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已经提到,在窝阔台统治的广大国土上实际上并存着多种互相独立的经济制度。仅中原地区就存在着蒙古、伊斯兰和中原三种经济模式,而前两者因为其“超经济剥削”的性质,与后者有着直接矛盾。因此,代表这些利益集团的大臣们,经常在窝阔台的汗庭上爆发直接冲突。
从理论上讲,因为蒙古贵族和西域商人在经济模式上的“互利”和“合作”,在政治地位上西域商人是远高于中原汉人的,而中原汉人得以和蒙古贵族及西域商人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完全是因为耶律楚材。
因为契丹和蒙古同属游牧民族且都与金国有深仇大恨,在蒙古灭金的过程中,金国的许多契丹将领都义无反顾地当了带路党,协助蒙古大军灭亡了金国。而耶律楚材这种汉化的契丹贵族,则为蒙古统治者出谋划策,这种特殊的关系使契丹人在蒙古帝国有着特殊的政治地位。
汉化的契丹贵族耶律楚材成为中原势力在蒙古帝国政治舞台上的代言人,
其政治地位在失吉·忽秃忽之下
耶律楚材作为契丹人,利用这种政治地位以及其在成吉思汗时期积累的政治资本,成为中原势力在蒙古汗庭的代言人。
蒙古势力的代言人则是失吉·忽秃忽,他是成吉思汗的六弟,在成吉思汗时代担任“大断事官”。早年,他是在中原地区实行汉法的先锋,但触及蒙古贵族核心利益时,他则成为蒙古守旧势力的代言人。在中原地区裂土分民、实行蒙古旧俗中的“投下制”,就是他制定和实施的。耶律楚材作为中书令,地位实际上在失吉·忽秃忽之下,他能够在朝堂上与失吉·忽秃忽抗衡,是利用了自己特殊的身份以及汉人将领的支持。
西域商贾的势力代表则是花剌子模人牙老瓦赤,他在成吉思汗时代就担任大宰相,治理撒马尔干的州邑。太宗元年(1229年),诏命牙老瓦赤总理西域财源,征调赋税以丁计。太宗十三年(1241年),窝阔台又命牙老瓦赤主管中原地区的经济,其权力变得越来越大。他与耶律楚材的权势不相上下,甚至更高一筹。
在朝堂上三股势力的几次斗争及其结果中,我们不难窥见窝阔台看似稀里糊涂的治国方针中所蕴含的蒙古式的狡黠和智慧。
第一次冲突是中原势力与西域商贾势力的直接冲突。前文已经提到,羊羔利、撒花、扑买等剥削方式严重摧残了本已经残破不堪的中原经济,因此,耶律楚材上奏停止实行羊羔利,“凡假贷岁久,惟子本相伴而止”,即不再进行利滚利,无论欠债多久,利息都不能超过本金。这次,窝阔台支持了耶律楚材,废除了羊羔利。
第二次冲突与第一次相仿,因前文提到的奥都刺合蛮扑买中原银课二万二千锭一事,耶律楚材上奏罢除扑买制度,声言“扑买之利既兴,必有蹑迹而篡其后者,民之穷困,将自此始”。这一次,窝阔台没有支持耶律楚材,而是站在了西域商人一边,拒绝了耶律楚材的上奏,甚至在耶律楚材情绪激动、声泪俱下时嘲弄作为文官的他“汝欲搏斗耶?”。
以张柔(张弘范之父)为代表的汉人军阀在窝阔台时期并无太高的政治地位,
他们的利益主要由耶律楚材代表
第三次冲突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即著名的“丁户之争”。耶律楚材同时面对西域商贾和蒙古贵族两股势力,双方围绕中原地区究竟应该以户为单位缴纳赋税,还是以丁为单位缴纳赋税,展开了激烈的交锋。蒙古贵族的代表失吉·忽秃忽认为:“我朝及西城诸国,莫不以丁为户,岂可舍大朝之法而从亡国政邪?”而耶律楚材根据中原地区农业生产的规律,坚持要求按照汉俗以户为单位缴纳赋税。窝阔台对这次斗争采取的折中处理方式颇值得玩味,他诏令在中原地区使用以户为单位交税的汉俗,在蒙古和西域地区仍然使用以丁为户的税收方法。
从表面上看,窝阔台在三次朝堂论争中,一次支持了耶律楚材,一次支持了他的对手,一次和了稀泥。然而,实际上,在废除羊羔利和撒花等剥削制度之后,窝阔台在1240年下令由国库代偿中原地区欠西域商人的高利贷七万六千巴里矢。同年,窝阔台下令由国库代偿大名府欠西域商人的高利贷八千巴里矢。窝阔台表面上慷慨地替汉人百姓还了债,实际上,他是以这种方式来帮助西域商人挽回废止羊羔利和撒花之后的损失。
另一件事也从侧面佐证了窝阔台对耶律楚材的真实态度。耶律楚材每次为中原之事向窝阔台进谏时都言辞恳切,以至窝阔台一见他就说:“汝又欲为百姓哭耶?”窝阔台喜好饮酒,耶律楚材劝他说,酒装在铁做的碗里,碗都会锈坏,而人远不如铁结实,酒喝进肚子里,人体怎会不受损呢?窝阔台虽认为耶律楚材说得很有道理,但依然我行我素,狂饮无度。
由此可见,窝阔台不但不糊涂,而且富有高度的政治智慧,他非常清楚耶律楚材的主张对国家有好处,但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些“有好处”的主张中隐藏着未知的危险,有可能使人口和文化都处于劣势的蒙古人被迅速汉化从而丧失独立性和统治地位。因此,他竭力在耶律楚材、西域商人和蒙古贵族三者之间寻求和维持一种平衡,以来自内亚的伊斯兰文化抵御汉文化对蒙古人的同化作用。终其一生,他都以一副大智若愚的姿态玩弄着这种平衡游戏。
窝阔台虽然解决了托雷(图中人物)这个最大的政敌,却漏掉了托雷精明的妻子唆鲁禾帖尼和托雷的几个儿子。
唆鲁禾帖尼在蒙古帝国世系由窝阔台一系转入托雷一系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托雷的儿子蒙哥最终取代窝阔台的子嗣,继承了蒙古帝国的汗位,
开启了蒙古帝国分裂的序幕,历史的下一个节点,停留在南宋的钓鱼城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窝阔台死后,经过孛儿只斤·贵由的短命统治,蒙古帝国的汗位世系从窝阔台一系转入托雷系。窝阔台的孙子海都因不满汗位被夺,联合察合台汗国反叛,与忽必烈治下的元朝在西域、中亚和蒙古高原展开连番大战。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和元朝的一系列战争在一定程度上阻断了蒙古帝国向西汲取文明的通路。在此期间,忽必烈在中原完成了一系列全面转向汉化的政治和经济改革,历史的车轮最终向着窝阔台一生所竭力避免的那个方向滚滚而去。窝阔台本人也沦为成吉思汗和忽必烈两位巨人之间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他的所有才华、智慧和成就,都被淹没在蒙古帝国的铁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