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必是条偏僻的……(1 / 1)

汽车停了下来,那想必是条偏僻的郊区街道,因为四周一片安静,孩童蹲在人行道边缘玩耍,一个男子肩上扛着一大堆旧衣服,一边观察动静,一边朝着房屋的窗户喊,当卡尔下了车踏上柏油马路,上午的阳光温暖明亮地照在路上,他因为疲惫而感到不太舒服。“你真的住在这里吗?”他对着车里喊。鲁滨孙在整个行程里都安详地睡着,这时含混地咕哝了一声,给了肯定的答复,似乎在等着卡尔把他抱下车。“那么,这里就没有我的事了。再见。”卡尔说,打算沿着那条缓缓的下坡往下走。“可是卡尔,你想干吗?”鲁滨孙喊道,因为担心,他已经在车里站了起来,还站得直挺,只不过膝盖还有点儿不稳。“我得走了。”卡尔说,他亲眼看见鲁滨孙迅速康复。“只穿着衬衫就要走?”鲁滨孙问。“我会再赚到钱买件外套的。”卡尔回答,信心满满地向鲁滨孙点点头,举起手来道别。本来他真的就要走了,如果不是司机喊道:“先生,请再稍等一下。”事情很尴尬,司机还要求补付一笔车资,因为在饭店前等待的时间也要计费。“对,”鲁滨孙从车里喊道,证实这个要求合理,“我不得不在那里等你等了那么久。你还得再付点钱给他。”“没错。”司机说。“哦,假如我还有钱给你就好了。”卡尔说,把手伸进长裤口袋,虽然明知道这无济于事。“我只能向您要,”司机说,叉开两腿站在那里,“我不能向那个病人要。”一个有着烂鼻子的小伙子从房屋大门走近,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竖耳倾听。一个警察正好在街上巡逻,低头注意到这个只穿着衬衫没穿外套的人,停下了脚步。鲁滨孙也看到了这个警察,愚蠢地从另一扇车窗对着他喊“没事,没事”,仿佛可以像赶走苍蝇一样把警察赶走。那些孩童一直观察着这名警察,见他停下脚步,便也注意到了卡尔和司机,一路小跑步地过来。对面房屋的大门前站着一名老妇人,呆呆地朝这边望。

“罗斯曼。”这时一个声音从高处喊道。是德拉马歇在顶楼的阳台上喊。在泛白的蓝天下,他的身影很模糊,显然穿着一件睡袍,用一副看歌剧用的望远镜观察着街道。一把红色遮阳伞撑在他身旁,伞下似乎坐着一个女子。“哈啰,”他使劲地喊,想让别人听见他说话,“鲁滨孙也在那儿吗?”“在。”卡尔回答,鲁滨孙从车里更响亮地喊了一声“在”,来强力支持卡尔的回答。“哈啰,”德拉马歇回喊,“我马上来。”鲁滨孙从车里探出身来,说道:“他是个男子汉。”这句对德拉马歇的称赞是说给卡尔、司机、警察和每个想听的人听的。虽然德拉马歇已经离开了阳台,大家仍然心不在焉地盯着楼上的阳台看,这时那把红阳伞下果然有个身穿红洋装的壮硕女子站了起来,从阳台护栏上拿起那副望远镜,透过望远镜看着下面那群人,他们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卡尔等待着德拉马歇出现,先看着房屋大门,又看进院子,一列几乎络绎不绝的搬运工人正穿过这个院子,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体积虽小但明显很重的箱子。司机走到他的车旁,为了利用时间而用一块破布擦拭车灯。鲁滨孙轻按自己的四肢,似乎惊讶于即使全神贯注也只稍微感到疼痛,于是埋头动手小心地解开腿上厚厚的绷带。警察把黑色警棍横在胸前,静静地等待,怀着警察不管是在执行一般勤务还是在暗中埋伏时都必须具备的极大耐心。烂鼻子的小伙子在大门石墩上坐下,伸长了腿。孩童踩着小小的步伐逐渐接近卡尔,因为他们觉得身穿蓝衬衫的卡尔似乎是那群人当中最重要的,虽然卡尔并没去注意他们。

从德拉马歇下楼所需的漫长时间可以判断出这栋房屋有多高。而德拉马歇来得十分匆忙,只穿着草草束起的睡袍。“哦,你们来了!”他喊道,既欣喜又严厉。他迈开大步时,五彩的内衣不时显现。卡尔不太明白德拉马歇为何以如此轻松的装束在这城市里,在这栋高大的出租公寓里,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就像他是待在他的私人别墅里。跟鲁滨孙一样,德拉马歇也变了很多。那张黑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十分整洁,脸部肌肉经过锻炼,神情自豪而令人尊敬。他的眼睛现在总是稍微眯起来,发出令人惊讶的耀眼光芒。他的紫色睡袍虽然又旧又脏,而且对他来说太大了,可是在这件丑陋的衣服上却鼓出一条又大又厚的深色丝绸领带。“怎么样?”他问所有在场的人。警察稍微走近,倚着汽车的引擎盖。卡尔简短地说明了情况。“鲁滨孙有点儿虚弱,可是只要他费点劲儿,就能爬楼梯上去。车资我已经付过,而这位司机还想要再追讨一笔。现在我要走了。日安。”“你不能走。”德拉马歇说。“我也已经这样告诉过他了。”鲁滨孙在车里发言。“我还是要走。”卡尔说,也走了几步。但是德拉马歇已经追上来,用蛮力把他推回去。“我说你要留下。”德拉马歇大声说。“让我走。”卡尔说,打算在必要时用拳头来争取自由,虽然面对像德拉马歇这样的男子,他成功的希望很小。可是警察就站在那里,还有那个司机,街道固然平静,但偶尔也有一群群工人走过,难道大家会容许德拉马歇欺负他吗?他不会想和德拉马歇在一个房间里独处,可是在这里呢?此刻德拉马歇气定神闲地付钱给司机,那人连连鞠躬,把这笔数目不小的意外之财塞进口袋,出于感谢而走向鲁滨孙,显然在和他商量怎么把他从车里弄出来最好。卡尔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也许德拉马歇宁可容忍他悄悄走开,如果能避免争吵自然最好,于是卡尔径自走上车道,以求尽快离开。那些孩童涌向德拉马歇,提醒他卡尔溜走了,但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出手干预,因为警察把警棍一伸说:“站住!”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把警棍塞进胁下,缓缓掏出一个本子来。此刻卡尔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他,他是个壮汉,但头发几乎已经全白。“卡尔·罗斯曼。”他说。“罗斯曼。”警察复述着,他之所以这样做,无疑只是因为他是个冷静而仔细的人,可是卡尔是第一次和美国官府打交道,认为对方复述自己的名字就已经表达出某种程度的怀疑。而他的事情可能真的不妙,因为原本自顾不暇的鲁滨孙从车里探出身来,用无声的生动手势请求德拉马歇帮帮卡尔。但是德拉马歇猛摇头表示拒绝,袖手旁观,一双手插在过大的口袋里。坐在门口石墩上的小伙子向一个刚走出大门的妇人说明整件事的始末。孩童在卡尔身后围成半圆形,静静地仰望那名警察。

