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西方饭店(1 / 1)

在饭店,卡尔立刻被带到一个类似办公室的地方,女主厨拿着一本记事本,正对着一名年轻的打字小姐口述一封信。精确的口述以及熟练灵活的打字声追逐着偶尔能听见的壁钟嘀嗒声,钟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半了。“就这样了!”女主厨说,合上了记事本,打字小姐跳起来,合上打字机的木头盖子,在机械式地做这些事时,她的目光不曾从卡尔身上移开。她看起来像个女学生,围裙仔细熨过,例如在肩上熨出了波纹,头发高高盘起,在看见这些细节之后再看见她严肃的面孔会令人略感惊讶。她先后向女主厨和卡尔鞠了个躬,就离开了,而卡尔不由得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女主厨。

“真好,你到底还是来了。”女主厨说,“你的同伴呢?”“我没有带他们一起来。”卡尔说。“他们大概是一大早就要出发吧。”女主厨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这件事。“她难道不会以为我也要一起出发吗?”卡尔心想,为了排除任何疑问,便说道:“我们闹翻了。”女主厨似乎认为这是个可喜的消息。“这么说来,你自由了?”她问。“对,我自由了。”卡尔说,而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没价值。“听我说,你想不想在这家饭店工作呢?”女主厨问。“很乐意,”卡尔说,“可是我懂的实在太少。举例来说,我连打字都不会。”“这并不重要,”女主厨说,“一开始你反正只会先得到一份很低微的工作,之后再靠着勤奋用心一步步往上爬。但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与其在世间流浪,能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对你比较好,也比较合适。我觉得你不是个适合流浪的人。”“舅舅也会同意她的说法。”卡尔心想,赞同地点点头。同时他想起来,别人这样关心他,他却还根本没有做过自我介绍。“请您原谅,”他说,“我还根本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卡尔·罗斯曼。”“你是德国人,对吧?”“是的,”卡尔说,“我来美国还没多久。”“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从布拉格,在波希米亚。”卡尔说。“看哪,”女主厨用英文腔很浓的德文喊道,简直要高举双臂,“那我们可是老乡呢,我名叫葛蕾特·米策巴赫,来自维也纳。而且我对布拉格很熟悉,我曾经在瓦茨拉夫广场旁的金鹅饭店工作过半年。你想得到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卡尔问。“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从前那家金鹅饭店,”卡尔说,“在两年前被拆掉了。”“是啊,的确是。”女主厨说,完全沉浸在对旧日时光的回忆中。

但她顿时又活泼起来,握住卡尔的双手,喊道:“现在既然知道了你是我的同乡,你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比如说,你有兴趣成为电梯服务员吗?你只要说声‘有’,这份工作就是你的了。如果你稍微见过世面,就会知道要得到这种职位并不容易,因为这种职位是你想得出的最好的起步。你能接触到所有的客人,别人总是会看见你,派你去做些小事,简而言之,你每天都有机会得到更好的工作。其余的一切就让我来打点!”卡尔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很乐意成为电梯服务员。”如果念及他读过五年中学,因而对当个电梯服务员有所顾虑,那就太荒谬了。此外,卡尔一向喜欢那些当电梯服务员的少年,觉得他们就像是饭店的装饰品。“难道不需要语言能力吗?”他又问。“你说德文,英文也说得很好,这就绰绰有余了。”“英文是我到了美国之后才学的,学了两个半月。”卡尔说,他认为不该隐瞒他唯一的优点。“这就足以说明你的能力,”女主厨说,“想当年我学英文有多困难。不过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昨天我才提起过这件事。因为昨天是我五十岁的生日。”她微笑着试图从卡尔的表情看出这一年纪的尊严给他的印象。“那我要祝您生日快乐。”卡尔说。“祝福永远不嫌多。”她说,握住卡尔的手摇了摇,思及她在用德语交谈时想起的这句家乡俗话,又有点儿惆怅。

“可是我在这里耽搁你的时间,”她接着喊道,“你一定很累了,这些事我们可以白天再好好谈。碰见同乡让人高兴得昏了头。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卡尔看见桌子上摆着电话,就说:“主厨太太,我还有一个请求。明天早上,说不定是一大早,我从前的同伴可能会拿一张我急着要的照片来给我。可以麻烦您打个电话给门房吗?请他让他们来找我,或是找人来叫我过去。”“当然可以,”女主厨说,“可是,请门房收下那张照片不就行了吗?我可以问一下那是张什么照片吗?”“是我父母的照片,”卡尔说,“不,我必须亲自跟他们说话。”女主厨没有再说什么,就打了电话去门房办公室交代了这件事,提到卡尔的房间号码是536。

然后他们穿过一扇与进来的门相对的门,走到一条小走廊上,一个少年电梯服务员正倚着栏杆睡觉。“我们可以自己操作。”女主厨小声说,让卡尔进了电梯。当他们搭着电梯上升,她又说:“十到十二小时的工作时间对这样一个少年来说的确太长了。但是在美国情况特殊。就拿这个少年来说吧,他也是半年前才随着父母一起来到这里,他是意大利人。现在看起来好像他完全承担不了这份工作,一张脸都瘦得没有肉了,在值班时会打瞌睡,虽然他很热心——但是只要他在这里或是在美国其他地方再工作个半年,坚持下去,五年之后他就会成为强壮的男人。像这样的例子我可以跟你说上几个钟头。而我这样说时想到的根本不是你,因为你是个健壮的少年。你是十七岁吧?”“我下个月满十六岁。”卡尔说。“才十六岁!”女主厨说,“所以说,加油!”

