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到了该履行诺言同罗丝·梅利见面的时候,南希却未能前往(1 / 1)

南希知道,她走出这一步危险重重。尽管足智多谋,而且善于掩饰情感,但这姑娘还是未能完全隐藏心中的恐惧。她知道,无论是狡猾的老犹太,还是残忍的赛克斯,都深信她忠诚可靠,对她从不起疑。即便对其他任何人讳莫如深的计划,也能对她和盘托出。他们策划的勾当阴险歹毒,他们本人十恶不赦,而她对费金恨之入骨——正是此人把她一步步引入罪恶和苦难的深渊,难以自拔——尽管如此,有时候,即便是对费金,南希也还是于心不忍,担心她泄露的秘密会让他在逍遥法外多年之后落入法网,担心他最终会栽在她的手里——虽然他落得如此下场是罪有应得。

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思想上的动摇罢了。虽然她无法与老朋友一刀两断,但她可以认定一个目标,并且不会被任何想法扰乱心神。她对赛克斯的担心本来很可能诱使她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退缩放弃,但她已经让罗丝小姐严守秘密,也没透露任何可能导致赛克斯被人发现的线索。为了赛克斯,她甚至拒绝从罪恶和灾难的重围中脱身——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横下一条心。

这一决定做出之后,所有的内心斗争都暂时平息下来。但她的内心会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混乱。她反复遭受这样的精神折磨,身体和行为也受到了影响。区区几天之内,她就变得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有时候,她压根儿不关心眼前正发生什么,也压根儿不同别人说话,而从前她总是交谈中嗓门最大的那个。有时候,她会爆发出干巴巴的大笑,或者无缘无故、毫无意义地吵闹起来。有时候——通常是大笑或吵闹后不久——她又会一声不吭、郁郁不乐地坐下来,两手支着脑袋沉思默想。当她勉强打起精神时,反而比上述迹象更有力地表明她心神不宁,表明她的所思所想,与她的伙伴正在谈论的事截然不同,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礼拜天晚上,离他们最近的那座教堂敲响了报时的钟声,赛克斯和老犹太原本正在谈话,但听到钟声后就停了下来。南希蜷缩在矮凳上,这时也抬起头来倾听。钟敲了十一下。

“还差一个小时就是半夜了。”赛克斯说,拉起窗帘看了看外面,然后回到座位上,“天又黑又沉,今晚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啊!”老犹太应道,“可惜啊,亲爱的比尔,我们手头没有现成的买卖可做!”

“这回你可算说对了,”赛克斯生硬地应道,“真可惜,我倒是来了兴致。”

费金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摇摇头。

“我们把事情理顺之后,一定要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我就在乎这件事。”赛克斯说。

“说得对,亲爱的。”老犹太应道,壮着胆子拍了拍赛克斯的肩膀,“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很高兴,是吗?”赛克斯嚷道,“好吧,那你就高兴去吧。”

“哈哈哈!”费金笑了,赛克斯这一小小的让步好像让他放松下来,“今晚你又恢复本来面目了,比尔!完全是你自己了。”

“你那只枯瘦的老爪子搭在我肩上,我就浑身不自在。快拿开。”赛克斯说,甩开了老犹太的手。

“这让你紧张了,比尔——让你觉得好像被抓住了,对不对?”费金说,打定主意不生气。

“让我觉得好像被魔鬼抓住了。”赛克斯答道,“除了你老子,这世上就没人会长成你那副嘴脸。我想,地狱之火这会儿正在烤焦你老子已经发灰的红胡子吧。要不然,你就是直接从魔鬼那里生出来的,根本就没有老子——真是那样的话,我可一点也不奇怪。”

费金对这番恭维话并未作答,只是扯了扯赛克斯的衣袖,指了指南希。原来,那姑娘乘他们谈话之机,戴上了软帽,正要离开屋子。

“喂!”赛克斯叫道,“南丝,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姑娘家,是要上哪儿去啊?”

“不远。”

“这算哪门子回答?”赛克斯应道,“我问你要上哪儿去?”