“出示你的身份证件。”警察说。这个问题想来只是形式上的,因为一个人若是没穿外套,身上也不会有什么证件。因此卡尔也就沉默不语,宁可详尽地回答下一个问题,来遮掩自己没有身份证件一事。然而下一个问题是:“所以说,你没有身份证件?”而卡尔不得不回答:“我没有带在身上。”“这就糟了,”警察说,思索着环顾四周,用两根手指敲着手里那个本子的封面,最后问道,“你可有工资收入?”“我之前是电梯服务员。”卡尔说。“你之前是电梯服务员,也就是说现在不是了,那你现在靠什么过活?”“现在我要去找一份新的工作。”“莫非你刚被解雇吗?”“对,在一小时之前。”“忽然被解雇?”“对。”卡尔说,抬起手来像在表示歉意。他无法在这里说出整件事的始末,就算可能说出来,要借由述说一桩已经蒙受的冤枉来防止一桩眼看就要发生的冤枉,实在显得毫无希望。如果女主厨的仁慈和领班的明智都没能让他受到公正的对待,对于街上这群人他肯定也不必指望。

“而你被解雇时没穿外套?”警察问。“是啊。”卡尔说,所以说,美国的官府也一样会把明摆在眼前的事实再问一次。(他父亲去办理旅行护照时为了官府那些无用的诘问而生了多大的气。)卡尔很想跑走,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听到任何提问。这会儿那警察甚至提出了卡尔最担心的问题:“你先前是在哪家饭店担任电梯服务员?”因为他对这个问题已有不安的预感,他的举止很可能比在平常状况下更不小心。他垂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答。他绝不能在一名警察的押送下回到西方饭店,绝不能让审讯在那里进行,让他的朋友和敌人都被请来出席,让女主厨完全放弃她对卡尔的正面看法,这个看法原本就已经大为动摇,如今她原以为他在布雷纳膳宿公寓,却将看见他被一名警察抓住,只穿着衬衫,丢了她的名片,又回到饭店,领班也许只会完全理解地点点头,至于门房长则会说这是上帝的旨意,终于找到了这个无赖。

“他原本受雇于西方饭店。”德拉马歇说,走到警察身旁。“不,”卡尔大喊,跺着脚,“那不是真的。”德拉马歇讥嘲地噘嘴看着他,仿佛他还能泄露更多事情。卡尔出人意料的激动在那群孩童当中引起了**,他们跑到德拉马歇身边,想从那里仔细看着卡尔。鲁滨孙把整个头都探出车外,紧张得一声不吭,唯一的动作是偶尔眨眨眼睛。大门口那个小伙子乐得拍手,他旁边的妇人用手肘戳了他一下,要他安静。那些搬运工人正在休息吃早餐,一个个捧着大杯黑咖啡走出来,用棍子面包在咖啡里搅拌。其中有几个在人行道边上坐下,全都大声地喝着咖啡。

“看来您认识这个小伙子。”警察问德拉马歇。“我宁可跟他不熟,”德拉马歇说,“我曾经对他很好,替他做了许多事,他却恩将仇报,这一点儿您想必很容易理解,即使您只是简短地询问过他。”“是啊,”警察说,“看来他是个倔强不听话的小伙子。”“没错,”德拉马歇说,“不过这还不是他个性中最糟的部分。”“哦?”警察说。“是的,”德拉马歇说,他打开了话匣子,用插在口袋里的一双手挥动着整件睡袍,“这小子可伶俐了。我和我那边车里那个朋友凑巧在他潦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当时他对美国的情况毫无概念,刚从欧洲来,在欧洲也没人要他,而我们带着他一起走,让他跟我们一起生活,向他说明各种事情,想替他找份工作,总想着还能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虽然种种迹象都显示这不可能。然后一天夜里他不见了,就这样一走了之,还连带发生了一些我不愿提的情况。”最后德拉马歇扯着卡尔的衬衫问道,“事情是不是这样?”“你们这些孩子退回去。”警察喊道,因为那些孩童挤向前,其中一个让德拉马歇差点绊了一跤。这时,那些搬运工人也聚精会神起来,先前他们低估了这番盘问的趣味性,现在他们聚集在卡尔身后,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卡尔就算想后退一步也不可能,此外这些搬运工人闹哄哄的声音不停地传进他的耳中,他们说着一种可能夹杂着斯拉夫语的英语,与其说是在讲话,不如说是在嚷嚷,卡尔完全听不懂。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警察说,向德拉马歇行了个礼。“总之我会把他带走,让人把他交回西方饭店。”可是德拉马歇说:“我能否请您暂时把这个小伙子交给我,我还有些事要和他了结一下。我保证会再把他送回饭店。”“我不能这么做。”警察说。德拉马歇递给他一张小卡片说:“这是我的名片。”警察赞许地看了看名片,但有礼貌地微笑着说:“不,这也没有用。”