到了楼上,她带卡尔到一个房间,虽然因为位于阁楼而有一面墙是斜的,但在两个灯泡的照明下显得十分舒适。“你不要被这里的陈设吓到,”女主厨说,“这其实不是饭店的房间,而是我住处的一个房间。不过我住的地方有三个房间,所以你一点儿也不会打扰我。我会把连通房间的门锁上,你就完全不必感到拘束。明天等你成为饭店的新员工,自然就会有属于你自己的小房间。假如你是和同伴一起来,那我就会在饭店员工共享的寝室里替你们添张床,可是既然你是一个人,我想这里会比较适合你,就算你只能睡在沙发上。现在你好好睡吧,之后才有力气工作,明天才不至于太辛苦。”“非常谢谢您的好意。”“等一下,”她要走出去时停下脚步说,“差一点儿你就会在不久之后被吵醒了。”她走向这个房间的另一道侧门,敲敲门喊道:“德蕾莎!”“主厨太太,请说。”那位年轻打字小姐的声音应道。“早上你来叫我的时候,得从走廊上过来,有客人睡在这个房间里。他累坏了。”她这样说时微笑地看着卡尔。“你明白了吗?”“明白了,主厨太太。”“那就晚安了!”“也祝您晚安。”

女主厨解释道:“这几年来我睡得很不好。如今我可以对自己的职位感到满意,其实不需要再烦恼什么,但是想必是我从前的烦恼造成的失眠。如果我在凌晨三点能够睡着,我就很高兴了。可是因为我五点钟,最晚五点半,就又得工作,所以必须请人来叫醒我,而且叫醒我时还得要特别小心,免得让原本就已经够紧张的我变得更紧张。所以就由德蕾莎来叫我。不过,现在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也拖得够久了。晚安!”虽然她体重可观,却几乎无声地溜出了房间。

卡尔很高兴能够睡觉,因为这一天把他累坏了。而要不受打扰地好好睡上一觉,他根本不敢奢望能有比这里更舒适的环境。虽然这个房间并不是卧室,而是间起居室,或者说得更贴切一点儿,是女主厨待客用的房间,一个洗脸台是专门为了他今晚在此过夜而搬来的,尽管如此,卡尔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反倒觉得自己因此受到了更好的安顿。他的皮箱已经拿来放好,大概已经很久没放在这么安全的地方了。一个矮矮的抽屉柜上铺着毛线织的大网眼桌巾,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照片,装了框,压在玻璃下。卡尔在参观房间时停在那里,看着这些照片。那大多是些老照片,照片上多数是女孩子,穿着不舒适的老式衣裳,松松地戴着小小的高帽子,右手拄着一把伞,面对着观看之人,但目光却避开了。在男士的照片当中,卡尔特别注意到一个年轻士兵的照片,他把船形军帽放在一张小桌上,站得直挺挺的,一头黑色乱发,满脸克制住的得意笑容。他制服上的纽扣后来在照片上被涂成金色。所有这些照片大概都还是在欧洲时拍的,从照片背面的注记大概也能读得出来,但卡尔不想把这些照片拿起来。就像摆在这里的照片,他也想把父母的照片摆在他未来的房间里。

他彻底清洗过身体,为了不吵到睡在隔壁的人,他清洗时尽量小声,洗好之后,他才刚在沙发上舒展四肢,享受即将入睡的愉悦时,他似乎听见了一扇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无法马上确认是哪一扇门,也可能只是一阵偶然的声响。那声音并未立刻再度响起,当它再次出现时,卡尔几乎已经睡着了。不过这下子再无疑问,那的确是敲门声,来自打字小姐的房门。卡尔踮着脚尖跑到门边,轻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他放轻声音,免得吵醒任何人,万一隔壁房间里的人还在睡。同样轻声的回答立刻传来:“你要不要把门打开?钥匙插在你那边。”“请稍等,”卡尔说,“让我先穿上衣服。”对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没有必要。你把门打开,然后躺回**,我稍等一会儿再进去。”“好,”卡尔说,也照做了,只是他还打开了电灯,接着稍微提高声音说,“我已经躺下了。”这时娇小的打字小姐也已经从她黑漆漆的房间里走出来,装束就跟刚才在楼下办公室里一模一样,看来在这整段时间里她都没打算去睡觉。

“请原谅,”她说,微微弯着身子站在卡尔的床铺前面,“而且请别透露这件事。我也不会打扰你太久,我知道你累坏了。”“没这么严重,”卡尔说,“不过,我刚才要是穿上了衣服,可能会比较好。”他必须伸直身体躺着,为的是把毯子一直盖到脖子上,因为他没有睡衣。“我只待一会儿,”她说,伸手去拿一张椅子,“我可以坐在沙发旁边吗?”卡尔点点头。因为她坐得离沙发很近,卡尔必须往墙边挪,才能抬起头来看着她。她有一张匀称的圆脸,只是额头高得出奇,不过这也可能只是因为那个发型不太适合她。她的服装很干净、很整齐,左手捏着一条手帕。

