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徒步前往拉美西斯(1 / 1)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卡尔来到一家小旅店,那其实只是纽约货运交通的终点小站,平常很少有人在此过夜,卡尔要了最便宜的床位,因为他自认为必须马上开始节省。按照他的要求,客店老板把手一挥,仿佛当他是名员工,示意他上楼去,一个蓬头乱发的老妇人在楼上迎接他,因为睡眠受到打扰而生气,几乎没听他说话,就不断提醒他走路要小声,领着他到一个房间,轻轻向他嘘了一声,随即关上房门。房间里一片漆黑,卡尔起初不确定这是因为窗帘放下来了,还是房间里根本没有窗户,最后他发现一扇被布帘遮住的小窗,便把布帘拉开,些许光线透了进来。房间里有两张床,但是**都有人。卡尔看见两个年轻人在**沉睡,他们的样子不怎么令人信赖,主要是因为他们不知为何竟穿着衣服睡觉,其中一个还穿着靴子。

当卡尔拉开那扇小窗的布帘,那睡着的两人中的一个把双臂和双腿稍稍抬起,那副模样让卡尔暗自发笑,尽管他心中忧虑。

他随即看出他没办法睡觉了,因为他不能让刚刚失而复得的皮箱和身上的钱遭受失窃的危险,姑且不提房间里没有其他地方让他睡觉——既没有沙发,也没有长椅。但是他也不打算离开,因为他不敢从老妇人和老板身边经过,马上离开这家店。毕竟这里也不见得比公路上更不安全。引人注目之处只在于,在那一点光线下所能看清的范围内,整个房间里竟看不见一件行李。这两个年轻人说不定是这家店里的服务员,因为要招呼客人,不久之后就得起床,所以才穿着衣服睡觉,这种可能性极高。当然,若是这样,和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可不怎么体面,但却没有危险。只不过在疑虑尚未完全消除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躺下来睡觉。

一张床前的地上摆着一支蜡烛和火柴,卡尔蹑手蹑脚地拿了过来。对于点亮烛光他没有顾虑,因为按照客店老板的安排,这个房间既属于那两个人也属于他,再说那两人已经享受了半个夜晚的睡眠,还占用了那两张床,相对于他而言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此外,出于谨慎,他在四处走动和忙着弄这弄那时当然尽量不把他们吵醒。

首先他想检查一下他的皮箱,看看他都有什么东西,他对这些东西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而其中最贵重的东西大概已经遗失了。因为凡是舒巴尔碰过的东西,就很难指望能完好无损地拿回来。当然,舒巴尔可以指望从舅舅那里拿到一大笔小费。再说,皮箱里若是少了几样东西,他也可以赖在原先看顾皮箱的布特鲍姆先生身上。

皮箱一打开,卡尔对眼前所见感到震惊。在漂洋过海时他花了多少时间来一再重新整理这个皮箱,现在所有的东西全都乱七八糟地塞在里面,一开了锁,箱盖就自动高高弹起。但卡尔随即高兴地看出,箱里混乱的原因只在于后来有人把他在船上所穿的那套西装也塞了进去,而皮箱里当然没有放这套西装的位置。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也没少。那件外套的秘密口袋里不仅装着卡尔的护照,也装着从故乡带来的钱,因此,如果加上卡尔此时身上所带的钱,目前他的钱相当充裕。他抵达美国时所穿的内衣也在箱子里,洗干净了且熨过了。他立刻把钱和表放进这个可靠的秘密口袋里。唯一令人遗憾的是,那截产自维洛纳的意大利腊肠也还在,使所有的东西都沾上了腊肠味。如果找不到办法来消除这种气味,接下来这几个月卡尔走到哪里就都得带着这股气味。

在找出压在箱底的几件东西时——包括袖珍本《圣经》、信纸和他父母亲的照片——他头上的便帽掉进了皮箱里。在它这个环境中,他立刻认出了它,这是他的便帽,是母亲给他在旅途中戴的。然而他出于谨慎,在船上并没有戴,因为他知道在美国大家一般都戴便帽,而非正式的帽子,因此他不想在抵达美国之前就把这顶便帽戴旧了。只不过格林先生利用了这顶便帽来取笑卡尔。难道这也是出于舅舅的委托?在不经意的生气动作中,他抓住皮箱的盖子,箱盖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下子没救了,那两个睡着的人被吵醒了。其中一人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另外一人也马上照做。这时,皮箱里的东西几乎全摊在桌上,如果这两人是小偷,他们就只需要走过来挑选。为了防止这种可能,同时也为了马上把事情澄清,卡尔拿着蜡烛走到那两张床边,说明他有权待在这里。他们似乎根本没期望听到这番说明,因为他们还困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带一丝惊讶地看着他。他们两个都还很年轻,但是艰苦的工作或是贫困使得脸上的颧骨提早凸显出来,下巴上的胡子乱糟糟的,很久没剪的头发压扁在头上,此时他们因为困倦而用指节揉着凹陷的眼睛。

卡尔想利用他们此时的虚弱状态,便说道:“我叫卡尔·罗斯曼,是德国人。既然我们同住在一个房间里,请你们也告诉我你们的姓名和国籍。我还要说明,我不会要求使用床铺,因为我来得太晚,而且根本没打算睡觉。另外,你们不必对我的漂亮衣服起反感,我穷得很,而且没有前途。”

两人当中个子较小的那一个——就是还穿着靴子的那一个——用双臂、双腿和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客套话的时候,他躺下来立刻又睡着了。另一个人,一个黑皮肤的男子,也躺下来,但是在入睡前还懒洋洋地伸出手说:“那边那个人叫鲁滨孙,是爱尔兰人,我叫德拉马歇,是法国人,现在请你安静点儿。”话才说完,他就用力一口气吹熄了卡尔的蜡烛,倒回枕头上。