卡尔虽然一直提防着德拉马歇,此时却视他为唯一的救星。德拉马歇想让警察把他交给他的方式固然可疑,但要说动德拉马歇别带他回饭店至少会比说动那名警察来得容易。而就算他被德拉马歇带回了饭店,也远比被警察押送回去好得多。不过,眼前卡尔当然不能让人看出他的确想留在德拉马歇这儿,否则一切就都完了。他不安地看着警察的手,那只手随时可能举起来抓住他。

最后那警察说:“最起码我得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被解雇。”德拉马歇则沉着脸看向旁边,用指尖把名片捏皱。“可是他根本没有被解雇。”鲁滨孙出人意料地喊道,他被司机扶着,尽可能把身子从车里探出来。“正好相反,他在那里有个好职位。在寝室里他地位最高,想带谁进去都行。只是他忙得要命,如果想要他做些什么,就得要等很久。他老是在领班或是女主厨身边,是他们的亲信。他绝对没有被解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怎么可能被解雇?我在饭店里受了重伤,所以他打算送我回家,而因为当时他刚好没穿外套,所以就这样跟我一起搭车回来。我当时没法再等他去拿外套。”“看吧。”德拉马歇张开双臂说道,语气像是在责备警察缺少识人之明,而他说的这两个字似乎让鲁滨孙这番不确定的话变得清清楚楚,无可反驳。

“这话是真的吗?”警察问,语气已经缓和了些。“如果这是真的,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佯称自己被解雇了?”“你应该要回答。”德拉马歇说。卡尔看着警察,在这群只顾自己的陌生人当中,警察必须要维持秩序,而他那份对大众秩序的担忧也感染了卡尔。卡尔不想说谎,把双手紧紧交缠在背后。

一个监工出现在大门口,双手一拍,示意那些搬运工人该工作了。他们甩掉咖啡杯里的残渣,不发一言,摇摇摆摆地走进屋里。“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警察说,想抓住卡尔的手臂。卡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感觉到背后因为那些搬运工人走开而开阔起来,便转过身,迈开大步拔腿就跑。那群孩童异口同声地大叫,张开小手臂跟着跑了几步。“拦住他!”警察对着几乎空****的长街喊,一边规律地喊出这句话,一边以显示出体力和训练的无声脚步追在卡尔后面跑。对卡尔来说,幸好这番追逐发生在一个劳工住宅区。劳工不站在官府那一边。卡尔跑在车道中央,因为那里的障碍最少,他偶尔看见有工人在人行道旁停下脚步静静观察着他,警察对着他们喊“拦住他”。警察聪明地跑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一边跑一边不停把警棍朝卡尔伸过来。卡尔不抱什么希望,当他们接近那些肯定也有警察在巡逻的横向街道时,那警察吹起震耳欲聋的哨声,卡尔就完全丧失了希望。卡尔的优势只在于他衣着轻便,在下坡越来越陡的街道上飞奔而下,或者说是往下跳更为贴切,只是他因为昏昏欲睡而精神涣散,往往跳得太高,既花时间又没有用处。此外,那警察无须思考,他的目标一直都在他眼前,而对卡尔来说,奔跑只是次要的事,他必须思考,在各种可能性中做出选择,一再重新做出决定。他那略显走投无路的计划是暂时避开那些横向街道,因为他无法知道那些街道上藏着什么,说不定他会正好跑进一间警卫室。他打算留在这条一目了然地延伸到远方的街道上,能留多久算多久,这条路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接上一座桥,那座桥只依稀露出前端,便消失在水汽和雾气之中。做了这个决定之后,他正想努力跑得更快一点,以求尽快穿越第一条横街,这时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警察埋伏着,身子贴在一栋位于阴影中的房屋的阴暗墙边,准备好等时机一到就朝卡尔扑过来。这下子除了转入横街没别的办法,而此时从这条横街上竟然有人不带丝毫恶意地喊他的名字——虽然他起初觉得这是个错觉,因为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觉得耳畔飕飕作响——于是他不再犹豫,用一只脚转动身体,向右拐了个直角,跑进那条横街,尽可能让那些警察措手不及。