“你会在这里待很久吗?”她问。“这还不确定,”卡尔回答,“不过我想我会留下来。”“这样很好,”她说,用手帕擦擦脸,“因为我在这里很孤单。”“这就奇怪了,”卡尔说,“主厨太太对你很亲切,根本不像在对待一个员工。我还以为你们有亲戚关系。”“哦,不,”她说,“我叫德蕾莎·贝希托德,我来自波美拉尼亚[1]。”卡尔也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仿佛他因为报上名字而变得更陌生了。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请别以为我不知感激。假如没有主厨太太,我的情况还会更糟。我本来在这家饭店的厨房里工作,因为负担不了那沉重的工作,眼看就要被解雇。这里对员工的要求很高。一个月前,一个在厨房里工作的女孩因为劳累过度而晕倒了,在医院里躺了十四天。而且我的身体不是很强壮,从前我吃过很多苦,因此有些发育不良,你大概根本看不出我已经十八岁了。不过现在我已经强壮一点了。”“在这里工作想必真的很辛苦,”卡尔说,“刚才我在下面看见一个电梯服务员站着睡着了。”“其实那些电梯服务员的情况还是好的,”她说,“他们可以赚到不少小费,而且毕竟远远不及在厨房里工作的人那么辛苦。不过我的运气真的很好,有一次,主厨太太需要一个女孩来替一场宴会摆放餐巾,派人到我们厨房女工这儿来找,这家饭店有大约五十名厨房女工,我刚好在那儿,而且令她很满意,因为我向来擅长摆放餐巾。于是从那以后她就把我留在身边,渐渐把我训练成她的秘书。在这当中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要打字的东西有那么多吗?”卡尔问,“哦,很多,”她回答,“你大概根本无法想象。你也看见了,我今天一直工作到十一点半,而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当然,我也不是一直都在打字,也需要进城去办许多事。”“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卡尔问。“哦,你不知道吗?”她说,“叫拉美西斯。”“是座大城市吗?”卡尔问。“很大,”她回答,“我并不喜欢进城。不过,你真的还不想睡觉吗?”“不,不,”卡尔说,“我还根本不知道你进来是为了什么。”“因为我没有说话的对象。我不喜欢诉苦,但是像我这样无依无靠,只要能有个人听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先前在楼下大厅里我就看见你了,主厨太太带你到食品贮藏室去的时候,我刚好下去找她。”“那个大厅很可怕。”卡尔说。“我已经根本感觉不到了,”她回答,“但我刚才只是想说主厨太太对我很亲切,只有我已经去世的母亲会这样待我。可是我们的地位毕竟太悬殊,所以我无法无拘无束地和她谈话。从前我在那些厨房女工当中有几个好朋友,但是她们早就不在这里工作了,而那些新来的女孩我几乎不认识。最后,有时候我会觉得现在这份工作比以前的工作更吃力,而我做得甚至也不比以前的工作好,觉得主厨太太只是出于同情才把我留在这个职位上。毕竟要当个秘书需要受过更好的教育。这样说是种罪过,但我常常担心我会发疯。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蓦地加快速度说,匆匆伸手抓住卡尔的肩膀,因为他的两只手都被毯子盖住,“这些话你千万别告诉主厨太太,一句也别说,否则我就真的完了。我做这份工作已经给她带来许多麻烦,如果现在还要再替她添烦恼,就真是太过分了。”“我当然什么也不会对她说。”卡尔回答。“那就好,”她说,“而且你就留下来吧。如果你留下来我会很高兴,而且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对你有了信赖。尽管如此——你想想,我真坏啊——我又害怕主厨太太会让你当上秘书来取代我,把我解雇。直到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很久,而你们还在楼下办公室里,我才把事情考虑清楚,想到由你来接替我的工作会是件好事,因为你肯定更能胜任。如果你不想去城里办事,我就可以保留这部分的工作。不然的话,我在厨房里的用处肯定更大,尤其是我现在已经比较强壮了。”“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卡尔说,“我将成为电梯服务员,你继续当秘书。可是如果你向主厨太太暗示你的计划,哪怕只是最轻微的暗示,我也会把你今天对我说的话透露给她,哪怕我会感到很抱歉。”他的语气令德蕾莎十分激动,她趴在**,呜咽着把脸压在被褥上。“我什么也不会透露的,”卡尔说,“但是你也什么都不准说。”这会儿他不能再完全躲在被子底下了,他稍微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臂,找不出合适的话说,只想着这里的生活很辛酸。她总算平静下来,对自己的哭泣感到难为情,她感激地看着卡尔,劝他早上睡晚一点儿,答应他,如果她抽得出时间,就会在八点左右上楼来叫醒他。“你对叫醒别人很在行。”卡尔说。“是啊,有些事我做得来。”她说,道别时伸手抚过他的被子,就跑回她的房间了。

第二天卡尔坚持要马上开始工作,虽然主厨太太本来想放他一天假,让他去拉美西斯参观一下。可是卡尔坦白说明,要去参观拉美西斯将来还有机会,目前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开始工作,因为在欧洲时他已经无用地中断了针对另一个目标的学业,到了这个年纪才开始当电梯服务员,在这个年纪,至少那些比较能干的少年按照自然的过程就快要接任较高一级的职务了。他说从电梯服务员做起是对的,但他也必须要加快脚步。在这种情况下,参观城市根本不会带给他什么乐趣。甚至就连德蕾莎邀他走一趟短短的路程,他也下不了决心。一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浮现:如果他不努力工作,最后就会落得像德拉马歇和鲁滨孙一样。

