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关于若干新发现,表明意外往往接二连三,正如祸不单行一样(1 / 1)

罗丝确实面临着不同寻常的考验和困难。她怀着极其迫切、焦灼的渴望,想驱散笼罩在奥利弗身世上的重重迷雾,但与此同时,刚才与她谈话的苦命女人如此信任她,将她视为年轻单纯的姑娘,她不能不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份信任。南希的言谈举止打动了罗丝·梅利的心,罗丝深情地希望能帮助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幡然悔悟,重燃希望,这种感情同她对受自己照顾的小奥利弗的爱交融在一起,其真诚、热烈的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他们本来只打算在伦敦逗留三天,然后去较远的海滨住几个礼拜。现在是第一天的午夜。在四十八小时内,她该决定采取什么行动呢?或者说,她该怎样推迟行程又不让人起疑呢?

洛斯本先生同他们一起来到伦敦,准备再陪他们两天。但罗丝深知这位杰出的绅士性情急躁,所以她十分清晰地预见到,只要提到那个受人支使、重新劫走奥利弗的姑娘,洛斯本先生准会大发雷霆,对那姑娘恨之入骨,因此罗丝不敢贸然向他透露秘密,除非自己为那姑娘辩解时得到有经验的人的支持。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若要将秘密告诉梅利太太,也必须极其谨慎,行事周全才行。因为,梅利太太的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去找那位可敬的大夫商量。至于去请教哪位法律顾问,即便罗丝知道如何操作,因为同样的理由,她也几乎不会考虑。她曾一度想找哈里求助,可这又让她回忆起上次分手时的情景——回顾昨日种种,她不由得泪水涟涟——也许哈里此时已经学会了如何忘掉她,去更加快乐地生活,现在叫他回来似乎很不合适。

各种想法接连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扰得罗丝不得安宁,时而倾向这样做,时而打算那样干,时而又将前面的计划全部推翻。她就这样,在焦急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经过反复思量之后,她终于决定抛开所有顾虑,请哈里来商量。

如果说,回到这里对他而言是一种痛苦,她思量道,那我不是更痛苦吗?不过,他也许不会来。他也许只会写信,或者亲自来了却竭力避免见我——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我当时没料到他会如此,但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想到这里,罗丝放下笔,把脸别向一边,仿佛不想让那充当使者的信笺看到她在哭泣。

她那支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此重复了五十次。她反反复复地考虑这封信的第一行该如何写,却始终没有落笔。这时,由贾尔斯保护着上街去散步的奥利弗气喘吁吁、匆匆忙忙、兴奋不已地跑进房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令人惊恐的事。

“你为什么这样慌张?”罗丝迎上去问。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奥利弗答道,“噢,天啊!想不到,我总算见到他了,你们总算可以知道,我对你们说的话句句属实了!”

“我从未怀疑你对我们说了假话。”罗丝安慰他道,“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在说谁呀?”

“我见到了那位绅士。”奥利弗答道,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那位待我极好的绅士——布朗洛先生,我们经常谈起的那位先生。”

“他在哪儿?”罗丝问道。

“他正从马车上下来,”奥利弗流着喜悦的眼泪答道,“要进入一座房子。我没跟他说话——我没法跟他说话,因为他没看见我,我浑身发抖,没法向他走过去。不过,贾尔斯替我打听了他是不是住那儿,他们说是的。瞧,”奥利弗说着展开一张纸,“瞧,这是他住的地方——我马上就要去那儿!噢,天啊,天啊!当我再次见到他,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啊?”

这番话之后,奥利弗又语无伦次地发出许多声欢呼,大大分散了罗丝的注意力。她看到纸条上的地址是“斯特伦德大道克雷文街”,当即决定利用这一发现。

“快!”她说,“让他们去叫一辆出租马车,你准备跟我一起走。我马上带你去那儿,一分钟也不耽搁。我这就去告诉姑妈,说我们要出去一个小时。你尽快做好准备。”

奥利弗根本无须催促。仅仅过了五分钟,他们就已经在前往克雷文街的路上了。到那里之后,罗丝把奥利弗留在车上,借口要让老绅士做好准备再来接他。她将名片递给仆人送上去,说有非常急的事要见布朗洛先生。仆人很快回来请她上楼。梅利小姐跟着仆人来到楼上的一个房间,被介绍给一位慈眉善目、身着深绿色大衣的老绅士。离他不远处,坐着另一位老绅士,穿着黄棉布马裤,裹着绑腿,相貌不太和善,双手交握,放在一根粗手杖的顶端,下巴搁在手背上。

