜欢看着母亲在傍晚用钥匙把公寓门锁上。她无法预见卡尔如今已经沦落到试图用刀子撬开别人家的门。
而他的整个学业有什么用!他把学过的全都忘了。假如要在这里继续他的学业,他会觉得很困难。他忆起在家时他曾生过一个月的病——之后重新适应中断的学习费了他多少工夫。而如今,除了那本英文商业书信教科书之外,他已经好久没读书了。
“喂,年轻人,”卡尔忽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你能不能站到别处去?你这样盯着这边看,严重打扰了我。在凌晨两点总该可以指望在阳台上不受打扰地做点事吧。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你在学习吗?”卡尔问。
“是啊,是啊。”那人说,利用这无法用于学习的一点儿时间把书本重新整理一下。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卡尔说,“反正我要回房间去了。晚安。”
那人甚至没有回答,在排除了这一干扰之后,他马上下定决心继续学习,用右手撑着额头。
到了门帘前,卡尔才想起自己为何到阳台上来,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伤势如何。究竟是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头上?他抬起手去摸,惊讶地发现那并非流血的伤口,如同他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所担忧的,那只是一条头巾般的绷带,还湿漉漉的。蕾丝花边的残余零星垂下,由此看来,那是从布鲁内妲的一件旧内衣上撕下来的,大概是鲁滨孙在仓促之间把它裹在卡尔头上的。只是他忘了把绷带拧干,因此在卡尔失去知觉时有许多水从他脸上流下来,流到衬衫底下,让卡尔大受惊吓。
“你还在这儿?”那人问,眨着眼睛望过来。
“现在我真的要走了,”卡尔说,“我只是想在这里看个东西,房间里黑漆漆的。”
“你究竟是谁?”那人说,把钢笔放在摊开在面前的书本上,走到栏杆旁。“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你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吗?你想看什么东西?把你那边那个灯泡打开吧,让我可以看见你。”
卡尔照做了,但是在回答之前先把门帘再拉紧一点,免得里面的人察觉到。然后他低声说:“请原谅我讲话这么小声。如果里面的人听见我说话,我又会惹出一场乱子。”
“又会?”那人问。
“对,”卡尔说,“晚上我才和他们大吵了一架。我这里一定还肿得厉害。”他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
“你们在吵些什么呢?”那人问,因为卡尔没有马上回答,于是他又加了一句,“你对这些人有什么不满都可以向我透露。因为他们三个我都讨厌,尤其是那位夫人。再说,如果他们还没有挑拨你来讨厌我,那我倒是会感到惊讶。我叫约瑟夫·曼德,是个大学生。”
“哦,”卡尔说,“他们是向我提起过你,但没说什么坏话。你大概曾经替布鲁内妲太太治疗过一次,对吧?”“没错,”大学生笑着说,“沙发上还有那股气味吗?”
“哦,是啊。”卡尔说。
“这倒是令我高兴。”大学生说,伸手顺了一下头发。“还有,他们为什么把你的头弄肿了?”
“我们打了一架。”卡尔说,一边思索该如何向这个大学生解释。但他却没有往下说,而问道:“我没有打扰你吗?”
“首先,”大学生说,“你已经打扰我了,可惜我又很神经质,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再进入状态。自从你开始在阳台上散步,我读书就毫无进展。其次,我在凌晨三点一向会休息一下。所以你尽管说吧,而且我也有兴趣听。”
“事情很简单,”卡尔说,“德拉马歇想要我当他的用人,但我不想。我巴不得在晚上就离开。他不想让我走,锁上了门,我想把门撬开,结果我们就打了起来。我很难过我还在这里。”
“莫非你另外有一份工作吗?”大学生问。
“没有,”卡尔说,“但是我不在乎,只要我能离开这里。”
“听我说,”大学生说,“你不在乎?”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些人身边?”大学生接着问道。
“德拉马歇是个坏人。”卡尔说,“我以前就认识他了。我曾经跟他一起徒步跋涉了一整天,而我很高兴不必再跟他在一起。现在却要我成为他的用人?”
“如果所有的用人在选择主人的时候都像你这么挑剔!”大学生说,似乎在微笑,“你瞧,我白天是售货员,最低级的售货员,其实算是蒙特利百货公司里负责跑腿的。这个蒙特利毫无疑问是个坏东西,但我无所谓,我只气我的工资太少。你可以拿我当榜样。”
“什么?”卡尔说,“你白天里当售货员,在夜里读书?”
“是啊,”大学生说,“没别的办法。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而这种生活方式还是最好的。几年前我就只是大学生,白天夜里都是,只不过我差点儿饿死,睡在一个又脏又旧的破房子里,我不敢穿着那时的西装走进大学教室。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你什么时候睡觉呢?”卡尔问,纳闷地看着那个大学生。
“哦,睡觉!”大学生说,“等我完成了学业我就会睡觉。现在我喝黑咖啡。”他转过身,从书桌下拖出一个大瓶子,从瓶子里把黑咖啡倒进一个小杯子里,一饮而尽,就像别人急急吞下药物一样,以免尝到药味。
“黑咖啡是个好东西,”大学生说,“可惜你离得太远,我没办法递给你。”
“我不喜欢喝黑咖啡。”卡尔说。
“我也不喜欢,”大学生笑道,“可是没有它我该怎么办。要不是有黑咖啡,蒙特利一刻也不会留用我。我老是说蒙特利,虽然他不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我还从来不敢停止喝咖啡,我不知道如果没有总是在柜台准备一个和这一样大的瓶子,我在店里会有什么举动,你大可以相信,我很快就会在柜台后面躺下来睡觉。可惜别人也注意到了,店里的人叫我‘黑咖啡’,那是个愚蠢的玩笑,肯定已经妨碍了我晋升。”
“那你什么时候会完成学业呢?”卡尔问。
“进度很慢。”大学生垂头丧气地说。他离开了栏杆,又坐在桌前,把手肘撑在打开的书本上,用双手顺了顺头发,然后说:“还要一两年。”
“我本来也想上大学。”卡尔说,仿佛这一点让他有权利赢得更大的信赖,大过此刻沉默不语的大学生已经对他表现出的信赖。
“哦,”大学生说,看不出来他是否已经又在读书,还是只是心不在焉地盯着书看,“你该高兴你放弃了读大学。我自己这些年来其实只是为了坚持到底而读大学。我从中没得到什么满足感,前途更是渺茫。我能有什么前途呢!美国到处都是冒牌博士。”
“我本来想成为工程师。”卡尔还急忙向注意力看来已经完全涣散的大学生说。
“现在却要你成为这些人的用人,”大学生说,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当然令你难受。”
大学生的这一结论当然是个误会,但这个误会也许能对卡尔有点用处。因此他问:“我有没有可能也在百货公司找到一个职位?”