他在饭店的裁缝师那儿试穿电梯服务员的制服,那制服外表上十分华丽,有金色纽扣和金色穗带,可是一穿上就令卡尔有点儿毛骨悚然,因为那件小外套尤其腋下又冷又硬,还因为在他之前穿过这件制服的电梯服务员所流的汗而湿湿的,永远干不了。制服的胸部必须特别替卡尔加宽,因为现有的那十件没有一件他能穿的。虽然要加宽需要缝纫,而且那位师傅看来十分仔细——有两次,已经交付的制服被他又扔回了工作间——一切都在五分钟之内解决了,卡尔离开裁缝间时已经是一身电梯服务员的打扮,穿着贴身的长裤和一件师傅虽然保证不紧却仍然很紧的上衣,这上衣使他一直练习呼吸,因为他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呼吸。

随后他去向负责指挥他的领班报到,那是个修长英俊的男子,有个大鼻子,四十多岁。那人没空跟他说话,哪怕只是三言两语,只按铃叫来一名电梯服务员,恰好就是卡尔昨天看见的那一个。领班只用那个电梯服务员的前名喊他,卡尔后来才知道他的前名是贾柯摩,用英文念出来时听不出是这个名字。这个少年接到任务,向卡尔说明操作电梯的要领,可是他既害羞又匆忙,即使基本上需要说明的东西不多,卡尔却连这一点儿东西也没听到。贾柯摩肯定也有点生气,因为他显然是因为卡尔的原因而不得不离开操作电梯的工作,被派去协助清扫房间的女服务员,根据某些他没有说出来的经验,他觉得这很丢脸。尤其令卡尔失望的是,电梯服务员跟电梯的机械装置只有一点点关系,就只是简单地按下一个按钮启动电梯罢了,至于修理驱动装置则纯粹是饭店机械人员的工作,所以贾柯摩虽然已经在电梯旁服务了半年,却既未亲眼见过地下室里的驱动装置,也没见过电梯内部的机械装置,虽然他表示很想去看一看。这根本就是件单调的工作,因为工作时间长达十二小时,轮值日班和夜班,这件工作非常累人,根据贾柯摩的说法,如果不能在站着的时候睡上几分钟,就根本无法忍受。卡尔听了没说什么,但是他心里明白,就是这项本领让贾柯摩丢了这个职位。令卡尔高兴的是,他所负责的那部电梯只停最高的几层楼,因此他不必和那些最会挑剔的有钱人打交道。当然,在这里能学到的东西也不像在别处那么多,只有对初出道的人来说是件好差事。

一个星期之后,卡尔就看出他完全能胜任了。他那部电梯的黄铜擦得最亮,另外那三十部电梯没有一部比得上,而假如同在这部电梯工作的另一个少年也及得上卡尔的勤劳,而不是觉得卡尔的勤劳有利于他偷懒,这电梯也许还会更加闪亮。那少年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名叫雷纳,喜欢打扮,有一双黑眼睛和略微凹陷的平滑脸颊。他有一套高雅的便服,在无须值班的夜晚,他就穿上这套便服,喷上一点香水,急忙进城去。有时他也会请卡尔在晚上替他值班,说他因为家里有事必须离开,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打扮与这些借口大相矛盾。尽管如此,卡尔还挺喜欢他的,也喜欢看见雷纳在这样的夜晚要外出之前穿着便服到楼下电梯旁站在他面前,一边说几句抱歉的话,一边戴上手套,然后穿过走廊离开。此外,卡尔替他代班只是想帮他一个忙,觉得在工作之初帮一个较年长的同事一点儿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不该成为一种惯例。因为在电梯里不停地上上下下实在够累的,尤其在晚上几乎不曾停过。

不久卡尔就也学会按照别人对电梯服务员的要求而短促地深深鞠躬,同时飞快地接下小费。他把小费塞进背心口袋,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那笔小费是多是少。碰到女士,他在开门时也会献献殷勤,再慢慢地跟在她们后面闪进电梯,她们因为要顾及身上的裙子、帽子和装饰品,进电梯的速度通常要比男士慢。电梯行进时,他紧贴着门站立,背对着乘客,因为这样最不引人注目,手握着电梯门的把手,以便在抵达的那一瞬间迅速把门推开,但又不会吓到客人。偶尔会有人在电梯行进时拍拍他的肩膀,询问他一些小事,这时他就急忙转身,像是他早就料到了,然后大声作答。虽然有这么多部电梯,常常还是会出现人潮,尤其是在剧院散场或是某几班特快列车抵达之后,因此他才刚刚在楼上让客人出了电梯,就得赶紧再下楼去接在那里等候的客人。他也可以借由扯动一条穿过整个电梯的钢索来提高平时的速度,只不过操作电梯的规定禁止这么做,而且据说也有危险。和乘客一起搭电梯时卡尔也从不这么做,可是等乘客在楼上出了电梯,而楼下还有其他客人在等时,他就毫无顾忌,像个水手一样有节奏地用力扯动那条钢索。而且他知道其他的电梯服务员也会这么做,他不希望他的乘客去改乘其他少年操作的电梯。有些在饭店长住的客人——这种情形在这里相当常见——偶尔会露出微笑表示他们认出卡尔是他们的电梯操作员,卡尔表情严肃,但乐于接受这份友好的表示。偶尔,当电梯的使用频率较低,他也可以接受一些小小的特别任务,例如替一个懒得再回房间的客人去拿一件忘在房间里的小东西。这时候他就搭着在这种时刻与他特别亲密的电梯飞快地上楼,走进那个陌生的房间,他从未见过的稀奇的东西往往散放在房间里,或是挂在成排的衣钩上,他闻到一种陌生香皂、香水、漱口水的特殊气味,并未逗留,就急忙带着找到的东西回去,虽然客人对那东西的说明往往并不清楚。他常常遗憾自己不能接下更大的任务,因为这些任务有专门的仆人和负责跑腿的少年来做,他们骑着脚踏车甚至摩托车去办这些事,而卡尔顶多只能在客人房间与餐厅或赌场之间跑跑腿。