“所以说,危险暂时避开了。”卡尔心想,回到桌旁。如果他们的困倦不是托词,那就一切都没有问题。讨厌之处只在于其中一人是爱尔兰人。卡尔不太记得他曾在家里读过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书里说在美国要提防爱尔兰人。住在舅舅家的时候,他本来大有机会追根究底,把爱尔兰人究竟哪里危险这个问题弄个清楚,但是因为他自以为将永远受到很好的照顾,就完全忘记了。此时他想用他再度点燃的蜡烛把这个爱尔兰人看清楚一点,而他偏偏觉得这个爱尔兰人的模样比那个法国人讨喜。隔着一点距离,踮着脚尖站立的卡尔能看出那个爱尔兰人还残留有一丝圆脸颊的痕迹,在睡梦中露出十分友善的微笑。

无论如何,卡尔下定决心不睡觉,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暂时把打包皮箱这件事延后,反正他有一整夜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他翻了翻《圣经》,却没有去读。接着他把父母亲的照片拿在手里,照片上,矮小的父亲站得又挺又高,母亲则微微下陷地坐在他前面的安乐椅上。父亲一只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握拳,放在一本画册上,那本翻开的画册放在他身侧一张单薄的装饰小桌上。家里还有一张卡尔和他父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父亲和母亲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他则在摄影师的要求下看着相机。不过,他上路时这张照片没有让他带走。

因此他更加仔细地看着面前这张照片,试着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拦截父亲的目光。但是不管他如何移动蜡烛的位置来改变眼前所见,父亲就是不愿意变得更逼真,他唇上那撇水平的浓密胡须也根本不像真的,这张照片他拍得并不好。母亲则拍得比较好,她撇着嘴,仿佛承受着一份痛苦却强颜欢笑。卡尔觉得每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以至于在下一瞬又觉得这一印象过于清晰,几近荒谬。一个人怎么可能从一张照片看出照片中的人隐藏的感受,并且对之深信不疑?他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一会儿。等他把目光再移回来,他注意到母亲的手垂在安乐椅的扶手前,近得可以去亲吻。他想着是否还是该给父母写信,他们俩的确都要他写信,父亲最后在汉堡还十分严肃地要求过他。当初,在一个可怕的夜晚,当母亲在窗边告知他将送他去美国时,他曾坚定地发誓永远不写信回家,不过,一个无知少年立下的这种誓言在现在的新情况下又算得了什么?当初他也同样可以发誓他到美国两个月后就要当上美国民兵组织的将军,而事实上他却和两个流浪汉一起待在一间阁楼里,在纽约市郊的一家旅店,而且还必须承认他在这里适得其所。于是他微笑着审视父母的脸庞,仿佛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他们是否仍渴望得到儿子的消息。

在这样的凝视中,他察觉到他的确很疲倦了,几乎不可能整夜不睡。照片从他手中落下,接着他把脸搁在照片上,那份凉意让他感到舒适,他怀着一份愉快的心情睡着了。

一早有人在他腋下挠痒,把他弄醒了。这样放肆乱来的是那个法国人。不过那个爱尔兰人也已经站在卡尔的桌前,两人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不亚于卡尔在夜里对他们流露出的兴趣。卡尔并不意外他们起床的声音没有把他吵醒,他们不见得是因为居心不良才特意放轻动作,而是因为他睡得很沉,此外他们不需要花工夫穿衣服,梳洗显然也没有费什么工夫。

现在他们带着一点客套正式地互相打过招呼,卡尔得知这两人是冶金工人,在纽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找到工作,因此变得非常潦倒。为了证明自己的潦倒,鲁滨孙解开外套,看得出里面没穿衬衫,不过,这一点从松松垮垮地固定在外套后面的假领片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打算徒步前往距离纽约两天路程的巴特佛镇,据说那里有工作。他们不介意卡尔与他们同行,并答应他两件事,首先是他们偶尔会帮他提一下皮箱,其次是如果他们自己找到了工作,就会设法替他找到学徒的职位,只要有工作,要找到学徒的职位就轻而易举。卡尔还没有答应,他们就已经和气地劝他脱掉这身漂亮衣服,说这身衣服只会妨碍他去应征工作。在这家旅店里正好有卖掉这套衣服的好机会,因为那个老妇人也经营服装买卖。卡尔尚未决定怎么处理这套衣服,他们就已经协助他把衣服脱掉拿走了。卡尔被独自撇下时,还睡眼惺忪,慢慢穿上他那套旧的旅行服,他责怪自己卖掉了那套衣服,那套衣服也许不利于应征学徒的职位,但若要应征较好的职位却只会有好处。于是他打开门,想把那两个人叫回来,就已经和他们迎面相遇,他们把卖衣服所得的半美元放在桌上,可是那副高兴的表情让人无法相信他们在卖衣服时没有赚上一笔,而且是狠捞了一大笔。

此外他也无暇说出他对此事的看法,因为老妇人走进来,就跟夜里一样睡眼惺忪,把他们三个都赶到走廊上,说她必须替新来的住客把房间收拾好。当然没这回事,她这样做只是出于恶意。卡尔正打算整理皮箱,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妇人抓起他的东西,用力扔进皮箱,仿佛那是些必须加以驯服的动物。那两个冶金工人虽然在她身边忙东忙西,扯她的裙子,拍她的背,可是他们若是想借此来帮助卡尔,那完全没有达到目的。等老妇人用力合上箱子,她把箱子的提手塞进卡尔手中,甩开那两个冶金工人,把他们三个通通赶出房间,并威胁说,他们若不听话就没有咖啡喝。那妇人想必完全忘了卡尔并非从一开始就跟那两个冶金工人在一起,因为她把他们当成同伙来对待。不过,那两个冶金工人把卡尔的衣服卖给了她,从而证明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伙的。