“天啊!”穿深绿色大衣的绅士十分礼貌地连忙起身说,“请原谅,小姐——我还以为是哪个胡搅蛮缠的人呢——望你多包涵,请坐。”

“我想,您就是布朗洛先生吧?”罗丝说,目光从另一位绅士移向这位说话的绅士。

“正是鄙人。”老绅士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格里姆维格先生。格里姆维格,你能让我们私下谈几分钟吗?”

“我想,”梅利小姐插话道,“在我们谈话的这个阶段,还不必劳烦这位先生回避。如果我所闻属实,我希望同您谈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布朗洛先生点了点头。格里姆维格先生本已从椅子里站起来,非常僵硬地鞠了一躬,准备离开,这会儿又非常僵硬地鞠上一躬,重新坐下。

“毫无疑问,我会让您感到很意外。”罗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您曾经怀着极大的仁慈和好意对待我十分疼爱的一个小朋友。我相信,您肯定有兴趣再次听到他的消息。”

“当然!”布朗洛先生说。

“您知道,他的名字叫奥利弗·特威斯特。”罗丝应道。

她的话刚一出口,本来假装专心阅读桌上一本大书的格里姆维格先生,便啪的一声把书翻了个个儿,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惊愕,其他所有表情都不见了。他茫然地瞪了许久眼睛。接着,他似乎为过度暴露自己的情绪感到羞愧,突然抽搐似的一扭身,恢复到原先的姿态,眼睛盯着正前方,吹出一声悠长而低沉的口哨。那声音最后似乎不是飘散在空中,而是渐渐消失在他腹腔的最深处。

布朗洛先生同样深感震惊,只是他的惊讶没有通过那样怪异的方式表现出来。他把自己的椅子向梅利小姐挪近些,说:“亲爱的小姐,请你再也别提起你所说的仁慈和好意,反正别人对此一无所知。如果你能提供什么证据,改变我曾对那个可怜孩子不得不抱有的坏印象,那么请看在上帝分上,赶快告诉我吧!”

“他是个坏东西!他要不是,我甘愿把自个儿的脑袋吃下去。”格里姆维格先生低吼道。他说的好像是腹语,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他是个天性高贵、心肠火热的孩子。”罗丝红着脸说,“上帝认为应当让他经受与其年龄不相符的磨难,并在他的内心种下了丰富的爱心和情感。即使年岁是他六倍的人,也会为拥有这样的爱心和情感而自豪。”

“我才六十一,”格里姆维格先生依然板着脸说,“而那个奥利弗正好至少十二岁了。我不明白你这番话在针对谁。”

“别介意我这位朋友,梅利小姐,”布朗洛先生说,“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

“不,我是有口有心的。”格里姆维格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不,他是有口无心的。”布朗洛先生说,显然开始冒火了。

“如果是那样,我甘愿把自个儿的脑袋吃下去。”格里姆维格先生咆哮道。

“如果不是那样,他那颗脑袋就该敲下来才对。”布朗洛先生说。

“我很想看看,谁敢来敲!”格里姆维格先生应道,用手杖敲打着地面。

吵到这时,两位老绅士分别嗅了嗅鼻烟,然后按照惯例握手言和。

“好了,梅利小姐,”布朗洛先生说,“咱们回过头来谈谈你那仁爱之心极为关切的话题吧。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有关那个可怜孩子的消息告诉我?请允许我先向你保证,为了能找到他,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一开始,我认为他欺骗了我,在过去的同伙的唆使下来打劫,可自从我出国之后,这个想法就大大地动摇了。”

罗丝这时已经理清了思路,便将奥利弗离开布朗洛先生家之后的全部遭遇简要陈述了一遍,只保留了南希报信那一段,准备跟布朗洛先生单独说。最后她言之凿凿地说,过去几个月中,奥利弗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与他从前的恩人和朋友见面。

“谢天谢地!”老绅士说,“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但你还没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梅利小姐。请原谅我对你吹毛求疵,但你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来呢?”