他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有三天在傍晚六点下班,另三天在早上六点,下班之后他累得谁也不理就直接上床。他的床铺位于电梯服务员共享的寝室,虽然主厨太太设法让他拥有自己的小房间,而且说不定也能办到,但卡尔看出这件事有多么困难——她的影响力也许并不像他在头一天晚上所以为的那么大——也看见主厨太太为此经常打电话给他的主管,那个忙碌异常的领班,于是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也说服了主厨太太他是真心放弃,指出他不想为了一份并非自己挣来的优待而引起其他电梯服务员的嫉妒。

这间大寝室当然并不是间安静的卧室。因为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来安排下班后的十二个钟头,既要吃饭、睡觉,又要玩乐和赚外快,寝室里总是一片**。有几个人在睡觉,用被子盖住耳朵以求清静。若是有一个人被吵醒了,他就会因为气别人那样吵闹而大吼大叫,结果就连那些再好睡的人也受不了。几乎每个少年都有一支烟斗,也算是一种奢侈,卡尔也买了一支,而且很快就抽出滋味。可是因为工作时不准抽烟,结果在寝室里只要不是非睡不可的时候人人都在抽烟。因此每张**都笼罩着一团烟云,而整间寝室都烟雾弥漫。虽然大多数人原则上同意夜里只在寝室一端亮灯,但却无法贯彻。假如这个建议得以实现,那么想睡觉的人就可以在半间寝室的黑暗中好好睡觉——这间寝室很大,有四十张床——其他人则可以在有照明的那一端玩骰子或纸牌,做其他所有需要光线才能做的事。假如有人的床铺位于有照明的那半间寝室,而他想睡觉,那他就可以去暗处找张空床躺下,因为总是有足够的空床,也没有人反对自己的床被人暂时借用。可是这种安排没有一夜被遵守。举例来说,总是会有已经在暗处睡了一会儿的两个人起了在**玩牌的兴致,在两人之间摆起一块木板来玩,当然也会扭开一盏合适的电灯,还在睡觉的人如果刚好面对着灯光,就会在刺眼的光线下惊醒过来。被惊醒之后虽然还会在**翻来翻去,但最后找不到更好的事做,只好和邻床同样被吵醒的人也玩上一局,而他们又会再扭开一盏灯。而且每个人的烟斗自然也会再吞云吐雾。当然,也有些人无论如何还是想要睡觉——卡尔通常属于这群人——于是他们不是把头搁在枕头上,而把头压在枕头下,或是裹在枕头里。可是要怎么继续睡下去,如果邻床的人在深夜起床,为了在工作之前还去城里找点乐子,如果那人用摆在自己床前的洗脸盆水花四溅地大声清洗身体,如果那人不仅是咚咚地穿上靴子,还为了想更容易穿进去而用力跺脚——几乎每个人的靴子都太紧,虽然是美国款式——最后,因为那人的装备中还少了件小东西,便抬起还在睡觉的人的枕头,压在枕头下的人当然早就被吵醒了,只等着对那人发飙。而他们全都是运动健将,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想错过任何做运动的机会。如果有人在夜里被吵嚷声惊醒,肯定会在床边地板上发现两个人在扭打,在刺眼的灯光下,周围所有的**都站着身穿内衣裤的专家观战。有一次,在这样一场夜间拳击赛进行之际,其中一人倒在睡着的卡尔身上,卡尔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血从那少年的鼻子里流出来,他还来不及反应,那血就流在整条被子上。卡尔往往试图把整整十二个钟头都用来睡觉,虽然他也很想参加其他人的娱乐活动,但他总觉得其他人的人生全都超前了他一步,他必须通过加倍勤奋和稍做放弃来加以弥补。虽然他主要是为了工作而在乎睡眠,却并未向女主厨或德蕾莎抱怨过寝室里的情形,一来是全体电梯服务员都忍受着这种情况而没有抱怨,二来他先前怀着感激从女主厨手里接受了电梯服务员这份职务,而寝室里这种磨难是他职务中必要的一部分。