他们不得不在走廊上长时间来回踱步,尤其是挽着卡尔的那个法国人一直骂个不停,威胁着要把旅店老板揍垮,如果他敢出来的话,并且摩拳擦掌,像是在做准备。终于来了一个无辜的小男孩,他必须踮起脚尖才能把咖啡壶递给那个法国人。可惜就只有一个壶,他们无法让男孩明白还需要杯子。因此总是只有一个人能喝,另外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等待。卡尔并不想喝,但是又不想得罪另外两人,于是轮到他的时候,他只把壶凑到唇边做做样子。

临走时,爱尔兰人把壶扔在石砖地上,他们走出屋子,走进清晨淡黄色的浓雾中,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他们静静地并排走在马路上,卡尔必须提着他的皮箱,大概要他开口请求,另外两人才会替他提,偶尔有一辆汽车从雾中冲出来,他们三个便转头去看那些十分庞大的车辆,它们的构造引人注目,出现的时间十分短暂,让人来不及看清车上是否坐了人。后来运送民生物资前往纽约的一列列车队出动了,成五排前进,占满了整个路面,络绎不绝,以至于谁也无法穿越马路。有时候马路逐渐变宽成一片广场,一名警察在广场中央一个塔般的土丘上走来走去,俯瞰全局,并且用一根小棍子指挥交通,包括主要街道上以及从横向街道上驶入的车辆。到下一个广场和下一名警察之间的路段上就无人指挥交通,而由那些沉默而专注的马车夫及司机自觉维持必要的秩序。最令卡尔感到惊讶的是此时的平静。要不是那些无忧无虑、供屠宰用的牲口在叫喊,说不定就只听得见嗒嗒的马蹄声和防滑轮胎的轰鸣声。它们行驶的速度当然不尽相同。在各个广场上,如果从四面八方涌进的车辆太多,必须做大幅调整,整列车队就会停滞,只能一步步行驶,但有时又会出现所有的车辆都疾驰而过的情形,直到它们仿佛在同一个刹车控制下再度放慢速度。同时路上没有扬起丝毫尘土,一切都在极其清澈的空气中移动。没有行人,这里不像卡尔的故乡,并没有市场女贩一个个走路进城,但偶尔会出现大型的低矮车辆,上面站着二十来个背着篓子的妇人,说不定就是市场女贩,她们伸长了脖子,想看清交通状况,希望车子能行驶得更快一点儿。然后他又看见类似的汽车,几名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车上走来走去。这些汽车上写着不同的字样,卡尔在其中一辆上看到“雅各布运输公司招募码头工人”,轻声惊叫了一声。这辆车正好行驶得很慢,一个矮小活泼的男子弯着腰站在车身踏板上,邀请他们三个徒步者上车。卡尔溜到那两个冶金工人背后,仿佛他舅舅可能会在车上,会看见他。他很高兴他们两个拒绝了这个邀请,虽然他们拒绝时的高傲表情让卡尔心里不太舒服。他们大可不必认为在舅舅手下工作配不上他们。他也马上向他们表明这一点,就算当然并未特别强调。德拉马歇听了,请他最好别插手他不懂的事,又说以这种方式来招募人员是种无耻的欺骗,雅各布公司在全美国都恶名昭彰。卡尔没有回答,但是从此就跟爱尔兰人走得更近,也请他帮忙提一下皮箱,在卡尔多次请求之后,对方也照做了,只不过不断抱怨皮箱太重,后来卡尔才知道他只想拿出皮箱里那截意大利腊肠来减轻重量,想来在旅店时他就已经垂涎这截腊肠了。卡尔只好取出腊肠,法国人接过去,用一把像短剑的小刀切起来,几乎一个人把腊肠吃光了。鲁滨孙只偶尔拿到一片,卡尔却一点儿也没拿到,就像他已经预先把自己那一份吃掉了。他不得不再度提起皮箱,如果他不想把皮箱留在公路上。他觉得若要去乞讨一小块腊肠未免太小气,但是他怒火中烧。

雾全散了,一座高山在远处闪闪发亮,随着波浪形的山脊伸向更远处的雾气中。路旁是耕作粗陋的田地,围着大型工厂延伸出去,那些工厂坐落在空旷的土地上,冒着黑烟。在那一栋栋随便建造的出租房屋里,一扇扇窗户在各种动作和照明中颤动。在每一座并不坚固的小阳台上都有妇人和小孩在忙着,他们周围,晾挂起来的布巾与衣物在晨风中飘动,被吹得鼓鼓的,忽隐忽现。如果把目光从这些房屋上移开,就会看见云雀在高空飞翔,燕子则飞在下方,在搭车之人头上不远的地方。

许多东西都令卡尔想起故乡,而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纽约往内陆走是否做对了。纽约临着大海,随时都有返乡的可能。于是他停下来,向他的两个同伴说他还是想留在纽约。德拉马歇想推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不让他推,说他总该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向。爱尔兰人出来调解,说巴特佛镇要比纽约美丽得多,在他们俩一再央求之下,卡尔才继续往前走。而他本来也不会走,若非他心想到一个返乡不易的地方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在那里他肯定会更努力地工作,有所成就,因为不会有无益的念头来妨碍他。

