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鲁滨孙事件(1 / 1)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卡尔自然以为那是个客人,几乎看也没看那人,就赶紧把苹果塞进口袋,急忙走向电梯。那人却说:“晚安,罗斯曼先生,是我,鲁滨孙。”“你倒是变了很多。”卡尔摇摇头说。“是啊,我过得很好。”鲁滨孙说,看着自己的一身打扮,那些衣物个别来看也许都相当精致,但却胡乱凑在一起,显得褴褛。最醒目的是一件显然是第一次穿的白色背心,有四个镶着黑边的小口袋,鲁滨孙也试图借由挺起胸膛来让人注意到这件背心。“你穿着昂贵的衣服。”卡尔说,不禁想起他那套漂亮大方的衣服,穿上那套衣服他就算站在雷纳身旁也不会逊色,而那两个坏朋友却把衣服给卖了。“是啊,”鲁滨孙说,“我几乎每天都会买点东西。你喜欢我这件背心吗?”“很不错。”卡尔说。“不过这些口袋不是真的,只是做成口袋的样子。”鲁滨孙说,抓起卡尔的手,让他自己去确认一下。可是卡尔向后退,因为从鲁滨孙的嘴里冒出一股难闻的酒气。“你又喝了很多。”卡尔说,已经又站回栏杆旁。“不,”鲁滨孙说,“并不多。”又加了一句,“否则人在世上还有什么呢。”这话与他先前的心满意足自相矛盾。有客人搭电梯上楼,中断了这番谈话,卡尔刚刚回到楼下,就来了一通电话,要卡尔去请饭店医师,因为八楼有一位女士晕倒了。去请医师时,卡尔暗中希望鲁滨孙在这段时间里已经离开,因为他不想被人看见和鲁滨孙在一起,而且想起德蕾莎的告诫,他也不想听到关于德拉马歇的事。可是鲁滨孙仍旧以彻底酒醉之人的僵硬姿势站在那儿等,饭店的一名高级主管刚好经过,拿着黑色手杖,头戴黑色礼帽,幸好他没有特别去注意鲁滨孙。“罗斯曼,你不想到我们那儿去看看吗?我们现在过得很好。”鲁滨孙说,用引诱的目光看着卡尔。“是你在邀请我,还是德拉马歇?”卡尔问。“是我和德拉马歇。我们在这件事情上意见一致。”“那我就告诉你,并且请你转告德拉马歇,我们的分手已成定局,如果这件事本身还不够清楚的话。你们两个带给我的痛苦比其他任何人都多。难道你们还下定决心要来继续打扰我吗?”“我们可是你的同伴啊。”鲁滨孙说,眼里噙着酒醉的泪水,令人厌恶。“德拉马歇要我告诉你,他想要为从前发生的一切补偿你。我们现在和布鲁内妲住在一起,她是个出色的女歌手。”说完他就打算要高歌一曲,卡尔适时嘘了他一声:“你安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罗斯曼,”鲁滨孙只在唱歌一事上被吓唬住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同伴。现在你在这里有这么好的职位,你可以给我一点钱。”“你只会把钱拿去喝酒,”卡尔说,“我看见你口袋里还塞着酒瓶,我刚才离开的时候你肯定又从瓶子里喝了酒,因为一开始时你还相当清醒。”“这只是我在办事的时候为了提神才喝的。”鲁滨孙替自己辩解。“我也不想再去改正你的毛病。”卡尔说。“可是钱呢!”鲁滨孙睁大了眼睛说。“大概是德拉马歇派你来要钱的。好,我给你钱,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要马上离开这里,而且再也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如果你有事想告诉我,就写信给我。地址只要写卡尔·罗斯曼,西方饭店的电梯服务员。这样就够了。但是我再说一次,你不准再到这里来找我。我是在这里工作,没有时间接待访客。你愿意在这个条件下拿到钱吗?”卡尔问,同时伸手到背心口袋里,因为他决定牺牲今夜的小费。鲁滨孙听到这个问题只是点头,并且沉重地呼吸。卡尔误解了这个情况,又再问了一次:“要还是不要?”