每周在日夜班轮替时,他有二十四小时的休假,他利用这段时间去看望女主厨一两次,等待德蕾莎难得休息的时候跟她匆匆说上几句话,也许是在某个角落,或是在走廊上,只有少数几次是在她房间里。偶尔他也会陪她进城办事,那些事全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办好。这时候她的包由卡尔提着,他们几乎跑着冲向最近的地铁站,车程倏地结束,仿佛列车不受任何阻力地飞驰,转眼他们就下了车,因为觉得电梯太慢就没有等待电梯,而走楼梯上去,大型广场在他们眼前出现,街道呈放射状伸向四面八方,把骚乱带进从各方涌来的交通中,卡尔和德蕾莎紧紧挨着一起赶往各式各样的办事处、洗衣店、仓库和商店,办妥在电话中不容易办好但除此之外责任并不重大的事,订货或是表达一下不满。德蕾莎很快就发现卡尔在这方面的帮助不容小觑,在许多事情上能加快办理的速度。有他陪同,她再也不必像以前一样等待忙碌过度的生意人来听她说话。卡尔走向前用指节敲着柜台,一直敲到发挥了效果。他用他仍然有点过度夸张的英语越过人墙大喊,在一百个人的声音当中都很容易被听见。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些人,就算他们傲慢地退回长长的办公厅深处。他这样做并非出于放肆,也尊重他所碰到的任何阻力,但是他自认地位稳固,这给了他权利,西方饭店是个不容许别人看轻的顾客,而德蕾莎虽然具有办事经验,但确实需要帮忙。“你应该每次都一起来。”偶尔她会开心地笑着说,当他们特别顺利地办完一件事。

卡尔停留在拉美西斯的这一个半月里,只有三次曾在德蕾莎的小房间里待上几个钟头。她的房间当然比女主厨的任何一个房间都小,里面的几样东西可以说全都挤在窗边,可是基于他在大寝室里得到的经验,卡尔已经明白一间属于自己而且相对安静的房间的可贵,就算他没有明说,德蕾莎仍然察觉得出他多么喜欢她的房间。在他面前她没有秘密,而在她第一天晚上来拜访过卡尔之后,也不太可能在他面前还保有什么秘密。她是个私生女,父亲是建筑工地的工头,把她们母女从波美拉尼亚带到美国来。可是似乎他把她们接来就已经尽到了责任,又仿佛他所等候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在码头带来的这个过度操劳的女人和虚弱的孩子,在她们抵达后不久,他就没有多做解释地移民到加拿大去了,被撇下的母女既没有收到过他写的信,也没有得到他的其他消息,这其实也并不令人惊讶,因为她们被淹没在纽约城东大型收容所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了。