这一问让那大学生完全抛开了他的书,他根本没想到他能在卡尔求职一事上提供帮助。“你可以试试看,”他说,“也许最好别试。我在蒙特利那儿得到这个职位是我一生中到目前为止最大的成功。假如我必须在学业和职位之间选择,我当然会选择我的职位。我只是努力不让自己有做出这种选择的必要。”
“原来要在那里得到一个职位是这么困难。”卡尔说,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不然你以为呢?”大学生说,“在这里,要成为行政区法官还比成为蒙特利的门童来得容易。”
卡尔沉默不语。这个大学生阅历比他丰富得多,基于某种卡尔还不清楚的原因讨厌德拉马歇,对卡尔则肯定不怀恶意,却想不出什么话来鼓励卡尔离开德拉马歇。何况他还不知道卡尔有被警方抓去的危险,只有在德拉马歇这儿才勉强受到保护。
“你晚上不是看见了下面的游行吗?对不对?假如不了解情况,你会以为这个名叫罗伯特的候选人应该有希望当选,或者至少在考虑之列,对吧?”
“我不懂政治。”卡尔说。
“这是个错误,”大学生说,“可是撇开这个不提,你总有眼睛和耳朵吧。此人毫无疑问有朋友也有敌人,这一点你一定也注意到了。现在你想一想,依我的看法,此人毫无当选的希望。他的事我凑巧全知道,住在我们这儿的一个人认识他。他不是没有能力,而从他的政治观点和从政经历来看,他正好是适合这个行政区的法官。可是没有人认为他会当选,他将会漂亮地落选,将会为了竞选花掉他那几个钱,如此而已。”
卡尔和大学生沉默地互看了一会儿。大学生微笑着点点头,用手揉着疲累的眼睛。
然后他问:“嗯,你还不去睡吗?我真的得再学习了。你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读。”他很快地把半本书翻了一遍,让卡尔对他还得做的功课有点儿概念。
“那么,晚安了。”卡尔说,鞠了个躬。
“找时间到我们这儿来坐坐吧,”大学生说,他已经坐回桌前,“当然,要你有兴趣才行。我们这儿总是有一大群人。晚上九点到十点我也有空陪你。”
“所以你建议我留在德拉马歇这儿?”卡尔问。
“务必留下。”大学生说,已经埋首于他的书本。仿佛这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而是来自另一个声音,比那大学生的嗓音更低沉,余音还在卡尔耳中回**。他缓缓走向门帘,还朝大学生看了一眼,此刻那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一圈光亮之中,被大片黑暗包围,然后卡尔就溜进了房间。那三个睡着的人协调一致的呼吸声迎接着他。他沿着墙壁寻找那张沙发,等他找到了,他平静地伸展四肢躺在上面,仿佛这是他熟悉的床铺。那个大学生清楚地了解德拉马歇和这里的情况,也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既然他劝卡尔留在这里,卡尔就暂时没有顾虑了。他不像大学生有那么高的目标,就算在家乡也不能确定他能否顺利完成学业,如果连在家乡都显得几乎不可能,那就无人能够要求他在这个陌生的国家这么做。不过,要找到一个职位,做出点儿成绩,并且因为这点成绩而受到赞赏,这个希望肯定大得多,如果他暂时接受德拉马歇这儿的用人职位,在这份保障中等待有利的机会。看来在这条街上有许多中、低级的公司,如果他们需要用人,在挑选员工时也许不会太挑剔。如果不得不选,他也乐意在公司里当个职工,但他也可能被雇用为单纯的办事员,毕竟这个可能性也不能被排除,而身为办公室职员,将来可以坐在办公桌旁,无忧无虑地望向敞开的窗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穿过院子时看见的那个职员。当他闭上眼睛,他心安地想到他毕竟还年轻,德拉马歇总有一天会放了他,这个家看起来也实在不像是做了永久定居的打算。不过,假如有朝一日卡尔在一间办公室里有了这样一个职位,那么除了办公室的工作之外他什么也不想做,他不要像那个大学生一样分散精力。如果有必要,他愿意把夜晚也用来办公,以他在商务上微不足道的职前训练,一开始时别人肯定也会要求他这么做。他愿意一心只考虑公司的利益,接受所有的工作,包括其他职员不屑去做的工作。他满脑子都是这些好志向,仿佛他未来的老板正站在沙发前,从他脸上读出这些志向。
卡尔怀着这些念头入睡,只在起初半睡半醒之际还被布鲁内妲一声大大的叹息所惊扰,她似乎被沉重的梦境折磨,在**翻来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