“他就在门外的马车上等着呢。”罗丝答道。

“就在门外!”老绅士喊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就冲出门,跑下楼梯,跳上马车踏板,钻进车厢。

布朗洛先生随手关上房门后,格里姆维格先生抬起头,身体仍坐在椅中,以一条椅子后腿为轴,借助手杖和桌子,在原地转了整整三周,然后站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在房间里一瘸一拐地走了至少十二个来回,接着突然停在罗丝面前,没有任何开场白就吻了她一下。

“嘘!”见小姐被他这一反常举动吓得站了起来,他说,“别害怕。我的岁数够当你爷爷了。你是个可爱的姑娘。我喜欢你。他们来了!”

果然,当他敏捷地蹿回座位时,布朗洛先生带着奥利弗回来了。格里姆维格先生十分亲切地迎接了那个孩子。罗丝·梅利为奥利弗付出了那么多的担心和关怀,即便此刻的喜悦是唯一的报偿,她也觉得十分丰厚了。

“对了,不该把另一个人忘了!”布朗洛先生说着便去拉铃,“请把贝德温太太叫来。”

这位老管家闻召连忙赶来,在门口行了屈膝礼,听候吩咐。

“哎呀,你眼神真是一天如不一天了,贝德温。”布朗洛先生说,语气相当急躁。

“没错,就是这样,先生。”老太太道,“人到了我这把年纪,眼神只会越来越糟,先生。”

“我本来可以直接告诉你的。”布朗洛先生应道,“不过,你还是把眼镜戴上自己看看吧,看你能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叫你来,行吗?”

老太太开始在口袋里摸眼镜,但奥利弗的耐心经不起新的考验,激动不已地一头扑进她的怀里。

“仁慈的上帝啊!”老太太惊呼道,紧紧抱住了奥利弗,“这不是我那无辜的孩子吗?”

“亲爱的老保姆!”奥利弗喊道。

“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老太太搂着奥利弗说,“瞧他气色多好啊!他又打扮得像个体面人家的孩子了!这么长的时间,你跑哪儿去啦?啊!脸庞还那么可爱,但不那么苍白了;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但不那么忧伤了。这些我全都记得,还有他文静的笑容。我天天都梦见他和我那些亲爱的孩子在一起。我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子的时候,那些孩子就都死了。”这位好心的老太太就这样唠叨着,时而让奥利弗后退一步,看他长了多高,时而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手指温柔地梳着他的头发,一会儿笑,一会儿趴在他脖子上哭。

布朗洛先生留下贝德温太太和奥利弗慢慢交流感情,自己带着罗丝来到另一个房间。罗丝完完整整地讲述了自己同南希会面的情况,布朗洛先生听后深感震惊和困惑。罗丝还解释了为什么没有将这件事先透露给她的朋友洛斯本先生。老绅士认为她行事谨慎,并欣然同意亲自与那位可敬的大夫严肃谈一次。为尽早实施这一计划,双方约定,当晚八点,布朗洛先生到旅馆去拜访他们,并将已发生的所有事小心翼翼地告知梅利太太。这些准备做完之后,罗丝与奥利弗便回去了。

对于那位好心大夫的愤怒程度,罗丝绝没有高估。他刚听了南希的所作所为,各种威胁和诅咒便从他嘴里倾泻而出。他扬言要请布拉瑟斯和达夫先生共同谋划,把南希火速缉拿归案。实际上,他已经戴上帽子,准备去找那两位可敬的警探求助了。毫无疑问,他一气之下真会将这样的想法付诸行动,完全不考虑后果。但他还是被拦住了,一方面是因为布朗洛先生也脾气火暴,强烈反对的态度与大夫不相上下;另一方面是因为,为了打消大夫头脑发热产生的念头,布朗洛先生提出了种种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和抗议。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他们两人回到两位女士身边后,大夫兴冲冲地说,“难道我们应该通过一项决议,向那帮男女流氓致谢,恳请他们每人接受一百英镑左右的酬金,为他们曾经善待奥利弗聊表敬意和感激吗?”

“那倒不必。”布朗洛先生答道,“可我们必须小心行事,不可大意。”

“小心行事,不可大意!”大夫嚷道,“我要把他们统统送到——”

“别考虑把他们送到哪儿了。”布朗洛先生插话道,“应该想想,是不是把他们送走了,我们的目的就可以达成?”