这下子换成他拖着那两个人走,而他们对他的冲劲非常高兴,不待卡尔请求,就轮流去拿皮箱,卡尔实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让他们两个这么开心。他们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当他们偶尔停下来向后回望时,能看见纽约及其港口的全景越来越开阔地展现出来。连接纽约和波士顿的桥梁轻巧地悬在哈得孙河上方,如果眯起眼睛去看,就会看见它在颤动。桥上似乎完全没有人车往来,冷冷清清的河水平滑如带,在桥下延伸。这两座巨大城市里的一切似乎都空****地被闲置着。房屋几乎没有大小的差别。在街道看不见的深处,生活很可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进行,但是在街道上空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层薄雾,那雾气虽然动也不动,却好像无须费力就能驱散。就连在港口,这座全世界最大的港口,也恢复了平静,只偶尔你会自以为看见一艘船往前推进了一小段,这也许是受到以前从近处看见港口的记忆的影响。但是你也无法用目光长久地追随它,它逃离了视线,再也找不到了。

不过,德拉马歇和鲁滨孙看到的显然多得多,他们指来指去,用双手画出弧线,指出广场和花园的位置,说出那些地方的名称。他们无法理解,卡尔在纽约待了两个多月,却除了一条马路之外,几乎没见过城里其他地方。他们答应他,等他们在巴特佛镇赚够了钱,就带他去纽约参观所有的名胜,尤其是那些让人销魂的娱乐场所。接着鲁滨孙唱起歌来,他嘴里还塞满了东西,德拉马歇拍手为他伴奏,卡尔听出那是一段来自他故乡的轻歌剧旋律,他觉得配上英文歌词后更加动听。于是就有了一场在户外的小小表演,大家都参与了,只不过下方那座据说以这段旋律自娱的城市浑然不知。

有一次卡尔问雅各布运输公司位于哪里,他马上看见德拉马歇和鲁滨孙伸出食指,也许指向同一个点,也许指向相距数里的两个点。等他们继续前行,卡尔问,他们最快在何时能赚到足够的钱回纽约。德拉马歇说,有可能在一个月后就能办到,因为巴特佛镇缺工人,所以工资很高。他说他们当然会把钱放在一起,这样就能平衡伙伴之间收入上的差异。卡尔不喜欢这个主意,虽然他身为学徒能赚到的钱比不上已经出师的工人。此外鲁滨孙还提到,如果他们在巴特佛镇找不到工作,就得继续前行,要么就是去某地当农工,要么就去加州淘金,从鲁滨孙详尽的叙述听来,后者是他最喜欢的计划。“如果你现在想去淘金,那当初为什么成了冶金工人?”卡尔问,他不愿意听见他们还有必要做这些更没把握的旅行。“我为什么成为冶金工人?”鲁滨孙说,“肯定不是为了让我妈的儿子挨饿。在淘金场可以赚大钱。”“那是从前。”德拉马歇说。“现在还是。”鲁滨孙说,接着说起许多他认识的人靠淘金致富,他们还在淘金场,当然不必再动一根手指头,但是基于老交情,他们将会协助他,而且理所当然也会协助他的伙伴致富。“我们在巴特佛镇就非找到工作不可。”德拉马歇说,这句话道出了卡尔的心声,但是这一表达方式也并非信心十足。

白天里,他们只在一家旅店歇过一次,在旅店外一张看来像是铁制的桌子上吃着几乎还是生的肉,那块肉他们无法用刀叉切成小块,只能撕碎。面包的形状像个圆柱,每一条面包上都插着一把长刀。吃这顿饭时配的是一种黑色饮料,喝下去热辣辣的。但德拉马歇和鲁滨孙觉得很好喝,经常为了互祝种种愿望能够实现而举杯。邻桌坐着衬衫沾着石灰的工人,大家都喝着同一种饮料。从旁驶过的大批汽车掀起的一团团灰尘洒向桌面。大张的报纸被递来递去,大家激动地谈论建筑工人的罢工,马克的名字常被提起,卡尔去打听有关马克的事,得知这个马克是他认识的那个马克的父亲,是纽约最大的建筑商。这场罢工让他损失好几百万,说不定会危及他在业界的地位。这些不了解情况而且居心不良的工人所说的闲话,卡尔一句也不相信。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也败坏了卡尔吃饭的兴致,即这顿饭要怎么付账。最理所当然的做法是各付各的,可是德拉马歇和鲁滨孙都凑巧说过,他们仅剩的一点钱已经用在昨晚过夜的地方。也看不见他们两人身上有表、戒指或其他可以变卖的东西。而卡尔总不能指出他们在卖掉他的衣服时赚了一点儿钱,这种指责会是种侮辱,也意味着绝交。可是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德拉马歇和鲁滨孙都丝毫不担心付账的事,反倒是情绪很好,一再试图和女服务员攀上关系,她昂首阔步地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头发在两边垂到额头和脸颊上,她一再用双手把头发拨回去。最后,当他们正期待她说出第一句友善的话时,她走到桌旁,双手往桌上一搁问道:“谁付账?”这时德拉马歇和鲁滨孙飞快地举起手来,指着卡尔,还从不曾有哪只手举得比他们更快。卡尔并没有被吓到,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而且他认为替同伴出点小钱也没那么糟,毕竟他也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好处,虽然比较正派的做法应该是提前把谁要付账这件事讲清楚。尴尬之处只在于他必须先把钱从秘密口袋里掏出来。他原本打算留着这笔钱以备不时之需,在某种程度上暂时和他的同伴处于同等地位。因为这笔钱,尤其是因为对这笔财产的隐瞒,相对于这两个同伴他略具优势,但这一优势被几件事实大大抵消了,即他们两个从小在美国长大,具有挣钱的知识和经验,而且他们过惯了目前的生活,并不习惯更好的生活情况。卡尔迄今针对他的钱所做的打算,本来未必会因为付这笔饭钱而受到妨碍,因为四分之一英镑他毕竟还能割舍,他可以把一个四分之一英镑的硬币放在桌上,声称这是他所有的财产,并表明他为了前往巴特佛镇愿意奉献这笔钱。对于徒步旅行而言,这笔钱也绰绰有余了。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零钱,再说这些零钱也跟折好的纸钞一起放在秘密口袋的深处,如果想要找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口袋里全部的东西都倒在桌上。再说,实在没有必要让他的同伴得知有这么一个秘密口袋。幸好他的同伴对那名女服务员更感兴趣,而不在乎卡尔要怎么筹钱付账。德拉马歇借着要求女服务员算账,把她诱到自己和鲁滨孙之间,她必须用整只手按住德拉马歇或鲁滨孙的脸,把他们推开,才能避开他们的纠缠。其间,卡尔吃力地在桌子下凑钱,用一只手在秘密口袋里搜寻一个个硬币,再拿出来放在另一只手里。终于,尽管他还不熟悉美国的货币,但他自认为掏出了足够的金额,至少从硬币的数量来判断是如此,随即把那些硬币放在桌上。叮叮咚咚的声响立刻打断了那番嬉闹。结果发现桌上的钱足足将近一英镑,这令卡尔气恼,也令大家惊讶。虽然谁也没问卡尔为什么没早说他有这笔钱,这钱能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搭乘火车前往巴特佛镇了,但卡尔还是觉得很难为情。付过饭钱之后,他把剩下的钱再慢慢收起来。德拉马歇还从他手里拿走了一个硬币,要用这钱给那女服务员小费,他抱住她,搂紧她,再从另一侧把钱递给她。