这时鲁滨孙示意卡尔到他身边去,他摇摇晃晃,用已经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罗斯曼,我很想吐。”“见鬼了。”卡尔脱口而出,用双手把他拖到栏杆旁。

而鲁滨孙也已经张嘴往下吐。在他暂停呕吐时,他盲目地摸向卡尔,说“你实在是个好孩子”或是“就快好了”,但还差得很远,要不就是说“那些畜生,他们都灌我喝了些什么”。因为不安和厌恶,卡尔在他身边待不住了,开始来回踱步。在电梯旁边这个角落里,鲁滨孙被遮住了,可是如果还是有人看见了他,那怎么办?那些神经质的有钱客人只等着向跑过来的饭店主管提出申诉,然后这名主管就会气冲冲地向全体员工进行报复,饭店里的便衣侦探也可能会经过,他们经常换人,除了管理部门,谁也不认识他们,凡是带着审视目光的人都让人以为是便衣侦探,而那审视的目光也可能只是因为近视。而在下面整夜无休的餐厅部门,只要有人走进食物贮藏室,吃惊地发现采光天井的秽物,就会打电话来问卡尔上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到了那时候,卡尔还能否认鲁滨孙在这儿吗?而如果他供出鲁滨孙,鲁滨孙因为愚蠢和绝望难道不会非但不道歉,反而把一切都赖在卡尔身上?到时候卡尔不就会立刻被解雇?因为最耸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电梯服务员,这家饭店层级分明的工作人员中最低级、最可有可无的员工,让他的朋友弄脏了饭店,吓坏了客人,甚至赶走了客人。饭店能够继续容忍有这种朋友的电梯服务员吗?何况他还让这种朋友在工作时间来拜访他?看起来不就像是这样的电梯服务员本身也是个酒鬼,或是比这更糟,因为还有一种猜测会更令人信服,除了他用饭店储存的食物喂养他的朋友,他们还在这家努力保持清洁的饭店随便找个地方做出鲁滨孙此刻做出的事?而且既然偷窃的机会多得数不清,这样一个电梯服务员又怎么会只局限于偷窃食物?众所周知那些客人漫不经心,到处都是敞开的柜子,许多珍贵物品随便放在桌上,还有打开的首饰盒和随手乱扔的钥匙。

卡尔刚看见远处有客人从地下室的一个场所走上来,那里的一场综艺表演刚刚结束。卡尔站在他的电梯前待命,根本不敢转头去看鲁滨孙,因为他害怕自己可能会看见的情景。他没有听见一丝声响,连一声叹息也没听见,但是这并未令他安心。他虽然替客人服务,载着他们上上下下,但他无法完全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每次搭乘电梯下楼他都准备好在楼下会碰到令人难堪的意外。

卡尔终于又有空去看鲁滨孙了,他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把脸压在膝盖上,硬顶圆帽高高地推到额头上。“现在你快走吧,”卡尔坚决地小声说,“钱在这里。如果你动作快一点,我还可以告诉你走哪条路最快。”“我走不了,”鲁滨孙说,用一条小手帕擦拭额头,“我会死在这里。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不舒服。德拉马歇带着我去那些高级场所,可是我的肠胃受不了这种过分讲究的东西,我每天都跟德拉马歇这么说。”“可是你实在不能待在这儿,”卡尔说,“你得考虑到你人在哪里。如果有人发现你在这里,你会受到惩罚,而我会丢了工作。你希望这样吗?”“我走不了,”鲁滨孙说,“我宁可从那里跳下去。”他从栏杆柱子之间指着那个采光天井。“像这样坐着,我还可以忍受,但是我站不起来,你刚才走开的时候我已经试过了。”“那我去叫辆车,你搭车到医院去。”卡尔说,摇了摇鲁滨孙的一条腿,他似乎随时可能陷入全然的麻木。可是“医院”这个字眼似乎在鲁滨孙脑中唤起了可怕的想象,他一听见,就大声哭了起来,向卡尔伸出双手请求怜悯。