“什么目的?”大夫问。

“很简单,就是查明奥利弗的出身,帮他夺回遗产——如我们听到的故事并非虚构,他的这笔遗产已被人用欺骗的手段抢走了。”

“啊!”洛斯本先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扇风,“我差点忘了这件事。”

“你想想,”布朗洛先生接着说,“暂且不考虑那个可怜的姑娘,假设我们能把这些恶棍绳之以法,又不危及她的安全,那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

“至少,很可能会绞死其中几个,”大夫提出自己的看法,“其余的流放海外。”

“很好,”布朗洛先生微笑着答道,“可他们迟早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我们提前插手,加速他们的落网,在我看来,那就是十足的堂吉诃德式行为,完全不符合我们自己的利益——至少不符合奥利弗的利益,两者反正是一回事。”

“此话怎讲?”大夫问。

“是这样的。很明显,要想拨开迷雾,查明真相,我们会遇到极大的困难,除非我们能制伏那个蒙克斯。这只能靠计谋,趁他不在那帮人中间的时候动手。因为,如果他被警察逮捕,我们拿不出证据指控他。据我们所知,或者从事实来看,他甚至没有参与那帮盗贼的任何行动。因此,就算他不被无罪释放,顶多也只会被当成流氓无赖关进牢房。从此以后,他肯定会守口如瓶,在我们面前装聋作哑,装瞎扮傻。”

“既然这样,”大夫急躁地说,“我想再问一句:你觉得对那姑娘信守承诺是否明智?尽管这个承诺是怀着最美好、最善良的愿望做出的,但是——”

“请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亲爱的小姐。”见罗丝想开口,布朗洛先生抢先说道,“我们必须信守承诺,我认为这丝毫不会妨碍我们的行动。不过,在决定采取具体行动之前,我们必须同那姑娘见一次面,告诉她,我们将通过非法律的手段对付蒙克斯,问她是否愿意把那人指出来。她如果不愿或不能这样做,就让她告诉我们,蒙克斯常去哪里,长什么样,好让我们认出此人。到礼拜天晚上才能见到她,而今天才礼拜二。我建议,在此期间,我们应该严守秘密,这些事情就连奥利弗本人也不能告诉。”

听到这项建议要拖延五天才能实施,洛斯本先生不由得蹙眉咧嘴,但他不得不承认,眼下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而罗丝和梅利太太都极力支持布朗洛先生,于是,这位绅士的建议得到了一致通过。

“我想请我的朋友格里姆维格来帮忙。”他说,“他是个怪人,但很精明,说不定能帮上大忙。我应当指出,他本是律师出身,但二十年间,他只收到过一份案情摘要和诉讼申请,于是负气离开了这一行。不过,我的推荐是否合适,还得由你们自己决定。”

“我不反对你向你的朋友求助,如果我也可以请我的朋友帮忙的话。”大夫说。

“这必须由大家表决。”布朗洛先生应道,“你的朋友是哪位?”

“就是这位太太的公子,也是这位小姐的——老朋友。”大夫说,先指了指梅利太太,然后朝她的侄女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罗丝涨红了脸,却没有发言反对这项提议(也许她觉得,反对的话,自己就会成为毫无希望的少数派)。于是,哈里·梅利和格里姆维格先生都成了调查委员会的一员。

“当然,只要这项调查有一线成功的希望,”梅利太太说,“我们就继续留在伦敦。为了我们大家都如此关心的这件事,不论要克服多少困难,花费多少钱财,我都在所不惜。只要你们能让我相信还有一线希望,就是要我在这里待上一年,我也愿意。”

“好!”布朗洛先生应道,“从大家的表情可以看出,你们都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出国,以至于奥利弗需要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时却偏偏找不到我。我向大家保证,在我认为适当的时候,我会主动把自己的故事告诉大家。但在此之前,请勿多问。请相信,我提出这个请求是有充分理由的。若非如此,我或许会点燃那些注定无法实现的希望,平添许多本已够多的困难和失望。好啦!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小奥利弗一个人待在隔壁房间,这会儿说不定已开始怀疑我们厌烦了他,正在策划什么险恶的阴谋,要把他撵出去呢。”

说着,老绅士朝梅利太太伸出一只手,领她进入晚餐厅。洛斯本先生带着罗丝跟在后面,会谈实际上已暂告段落。