他才跑了两大步——他已经忘了刚才有人喊他的名字,这时第二名警察也吹起了哨子,听得出他精力充沛,横街上远处的行人似乎加快了脚步——这时有人从一扇小门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卡尔,一边说“别出声”,一边把他拉进了阴暗的门廊。那人是德拉马歇,他上气不接下气,双颊发烫,头发粘在头上。他把睡袍夹在手臂下,身上只穿着内衣裤。那扇门并非房屋大门,而只是个不起眼的侧门,他随即把门闩上。“稍等一下。”他说,把头高高抬起,靠在墙上,重重地呼吸。卡尔几乎靠在他怀里,半昏迷地把脸贴在他胸膛上。“那两位先生跑过去了。”德拉马歇说,一边倾听,一边用手指着门。果然,那两名警察正跑过去,脚步声在空****的街道上响起,宛如钢铁敲在石头上。“你可真是元气大伤。”德拉马歇对卡尔说,卡尔还没喘过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拉马歇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在他旁边跪下,多次抚摸他的额头,端详着他。“现在没事了。”卡尔终于说道,吃力地站起来。“那就走吧。”德拉马歇说,他又穿上睡袍,推着因为虚弱而低着头的卡尔向前走。他不时摇摇卡尔,让他清醒一些。“你累个什么劲儿?”他说,“你可以在户外像匹马一样奔跑,我却得偷偷穿过这些该死的走廊和院子。幸好我也很能跑。”他自豪地朝卡尔背上重重一拍。“偶尔和警察来这样一趟赛跑是种很好的训练。”“我开始跑的时候就已经累了。”卡尔说。“跑得不好不必找借口。”德拉马歇说。“要不是有我,他们早就抓住你了。”“我也这么认为,”卡尔说,“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这毫无疑问。”德拉马歇说。

他们穿过一道狭长的门廊,地上铺着深色的光滑石块儿。左右两边偶尔会出现一道楼梯,或是能看进另一条较大的门廊。几乎看不见成年人,只有孩童在空****的楼梯上玩耍。一个小女孩站在栏杆旁哭泣,整张脸都闪着泪光。她一看见德拉马歇,就张着嘴吸气,跑上楼梯,频频转头确认无人跟踪她而且也无人想跟踪她,一直跑到高处才镇定下来。“刚才我跑过来时把她撞倒了。”德拉马歇笑着说,伸出拳头作势威胁她,她尖叫着继续往上跑。

他们一路经过的院子里也十分冷清。只偶尔有个仆人推着二轮推车走过来,一个妇人在井边汲水装进罐子,一名邮差踩着平静的步伐穿过整座院子,一个蓄着白色大胡子的老人双腿交叉坐在一扇玻璃门前抽着烟斗,一家货运公司门口正在卸货,闲散的马儿悠悠转动头部,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张纸,监督着卸货的工作,一间办公室的窗户打开了,坐在写字台旁的一名职员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卡尔和德拉马歇正好从窗外经过。

“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安静的地方了,”德拉马歇说,“晚上有几小时很吵,但是白天这里十全十美。”卡尔点点头,他觉得这里太安静了。“我也根本不能住在别的地方,”德拉马歇说,“因为布鲁内妲受不了一点儿吵闹。你认识布鲁内妲吗?哦,你将会见到她的。总之,我建议你尽量别出声。”

当他们来到通往德拉马歇住处的楼梯,那辆汽车已经驶离,烂鼻子的小伙子来通报,说他把鲁滨孙抬上楼去了,他对卡尔的再度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德拉马歇只向他点点头,仿佛他是个尽了分内责任的用人,便拉着卡尔上了楼梯,卡尔有点犹豫地望向阳光灿烂的街道。“我们马上就到楼上了。”德拉马歇在爬楼梯时说了好几次,但是他的预告并未成真,在一段楼梯之后总是又接着另一段楼梯,只是方向略有改变。有一次卡尔甚至停下脚步,倒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对这道楼梯的长度感到无能为力。“公寓在很高的楼上,”他们继续走时德拉马歇说,“不过这也有好处。我们很少出门,整天都穿着睡袍,日子过得很舒服。当然也不会有访客到这么高的楼上来。”“哪儿来的访客呢?”卡尔心想。

终于,鲁滨孙出现在楼梯平台上,在一扇关着的房门前,他们终于到了。那道楼梯仍未到尽头,而是在昏暗中继续向上延伸,看不出有即将结束的迹象。“我就是这么想的,”鲁滨孙小声说,仿佛仍旧疼痛难当,“德拉马歇会把他带来的!罗斯曼,假如没有德拉马歇你该怎么办!”鲁滨孙穿着内衣裤站在那里,尽可能用西方饭店的人给他的那条小毯子把自己裹住,看不出他为何不进公寓去,而要站在这里,在可能经过的人面前丢人现眼。“她在睡吗?”德拉马歇问。“我想没有,”鲁滨孙说,“但我还是宁愿等你回来。”“我们得先看看她是否在睡。”德拉马歇说,弯身凑向钥匙孔。他把头转来转去,透过钥匙孔向里面望了许久,然后站直了说:“看不清楚,卷帘放下来了。她坐在沙发上,也许在睡觉。”“她生病了吗?”卡尔问,因为德拉马歇站在那儿,像是在请人替他出主意。但他却厉声反问:“生病?”“他又不认识她。”鲁滨孙替卡尔辩解。

走廊上再过去几扇门处,有两个妇人走出来,用围裙把手擦干净,向德拉马歇和鲁滨孙望过来,似乎在谈论他们。从一扇门里还蹦出了一个少女,她一头闪亮的金发,依偎在那两个妇人之间,挽着她们的手臂。

“这是些讨厌的女人,”德拉马歇低声说,但显然只是顾虑到布鲁内妲在睡觉才放低音量,“过些时候我要去向警方检举她们,到时候我就能清静好几年。别往那边看。”他生气地嘘了卡尔一声,卡尔觉得既然他们得在走廊上等布鲁内妲醒来,看向那些妇人也没什么坏处。因此他生气地摇摇头,仿佛他没必要听从德拉马歇的告诫,为了更明白地表达出这一点,他想朝那些妇人走过去,这时鲁滨孙拉住他的衣袖,说道:“罗斯曼,你要小心。”德拉马歇已经被卡尔给惹恼了,那少女的放声大笑使她更加恼火,他挥动手臂迈开大步朝那些女子冲过去,她们各自一溜烟地消失在自家门后。“我常常得像这样清理走廊。”德拉马歇说,他踩着缓慢的步伐走回来。这时他记起卡尔先前的反抗,说:“至于你,我希望你好好改改你的态度,否则我就会让你吃苦头。”