有一次德蕾莎说起她母亲之死,卡尔当时站在她旁边,在窗前眺望马路。她说起她们母女在一个冬夜里——当时她大概是五岁——母女俩各带着自己的包袱,匆匆穿过街道,寻找睡觉的地方。母亲起初牵着她的手,当时风雪交加,前进不易,直到母亲累了,没有回头去看德蕾莎就松开了她的手,这下子她得自己使劲抓住母亲的裙子。德蕾莎常常绊倒,甚至摔跤,但母亲发了疯似的不停下脚步。纽约市这又直又长的街道上的暴风雪呀!卡尔还不曾在纽约度过冬天。如果迎着风走,而风转着圆圈,你根本睁不开眼睛,风不停地把雪揉碎打在你脸上,你走着走着就前进不了了,那令人绝望。相对于大人,小孩子在这种情况中具有优势,她走在风的下面,对这一切还能感觉到一点乐趣。因此,当时德蕾莎也无法完全了解她母亲,如今她深信假如她在那天晚上表现得更机灵一点——当年她还只是个幼小的孩子——她母亲就不会死得这么悲惨。当时她母亲已经有两天没有工作,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白天她们在户外度过,一口东西也没吃,她们背着到处走的包袱里就只有穿不上的破烂衣物,也许是出于迷信才不敢丢掉。有人答应她母亲第二天早上在一座建筑工地有工作可做,但母亲一整天都试图向德蕾莎说明,说她担心没法把握住这个好机会,因为她觉得疲惫极了,早晨在路上就已经咳出许多血,吓坏了行人,而她就只渴望能在某个温暖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偏偏在这个晚上就是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在看门人没有把她们从门口赶走的地方,在那里她们至少还能稍微避避风雪,而她们急忙穿过冰冷狭窄的走廊,爬上一层层高楼,绕过院子里的狭长露台,不加选择地敲着门,一会儿不敢跟任何人说话,一会儿又向每个迎面走来的人求助,而有一两次,她母亲气喘吁吁地蹲在一道僻静的阶梯上,一把搂住德蕾莎,亲吻她,嘴唇压得她的脸隐隐作痛,德蕾莎几乎抗拒着。等她事后明白那是母亲最后的亲吻,她无法理解自己当时怎么会盲目到看不出这一点,就算她当时只是个可怜的小不点儿。有些她们经过的房间打开了门,为了放出室内令人窒息的空气,室内充满了像是燃烧造成的烟雾,某个人的身形自那烟雾中走出,站在门框里,以沉默的态度或是短短一句话表示她们不可能在这个房间里落脚。如今回想起来,德蕾莎觉得她母亲似乎只在头几小时里认真找过落脚的地方,因为大约在午夜过后,她就不曾再向任何人开口,虽然直到清晨她都不曾停止急行,中间只有短暂休息,虽然在那些大门与房门都从来不锁的屋子里始终很热闹,每走一步都会碰到人。那当然不是能使她们快速前进的奔跑,而只是她们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事实上她们也很可能只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德蕾莎也不知道从午夜到清晨五点她们是去过二十栋房子,还是两栋,还是根本就只去过一栋。这些房屋的走廊是按照最能利用空间的巧妙设计而建造的,但是没有考虑到能让人轻易地辨别方向,她们大概不知道有多少次从同样的走廊上走过!德蕾莎依稀记得她们在一栋房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离开了那栋房子的大门,但她也同样记得她们在街道上立刻回头,又冲进了这栋房子。对孩子来说,这当然是种无法理解的折磨,一会儿被母亲牵着,一会儿紧紧抓着母亲,听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就这样被拖着走,因为她的年幼无知,她觉得这整件事似乎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母亲想要离开她。因此德蕾莎抓得更紧了,就连母亲牵着她时,为了保险起见她仍然用另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裙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号啕大哭。她不想被留在这里,被留在那些人当中,他们在她们前面踩着重重的脚步爬上楼梯,一时还忽然从她们身后楼梯的转弯处朝她们走近,他们在走廊上的一扇门前争吵,把彼此推进房间里。酒醉的人含糊地唱着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而母亲带着德蕾莎还幸运地从这些正要聚拢的人群之间溜过去。在深夜里,当别人不再那么留心,不再有谁非要坚持自己的权利,她们肯定至少可以挤进一间由企业家出租的那种大寝室,她们曾经从几间这样的寝室旁边走过,但这些事德蕾莎不懂,而母亲不再想休息了。到了早晨,一个美好的冬日展开,她们俩都倚在一栋房子的墙边,也许在那儿睡了一会儿,也许只是睁着眼睛茫然凝望。结果发现德蕾莎弄丢了她的包袱,为了惩罚她的大意,母亲动手打了她,可是德蕾莎听不见也感觉不到母亲在打她。接着她们继续走,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母亲贴着墙壁走,她们通过一座桥,母亲伸手擦掉栏杆上结的霜,最后正巧来到母亲那天早晨该去报到的那个工地,当时德蕾莎认命地接受了,如今她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母亲没有告诉德蕾莎该留下来等还是走开,而德蕾莎认为这表示母亲命令她等待,因为这最符合她的心愿。于是她坐在一堆砖上,看着母亲解开包袱,取出一块彩色的破布,围在她戴了一整夜的头巾上。德蕾莎太累了,根本没想到要去帮忙母亲。她没有按照惯例去工棚报到,没有去询问别人,就爬上一架梯子,仿佛她已经知道分配给她的是哪件工作。德蕾莎感到奇怪,因为女性帮工通常只会在下面做些简单的工作,像溶解石灰或递送砖瓦。因此她以为母亲今天想做一件工资较高的工作,睡眼惺忪地抬头对着母亲微笑。房子尚未盖得很高,才刚刚盖到一楼,但为了继续往上盖而搭建的支架已经高高地耸向天空,不过尚未加上横杆。她母亲在上面灵活地绕过正在一砖一砖砌墙的工人,令人纳闷的是他们并未质问她,她用柔弱的手小心地扶着充当栏杆的木板,在下面的德蕾莎在瞌睡中惊讶地注视着母亲的灵活身手,自认为母亲还向她投来一道亲切的目光。但这时她母亲走到了一小堆砖块前面,那道栏杆到此结束,很可能那条路也到此结束了,但是她没有停下来,而朝着那堆砖块走去,她似乎失去了她灵活的身手,撞倒了那一堆砖,越过去向下坠落。许多砖块随着她滚落,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某处一块沉重的木板松脱了,砰一声落在她身上。德蕾莎对母亲的最后记忆是她张开双腿躺在那里,穿着那条从波美拉尼亚带来的格子裙,落在她身上的那块粗糙木板几乎盖住了她,这时众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工地上方有个男子生气地向下喊了句什么。

当德蕾莎说完,时间已经晚了。她一反平日的习惯叙述得很详尽,而且偏偏是在无关紧要之处,例如在描述那些一根根耸向天空的支架时,她不得不噙着泪水打住。如今在十年之后,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发生的每一件小事,而因为她母亲站在尚未完工的一楼上的那一幕是对她母亲一生最后的纪念,她再怎么清楚地把这一幕说给她朋友听也不够,在说完整个故事之后她还想再提一次,但却说不下去,用双手遮住了脸,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不过,在德蕾莎房间里也有过比较欢乐的时光。卡尔第一次造访时就看见一本商业书信的教科书摆在那儿,便请德蕾莎把书借给他。他们也讲好,卡尔会做书里的练习,再拿给德蕾莎检查,她在她所从事的低级工作所需的范围内已经把那本书仔细读过了。如今卡尔会整夜躺在楼下寝室的**,耳朵里塞着棉花,采取各种可能的姿势作为调整,一边读这本书,一边用一支钢笔潦草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作业,钢笔是女主厨送他的,为了奖励他替她设计了一大本非常实用的盘点清册并誊写完毕。他成功地把来自其他少年的打扰转为助力,用的办法是一再请教他们有关英文上的问题,直到他们厌倦了,不再来打扰他。看到其他人完全安于现状,卡尔感到惊讶,他们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目前的处境的性质——超过二十岁就不能再当电梯服务员了,没有觉悟到必须对自己未来的职业做出决定,而且尽管有卡尔做榜样,他们也不读书,顶多读读侦探小说,那些破破烂烂的小说在一张张床铺之间传阅。