“安静。”卡尔说,一巴掌朝他的双手拍下去,跑去找自己夜里曾代为值班的那个电梯服务员,请对方也暂时帮忙代班,再急忙回到鲁滨孙身旁,使劲把仍在啜泣的他拉起来,轻声对他说:“鲁滨孙,如果你希望我照顾你,那你就要努力打起精神,现在站直了走一小段路。我将带你到我的床铺去,你可以待在那里,等到你身体舒服一些。你很快就会恢复,连你自己都会感到惊讶。但是现在你的举止要像样一点儿,因为走廊上到处都是人,而我的床铺也位于一间共享的大寝室里。只要别人稍微注意到你,我就不再帮得了你。而且你必须要睁开眼睛,我不能像带着一个生重病的人一样拖着你走来走去。”“你觉得怎么做恰当,我就怎么做。”鲁滨孙说,“可是你一个人没法带我走。你不能也去把雷纳找来吗?”“雷纳不在这里。”卡尔说。“哦,对,”鲁滨孙说,“雷纳和德拉马歇在一起。是他们两个叫我来找你的。我把事情全弄混了。”趁着鲁滨孙这样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卡尔推着他向前,也幸运地带着他来到一个角落,从那里有一条灯光比较黯淡的走廊通往电梯服务员的大寝室。一名电梯服务员正以全速朝他们跑来,从他们身旁经过。此外,到目前为止他们碰到的人都不具危险性,因为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是最安静的时刻,而卡尔心里明白,假如他此刻无法成功地把鲁滨孙弄走,等到天一亮,白天的活动一展开,就根本想都别想了。

在寝室的另一端正好有人大打出手,或是在进行其他活动,听得见有节奏的拍手声、激动的跺脚声和运动时的呼喊。在近门这半间寝室里只看得见少数几个人不为所动地在**睡觉,他们大多仰躺着,凝视着空中,偶尔有一个人从**跳起来,也许刚好穿着衣服,也许刚好没穿衣服,去看看寝室另一端情况如何。于是卡尔趁着无人注意,把稍微习惯了行走的鲁滨孙带到了雷纳的**,因为雷纳的床离门很近,而且幸好无人占用,而卡尔远远看见自己的**安稳地睡着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陌生少年。鲁滨孙的身体一碰到床,就立刻睡着了,一条腿还在床外摇晃着。卡尔把毯子拉过来盖住他的脸,认为至少在接下来这段时间无须担心,因为鲁滨孙肯定不会在六点之前醒来,而到时候卡尔也已经又回到这里,说不定已经和雷纳想出了办法来把鲁滨孙弄走。只有在十分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有高层单位来检查这间寝室,多年前电梯服务员就成功地让饭店废止了从前常见的一般性检查,因此在这一方面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等到卡尔再回到他负责的电梯旁,他看见自己那部电梯和旁边那个电梯服务员所负责的电梯都正在上升。他不安地等待着,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那部电梯先下来,而不久之前在走廊上飞奔的那个少年从电梯里走出来。“嘿,罗斯曼,你到哪儿去了?”对方问道,“你为什么没去通报?”“可是我明明跟他说了,要他暂时替我代班。”卡尔回答,指着负责隔壁电梯的那个少年,那少年正走过来。“我也在人潮最多的时候替他代了两小时的班。”“这些话都没错,”那个少年说,“可是这并不够。你难道不知道在工作时缺席,哪怕只缺席一会儿,都得要向领班办公室通报?那部电话就是做这个用的。我是很乐意替你代班,可是你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刚刚在两部电梯前面都有搭乘四点三十分那班特快车抵达的新客人。我总不能先跑去操作你的电梯,而让我的客人等待,所以我就先操作我的电梯上楼了。”“后来呢?”卡尔紧张地问,因为那两名少年都沉默不语。“后来,”负责隔壁那部电梯的少年说,“领班刚好经过,看见你那部电梯前面的客人无人服务,就发起脾气来了,我急忙跑过来,他问我你人在哪里,而我完全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于是他立刻打电话到寝室去,要另一名电梯服务员马上过来。”“我还在走廊上碰见了你。”被叫来代替卡尔的那个少年说。卡尔点点头。“当然,”另一个少年竭力申明,“我马上就说了你请我代班,可是这种辩解他哪里会听。你大概还不了解他。而他要我们转告你,要你马上到办公室去。所以你最好别再逗留,赶快过去。说不定他还会原谅你,你真的只离开了两分钟。你尽管让出我来当证人,说你请我替你代班。至于你替我代班这件事就最好别提,听我的劝告,我反正不会有事,我有缺席的许可,但是谈起这种事,还又跟这件毫不相干的事情混为一谈,这并不好。”“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岗位。”卡尔说。“事情总是这样,只是别人不相信。”那少年说,向他负责的电梯跑去,因为有几个客人走近了。被叫来代替卡尔的是个大约十四岁的少年,他显然同情卡尔,说道:“他们已经有好几次原谅了这种事。当事人通常会被调去做其他工作,就我所知,只有一个人因为这种事而被解雇。你只需要想出一个离开岗位的好理由。千万别说你突然身体不舒服,他只会嘲笑你。不如说有位客人有件事急着要你去转告另一位客人,第一位客人是谁你不记得了,而第二位客人你没有找到。”“哦,”卡尔说,“事情不至于这么糟。”根据他所听到的一切,他不再相信会有好的结局。就算这桩失职被原谅了,寝室里还躺着鲁滨孙这个活生生的罪证,以领班的火暴脾气,他们不可能只满足于表面的检查,最后终究会发现鲁滨孙。虽然并没有明文禁止带外人到寝室去,但是之所以没有这条禁令,只是因为根本没想到这件事。