这时,从房间里传出一个询问的声音,语气温柔疲倦:“德拉马歇?”“是的,”德拉马歇回答,和气地看着门,“我们可以进去吗?”“哦,可以啊。”对方说,德拉马歇朝在他背后等待的两人瞄了一眼,然后缓缓打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没有窗户,阳台门的门帘一直垂到地板上,而且不太透光,此外房间里堆满了家具,到处挂着衣服,让房间变得昏暗。空气很闷,几乎能闻到灰尘味,那灰尘累积在角落里,显然谁也够不到。卡尔走进去时首先注意到的是排成一列的三个柜子。

沙发上躺着先前从阳台向下望的那个女子。她身上那件红洋装的下摆有点歪斜,一个裙角直垂到地板上,两条腿的膝盖以下都露了出来,她穿着白色毛袜子,没穿鞋子。“真热呀,德拉马歇。”她说,把脸从墙边转开,慵懒地朝德拉马歇伸出手,把手悬在半空中,他握住她的手亲吻。卡尔只看着她的双下巴,在她转头时,那下巴也跟着转动。“要我叫人把门帘拉上去吗?”德拉马歇问。“千万不要。”她闭着眼睛说,仿佛感到绝望,“拉上去会更热。”卡尔走到沙发末端,想把那女子看仔细一点儿,他对她的抱怨感到纳闷,因为根本不算特别热。“等一下,我来让你舒服一点儿。”德拉马歇怯怯地说,解开她脖子上几颗纽扣,把洋装拉开一些,使得脖子和胸部上方敞开来,露出衬衣淡黄色的柔软蕾丝花边。“那是谁,”女子蓦地指着卡尔说,“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你马上动手做点有用的事,”德拉马歇说,把卡尔推到一旁,一边安抚那个女子,“那只是我带来服侍你的少年。”“可是我谁也不要,”她喊道,“你为什么把陌生人带回公寓?”“可是你不是一直想要有人服侍吗?”德拉马歇说,跪了下来。那张沙发虽然很宽,但布鲁内妲身旁却没有一点儿空位。“唉,德拉马歇,”她说,“你不了解我,就是不了解我。”“那我还真是不了解你。”德拉马歇说,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不过没有关系,只要你这么希望,他马上就走。”“既然他已经在这儿了,就留下来吧。”她又说。因为疲惫,卡尔十分感激这句也许根本并非出于善意的话,他隐约想起那道长得没有尽头的楼梯,想到他说不定又得跨过在毯子里安详睡着的鲁滨孙马上再下楼去,于是不顾德拉马歇生气地挥手,说道:“无论如何,我感激您愿意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大概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睡了,还做了很多工作,经历了种种刺激。我很累,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里。只要让我睡几小时,之后您尽管赶我走,不必有任何顾虑,而我也会乐于离开。”“你大可以留下来。”女子说,又嘲讽地加了一句,“你也看得出来,我们这里位置多的是。”“所以你得离开,”德拉马歇说,“我们用不上你。”“不,他该留下。”女子说,又恢复了严肃。于是德拉马歇对卡尔说:“那你就找个地方躺下吧。”仿佛在实现她的愿望。“他可以睡在那些窗帘上,但是得先把靴子脱掉,才不会扯破什么。”德拉马歇把她所说的位置指给卡尔看。在门和三个柜子之间堆着各式各样的窗帘。假如把这些窗帘全都整整齐齐地折好,把重的放在最下面,再把比较轻的叠上去,最后再把塞在这堆窗帘里的木板和木环抽出来,那么还可以作为一个差强人意的床铺,但目前它却只是摇来晃去、滑溜溜的一堆东西。尽管如此,卡尔还是立刻在那上面躺下,因为他太累了,没精神去做睡前的准备,再说他也得考虑到主人,不要太费事张罗。

他几乎就快要酣然入睡时,听见一声大叫,他爬起来,看见布鲁内妲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双臂张开,紧紧抱着跪在她面前的德拉马歇。这一幕令卡尔感到尴尬,他又躺回去,陷入那堆窗帘里,打算继续睡觉。他觉得事情很明白,在这里就连待上两天他都受不了,因此他更需要先好好睡个够,之后才能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迅速做出正确的决定。

可是布鲁内妲已经看见了卡尔因为疲惫而睁大的眼睛,这双眼睛先前已经吓到过她一次,她喊道:“德拉马歇,我受不了这种热,我身上太热了,我得脱掉衣服,我得洗澡,把这两个人赶出房间,随便你把他们赶去哪里,去走廊上,去阳台上,只要别让我再看见他们。我是在自家公寓里,却老是受到打扰。假如我能够单独和你在一起就好了,德拉马歇。唉,天哪,他们还在那里!这个不要脸的鲁滨孙在女士面前居然只穿着内衣裤。这个陌生少年刚才还疯狂地盯着我,现在又躺下,想要蒙骗我。把他们赶走吧,德拉马歇,他们是累赘,压在我胸口,如果我现在死掉,都是因为他们。”

“他们马上就会出去,你尽管脱掉衣服。”德拉马歇说,走到鲁滨孙身边,一脚踩在他胸膛上,用脚摇他。同时他对着卡尔喊道:“罗斯曼,起来!你们两个都得到阳台上去!没有叫你们之前不准进来,否则你们就试试看!现在动作快,鲁滨孙,”他把鲁滨孙摇得更厉害了,“还有你,罗斯曼,当心点儿,别让我也过去找你。”说着他大声拍手。“怎么这么慢!”布鲁内妲在沙发上喊,她坐着时把两腿大大叉开,让她过度肥胖的身体能有更多空间,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气喘吁吁,经常停下休息,才能弯腰够到袜子的上端,把袜子脱下一点儿,但她没法把袜子整个脱掉,这得由德拉马歇来做,而她此刻正不耐烦地等着他。