如今在碰面时德蕾莎不厌其烦地批改他的作业,他们有时会意见相左,卡尔搬出他那位纽约大教授作为证人,但是对德蕾莎来说,那位教授就跟那些电梯服务员对文法的意见一样不能算数。她把钢笔从他手里拿过去,把她确信写错的地方划掉,而卡尔碰到这些有疑问的地方就把德蕾莎画的线再划掉,虽然一般说来他也不比德蕾莎更具权威。不过,有时候女主厨会过来,然后总是做出偏袒德蕾莎的裁决,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德蕾莎是她的秘书。但她同时也带来了全面的和解,因为接下来会烧茶、拿饼干,要卡尔讲讲欧洲的事,只不过他常被女主厨打断,她总是一再询问并且感到惊讶,使得卡尔意识到在相对短暂的时间里在欧洲有了多少彻底的改变,自从他离开之后可能又已经有了许多变化,而且会不断改变。

卡尔在拉美西斯待了大约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雷纳在经过时对他说,在饭店前面有个名叫德拉马歇的人和雷纳攀谈,详细打听了卡尔的情况。雷纳说他反正没有理由隐瞒,就照实说了,说卡尔是电梯服务员,但是因为女主厨的关照而有希望得到其他职位。卡尔听出德拉马歇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对待雷纳,甚至邀请他在这天晚上一起吃晚餐。“我跟德拉马歇已经毫无关系了,”卡尔说,“你也要当心他!”“我?”雷纳说,伸了个懒腰,急忙走开了。他是饭店里最俊秀的少年,在其他少年当中有所传闻,虽然不知道这话最初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说他被一位已经在饭店住了很久的贵妇在电梯里吻了一下。对听过这个传闻的人来说,看着那位自信的女士踩着从容轻快的步伐、戴着柔软的面纱,腰身束得紧紧的从身旁走过,肯定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从她的外表丝毫看不出她可能会做出这种行为。她住在二楼,雷纳所操作的电梯并非她所使用的电梯,可是如果其他电梯正被其他人使用,那么自然也不能阻止客人去用另一部电梯。因此,这位女士偶尔会搭乘卡尔和雷纳所负责的这部电梯,而且的确总是只在雷纳值班的时候。这可能是巧合,但没有人相信这是巧合,当电梯载着他们两人上楼,一整排电梯服务员就会兴起一阵勉强克制住的**,甚至招来领班的干预。不管是因为这位女士,还是因为这番传闻,总之雷纳变了,变得更有自信,把擦电梯的工作完全交给卡尔,卡尔已经等着有机会时要和他好好谈谈这件事,而在寝室里根本看不见雷纳的人影了。没有谁像他这样彻底退出了电梯服务员的团体,因为一般说来,至少在与职务有关的事情上,大家全都团结一致,并且有一个被饭店管理部门所认可的组织。

卡尔任由这一切在他脑中闪过,也想到德拉马歇,同时就跟平时一样执行勤务。接近午夜时,他有了一份小小的调剂,因为德蕾莎带给他一个大苹果和一块儿巧克力,她经常用小礼物给他惊喜。他们稍微聊了一会儿,几乎没有因为电梯上上下下所导致的中断而受到打扰。他们也谈到德拉马歇,而卡尔发现自己其实是受到了德蕾莎的影响,这段时间以来才把德拉马歇视为危险人物,因为德蕾莎在听过卡尔的叙述之后这样认为。然而基本上卡尔只认为他是个无赖,因为遭遇不幸而任由自己堕落,还是可以和他相处的。德蕾莎却强烈反对这个看法,说了长篇大论,要求卡尔答应再也不跟德拉马歇说一句话。卡尔没有答应她,反而一再催她去睡觉,因为早已过了午夜,当她拒绝,他威胁着要离开岗位,送她回房间去。当她总算愿意离开,他说:“德蕾莎,你为什么要白白担这种心呢?如果这能够让你睡得好一点儿的话,我很乐意答应你,我只有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才会跟德拉马歇说话。”接着电梯忙碌起来,因为负责旁边那部电梯的少年被叫去做别的事了,于是卡尔必须照顾两部电梯。有客人在说这里秩序混乱,有一位陪着一名女士的先生还用手杖轻轻碰了卡尔一下,催促他动作快一点儿,这种提醒实在毫无必要。倘若那些客人一看见那部电梯旁边没有电梯服务员,马上就走到卡尔这部电梯来,那就好了,但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走向旁边那部电梯,待在那里,一手搁在电梯门把上,甚至自己走进电梯,根据勤务规章中的严格规定,电梯服务员无论如何都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于是卡尔必须疲于奔命地跑来跑去,却并不觉得自己尽到了职责。此外,接近凌晨三点时,一个提行李的老人还想请他帮忙做件事,那老人与卡尔有点交情,但是此时卡尔实在帮不上忙,因为在他所负责的两部电梯前面都站了客人,他必须要全神贯注,马上决定要踩着大步朝哪一群客人走过去。因此另外那名电梯服务员再度归队时,卡尔很高兴,因对方离开岗位那么久说了几句责备的话,虽然那大概并不是对方的错。凌晨四点过后稍微安静下来,而卡尔也已经亟须休息。他沉重地倚着电梯旁的栏杆,慢慢吃着那个苹果,咬下第一口之后,苹果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他俯视着采光天井,那天井被食物贮藏室的几扇大窗户围绕,在窗户后面,一串串悬挂着的香蕉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1]波美拉尼亚为中欧一历史地域的名称,在波罗的海以南,位于现今德国东北及波兰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