当卡尔走进领班办公室,领班正坐着吃早餐喝咖啡,喝了一口,再看看一份清单,显然是也在场的饭店门房长拿来请他过目的。门房长是个壮汉,那套装饰得琳琅满目的制服——肩膀和手臂上还垂着金链和饰带——使得他的肩膀看起来更为宽阔。一撇小胡子又黑又亮,末梢按照匈牙利人的习惯拉得很长,即使在迅速转头时也纹丝不动。此外,因为那身累赘的衣服,他根本很难移动,只能叉开双腿站着,以求适当地分担他的体重。

卡尔不拘礼节地急忙走进去,这是他在这家饭店养成的习惯,因为慢条斯理和小心谨慎在普通人身上意味着礼貌,在电梯服务员身上却被视为懒惰。此外,也没必要让别人在他一走进去时就看出他自觉有错。领班朝着打开的门瞥了一眼,就继续喝咖啡,读他的资料,没有再去理睬卡尔。门房长却也许觉得卡尔在场打扰了他,也许他有什么秘密的消息或请求要通报,总之他不断恶狠狠地望向卡尔,脑袋僵硬地歪向一边,等他显然如愿地与卡尔四目相接,他就又把头转回去面向领班。卡尔却认为,既然自己已经来了,假如没有接到领班要他离开的命令就离开办公室,会给人不好的印象。领班却继续一边研读那份清单,一边吃着蛋糕,偶尔抖掉蛋糕上的糖粉,但并未中断阅读。有一次那份清单的一页掉在地板上,门房长甚至没有试图去捡,他知道自己办不到,况且那也没有必要,因为卡尔已经拾起那页纸递给领班,领班伸手接过去,仿佛那张纸是自己从地板上飞起来的。这番小小的效劳毫无用处,因为门房长依旧向他投来凶恶的目光。