卡尔在疲惫中麻木地从那堆窗帘上爬下来,慢慢走向通往阳台的门,有块儿窗帘布缠在他脚上,他满不在乎地拖着走。当他从布鲁内妲身旁走过,在精神涣散中他甚至还说了声“祝您晚安”,再经过把阳台门稍微拉开的德拉马歇身旁,走到阳台上。鲁滨孙紧跟在卡尔后面,瞌睡的程度大概不亚于他,因为他喃喃地说:“老是这样虐待人!除非布鲁内妲一起来,否则我不会到阳台上去。”但尽管他信誓旦旦,但还是乖乖地走了出去,因为卡尔已经躺在那张扶手椅上,他立刻就躺在石板地上。

等卡尔醒来,已经是晚上了,星星高挂空中,月亮从街道对面那排高楼背后升起。卡尔先四下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呼吸了几口令人神清气爽的清凉空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先前是多么大意啊,不顾女主厨的所有建议、德蕾莎的所有告诫、自己的所有担忧,居然四平八稳地坐在德拉马歇的阳台上,甚至睡掉了大半天,仿佛他最大的敌人德拉马歇不在那门帘后面。懒惰的鲁滨孙在地板上翻过身来,拉着卡尔的脚,似乎是用这个法子弄醒了卡尔,因为他说:“罗斯曼,你真能睡!这就是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你到底还想睡多久?我本来还想让你继续睡,可是一来我躺在地板上太过无聊,二来我饿得要命。麻烦你站起来,我在那张椅子下面放了一点吃的,我很想把它拉出来。我也会分你一点儿。”卡尔站起来,看着鲁滨孙没有站起来而匍匐着接近,伸出手从椅子下拖出一个镀银的盘子,就像用来放名片的那一种。可是在这个盘子上摆着的是半截全黑的香肠、几根细细的香烟、一个沙丁鱼罐头和一堆糖果。沙丁鱼罐头已经打开,但是还有七八分满,浸在油里,那些糖果多半被压扁成了一大块儿。接着又出现了一大块儿面包和一个像香水瓶的东西,不过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香水,因为鲁滨孙格外心满意足地指着它,抬起头来对着卡尔咂嘴。“罗斯曼,你看。”鲁滨孙说,他狼吞虎咽地吞下一条又一条的沙丁鱼,偶尔用一条羊毛披巾擦掉手上的油,那披巾显然是布鲁内妲落在阳台上的。“罗斯曼,你看,如果不想挨饿,就得像这样保存食物。唉,我完全被晾在一边。如果你老是被人当成狗来对待,到最后你就真的成了一条狗。幸好你在这里,罗斯曼,至少我能有个人说说话。这栋房子里没人跟我说话。大家都讨厌我们。而且全都是因为布鲁内妲。她当然是个很棒的女人。嘿——”他示意卡尔弯下身子,为了在他耳边低语——“我曾经见过她光着身子。哦!”——忆及这件乐事,他开始在卡尔的腿上又捏又拍,直到卡尔喊道:“鲁滨孙,你疯了。”抓住他的手推回去。

“你就还只是个孩子,罗斯曼。”鲁滨孙说,从衬衣下掏出他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一把短刀,拿下刀鞘,切开那截硬香肠。“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不过,在我们这儿你就来对地方了。坐下吧。你不要吃一点吗?嗯,如果你看着我,说不定就会有了胃口。你不要喝点什么吗?你根本什么都不要。而且你也不怎么爱说话。可是我不管跟谁待在阳台上都无所谓,只要还有个人在这儿就好。因为我经常待在阳台上。这给布鲁内妲带来很大的乐趣。她只需要想出个主意,一会儿她觉得冷,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她要睡觉,一会儿要梳头,一会儿要解开紧身胸衣,一会儿要穿上,然后我就每次都被赶到阳台上。偶尔她真的会做她说了要做的事,但是通常她都只是跟先前一样躺在沙发上,动也不动。之前我常常把门帘稍微拉开一点儿往里面看,可是自从有一次被德拉马歇发现了,用鞭子在我脸上打了好几下——我很清楚他并不想这么做,只是在布鲁内妲的请求下才做的——你看见这几道鞭痕了吗?——我就不敢再往里面看了。于是我就躺在这阳台上,除了吃东西没别的消遣。前天晚上我又独自躺在这里,当时我还穿着我的漂亮衣服,只可惜那衣服丢在你的饭店里了——这些坏蛋!把那些昂贵的衣服从我身上扯下来!——言归正传,当我又独自躺在这里,透过栏杆向下望,我不禁悲从中来,开始号啕大哭。这时候布鲁内妲刚好走出来到我身边,我原先并没有注意到,她穿着那件红洋装——这件衣服在所有的衣服当中最适合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鲁滨孙,你为什么哭?’接着她拉起洋装,用裙边擦拭我的眼睛。要不是德拉马歇喊她,她不得不马上再进房间去,谁晓得她还会做什么。我当然以为这会儿该轮到我了,就隔着门帘问我是否可以进去。你猜布鲁内妲怎么说?‘不!’她说,又说,‘你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卡尔问。

“抱歉,罗斯曼,你这个问题不怎么聪明,”鲁滨孙回答,“你也一样会留在这里,哪怕他们会对你更糟。再说他们对我也并没有没那么糟。”

“不,”卡尔说,“我一定要离开,也许就在今天晚上。我不会留在你们这儿。”

“你要怎么办到?比如说,今天晚上你要怎么离开?”鲁滨孙问,他把面包柔软的部分切下来,仔细地浸在沙丁鱼罐头的油里。“你要怎么离开,如果你连房间都不准进去。”

“为什么我们不准进去?”