卡尔也感谢他们在继续步行前进时没有再提起那笔钱,有一阵子他甚至想着要向他们承认他全部的财产,但终究没这么做,因为没有适当的机会。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乡下的肥沃地区。周围所见都是整片的田野,带着初露的绿意铺在平缓的山丘上,富裕的庄园临着公路,接连几小时他们都走在镀金的庭院栅栏之间,数度穿越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多次听见火车在上方的高架桥上隆隆驶过。

太阳刚从远方树林平直的边缘落下,他们在一座小山丘上一小片树林的中央往草地上一倒,想在一路辛苦之后好好休息。德拉马歇和鲁滨孙躺在那儿,尽量舒展四肢,卡尔则直挺挺地坐着,看着几公尺下方的公路,公路上一直有汽车疾驰而过,灵活地互相竞逐,一整天都是如此,仿佛它们是以固定的数量一再从远方派出,而另一端的远方也有人等待它们以同样的数量抵达。从大清早直到现在,一整天卡尔都没有见过一辆汽车停下,也没有见过一个乘客下车。

鲁滨孙提议在这里过夜,因为大家都累了,明天他们可以早一点出发,再说在天色全黑之前他们也不可能找到更便宜、位置更好的地方过夜。德拉马歇同意了,只有卡尔自认为有义务表示他有足够的钱可以让他们三个都在旅馆过夜。德拉马歇说他们还会需要这笔钱,要他把钱收好,毫不隐瞒他已经指望着卡尔这笔钱。因为他的第一个建议被接受了,鲁滨孙接着说,在睡觉前他们还得好好吃一顿,明天才有力气,得有一个人替大家去饭店买吃的,那饭店就在附近的公路旁,发亮的招牌上写着“西方饭店”。卡尔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再加上也没有别人出面,便毫不犹豫地自愿去做这趟采买,接到了购买熏肉、面包和啤酒的指示之后,他就朝那家饭店走去。

附近想必有座大城市,因为在饭店里卡尔走进的第一座大厅就闹哄哄都是人,餐台沿着纵向一面墙及旁边两面墙摆放,胸前系着白围裙的多名服务员不停地在餐台旁边来回奔走,却仍然无法令那群没耐心的客人满意,因为咒骂声及握拳敲桌的声音一直从各个位置传来。没有人理会卡尔,大厅本身也没有服务员,客人想吃什么,就自己去餐台上拿,他们坐在一张张小桌旁,一桌坐三个人就看不见桌面了。每张小桌上都摆着一个大瓶子,装着油、醋之类的东西,凡是从餐台拿来的菜肴,在食用前都会再淋上这个瓶子里的东西。如果卡尔想走到餐台边,到了那里真正的困难大概才刚刚开始,尤其是他要买这么多东西。而要走到餐台边,他必须从许多桌子之间挤过去,这样做当然不可能不打扰到那些客人,不管他再怎么小心,然而那些客人仿佛毫无感觉地忍受一切打扰,就连有一次卡尔被一名客人推得差点撞翻一张小桌时也一样。他虽然道了歉,但对方显然没有听懂,而别人大声对他说的话他也完全听不懂。

他费了点工夫,在餐台前面找到一个小小的空位,在那里,他的视线有好一会儿都被旁人撑起的手肘遮住。这里人似乎习惯撑起手肘,把拳头压在太阳穴上。卡尔不禁想起教拉丁文的克鲁帕博士最讨厌这种姿势,总是冷不防地偷偷走近,蓦地抽出一把直尺使劲儿一挥,把这些手肘从桌面上扫下去。

卡尔被挤得紧贴着餐台站立,他才站定,身后就摆起了一张桌子,坐在那桌的一个客人只要在说话时稍微向后仰,他的大帽子就会碰到卡尔的背。同时,几乎没法指望从服务员那儿拿到什么,就算旁边的两个胖子心满意足地走开了。有几次,卡尔伸手越过桌子抓住一名服务员的围裙,但对方总是拉长了脸挣脱开。一个也拦不住,他们就只是来回奔走。假如卡尔附近有些合适的食物和饮料就好了,那他就会拿了,问清价钱,把钱搁下,高兴地走开。可是在他面前偏偏只有一碗碗鲱鱼之类的鱼,黑色鳞片的边缘闪着金光。这些鱼可能很贵,而且谁吃了大概也不会饱。此外在他拿得到的地方还摆着一小桶一小桶的朗姆酒,但他不想带朗姆酒给他的同伴,看来他们是一有机会就只想喝最烈的酒,他可不想鼓励他们这样做。