尽管如此,卡尔比先前镇静了一些。看来他的事对领班来说毫不重要,单是这一点就可以视为好预兆。毕竟这也很容易理解。一个电梯服务员当然一点儿也不重要,因此不能擅自做任何事,但也正因为他一点儿也不重要,他也不可能犯下什么大不了的错。毕竟领班年少时也当过电梯服务员——这一代的电梯服务员对此仍感到自豪——当初是他把电梯服务员组织起来,而他肯定也曾未经许可而擅自离开过岗位,就算如今不会有人去强迫他回想起这件事,他也不能忘了,正因为他曾经当过电梯服务员,他认为有责任严格维持这个阶层的秩序,有时毫不宽容。此外,卡尔也寄希望于时间的推移。办公室的时钟显示出已经过了五点四十五分,雷纳随时可能回来,甚至说不定已经回来了,因为他想必注意到鲁滨孙没有回去。再说,现在卡尔想到,德拉马歇和雷纳根本不可能待在离西方饭店太远的地方,否则鲁滨孙在酒醉不适的情况下根本找不到来此的路。而雷纳此刻若是发现鲁滨孙在他**——他势必会发现——那就没事了。因为像雷纳这么能干的人,尤其是当事情涉及他本身的利益,他会马上设法把鲁滨孙弄出饭店,再说鲁滨孙这时已经稍微恢复了体力,加上德拉马歇可能就在饭店前面等着接他,要把鲁滨孙弄出饭店就更容易了。只要鲁滨孙被弄走了,卡尔就能更加镇静地面对领班,这一次说不定还得以幸免,只会受到一顿斥责,哪怕是严重的斥责。然后他会和德蕾莎商量,看他能否把真相告诉女主厨——在他看来没什么不可以——如果可以这么做,那么这件事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经过这番考虑,卡尔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开始偷偷数这一夜里赚到的小费,他觉得这一夜的小费似乎特别丰厚,这时领班把那份清单放在桌上,说道:“费奥多,请你再稍等一会儿。”然后灵活地一跃而起,对着卡尔大吼一声,把他吓坏了,一时只能愣愣地呆望着那张嘴里的大黑洞。

“你未经许可擅离岗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解雇。我不想听你找理由,你那些捏造的借口大可以自己留着,你不在那里,这件事实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如果我容忍一次,原谅一次,没多久,所有四十个电梯服务员都会在工作时溜开,而我就得自己把那五千名客人背上楼。”

卡尔没有说话。门房长走近,把卡尔那件起了几条褶皱的小外套拉平整,无疑是想让领班特别注意到卡尔这一点儿服装不整。

“难道你是突然身体不舒服吗?”领班狡猾地问。卡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答道:“不是。”“所以说,你甚至不是身体不舒服?”领班吼得更大声了。“那你想必是编出了天大的谎言。说吧,你有什么理由。”“我先前不知道必须打电话请求许可。”卡尔说。“这倒好笑了。”领班说,抓住卡尔的外套领子,几乎把他拎了起来,推到钉在墙上的电梯勤务规则前面。门房长也跟着走到墙边。“这里!读吧!”领班指着其中一条规定说。卡尔以为是要他默念,但是领班命令他大声念。卡尔没有大声念,希望这样做也许更能使领班冷静下来,说道:“我知道这条规定,我也拿到了勤务规则,并且仔细读过。可是偏偏是这种从来用不到的规定容易忘记。我工作已经两个月了,从来不曾离开过岗位。”“现在你就要离开了。”领班说,走到桌旁,又拿起那份清单,像是打算继续读下去,却又把清单用力摔在桌上,仿佛那是叠无用的废纸,他在房间里横竖交叉地走来走去,额头和脸颊涨得通红。“就为了这么一个捣蛋鬼。在值夜班时引起这种**!”他这样喊了几次。“你知道当这个家伙从电梯旁溜开时,是谁刚好要搭电梯上楼吗?”他转身向门房长说。他说出一个名字,门房长想必认识所有的客人,并且能够判断轻重,听见这个名字打了个寒战,迅速朝卡尔看过去,仿佛卡尔的存在就足以证明叫这个名字的客人不得不在一部服务员溜走了的电梯前面枯等。“这太糟糕了!”门房长说,露出无尽的担忧,对着卡尔缓缓摇头,卡尔难过地看着他,心想,这下子他还得为了此人理解力迟钝而遭殃。“再说我也认得你。”门房长说,伸出他那根又肥又大、绷得紧紧的食指。“你是唯一一个不向我打招呼的电梯服务员。你以为你是谁啊!每个经过门房办公室的人都得向我打招呼。对其他的门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却要求别人必须向我打招呼。虽然有时候我假装没注意,但是你大可以放心,我很清楚谁向我打了招呼,谁没有打招呼,你这个臭小子。”说完他转身不再理睬卡尔,抬头挺胸地向领班走过去,但领班并未针对门房长所说的话表示意见,而吃完了早餐,浏览着仆人刚刚送来的一份早报。