“这个嘛,在没有摇铃之前,我们不准进去,”鲁滨孙说,他尽可能张大嘴巴,津津有味地吃掉那油腻腻的面包,同时用一只手接住从面包上滴下的油,不时把剩下的面包浸在这个充当容器的掌心。“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更严格了。起初那里只有一条薄薄的门帘,虽然看不见里面,但在晚上还是看得出影子。这让布鲁内妲感到不自在,所以我只好把她的一件大衣改成门帘,取代原来的门帘挂在这门上。如今什么也看不到了。另外,之前我随时可以问我是否能进去了,而他们会看情况回答‘可以’或‘不行’,可是后来我大概是问得太频繁了,布鲁内妲受不了——她虽然很胖,但体质很弱,常常头痛,一双腿几乎总是关节痛——所以他们就决定不准我再问,我可以进去的时候,他们就会按桌上的铃。那铃声之大,就算我在睡觉也会被吵醒——我曾经为了解闷在这里养过一只猫,它被这铃声吓了一跳,就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嗯,铃声今天还没响过——因为如果铃响了,我不仅是可以进去,而且是非进去不可——而铃声若是这么久都没有响,就可能还要很久以后才会响。”

“哦,”卡尔说,“可是适用于你的,不见得也适用于我。这种规定根本就只适用于愿意逆来顺受的人。”

“可是,”鲁滨孙大声说,“为什么这规定不该也适用于你?这理所当然也适用于你。你只管跟我一起在这里等,直到铃声响起。到时候你再试试看你走不走得了。”

“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就只是因为德拉马歇是你朋友吗?还是因为他比你强?这算什么生活呢?去巴特佛镇不会更好吗?你们原本不是想去那儿吗?还是干脆去加州,你不是有朋友在那儿?”

“哦,”鲁滨孙说,“这种事是无法预料的。”他先从那个香水瓶里喝了一大口,说道,“敬你,亲爱的罗斯曼,”才又继续叙述,“当初你那样过分地扔下我们,那时候我们的情况很糟。在头几天里我们没找到工作,再说德拉马歇也不想工作,他本来可以找得到的,但他总是只派我去找,而我运气不好。他只会到处闲晃,那时已经接近傍晚了,而他只带回了一个女用钱包,钱包虽然很漂亮,是珍珠做的,但是里面几乎空空如也,现在他把这钱包送给布鲁内妲了。后来他说我们该去挨家挨户乞讨,当然也能趁机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为了让场面好看一点儿,我就在别人家门口唱歌。德拉马歇一向运气好,我们才站在第二户人家门口,那是间位于一楼的豪华寓所,我们在门口对着厨娘和用人唱了首歌,这时寓所的女主人走上门前的台阶,正是布鲁内妲。也许是衣服束得太紧,她根本爬不上台阶。可是她的模样多美啊,罗斯曼!她穿着一件纯白的衣裳,拿着一把红色遮阳伞,让人想把她舔了、喝了。哦,天哪,她真美。这么个女人!你倒是说说,怎么会有这种女人?男女用人当然马上跑去迎接她,几乎是把她抬了上来。我们两个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向她敬礼,这是这里的习俗。她站了一会儿,因为还没有完全喘过气来,而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时候我饿得有点儿神志不清了,而近处的她还要更美,丰腴健壮,而且因为穿着一件特别的紧身胸衣全身都绷得紧紧的——改天我可以让你看看柜子里的这件胸衣——总之,我从后面稍微摸了她一下,但是摸得很轻,你知道的,就那样轻轻碰了一下。当然不会有人容忍一个乞丐去碰一个贵妇。那几乎不算是碰,但毕竟还是碰了。谁晓得事情的结果还会有多糟,要不是德拉马歇马上赏了我一巴掌,而且打得我马上得用两只手捧住脸颊。”

“看你们做的好事。”卡尔说,完全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在地板上坐下。“所以那就是布鲁内妲?”

“是啊,”鲁滨孙说,“那就是布鲁内妲。”

“你不是说过她是个歌手吗?”卡尔问。

“她的确是个歌手,而且是个了不起的歌手。”鲁滨孙回答,他把一大块儿糖果放在舌头上滚来滚去,偶尔用手指把挤出来的再塞回去。“不过,那时候我们当然还不知道,我们只看出她是个有钱的贵妇。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可能她什么也没感觉到,因为我真的只用指尖碰了她一下。但是她一直看着德拉马歇,而他也——他已经料到了——盯着她的眼睛。于是她对他说:“你进来一下。”用遮阳伞指着寓所里面,要德拉马歇走在她前面。接着他们两个就走了进去,用人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们把我忘在门外,当时我想那不会花太久的时间,就坐在台阶上等德拉马歇。可是德拉马歇没出来,反而是那个用人走出来,给了我一碗汤。“德拉马歇真周到!”我心想。我喝汤的时候那用人还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跟我说了一些布鲁内妲的事,那时我看出这次来布鲁内妲家对我们可能意义非凡。因为布鲁内妲是个离了婚的女人,拥有一大笔财产,而且完全独立。她的前夫拥有一座生产可可粉的工厂,虽然一直还爱着她,她却根本不想理他。他常常到这间寓所来,总是穿戴得很高雅,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婚礼——这些话句句属实,我也见过他——但是不管他用再多钱贿赂这个用人,这用人还是不敢去问布鲁内妲要不要接见他,因为他曾经问过几次,而布鲁内妲总是拿刚好在她手边的东西扔向他的脸。有一次甚至扔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热水袋,砸断了他一颗门牙。唉,罗斯曼,你看看!”