“我说不远。”

“我问你要上哪儿去?”赛克斯反驳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我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姑娘答道。

“那我知道。”赛克斯说。他倒不是真有什么原因反对姑娘去她想去的地方,只是犟脾气发作而已,“你哪儿也别去。坐下。”

“我不大舒服。我跟你说过的,”姑娘答道,“我要去透透气。”

“把脑袋伸出窗外就行了。”赛克斯答道。

“那还不够。”姑娘说,“我要到街上去。”

“那可不行。”赛克斯语气坚决地应道,起身把门锁好,拔出钥匙,把她头上的软帽摘下来,扔到一个旧橱柜的顶上,“好了,”那盗贼说,“老老实实待在那里,听见没?”

“扔掉帽子可拦不住我。”[1]姑娘说,脸顿时一片煞白,“你是什么意思,比尔?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知不知道我在——噢!”赛克斯嚷道,转头对着费金,“她准是疯了。你知道,她可是不敢这样跟我说话的呀。”

“你会把我逼上绝路的。”姑娘喃喃道,双手按在胸前,好像要强行把胸中的熊熊怒火压下去,“放我出去,听见没有——立刻——马上——”

“不行!”赛克斯道。

“叫他放我出去,费金。最好放我出去。这对他有好处。你听到没有?”南希跺着脚喊道。

“听到没有!”赛克斯重复道,坐在椅子里转身面对她,“哼!要是半分钟内你还不住口,我就让狗咬破你的喉咙,看你还能不能大喊大叫?你中了哪门子邪,你这贱货!到底怎么回事?”

“放我出去,”姑娘无比恳切地说,在门口的地板上坐下,“比尔,放我出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真的不知道。我只要一个小时——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敢打赌,”赛克斯叫道,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这小娘儿们不是彻彻底底地疯了,我就把自己的手脚一只一只地剁掉!站起来。”

“除非你放我出去——除非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决不起来——决不起来!”姑娘尖叫着。赛克斯看了她一会儿,瞅准机会,突然反剪起她的双手,不顾她的挣扎扭打,把她拖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自己坐在一条长凳上,将她扔到一把椅子里,用力按住。她时而挣扎,时而哀求,直到钟敲十二下,她终于筋疲力尽,不再反抗。赛克斯连声诅咒,警告她今晚别再费神往外跑,然后留下她慢慢复原,自己回到费金那边。

“哎呀!”这盗贼一边抹去脸上的汗水一边说,“真是个古怪透顶的小娘儿们!”

“这话没错,比尔,”老犹太若有所思地应道,“这话没错。”

“依你看,她今晚为什么会突然想要出去?”赛克斯问,“说说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固执,我看就是女人的固执,亲爱的。”老犹太耸耸肩答道。

“嗯,我想也是。”赛克斯低吼道,“我本以为已经把她驯服了,可她还是本性不改。”

“比过去更糟,”老犹太仍在沉思,“我从没见过她为了这么点小事就闹成这样。”

“我也没见过。”赛克斯说,“我想,她血里还残留着一点热病没发出来——嗯?”

“很有可能。”

“她要再这么闹,我就给她放点血[2],不必麻烦医生。”赛克斯说。

费金点头,表示赞成这种疗法。

“我卧床不起的时候,她没日没夜地守在我旁边。而你呢,就像一条黑心狼一样,躲得远远的。”赛克斯说,“那段日子里,我们穷得响叮当,我想这多多少少影响了她,弄得她又焦虑又烦躁。再说她关在这地方好久了,难免坐立不安——嗯?”

“是的,亲爱的。”老犹太轻声答道,“嘘!”

他话音刚落,那姑娘就走出来,坐回原先的位子,眼睛红肿,前后摇晃着身子,后仰着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哎呀,她现在又换花样了!”赛克斯大喊道,无比惊讶地看着他的伙伴。

费金点点头,示意赛克斯暂时不要理她。几分钟后,姑娘渐渐恢复了常态。费金悄悄告诉赛克斯,现在不必担心她再发病了,然后拿起帽子,同他道了晚安。他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问谁愿意给他照个亮,因为楼梯实在太黑了。

“给他照个亮下楼。”赛克斯一边说,一边给烟斗里装上烟,“要是他摔断了脖子,会让等着看他上绞架的观众失望的,给他照个亮。”

南希拿起烛台,跟在老犹太身后下楼。进入过道后,费金一个指头按在嘴唇上,凑到姑娘跟前,悄声问道:“怎么回事,南希,亲爱的?”