于是卡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找另一个位置,从头再找起。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厅另一头挂着时钟,如果穿过烟雾定睛看过去,勉强还能看出指针,这时可看出已经过了九点。然而在餐台边的其他地方,比先前那个稍微偏僻一点的位置还要拥挤。此外,时间越晚,大厅里的人就越多。一再有新来的客人大声打着招呼穿过大门走进来。在有些地方,客人自作主张地把餐台腾空,坐在台子上,举杯对饮,那是可以俯视整座大厅的最佳位置。

卡尔虽然还继续向前挤,但其实已经对拿到食物不抱希望了。他怪自己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就自告奋勇来买吃的。他的同伴大有权利责骂他,甚至还会以为他只是为了省钱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此刻他所站的地方,周围那几桌的人甚至吃着热腾腾的肉食配上黄澄澄的马铃薯,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弄到这些食物的。

这时他看见几步之外有个显然属于饭店员工的中年妇人,她正在和一位客人谈笑,同时一直用一根发针整理头发。卡尔立刻决定去告诉这个妇人他要买的东西,因为身为大厅里唯一的女性,他觉得她置身于那片吵闹奔忙之外,而他这样做也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因为她是他唯一能接触到的饭店员工,当然,前提是她不会一听到他开口说话就跑去忙别的事。不过,情形正好相反。卡尔还没对她说话,只是稍微窥伺了一下,她就瞥向卡尔,就像人在谈话中偶尔会往旁边看,她随即中断谈话,和气地用十分清楚的英文问他是否在找什么。“的确是的,”卡尔说,“我在这里什么也拿不到。”“那就跟我来吧,小伙子。”她说,随即向她的熟人道别,对方摘下了帽子,这一举动在此处显得出奇地有礼。她牵起卡尔的手,走向餐台,把一位客人推开,掀起台子上的活动门板,带着卡尔穿过台子后面的走廊,在那里必须当心那些不停奔忙的服务员,她又打开两重与墙壁糊成同样花色的门,他们就来到一间凉爽的大储藏室。“一个人必须要熟悉这整个机制才行。”卡尔心想。

“所以,你想要些什么呢?”她问,殷勤地朝他弯下身子。她很胖,身体在晃动,但脸部五官却显得娇柔,这当然是相对而言。看见那许多食物被细心堆放在架上和桌上,卡尔很想赶紧想出一顿更精致的晚餐,尤其是他可以指望这个有权势的妇人会算他便宜一点,可是因为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餐点,最后还是只说出了熏肉、面包和啤酒。“不要其他东西吗?”妇人说。“不用了,谢谢。”卡尔说,“但是要三人份的。”在妇人的询问下,卡尔用三言两语说起他的同伴,他很高兴别人这样详细询问他。

“可是这是囚犯吃的东西呀。”妇人说,显然在等待卡尔说出进一步的要求。卡尔却担心她会把东西送他而不收钱,因此沉默不语。“这些东西我们马上就能凑齐。”妇人说,灵活地走向一张桌子,以她的肥胖来说,那份灵活令人赞叹。她用一把有锯齿的细长刀子切下一大块带有许多瘦肉的熏肉,从架子上拿下一条面包,从地板上拎起三瓶啤酒,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进一个轻巧的篮子里,递给卡尔。她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向卡尔解释,她之所以把他带到这儿来,是因为餐台上的食物在烟雾和那许多蒸腾的气味中总是很快就不新鲜了,即使消耗得很快也一样。她又说,不过那些食物对外面那群人来说已经够好了。这下子卡尔什么也不说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受到这番特别待遇。他想起他的同伴,纵使他们对美国如此熟悉,也未必能够进到这间储藏室,而必须将就着吃餐台上那些不新鲜的食物。在这里听不见一点大厅里的声响,墙壁想必很厚,才足以让这个有拱顶的房间维持凉爽。卡尔把篮子拿在手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却没想到付钱,也没有移动。直到当妇人还想再把一个类似摆在外面桌上的那种瓶子放进篮子里,他才战战兢兢地道谢。

“你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吗?”妇人问。“要走到巴特佛镇。”卡尔回答。“那还很远呢。”妇人说。“还要走上一天。”卡尔说。“不是更远吗?”妇人问。“哦,不。”卡尔说。

妇人把桌上的几样东西摆放整齐,一名服务员走进来,东张西望地在找什么,妇人把一个大碗指给他看,里面装着一堆撒着香菜的沙丁鱼,他便捧着这个大碗朝大厅走去。

“你为什么要在户外过夜呢?”妇人问,“我们这儿地方够大。到饭店来睡吧。”这对卡尔是个很大的**,尤其是因为他昨夜没能好好休息。“我的行李在外面。”他犹豫地说,也带着一丝自负。“你尽管把行李带过来,”妇人说,“这并不碍事。”“可是我的同伴呢?”卡尔说,立刻发现他们的确会碍事。“他们当然也可以在这里过夜,”妇人说,“你就来吧!别让我这样再三邀请。”“我的同伴是规规矩矩的人,”卡尔说,“可是他们并不干净。”“你难道没看见那大厅里有多脏吗?”妇人皱着脸问。“我们这儿真的是再脏的人也能来。那我就马上请人准备好三张床。不过只能睡在阁楼上,因为饭店客满了,我也搬到了阁楼上,但是不管怎么说也胜过在户外过夜。”“我不能带我的同伴过来。”卡尔说。他想象得到那两个人会在这家高级饭店的走廊上吵吵闹闹,鲁滨孙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弄脏,就连这个妇人都毫无疑问会受到德拉马歇的骚扰。“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妇人说,“可是如果这是你的意思,那你就把同伴留在外面,一个人到我们这儿来吧。”“不行,不行。”卡尔说,“他们是我的同伴,我必须留在他们身边。”“你很固执,”妇人说,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你,而你却一个劲儿地拒绝。”这一切卡尔也看得出来,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只说:“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接着想起他尚未付账,便问她该付多少钱。“等你把篮子拿来还我时再付钱吧,”妇人说,“最晚明天一早得还给我。”“好的。”卡尔说。她打开一扇直接通往户外的门,他鞠了个躬走出去,她又说:“晚安。可是你这样做不对。”他已经走了几步,她又在他背后喊道,“明天见!”