“你怎么会见过她的前夫?”卡尔问。

“他有时候也会上来。”鲁滨孙说。

“上来?”卡尔惊讶地在地板上轻轻一拍。

“你大可以感到惊讶,”鲁滨孙继续说,“那用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感到惊讶。你想想看,布鲁内妲不在家的时候,她前夫就叫用人带他到她房间去,每次都拿走一件小东西当作纪念,每次都留下一点贵重的东西给布鲁内妲,并且严格禁止用人告诉她那是谁送的。可是有一次,当他带来了——如同那用人所说,而我也相信——简直是无价的瓷器,布鲁内妲想必是不知怎的认了出来,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乱踩一通,在上面吐口水,还做了点别的,使得用人恶心得几乎没法把它弄出去。”

“她前夫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卡尔问。

“这我也不知道,”鲁滨孙说,“但我想他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至少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会跟他谈起这件事。他每天都在街角等我,如果我去了,就得把最新消息告诉他,如果我没去,他会等个半小时再离开。这对我来说是笔很好的外快,因为他对这些消息付钱很大方,可是自从德拉马歇知道了这件事,我就得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他,所以我就不常去了。”

“可是她前夫想要什么呢?”卡尔问,“他究竟想要什么呢?他明明听见了她不想要他。”

“是啊。”鲁滨孙叹了口气,点燃了一根香烟,大幅挥动手臂,把烟吹向高处。然后他似乎改变了心意说:“这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他能够像我们这样躺在这阳台上,他会愿意付一大笔钱。”

卡尔站起来,倚着栏杆,看着下面的马路。月亮已经露出脸来,但月光尚未照进街道深处。白天空****的街道此时挤满了人,尤其是在各房屋的大门前,大家都慢吞吞地移动,男性的衬衫和女性的鲜艳洋装在黑夜的衬托下隐约可见,没有人戴帽子。周围的许多阳台上全是人,在电灯的光线中,或大或小的阳台上,一家人或围着一张小桌而坐,或坐在一排椅子上,或把头从房间里伸出来。男人叉开两腿坐着,把脚从栏杆之间伸出去,读着几乎垂到地面的报纸,或是玩着纸牌,看似一言不发,却会重重拍桌子。女人腿上摆满了针线活,只偶尔会抽空朝四周或马路上瞄一眼,隔壁阳台上一个虚弱的金发妇人频频打呵欠,翻白眼,总是把她正在缝补的衣物拿起来掩住嘴巴,孩童就连在最小的阳台上也有办法互相追逐,让父母不胜其扰。许多房间里都有留声机,播放着歌曲或管弦乐曲,大家并未特别留意这些音乐,但一家之主偶尔会使个眼色,接着就有人急忙跑进房间里再放上一张新唱片。在几扇窗边可以看见一动不动的情侣,在卡尔对面的一扇窗前就站着这样一对情侣,年轻男子搂着那女孩,把手按在她胸脯上。

“你认识隔壁的人吗?”卡尔问鲁滨孙,鲁滨孙此时也站了起来,因为他冷得发抖,除了自己那条被子,还把布鲁内妲的毯子也裹在身上。

“几乎谁也不认识。这就是我这个职位糟糕的地方。”鲁滨孙说,把卡尔拉近自己,以便在他耳边低语,“否则我目前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布鲁内妲为了德拉马歇变卖了一切,带着她的全部财产搬进这间郊区公寓,为的是全心全意献身给他,不受任何人打扰,而这也是德拉马歇的愿望。”

“她把用人都辞退了吗?”卡尔问。

“没错,”鲁滨孙说,“这里哪有地方安顿那些用人?这些用人都是些挑剔的大爷。有一次德拉马歇在布鲁内妲那儿干脆用耳光把一个用人赶出房间,他扇了一个又一个的耳光,直到那人出去。其他的用人当然就联合起来在门前吵吵闹闹,这时候德拉马歇走出来(当时我不是用人,而是长住的客人,但我还是跟那些用人在一起),问道:‘你们想要怎么样?’年纪最长、名叫伊希多尔的用人便说:‘你没资格跟我们说话,夫人才是我们的主人。’你大概已经听出来他们非常尊敬布鲁内妲。可是布鲁内妲没理会他们,朝德拉马歇跑过去,当时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笨重,在所有人面前拥抱他、亲吻他,叫他‘最亲爱的德拉马歇’。最后她说:‘快把这些猴子都赶走。’猴子——她指的是那些用人,你可以想象他们当时的表情。接着布鲁内妲把德拉马歇的手拉向她系在腰带上的钱包,德拉马歇把手伸进去,开始付钱给那些用人,对于付钱这件事,布鲁内妲的唯一参与就是敞开腰带上的钱包站在那里。德拉马歇必须一再去掏钱,因为他付钱时数都没数,也没有审核对方的要求。最后他说,既然你们不想跟我说话,我就只以布鲁内妲的名义告诉你们‘马上打包离开’。他们就这样被解雇了,后来还有几桩官司,有一次德拉马歇甚至得上法庭去,但是详细的情形我不清楚。只是那些用人一走,德拉马歇就对布鲁内妲说:‘现在你不就没有用人了?’而她说:‘有鲁滨孙呀。’于是德拉马歇就在我肩膀上一拍说:‘好吧,你就当我们的用人。’而布鲁内妲拍拍我的脸颊,如果有机会的话,罗斯曼,也让她拍拍你的脸颊,那种感觉有多美妙,你会惊讶的。”

“所以说,你成了德拉马歇的用人?”卡尔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