“门房长,”卡尔说,趁着领班不注意的时候,他想至少先取得门房长的谅解,因为他明白,门房长的指责未必会对他不利,但门房长的敌意却会对他不利,“我肯定向您打过招呼。我到美国才不久,而我来自欧洲,大家都知道欧洲人打招呼更为频繁。这个习惯我当然还没能改掉,就在两个月之前,在纽约我凑巧和上流人士有所来往,别人一有机会就劝我不要太多礼。我怎么可能偏偏没有向您打招呼呢?我每天都向您打好几次招呼。不过当然不是每次看见您的时候都打招呼,因为我每天要从您身边经过上百次。”“你每一次都要向我打招呼,没有例外。和我说话的时候,你都要把帽子拿在手里,每一次都要用‘门房长’来称呼我,而不是用‘您’。而且这些事每一次都要做到。”“每一次?”卡尔用疑惑的口吻小声地重复,现在他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门房长总是表情严厉、充满指责之意地看着他,从第一天早晨起就是这样,当时他尚未完全适应自己身为服务员的地位,有点太过冒失,径自啰里啰唆而又急切地去盘问这个门房长,是否有两个男子来打听过他,有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来给他。“现在你知道这种举止会有什么后果了。”门房长说,又走回卡尔身边,指着还在阅读的领班,仿佛对方是来替他报仇的。“你做下一份工作的时候,就会懂得要向门房打招呼,哪怕只是在一家三流酒店。”

卡尔看出他其实已经丢了差事,因为领班已经讲明了,门房长也把这件事当成既定事实又说了一次,而为了一名电梯服务员,大概不需要由饭店管理部门来证实解雇。不过,事情发生得比他想象中更快,因为他毕竟竭尽所能地工作了两个月,而且肯定比某些电梯服务员做得更好。然而在关键时刻,显然在世上任何地方——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美国——都不会顾及这些,而是取决于一个人在勃然大怒时脱口而出的判决。此刻最好的做法也许是马上告辞离开,女主厨和德蕾莎可能还在睡,他可以写信向她们道别,至少免去亲自道别时让她们为他的行为感到失望难过,他可以赶快收拾行李,悄悄离开。而他若是再多待一天——他也的确需要睡一下——那么这件事将被渲染成一桩丑闻,他将面对来自各方的指责,难堪地看见德蕾莎的眼泪,甚至是女主厨的眼泪,搞不好到最后还得接受处罚。另一方面他对自己面对着两个敌人而感到迷惑不解,不管他说什么,两人之间都有一个要加以曲解和批评。因此他沉默不语,暂时享受房间里的平静,因为领班还在看报,门房长则按照页数整理着散落在桌面的清单,他显然有近视,做这件事很吃力。

领班总算打着呵欠放下了报纸,朝卡尔瞥了一眼,确定了他还在那儿,接着拨了桌上的电话。他喊了好几声哈啰,但却无人接听。“没有人接听。”他向门房长说。卡尔觉得门房长怀着特别的兴趣看着领班打电话,而门房长说:“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她肯定醒了。你只需要叫更大声一点。”这时候,电话主动有了回应。“我是领班伊斯贝里。”领班说,“早安,主厨太太。我没把您吵醒吧。真是抱歉。是啊,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可是我真的很抱歉把您吓了一跳。您睡觉时应该把电话关掉。不,不,真的,我实在没有理由吓到您,尤其是我想跟您谈的这件事微不足道。哦,我当然有时间,您请便,我在电话旁边等,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她大概是穿着睡衣跑去接电话的。”领班微笑着对门房长说,后者一直都带着紧张的表情俯身在电话机上。“我是真的吵醒她了,因为平常都是那个替她打字的小丫头去叫醒她,而小丫头今天却例外地没去叫她。我很抱歉吓到了她,她原本就够神经质了。”“为什么她没有继续讲电话?”“她去看看那个小丫头怎么了。”领班回答,已经把听筒拿在耳畔,因为电话又响了。“她会出现的,”他对着电话继续说,“您不能一有点事就这样担惊受怕,您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哦,对了,我要问的那件小事。有个电梯服务员,名叫,”他带着询问的表情转头面向卡尔,因为卡尔十分留心,立刻就能报上姓名给予提示,“对,名叫卡尔·罗斯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对他还有点关心。只可惜他辜负了您的一片好意,他未经许可擅离岗位,给我惹来了大麻烦,目前还根本看不出后果有多严重,因此我刚刚把他解雇了。希望您别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您说什么?解雇,对,解雇。可是我明明跟您说了他擅离岗位。不,我真的不能向您让步,亲爱的主厨太太。这件事涉及我的威信,事关重大,这样一个小伙子会带坏我整批员工。对待那些电梯服务员得要特别小心。不,不,这一次我没法帮您这个忙,虽然我一向很乐意为您效劳。如果尽管发生了这一切我还把他留在这里,就只会继续惹我生气,为了您,对,为了您,主厨太太,他不能留下来。您关心他,而他完全不值得您关心,因为我不仅认识他,也认识您,我知道这势必会令您大为失望,而我无论如何想避免让您承受这种失望。我很坦白地这么说,虽然这个倔强的小伙子就站在我面前,离我只有几步。他将被解雇,不,不,主厨太太,他将被彻底解雇,不,不,他不会被调去做别的工作,他完全没有用处。再说也还有其他人对他不满。例如,门房长,哦,费奥多,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对了,他抱怨这个小伙子放肆无礼。啊,这还不够吗?哦,亲爱的主厨太太,您为了这个小伙子而违背了您的本性。不,您不能这样为难我。”