他一出去,就又听见丝毫未减弱的喧闹声从大厅传来,现在还多了一支管乐队的演奏。他庆幸自己不必穿过大厅出去。这时这家饭店六层楼全亮了灯,照亮了前面的马路。外面仍旧有汽车行驶,不过已经是断断续续的,自远方驶近的速度比白天更快,用车灯的白色光束探测路面,灯光在通过饭店照亮的范围时变得苍白,接着又变亮,匆匆驶进前方的黑暗中。

卡尔发现同伴已睡熟,他的确去了太久。他发现篮子里放了纸,正打算把带回来的食物引人垂涎地铺在纸上,等到一切就绪,再把同伴唤醒,这时他赫然看见他的皮箱被整个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有一半散落在周围的草地上,而他先前把皮箱上了锁,把钥匙放在口袋里。“起来!”他喊道,“你们睡觉的时候有小偷来过。”“少了什么东西吗?”德拉马歇问。鲁滨孙尚未完全清醒,就伸手去拿啤酒。“我不知道,”卡尔大声说,“可是皮箱被打开了。你们任由皮箱放在这里无人看管,就躺下来睡觉,实在是太大意了。”德拉马歇和鲁滨孙笑了,德拉马歇说:“下一次你就不该在外面逗留这么久。那家饭店离这里只有几步路,而你来回一趟却花了三小时。先前我们饿了,心想你皮箱里说不定有东西可吃,我们在锁孔里钻了好久,才把锁打开。再说里面根本没有吃的,你大可以把所有的东西再装进去。”“原来如此。”卡尔说,呆望着那个没两下就渐渐空了的篮子,听着鲁滨孙喝饮料时发出的独特声响,他先把饮料灌进喉头,再以类似吹口哨的方式弹回,最后再大口咽下。“你们吃够了吗?”他问,当那两人暂时喘了口气。“你不是已经在饭店吃过了吗?”德拉马歇问,他以为卡尔想要自己的那一份。“如果你们还想吃,那就动作快一点。”卡尔说,朝他的皮箱走去。“看来他在闹情绪。”德拉马歇向鲁滨孙说。“我没有闹情绪,”卡尔说,“可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撬开我的皮箱,把我的东西扔出来,这样做难道是对的吗?我知道同伴之间得要互相容忍,而我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可是这件事太过分了。我要去饭店过夜,不去巴特佛镇了。你们赶快吃完,我还得把篮子还回去。”“鲁滨孙,你看看,别人是怎么说话的。”德拉马歇说,“这话说得多漂亮。德国人就是这样。你先前要我当心他,但我是个好心的傻瓜,还是带着他一起走。我们信赖他,拖着他这个累赘跟我们走了一整天,因此至少损失了半天的时间,而现在——因为饭店那儿有人引诱他——他就要告别了,就这样告别了。可是因为他是个虚伪的德国人,他没有光明正大地这么做,而是拿皮箱当借口,又因为他是个粗鲁的德国人,他走之前还要侮辱我们,称我们是小偷,就因为我们拿他的皮箱开了个小玩笑。”卡尔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说:“你尽管说下去,让我能更轻松地离开。我很清楚什么是同伴情谊。我在欧洲也有过朋友,没有人能指责我对他们做出过虚伪或卑鄙的行为。现在我们当然失去了联络,可是如果我再回到欧洲,他们全都会好好接纳我,立刻承认我是他们的朋友。难道我却会背叛你德拉马歇,还有你鲁滨孙吗?既然你们——这一点我绝不会否认——这么亲切地关心我,答应替我在巴特佛镇找个学徒的职位。可是我不能忍受的是另一件事。你们一无所有,在我眼中这丝毫不会贬低你们,但是你们嫉妒我拥有的这一点财产,因此想要侮辱我,这让我无法忍受。而你们在撬开我的皮箱之后,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反而还骂我,又骂我的同胞——你们这样做却也使得我不可能再留在你们身边。此外,鲁滨孙,我这些话并不是针对你而说的。对于你的性格,我只有一点意见,就是你太依赖德拉马歇了。”“这下子我们看出来了,”德拉马歇说,一边朝卡尔走过去,轻轻推了他一把,像是想提醒他注意,“这下子我们看见你露出真面目了。一整天你都跟着我,抓着我的外套,模仿我的一举一动,除此之外安静得像只小老鼠。而现在呢,因为你自觉在饭店有了靠山,就开始高谈阔论。你是个小滑头,而我还根本不知道我们咽不咽得下这口气。不知道我们该不该要求你为你在这一天里从我们身上偷偷学到的东西缴学费。鲁滨孙啊,他说我们羡慕他的财产。只要在巴特佛镇工作一天——根本不用提加州——我们赚到的钱就比你让我们看见的财产多上十倍,不管你外套衬里还藏了多少。所以你讲话最好小心一点!”卡尔从皮箱旁站起来,看见鲁滨孙也走近了,他睡眼惺忪,但是喝了啤酒之后稍微有了精神。“假如我再待久一点,”卡尔说,“说不定还会碰到更多意想不到的事。你们似乎想揍我一顿。”“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鲁滨孙说。“你最好别说话,鲁滨孙,”卡尔说,并未把目光从德拉马歇身上移开,“你心里明明认为我是对的,可是表面上你必须站在德拉马歇那一边。”“莫非你想收买他吗?”德拉马歇问。“我没打算这么做,”卡尔说,“我很高兴我要走了,而我不想跟你们再有任何瓜葛。只有一件事我还想要讲,你责怪我有钱而且藏着不让你们知道。假定这是事实,在我才认识了几个钟头的人面前,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吗?而且你此刻的行为不也证明了我这种做法是正确的吗?”“冷静点。”德拉马歇向鲁滨孙说,虽然鲁滨孙动也没动。接着他问卡尔:“既然你这么诚实,那你就干脆再诚实一点,坦白承认你究竟为什么想到饭店去。”德拉马歇朝他逼近,卡尔不得不跨过皮箱后退一步,但德拉马歇并未因此打住,把皮箱推到一边,又向前走了一步,一脚踩上一件摊在草地上的白色衬衫前襟,又把他的问题重复了一次。