“你指的是什么?”姑娘用同样微弱的声音应道。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费金应道,“既然他——”老犹太用干瘦的食指向楼上指了一下,“对你那么凶——他是禽兽,南希,毫无人性的禽兽——你干吗不——”

“哦?”见费金停了下来,女孩问道。老犹太的嘴几乎都贴到她的耳朵,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

“现在算了,这事我们改天再说。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呢,南丝,一个忠实可靠的朋友。有人把你当狗对待,当狗对待呀!甚至还不如一条狗,因为他有时还跟狗闹着玩儿呢。如果你想报复那个人,尽管来找我。我有现成的办法治他,悄无声息,万无一失。我说,你尽管来找我。他是个卑鄙小人,跟你交情又很浅,可你了解我,我们是老相识啦,南丝。”

“我非常了解你。”姑娘应道,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晚安。”

见费金想跟她握手,她身体往后一缩,从容地再次道了声晚安。他临走时瞥了她一眼,她点头会意,然后关上了门。

费金朝自己家走去,一门心思琢磨着脑子里冒出的念头。他怀疑,南希受够了那个盗贼的残暴,已经开始另觅新欢。这个想法并不是目睹了刚才那件事才产生的——虽说那件事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看法——而是一点一滴慢慢形成的。南希近来举止反常,老是独自离家。她原本对团伙利益十分热心,现在却比较冷漠。加上今晚,她不顾一切地急着在特定的时间外出。这些都证明了他的猜想,并将其变成确凿无疑的事实,至少在费金看来如此。她的新欢不在他那群忠实的追随者当中。有了南希这样的帮手,那家伙会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因此费金认为,必须立即把他搞到手。

他还想达成一个更加阴险的目的。赛克斯知道得太多了。他常常粗野地嘲骂费金,费金虽然假装若无其事,但其实并非无动于衷。那姑娘肯定明白,如果她把赛克斯甩了,就绝逃不脱他的疯狂报复,势必给她的新欢带来灾难——免不了断手断脚,搞不好还会丢掉性命。只要稍加劝导,费金思忖着,她八成会同意把他毒死吧?出于这个目的,从前也有女人干过这样的勾当,甚至更心狠手辣。如此一来,那个危险的恶棍,那个我恨之入骨的家伙,就消失了。另一个人会取代他的位置。我知道那姑娘杀了人,这个把柄攥在我手里,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她了。

先前在盗贼的房里时,费金独自坐了一小会儿,脑子里闪过的便是这样的念头。主要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才借分别之机,闪烁其词地给那姑娘暗示,探听她的口风。那姑娘没表现出一点惊讶,也没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显然一清二楚,从她临别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但是,倘若要谋害赛克斯的性命,她或许会畏畏缩缩不敢下手,而干掉赛克斯恰恰是费金要达到的主要目标。我怎样才能对她进一步施加影响呢?费金鬼鬼祟祟往家赶时,心里琢磨着,能采取什么新的手段呢?

费金这样的人,脑袋里可不缺鬼主意。他不必逼她坦白,只须派人跟踪,发现她的新欢,然后威胁要将全部奸情都告诉赛克斯(南希怕他怕得要命),除非她按费金的计谋行事。如此一来,还怕她不乖乖就范?

“就这么办。”费金差点大声说出来,“到时候她就不敢不听我的了。绝对不敢,绝对不敢!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办法是现成的,马上就能着手实施。赛克斯,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转过头去,朝那个比他更胆大妄为的流氓所在的地方投去恶毒的一瞥,还扬手做了个威胁的动作,然后继续往前走去。他那双枯瘦的手忙个不停,用力拧着破外衣的皱褶,仿佛他的手指每动一下,都能将他痛恨的一个仇敌碾成齑粉。

[1] 英国当时体面的妇女外出一般都会戴帽子,不戴帽子则是妓女的标志。

[2] 放血是当时欧洲常见的医疗方法,用于稀释血液,治疗许多疾病,尤其是热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