这时门房长俯身到领班耳边低语了几句。领班起初讶异地看着他,接着就对着电话噼里啪啦说起话来,速度之快,卡尔起初无法完全听清楚,于是踮起脚尖走近了两步。

他说的是:“亲爱的主厨太太,老实说,我不相信您识人的能力这么差。我刚刚得知您口中这位天使般的男孩的一件事,这将会彻底改变您对他的看法,而偏偏得由我来告诉您这件事,这令我几乎感到难过。这个您称为循规蹈矩的模范少年每逢不值班的夜晚都进城去,直到早晨才回来。没错,没错,主厨太太,有证人证明这件事,保证可靠,没错。现在您也许可以告诉我,他去寻欢作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他要如何专心工作?难道您还想要我向您描述他在城里都做些什么吗?我必须赶紧叫这个小伙子走人。请您把这当成提醒,对于随便跑来的小子一定要小心。”

“可是领班先生,”这时卡尔喊道,简直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看来是桩天大的误会,说不定还可能让一切出乎意料地好转,“这肯定是弄错了。我想,门房长先生跟您说我每个晚上都外出。可是这完全不正确,我其实每晚都待在寝室里,所有的电梯服务员都能证明这一点。不睡觉的时候我在学习商业文书,我没有一夜离开过寝室。这一点很容易证明。门房长显然是把我跟另一个人弄混了,现在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认为我没有向他打招呼。”

“你马上闭嘴,”门房长大吼,挥动着拳头,换作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只会动一根手指,“我会把你跟别人弄混?如果我会把人弄混,我就不会是门房长了。伊斯贝里先生,您听听,如果我会把人弄混,那我就不会是门房长了。我服务了三十年,还从来没把人弄混过,从那时候到现在的几百名领班先生都可以替我做证,而我却会把你这个可恶的小子跟别人弄混?就凭你这张显眼的光溜溜的臭脸,哪里会弄混,就算你每天晚上都从我背后溜进城里,单凭你这张脸,我就能证明你是个道道地地的坏东西。”

“算了,费奥多!”领班说,他和女主厨的电话交谈似乎突然中断。“事情很简单。他的夜间娱乐根本不是重点。也许他还想在离开之前掀起一场针对他夜间活动的大调查。我可以想象这会正中他下怀。说不定得把全部四十名电梯服务员都传唤上来做证,而他们当然也全都把他跟别人弄混了,于是到后来得把全体员工都叫来做证,饭店的营运当然只好暂时中止,等他最后终于还是被赶出去,至少他享受过愚弄我们的乐趣。所以我们最好别这么做。主厨太太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被他当成傻瓜来耍,这就已经够了。我什么也不想再听,你因为失职而立刻被解雇。我给你一张支领工资的单子,要出纳把到今天为止的工资付给你。私底下说,以你的行为,付工资给你根本就是件礼物,我只是看在主厨太太的分上才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