仿佛作为回答,一个男子从马路上朝他们走过来,拿着一支发出强光的手电筒。那是饭店的一名服务员。他一看见卡尔就说:“我找你已经找了半小时了。马路两边的斜坡我都找过了。主厨太太要我告诉你,她急着要用她借给你的那个篮子。”“篮子在这儿。”卡尔说,声音因为激动而不稳。德拉马歇和鲁滨孙看似谦虚地站到一旁,每次碰到境况好的陌生人,他们就会这么做。那名服务员拿起篮子说:“主厨太太还想问你是否考虑过了,想不想在饭店过夜。如果你想带另外这两位先生一起来,也一并欢迎。床铺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夜里算是温暖,但是睡在这山坡上并非没有危险,这里经常有蛇出没。”“既然主厨太太有这番好意,那我就接受她的邀请。”卡尔说,说完等待着他的同伴表示意见。可是鲁滨孙愣愣地站在那里,德拉马歇则把双手插进裤袋,抬头看星星。两人显然料定卡尔会二话不说带他们一起走。“既然这样,”服务员说,“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到饭店去,并且替你们提行李。”“那就麻烦你稍等一会儿。”卡尔说,弯腰去把几件还四下散落的东西放进皮箱。

忽然他直起腰来。那张照片不见了,它原本放在皮箱的最上面,却到处都找不到。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就只少了那张照片。“我找不到那张照片。”他用央求的语气对德拉马歇说。“什么照片?”此人问。“我父母的照片。”卡尔说。“我们没看见什么照片。”德拉马歇说。“皮箱里没有照片,罗斯曼先生。”鲁滨孙也出言证实。“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呀。”卡尔说,他求助的目光吸引了那名服务员走近。“它原本放在最上面,现在却不见了。要是你们不要拿我的皮箱开玩笑就好了。”“绝对不会错,”德拉马歇说,“皮箱里没有照片。”“对我来说,它比这皮箱里所有其他东西都重要。”卡尔向服务员说,那人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地找,当他放弃了这毫无希望的搜寻时,卡尔又说:“因为它是无法取代的,我拿不到第二张了。我就只有这一张我父母的照片。”听见这话,服务员毫不婉转地大声说:“也许我们还可以检查一下这两位先生的口袋。”“对,”卡尔马上说,“我必须找到这张照片。不过,在我检查你们的口袋之前,我还要说,谁要是自愿把照片交给我,就可以得到这整个皮箱。”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卡尔向服务员说:“我的同伴显然想要别人检查他们的口袋。但就算是现在,不管在谁的口袋里找到那张照片,我还是答应会把整个皮箱给他。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服务员立刻动手检查他认为较难对付的德拉马歇,而把鲁滨孙留给卡尔检查。他也提醒卡尔,这两人必须同时接受检查,否则其中一人可能会趁无人注意时把照片弄走。卡尔第一次把手伸到鲁滨孙的口袋里,就找到了一条他的领带,但是他没有把领带拿回来,而对服务员喊道:“不管你在德拉马歇身上找到了什么,请你都留给他。除了那张照片,我什么也不要,就只要那张照片。”在搜索鲁滨孙的胸前口袋时,卡尔的手碰到了鲁滨孙热烘烘、油腻腻的胸膛,这时他意识到他这样对待同伴也许极不公平,于是尽可能加快动作。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照片既不在鲁滨孙身上,也不在德拉马歇身上。

“没有用。”服务员说。“他们大概把照片撕碎扔掉了。”卡尔说,“我原本以为他们是我朋友,但是在暗中他们只想伤害我。我倒不是指鲁滨孙,他根本想不到那张照片对我来说这么宝贵,我是指德拉马歇。”卡尔只看着面前的服务员,那人的手电筒照亮了一小块圆形,其余的一切则在深沉的黑暗中,包括德拉马歇和鲁滨孙。

当然无人再提起可以带这两个人一起回饭店。服务员把皮箱扛上肩,卡尔拿起篮子,他们就走了。卡尔已经走到马路上,这时他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朝着黑暗的山坡喊道:“你们听着!如果照片的确还是在你们其中一人手上,而且愿意拿到饭店来给我,他还是可以得到我的皮箱,而且我发誓不会告发他。”并没有真正的回答传来,只听见戛然而止的一句话,是鲁滨孙一声叫喊的开头,但德拉马歇显然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卡尔又等了好一会儿,看看山坡上那两人是否会改变主意。隔了一会儿他喊道:“我还在这里。”再隔了一会儿又喊了一次。但是一声回答也没有,只有一次一块儿石头从斜坡上滚下来,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没有扔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